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写周涛
——《一个人和新疆》联想录

2014-11-15 03:10黄毅
中国诗歌 2014年8期
关键词:周涛散文新疆

□黄毅

不写周涛

——《一个人和新疆》联想录

□黄毅

多年前在内心就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不写周涛。不写,不是不能写,也不是不愿写,而是不敢写。就像工匠面对一块近乎完美的羊脂白玉,内心可能已经有了一百次的构思,而始终不敢用刀。我想这至少有三方面的顾虑,一是怕不慎损毁了这一丸浓缩的日月精华;二是怕技艺不精、功力不够,愧对了这绝世的好文章;三是怕露怯,一个缄默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而只要一开口就差不多原形毕露了。

我热爱周涛。一个执笔为戟的人,对另一个作家几十年坚持不渝、初衷不变的热爱,恐怕不是简单的爱情能够相提并论的,至少在精神的层面上,那种瞩望与跟进、引领与神交,只有相忘于文学江湖的男人,才有可能领略其中的真味。

在我文学的心目中,周涛是个神话。我不是一个太过狂妄的人,但对文学的衡量始终有着自己的判断。在我看来,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是为文为人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且二者的完美契合所派生出的精神力量,是那样的强大和具有吸引力,以至于令人不得不暗自击节,至少目前新疆能够如此让我心悦诚服者不过一二。谁又能出周涛之右?

记得第一次见周涛,是在喀什的诗人陈青家里,那是1983年。那年我22岁,周涛37岁。周涛和周政保结伴准备上昆仑山。那时他还是刚刚调入军区创作组的新人,一名正连职军官,也是他获中国新诗奖,写出《猛士》、《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等横扫诗坛力作,并且连升三级担任创作室副组长的前夕。那天,周涛穿着簇新的绿军装,军容风纪很好的样子,面皮白净,额角陡峭,目光如刃,英气逼人。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俄罗斯伟大的诗人莱蒙托夫,那个高贵而典雅,穿着漂亮的骠骑兵军服,留着坚硬的髭须,在高加索纵马疾驰的当代英雄。他们都是有着诗人情怀的军中骄子。而当一介书生以一身戎装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你发现书卷气是一种暗含的幽蓝,它会使锋刃迸发出别样的华彩。你见过精彩的人,但不会见过比周涛更具征服力的人。优秀的人,常常令人忍不住内心感喟,这也让我们理解当年曹操对哪怕是对手的孙权发出的由衷之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从那时起,关于他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有了最直接的关联。

毫无疑问,一直以来周涛都是新疆文学的觇标。纵观当下中国甚至世界文学,能够被我们仰止的山峰何止一二,但他们终究离我们太遥远,距离的副产品之一便是神话的产生。一向猜度和想象都是神话的肥沃土壤,而这样的神话往往有种不真实感。周涛是一座山峰,是离我们最近的山峰,犹如乌鲁木齐人抬眼就能望见的博格达峰,我们对他的容颜是如此熟稔,对他的性格是那么了解,就像我们可以拍拍肩膀的一位兄长,亲切而真实,充满了亲情感。

周涛对文学的巨大贡献之一,便是与杨牧、章德益一同,将新边塞诗这样一个极具地域色彩的个人写作活动,扩展成了横扫中国诗坛的运动。回溯历史,可以发现那是一个时势造英雄的时代,其时国人还没从文革十年浩劫的噩梦中挣脱出来,伤痕文学大行其道,深深的迷惘和朦胧的希望并存,人们期许一种雄性而阳刚的精神引领走出疼痛与反思带来的羸弱和阴霾,民族的血液中也亟待注入充满活力的因子,而新边塞诗黄钟大吕般的声音恰恰迎合了那时的需要。可以说,在中国始于八十年代的振兴中华的民族复兴运动中,新边塞诗起到了先导作用。诗歌走到了所有文化思潮的前列,这是诗歌创造的奇迹,也是一个时代的希望,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诗歌本身。以诗歌开始的黄金时代,注定是一个敢想敢干、积极乐观、不断进取的时代。事实证明,中国如果没有八十年代全社会的集体苏醒和思想解放,就没有随之而来的改革开放,也就没有今天的巨大成就。因之,在今天看来,新边塞诗运动文学以外的深远影响,反而让它在当代文学史占有不可撼动的一席之位,绝不是浪得虚名。

周涛对文学的巨大贡献之二,是他提出了解放散文。与新边塞诗三人联手共打天下不同的是,“解放散文”他全凭个人的一己之力来完成这史无前例的“壮举”。说它是壮举,无非是想证明它的艰难和由此引发的巨大震动。1949年以来,中国散文,几乎成了文学中的卖笑者,那样的散文模式是对青春肉体的全面束缚,裹足、束胸、遮面,尽其所能,矫揉造作、虚假伪声,难道这样的散文不需要颠覆,不需要解放吗?有人说,周涛这只“稀世之鸟”是站在“神山”的巅峰上起飞的,它因了“神山”的托举和映衬才飞得如此高远,也显得更加“稀世”。这是对周涛由诗歌而散文的文学轨迹形象而生动的准确描述。我非常赞同这样的观点——周涛在诗歌大河上十几年的漂流似乎就是为了一个目的:把自己送到散文的入海口。

在散文的大海,周涛真正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文学自信。他以一览众山小的视角,气势沉雄的排闼,意蕴高远的纵横和摧枯拉朽的笔力,一扫中国散文界以闲花小草、残月愁雾为主导的无病呻吟、扭捏作态、近乎于病态的写作之风。中国的大散文,当以周涛为先河。这里的大,不是指散文形制上的规模(虽周涛散文动辄万言甚至达十几万言),而是指在散文中呈现的大气象、大胸襟、大抱负、大风骨、大境界、大真实和大真情。长期的边疆生活,塑造了他特立独行、天马行空、飘逸不羁的性格,置身于苍莽无际的历史和雄山阔水的自然之间,他的笔端流露的一定是能与之相匹配的强悍文字,而且一定是字字都弥散着令人震撼的血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贾平凹第一次来新疆,在游历了天山南北、丝绸古道之后,由衷地感慨:难怪周涛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显然贾平凹找到了成就周涛散文的诸多因素之一,这个感慨里面既有艳羡,更有深深的理解。

同样,这也让我忆及大概是在1995年左右,在余秋雨大红大紫的当口,《新疆经济报》召开的一次关于余秋雨和散文的研讨会,当时谈论《文化苦旅》似乎成了一种时尚。在几乎所有人热捧余的时候,我却很不以为然。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文化散文,不过是将已知的历史进行文学的升华,使死的知识成为活的知识,里面并没有多少个性的抒发和自我的张扬,学术的理性多于文学的感性,文化的高蹈大于文学的想象,缺乏血性的温热,更少见激情的挥洒。这不由得让我拿周涛与之比对。周涛散文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处处迸发着个性的激情,血性的张力使散文文本呈现出更多诗性,在苍茫生存背景下的人生领悟的抒发和人生智慧的升华,都使之更接近文学的本质。我的这番类比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种不合时宜的论调,遭到围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时间证明我的谬论也许并没有错,随着时间烟云的渐渐散淡,一些本来的面目却愈发清晰了。我们看到,周涛的散文发出振聋发聩的宏声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他深得先秦散文纵横捭阖、开合自如之大气象,文风奇崛,尽显魏晋风骨,在中国式的生命感知与直觉把握中,有着对人性深刻的洞悉,亦不乏对当下犀利的批评。在传统与先锋之间,积极的入世精神以及开放的现代意识,让他的散文具有了跨越时间的恒久魅力。

周涛的解放散文运动,不仅停留于理论的层面,更仿佛从远荒遐塞的西部疾驰而至的一骑快马,以其坚实、凌厉,持续而有效的写作实践,别开生面的文本力量,撬动了铁板一块的中国散文,让激情与智慧之光从缝隙中透射出来。他与年龄相仿有着相同使命感的一批作家,悄然改变了散文的格局,使当代中国散文渐渐赢得了应有的文学地位。不会有人质疑他是中国散文近二十年勃兴不衰的有力的推手之一。

一个有目标的人,一定是有野心的人。周涛的文学野心不只是攻占几个小山头,而是将中国乃至世界纳入视野之下,把终极目标尽可能远地设置于地平线的尽头,而在最有可能的地方找到短期的目标。多年来,叶文福和张承志成了周涛在诗歌与散文上赶超的短期目标。他们的每一个作品,都让他那么上心和看重,这是暗自的较劲,与他们较劲,与自己较劲,犹如在奔跑的腿上悄悄绑上的沙袋,只有自己知道它的分量。负重的奔行看起来不会那么畅快潇洒,但它绝对是一种对自己的磨砺,如果携带了重量尚能完成超越,那么一旦去除了这些牵绊,将释放出何等的力量,那样的奔跑定是无人能及。写作多数情况下其实是一种搏击,以羸弱之躯与无形而庞大的虚拟巨兽厮搏,与文学所产生的各种悖论比试,不断怀疑自己,又不断肯定自己,一会儿觉着自己不值一提,一会儿又发觉自己非常了得,如此往复,内心才渐渐强大起来,自信心也随之愈发得以扩张,而自信心必定是一切可能的先决条件。

1955年从北京来到新疆,这个人在新疆生活几近一甲子。这块土地于他是福是祸?宿命与抗争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周涛的文学成就和他所获取的声名不成正比,不少新疆人对此深感不平,他们常假设如果周涛生活在北京或上海这样的文化中心,他得到的普遍认可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他的知名度会比贾平凹、余秋雨更不如吗?这是常人的假设比对,并不能推及周涛本人就是这样世俗,但它却是一个关乎文运的不争事实。人活在什么地方有着极大的偶然性,而更多的可能是必然,一块土地与一个人的命运关系,细数起来会是一篇长文章,但核心一定是爱恨交织,欲罢不能。

多年来,周涛无形中挑起了新疆文学的大梁,他就像不受任何约束羁绊的美猴王,蓝天碧草,飞瀑遥挂,美树仙桃,一呼百应,指点江山,洒脱而随性,逍遥而自得。他远离喧嚣的中国文坛,洁身自好,率性而为。他放牧着五千汉字,鬣鬃飞扬,长歌当哭,好一副西部游侠的范儿,堪比当代英雄,而谁又能知道他内心巨大的孤独?长期的单兵野战,使得一个人愈发敏感而隐忍,躲在暗处,眼睛才会格外锐利,也更便于脱离主战场,从更远的地方、更高的视角打量这一切。他尤其像一位战略家,知道如何运用手中现有的兵力去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我们也看到,经年的征战,已使他伤痕累累。这个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中国文坛的美猴王,身前身后事,谁与评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为文学,为自己,为新疆,周涛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不堪,这里面既有文学本身的,更多的也可能是文学以外的。

一部优秀的传记,毫无例外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大胆袒露,去除粉饰与矫情,敢于把自己打开,让好奇的人都过来看看。记得早年读卢梭的《忏悔录》,常常被其大胆并毫不遮掩的叙述所震撼。他谈到的一些事,仿佛就是每一个读者都曾想过或干过的事,不禁会为自己脸红起来,生怕被谁窥破了秘密。一个有力量的人,一定是有秘密的人,那些不被人知的东西,是心中的核元素,诸如铀或者钚之类,秘密封存的过程,是核元素浓缩裂变的过程,秘密的最大威力是有一天公布于众。今天读周涛的口述自传,一下又找到了当年读卢梭时的感觉:好的和不好的,合时宜的和不合时宜的,得意的和失落的,君子之态的和小人之心的,完美的和丑陋的,家长里短的和国家民族命运的,神圣爱情的和选择与被选择的,被人打击数落的和被人抬举奉承的,种种故事,全部倾囊而出,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你面前,你会没有选择地一口气读下去,而又常常不得不停住,因为那些不是悬念的悬想会令阅读者在亢奋之余咀嚼再三。

一个人的身世大致决定了事业的走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厄运助成功一臂之力。但周涛,似乎是一个异数。他的一生基本比较顺溜,没受过大灾大难,亦没吃过大苦,充其量在伊犁再教育了一年,在喀什干了八年,虽然有挫折和打击,但一个男人33岁之前的打拼和磨砺,是日后上升不可或缺的铺垫与积累。细心的读者大概都会发现,周涛散文中最精彩、最接地气、最生动的部分大致都与伊犁有关,而给他最艰难人生磨砺的喀什,却没让他出什么大作品。有时对一个作家来说,并不能以某地给予他的人生厚薄和时间的长短而决定他作品的母题,可能伊犁的气质正好与他相契合,草原、游牧、酒与肉,有一点点浪漫,也有一点点忧郁,它们其中的某一点恰恰接通了周涛内心最隐秘的部分。也可能是一种写作途中的突然被发现,只要有这种不断的被发现就足矣,何必要那么多的困厄呢?

一个优秀的作家,其做人与作文的高度一致,是心智极其成熟的标志。阅读这部自传体的口述著作,就如同与周涛聊天,但肯定他主侃,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儿。有兴之所至的机智,亦有诙谐幽默的调侃,更不乏深刻犀利的诘问,当然也有温情如炭的叙写,比如写妻子、父亲、母亲、兄弟、邻居、文友等等,客观而真实,率性而旷达,充满了人间烟火。

这样的阅读,也仿佛与周涛对饮,须有与之接近的性情与豪兴方能畅快淋漓。写到这里,不禁就忆及上世纪九十年代与周涛的一次畅饮:八九个诗人,周涛,伊犁大曲,时8月,燠热难当,大酣时,不知谁带头除去了上衣,赤膊上阵,所有人包括周涛纷纷亮出真身,男人的胴体,白花花的一片,那情形真正有些壮士上战场,一去不复返的气概。现在想来,也堪称新疆诗坛之胜景吧,惜乎那时没有手机拍照,否则微信上该是怎样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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