横平竖直(短篇小说)

2014-11-15 01:09text商玉宝
南方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圆顶工头装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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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平竖直(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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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仲春的清晨,我走在商铺林立的孰城街道,无意间这么一抬头,就看到了结巴佬——黄跃进。

看到的那一秒,就把他认出来了,尽管二十多年里我们碰不到几回——即便碰到也是擦肩而过。他站在一家门脸前,扛着个脑袋,大嗓门朝梯子上的伙计指手画脚,听上去,嘴巴还是有点不太利索。我大声呼出他的名字,他循声扭转头,目光触到我后,短暂的一怔,惊喜随即荷花一样的在脸上绽开了。

我俩打小就在一个地方。我不知道他父亲为何给他取名黄跃进。他出生时,气贯长虹的大跃进已过去多年了,我想,可能那时给孩子取名,并没有多少新鲜词儿可想,“跃进”一词,好歹比村上那些“三七子”“二狗子”要来的有学问些吧。

在村子里,我们两家离不远,相隔五六户,却很少在一起玩——我多半是跟大孩子屁股后转,他小我五六岁,不在一个层面。关于他的印象,一鳞半爪,他近乎被我的记忆所忽略,只是知道我们同属一个生产队,还有他父亲叫黄传海,在生产队当会计。印象深刻的,倒是他这个父亲。因为那时黄传海隔三岔五到我家来,农活忙的时候是晚上,闲的时候,大白天也来。来了,脚下就生了根,掏出两头通的东海牌香烟,和我父亲对抽,说闲话。他说的多,似乎见识广博,说到得意之处,往往是摇头晃脑,神采飞扬。没想到这样精神抖擞的人,后来精神上却出了问题,整天弄了一套深蓝色有肩章的制服穿在身上,戴了大檐帽,撑一把铁骨子黑伞,到处乱走并且嘴中念念有词。

在大孩子们穷极无聊时,视线里才会有黄跃进。比如看他一个人走在田埂上,就大老远的喊他,向他招手,他小时候说话结巴得厉害,伙伴们显然是想喊来捉弄一番。黄跃进听有人叫他,停下脚步,朝这边望一眼,知道没好事,回转头,继续走他的路。大孩子一时扫了兴,恼怒得直接喊他结巴佬。黄跃进还是不回应,晃着个脑袋,脚下走得更快了。

这恐怕是童年里我对黄跃进的唯一印象了。

我和他寒暄着,发觉他说话比小时候顺畅多了,只是在一两个地方受到阻挠,但声音踉跄了一下也就过去了,如同走路时脚跟挣脱路边羁绊的草茎。他告诉我,他带了十来个工人,专门给县城的店铺做门脸装潢。

我有点恍然,一时无法把过去和眼前按照某个轨迹连缀起来。其实内心里,我是无法相信他的身影会有朝一日出现在县城,正常去推想,黄跃进应该待在乡下,种上几亩地庄稼或者西瓜,充其量是在酷热难当的三伏天,以拉了一板车西瓜边走边叫卖的形式出现在县城的某个巷道,或者小区……

我似乎是想错了,不,一定是想错了。看着面前他那张有着深眼眶,短促头发的脸映在小城鲜亮真实的朝晖里,我有点意外,心灵深处还有一小股溪流在欢欣。

看他要忙活事情,我没和他多说,临走前告诉他,我在县政府城建办上班,并诚恳地要了他的手机号,当场打过去,看黄跃进的电话通了,依旧大孩子般地对他说,以后在县城干活儿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哈哈,我这么说,也是想在老乡面前虚荣一下。

后来上下班,又遇见过几次,想着自己住在县城,算是东道主,从情理上来说,该请这个家乡人吃一顿饭。

因为乡下和城里隔一道江,黄跃进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家,所以我把这顿饭放在了中午。我在一个以酸菜鱼为特色的排档给他打电话,他支支吾吾跟我客气,说活儿忙走不掉。及至我用了生气的语调说再忙总得吃饭吧,吃了饭没人留你,黄跃进这才“好好”地答应过来。

他来得很迟,接近十二点。

一大盆酸菜鱼端上来,倒上啤酒,表达的欲望就像啤酒沫儿迅速向上鼓胀,何况面对的是几十年很少碰面的家乡人。叫人想不到的是,黄跃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哥,还记得吧,我们是一年结的婚。

说完,嬉笑着,有点得意地摇头晃脑,这一点像极了他父亲。

我被说得直眨巴眼睛,嘴里机械地“噢”了一声,心下却一片茫然。

没……没印象啦?他说,我们两家是一道去和县买的家具,回来,摆江船把家具丢……丢在沙滩上……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和弟弟相继结婚,经济状况有些窘迫,也是去和县买的家具,那边的家具比我们孰城便宜,但一掂量就会发现,每一件家具都跟纸一样轻薄,记得最大的三门衣橱两个人就能抬起来,还翻过了一道高高的乱石护坡的江堤。

有印象。我点着头说。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沙滩上搬家具时,丛生着大片芦苇的绵延起伏的青灰色江滩上,黄跃进家也在搬家具准备结婚。今天黄跃进这么一提,说明存在这个事实,可能当时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桩迟来的婚姻里,被那些无端的琐碎所羁绊困扰,对身外的事物早已无暇顾及。

我想不起来的事,黄跃进却牢牢地记住了。我便有些惭愧,赶紧从这个话头上移开,我问他,你老婆哪里人?

宣城。他说。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中等个头的女人,皮肤白里透红,在村里不管遇到谁都是一副笑脸,然后自来熟地跟人叽呱一番。我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我的父母还住在乡下,我偶尔回去时,黄跃进的老婆去北头堤埂上一家小店买东西,她主动跟我母亲打过招呼。

你怎么会认识宣城姑娘?

我有点好奇,要知道,宣城离我们这边有一百多公里呢。滋生这种好奇的,实际上是一种怀疑,当时黄跃进父亲已经疯疯癫癫,母亲又病恹恹的啥活也不能干,可谓家徒四壁,黄跃进自己说话又磕巴,这么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子,怎么会看上他?以他当时的境况,花钱从落后的山区买一个还差不多——乡下不乏这样的范例。

我有点匪夷所思。

我们是在采石镇拉丝厂干……干活认识的。黄跃进说。

黄跃进告诉我,他十几岁就离开了村子——没有大人管束,也就没有了依赖思想,他起先四处找活儿干,出于干活的需要,跟着采石镇一个姓焦的师傅后面学会了电焊,还考到了焊工证,在马钢三铁厂混了几年,之后进了一家私人办的拉丝厂,因为黄跃进懂焊工懂电路,厂长出去采购材料,总要把他给带上,黄跃进一时在厂里很吃香,就这样,让一个同样在厂里干活的宣城女子给看上了……

黄跃进回忆着这一段初识,我发现,他在回忆时,脸上依然还残存了当年才有的些许腼腆。

女孩的家人并不反对,那个年代,对人没有像现在这么苛求,能干活儿吃饱饭当属生活第一要义。没多久,黄跃进和宣城女孩结了婚。我在想,那一年我也结婚,迎来送往缺东少西的都是父亲在张罗,一场婚事下来,父亲整整瘦了一圈。而黄跃进结婚,他的父亲却不在家,事不关己地云游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世界。这一比较,我的心里不禁为黄跃进涌出一股酸楚,随即眼眶胀胀的直想掉眼泪,我连忙将啤酒杯端起来,转移情绪跟他喝酒。

几杯酒下肚,我才有勇气问他,你父亲怎么就犯了病?

黄跃进也不避讳,说,他想盖房子。责任田到户后,看一家家房子盖起来了,他心里着急,我家那三间茅草屋实在不能住了,下雨天还好,就怕刮风,一看天气不对劲,就赶紧把一对大门板卸下来,爬上屋顶,用树棍子、大石块子压屋顶的秫秸,有时半夜还得爬起来折腾。想盖房子,却没有钱买砖瓦,讲起来你恐怕不相信,八几年,我们家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到别人家借粮食,那时候在村子里最羡慕你家了。

黄跃进朝我微笑,眸子里的一丝羡慕依然晶莹闪烁。

一时我像听新闻一样睁大眼睛,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八几年我还在读大学,米饭是不愁的,而且母亲每一次去学校看我,总要将肉烧咸菜用罐头玻璃瓶带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能比较出两家的区别所在,责任田承包到户,我的父母甩开膀子大干,而黄传海先前在生产队当惯了会计,已经变得四体不勤,疏于稼穑。但他一直想走捷径,我至今记得,他在屋前砌了方形池子养黄鳝,在屋后的菜园地里栽松柏之类的风景树,那时他到我家串门,我在一旁多次听他在雾腾腾的烟缕里跟我父亲大展他的致富蓝图。可惜的是,后来黄鳝给养死了,松柏呢,三两年下来也不见长。

黄跃进继续说,那一年村里的小学校扩建,拆下来一批旧砖,我爸想弄一些来盖房子,找到在村里当文书的舅老爹,当时扩建学校就是村里的事,舅老爹能做主,结果,那一批旧砖处理给了别人。那段时间,我爸一起床就要朝学校方向的那堆砖望一眼,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拉那堆砖,我爸想不通,眼睛里要滴血,气得跑到村里,大骂舅老爹嫌弃他穷,狗眼看人低……就这样脑子一时受了刺激。

我问黄跃进后来他家的砖瓦房怎么盖起来的。黄跃进说他进厂干活,干了好多地方,哪里工资高就往哪里跑,这样攒了点钱,又跟师兄弟们借了两个,从郊区买了旧砖盖了房子。房子盖好,那年冬天就结婚了……

黄跃进说到这里,嘴角咧出一丝笑纹,那笑纹里不知填充了多少艰苦难挨的日子。

不易啊!我在心里感叹,同时生出帮帮他的念想。

我跟他说,今后我们单位有装潢的活儿,我介绍给你干。

我以为黄跃进听了,立即会无限感激,然后难以自持地跟我干杯,不料他却无所谓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说,不用,我的活儿多,一时干不了。

黄跃进没说大话,他的活儿确实多得干不了。

我只要在街上行走,目光就留了意,一留意就会发现黄跃进的身影,这几天在餐饮街,过几天又转到了商贸街。他有时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有时跟工人一起忙活。看见我了,就笑嘻嘻地递过香烟,点着了,跟我聊上两句,说手头上的生意,说后面要做的生意。

我感到欣慰,但不乏迷惑。接洽生意需要言语表达,不说巧舌如簧,至少要能感染别人。黄跃进最不擅长的恐怕就是口舌了,就他这样的口舌,怎么能接到一宗又一宗的生意?

小县城干你们这一行的很多吧?

黄跃进点头。

你怎么会有干不完的活儿呢?

人家相信我。

说着,就又笑嘻嘻地摇晃起脑袋。

别人怎么知道你呢?

我以为,他为了招揽生意,会像别人一样,赔着谦卑的笑脸,到处散发名片。

而他说,做完一家,这一家就会替我们打广告,然后一个介绍一个。

哦?我有点惊讶,自然想到,他可能系统地学过这一行,只有技术过硬,活儿才干得漂亮,才会被口口相传。

你在哪里学的门脸装潢?

没有跟谁学,黄跃进摇头说,开始帮人干,干着干着,就什么都会了。做我们这一行,没师傅,“横平竖直”就是师傅,你做的活儿能达到“横平竖直”,就OK了。

说着,他对脚手架上一个戴眼镜的工人吆喝起来,哎,老张,上面歪了,往左边来……来一点……

我循声看过去,却看不出那根竖在墙面的三角钢有什么歪斜。

黄跃进见状,又一次摇脑袋嬉笑起来,得意地说,我的视觉误差,只有一个米粒,不相信,我马上拿水平仪测给你看。

我相信他的话,这种本领自然是他在干活中练就出来的。

接着,他跟我讲第一次接活儿。

早先,他跟一个姓陈的工头后面干,做的是一家字画店的门头,有一天正干着,隔壁的快餐店女老板找来,说她家的门头一到雨天就漏,下面要放八个脸盆接漏才行,以前做门脸的找不到鬼影子了,让黄跃进他们给查看查看。当时姓陈的工头不在场,黄跃进就扮了一回主人公,一看是小问题,人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就带人三下五除二给修补好。临了,还应女老板要求留下了手机号码。后来,在一个较大的装潢工程里,陈工头发觉维持不下去了,突然来个人间蒸发。陈工头走了,将一条路留了下来。

从此,黄跃进做起了这一行。

黄跃进告诉我,陈工头走时卷走了所有的材料款,还欠了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至今找不到人。他指了指架子上年龄稍大的戴红色防紫外线眼镜的工人,说欠老张的最多,八千六百块钱。

我的鼻孔瞬间闻到了一股血与汗的腥味儿。

我跟他开玩笑,现在你是老板,可不能像陈工头那样拖欠工人工资哦!

黄跃进的神情随即端正起来,说,我从不拖欠,到月就发。去年八月款子一时没结到,月底我借钱给他们发了工资。不过,有一个工人我始终拖着不给他发。

我疑惑地看他。

他指了正在使切割机的一个卷发小伙子,说,那个小沈,他老头子当过城郊樟和村主任,他生来好赌钱,前年有一次领了四千块工资,进了动漫游戏室,一晚上输了个精光。后来,我每个月扣他一半钱下来,到年终给他,让他一家老小能过个安稳年……

你可去过动漫游戏室?我问。

去过两次,当时干活的地点离游戏室近,天下雨干不了,我们就转进去玩玩。黄跃进说,我和老张他们只花几十块钱玩玩,输赢无所谓图个新鲜热闹,哪像小沈,双手一齐往下按……他相应地做出孤注一掷往下按的动作,继而双手一摊,一翘嘴唇说,结果,几千块钱泡汤了,还问我们借钱,我们连拉带拽把他拖出了游戏室。

说着,黄跃进哧哧地发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两个不同的背景画面,小沈一掷千金,是因为父亲当过村里的主任,他曾有过一段阔绰的好日子;而黄跃进浅尝辄止,则因为他曾多少次半夜起来盖房顶,曾多少日是吃上顿愁下顿。

我看你总是做店面装潢,很少给单位干。

单位的活儿,你没人际关系接不到,就算接到了,干完活儿要钱时,这个手续那个手续,要跑好多天……

黄跃进没往下说,用摇头来替代。

摇头,说明黄跃进给单位干过,尝到过这样的苦衷。在黄跃进的意识里,我干活,你付钱,没有必要弯弯绕绕,现实中,那些靠弯弯绕绕挣钱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他黄跃进。这时我突然明白,那天吃饭对于我的一番好意,他为什么断然地说不用了。

黄跃进回忆,去年四月份,给一家洗浴中心做门脸,因为资金量不大,又是熟人介绍过去的,黄跃进没有跟对方签协议。活干完了,那家老板四下看了一遍,说门脸不太正,钱不能付。黄跃进拿来水平仪测给他看,老板用鄙夷的神情看水平仪,说你们自己的水平仪,不太靠谱,坚持说有点歪。黄跃进没办法,干脆借来了红外线水平仪,一测,横平竖直,老板才不作声,推说还没开张,过些天再来结账。黄跃进只好等待。待洗浴中心开张了,黄跃进再次来要钱,老板嬉皮笑脸地说,先上去消费消费,我让小姐给你打个折,下来我们就算账给钱。黄跃进知道老板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当场摆手说,我不是那种人,算账吧。算完账,老板非要扣500元下来,说时间长了,看门脸没问题了,再给你。一直拖到现在……

我听了很气愤,我得帮他,扎根县城这么多年,这点能力还是有的。我对黄跃进说,这钱我来给你要,哪天我带个警察朋友去拜访一下,保证他一准给你送来,开这种店的,就怕当地警察。

黄跃进赶紧摆手,说不要不要。还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真的不要!

看他有点着慌,我泄了气。不过我能理解,他来自乡下,在小县城立住脚跟不容易,不想给自己添事,更不想给我这个老乡添麻烦。

不在小事上纠缠,黄跃进说,不就500块钱嘛,我多干一天活儿,这点钱就挣到手了。

黄跃进没想到,这个夏天,他在红袖添韵的活儿,会出那样的差错。

我骑车经过西街,他正从装修的店里抱材料出来,蓝色的广告衫因为汗水贴在脊背上,变成了深蓝。看见我,他只点点头,曾经惯有的嬉笑神情被一种凝重所替代。

我知道他遇到了什么。

一个月前,黄跃进接下了红袖添韵室内外的装潢。

本来他只想接下一项——室外门脸,可店老板说,室内你们看能不能做,能做,我省得再找人了。黄跃进一看,店面挺大的,利润自然少不了,自然想做,但他先前很少做室内装潢,做过的,都是些空间小,形式简单的。黄跃进看了由总店提供的图纸,说实话,他从未见过这么繁复的,上面的线条尺寸多得眼花缭乱,他有点吃不准。但他不想丢,他想到了一起干过活的曹木匠,据说曹木匠跟大工程队干过,应该是懂图纸的,就喊来曹木匠。曹木匠小眼睛往图纸上一扫,问了价钱,一挥手,轻描淡写地说,这活儿能干。曹木匠的轻描淡写,在黄跃进看来是一种“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的自信,这样,黄跃进把室内的活儿也给揽了下来。

整个活儿是包工包料。开始,墙面、立柱、楼梯什么的都做得顺风顺水,费力费材料的是天花上的一个大圆顶,材料用的是玻璃钢,很贵,要五六千块,材料来了,还不是裁裁剪剪拼拼凑凑那么简单,一部分玻璃钢要按尺寸做成曲面,而做成曲面,得把钢材送到作坊去加工才成,这又得花钱。待加工好了,曹木匠方能指挥工人上梯子开始构筑那个圆顶。

问题就出在这个圆顶上。

好不容易把圆顶构筑好,总店来人看了说,你们看错图纸了,不是这样的圆顶。实际上,圆顶不是一个整体,由两个椭圆构成,每个椭圆的一头,还有褶皱,线条流畅,像飘逸而出的衣袖。来人把图纸摊开,如此这般的一讲,大家明白了。曹木匠不是看错了,是压根儿就没看懂。黄跃进扭曲了脸看向曹木匠,那一刻,曹木匠抱头蹲在地上,极其诚恳地装怂,举止再没有了先前的轻松自如。

黄跃进打里面抱出来的,就是那些已成废品的玻璃钢。

我特地走进红袖添韵店里看了一下,工人们正在无声地拆那个大圆顶,正是三伏天,室内的空气显得燠热,而且沉闷。

从现在起,干一天,我就要亏一天。黄跃进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苦笑着给这桩生意下结论。

看他苦笑,我心里不太好受,但我没办法帮到他,倘若是某个单位的活儿,凭我在孰城的人脉,我还能找人去通融一下,遗憾的是,这是私人店面,根本沾不上边。

我递过一支烟,陪他一起燃着愁苦。我劝慰他,让他去求求店老板,说不定店老板能突发善心,分担一点他的损失。劝慰的同时,心下又不免质疑,论干活儿,黄跃进是把好手,但遇到事情与人言语交涉,黄跃进他……

对此,我找不到一点信心。

这个境地叫人进退维谷,我想到陈工头,当初陈工头恐怕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一走了之的,黄跃进也会一走了之吗?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虽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但干一天亏一天,在我看来,黄跃进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生意场上有句俗话,叫“打来,骂来,折本不来”,谁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亏本呢?过不了几日,他肯定要找店老板的。在城建这一块,我见到过太多类似的现象,要么直接停工放瘫,要么找人打点变通。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星期后,我看到黄跃进依然在红袖添韵干活儿。

我问他,怎么,你求过店老板了?

没有。黄跃进摇头。自己的屁股还是自己擦,我爸讲过,“不求人一般高,求人得弯腰”,那时候,我爸每一次跟人家借米回来都要念叨这句话。

我心里又是一酸,这恐怕算是黄传海在世时留给儿子唯一有用的东西了。

你一直亏本干到现在?我惊诧得瞪大眼睛。

黄跃进点头,他撅起的嘴唇透着乡下人特有的倔犟。

据黄跃进说,他一声不吭的返工,连店老板也无法理解,在重新构筑圆顶时,店老板请了业内人士专门查验了黄跃进所用的板材,以为黄跃进走投无路时一定会偷工减料。结果,玻璃钢板材符合总店要求,不差分毫。一时,店老板突然变得人性起来,不光圆顶上加了两千块的补偿,还额外添了几处给黄跃进做,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人竟意想不到的结成了好朋友,见面客气得不得了。

黄跃进跟我扳起指头算账,说本来要亏两万的,这样一来,亏了三千二。

等于交学费了。黄跃进这么自我安慰,我看到他脸上又有了以往那种轻松的嬉笑。

曹木匠的工资照拿啊?我有点不服气。

黄跃进不回答,只是无谓地笑了笑。

了工那天,那个曹木匠还算讲仁义,拿出一千块钱,在酒店请了黄跃进和所有的工人吃饭。

当时,黄跃进还邀上了我。

黄跃进终于有事求到了我。

入秋,他给我来电话,问县城可有技校,技校可有装潢设计方面的培训,他说最近活儿不太紧,想系统地学学室内外装潢。接到电话我很激动,好像他一下子帮了我的忙似的。我随即向职教中心咨询,巧的是,县农委正在职教中心举办返乡民工再就业培训,其中就有室内外装潢。我托了关系,给黄跃进在教室后排留了一个位子。

培训了一个月。结束那天,我问他学的怎么样,他别的不说,只告诉我,认识了不少的图纸。

我想,他就是冲着看懂图纸去培训的,这一步跨得简单而实用,以后,他再不用面对着图纸去找曹木匠之流了,更不会犯返工这样低级错误了,就像他掌握到的过硬的电焊技术。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他的父亲黄传海,在门前屋后弹丸之地又栽种又养殖,其实他和儿子黄跃进一样,心里都在做着彩虹一样绮丽的致富梦。

今年冬季,黄跃进包下了曼城置业的内外装潢,光门脸的总跨度就有50多米,用黄跃进自己的话说,是个特大工程。一个晴明的周末,我经过那里,看见黄跃进正和工人们站在四层的活动梯子上,他叉开两腿,手握焊枪,探进灰白坚硬的水泥墙体,点出一面扇形瑰丽的弧光来。

黄跃进背后,就是县城的主街,此时正人来车往,一片喧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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