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章(短篇小说)

2014-11-17 03:59text王哲珠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谢乐章轮椅

text_王哲珠

乐章(短篇小说)

text_王哲珠

肖一扬终于从黏腻的睡眠中挣脱,面前一片朦胧的白色,他以为是眼睛短暂的晕眩,揉了揉眼皮,再次睁眼,还是白,更清晰的白,白的墙,白的床,白的人影,身上是蓝白两色的条纹衣。他张开嘴,用干燥的声音说,我怎么在医院?

爸,你醒了。是女儿欣喜的声音,先别动。

浓重的药味,苍白的病床,发皱的病服,冷漠的点滴瓶,生硬的仪器,这些将音乐隔绝在另一个时空之外,他胸口搅起来,搅出团热烘烘的气,一窜窜地鼓突,鼓噪得他用力拍打双手,但突然发现双手软绵绵的,几乎抬不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了。他喊了一声,拼命摇头、晃脑,想甩掉鼻子上的吸氧器。

无能为力。

一圈人围过来,女儿、儿子、女婿、媳妇,他们满脸关心的忧色,女儿握住他的手,儿子轻按他的肩,竭力帮助他冷静,说,爸,你需要休息。

一阵灰色的恐慌袭击了他,无法任性的痛苦弄得他手心发凉,“休息”像一记闷棍,敲打得他眼前发黑。他说,不用休息,我要回家。语气里满是委屈。

爸,安心养病,很快就能回家。女儿轻拍他的手背,像哄一个孩子。他侧过脸,无法面对她的微笑。

他不要养病,这不是他生命的内容,他要黑得照见人影的钢琴,茶色悠扬的小提琴,风里微微翻着的琴谱,洁净微凉的桌椅,整齐安静的屋子,要一个人在老式留声机放出的音乐里走来走去。现在,这么多人在他旁边走来走去,盯着他,他只能躺着,暴露一身因病痛而发皱发黑的老皮。他赶走所有人,说他们让他无法思考,把他的灵感从天上拉下来,在地上踩来踩去的。他说得咬牙切齿,表情令人害怕地绷着,床边的人只好退出去。

他蒙在被里,隐忍不住地啜泣起来,又闭紧了嘴死命含住啜泣声。

那两天,他一直把自己隐在黑暗里。

他在蒙眬中被弄醒,一群医生和护士绕住他,掀开被子,手伸进领口给他夹体温计,察看他的脸色和眼睛,翻弄他的身体,那么多手在他身上敲打摸按,然后谈论,像谈论被解剖的野兽,然后记录,笔刷刷写得飞快,流畅又冷漠。他毫无反抗之力,双手绵软,身体麻木,巨大的耻辱感把他淹没了,弄得他瑟瑟发抖。好久之后,他终于找到声音,狂乱地喊叫,让他们走,都走。

他们没走,反而围得更紧,死死看住他,任他喊得喉咙发哑,直到他筋疲力尽,那群人仍不屈不挠地围着。他闭上眼,弱如游丝地说,求你们了,走。

爸。女儿带着哭腔喊,医生给你看病。

他弱弱地笑了一下,我没事,让他们走,我无法思考,他们挡住了我的音符。

女儿满脸狐疑。

我要想想音乐,音乐让我心静。他似乎掌握了一点策略,尽力露出笑容,我不是闹,刚才着急了点。

女儿看看他,又看看弟弟,看看医生护士,医生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医生和护士终于鱼贯而出,走之前说过几天得再检查一次。他对儿女们说,你们也走,我自己静静。

那些天,肖一扬几乎不让任何人走近病床,但必要的换输液瓶,量体温,测心跳是避不开的,护士一来,他就侧脸闭眼,像睡深了。避不开的还有三餐,每每女儿端了饭来,要给他搭上围脖,他就扯掉那块布,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女儿要喂,他便发脾气。女儿只好把碗和勺子给他,他手在抖,怎么也无法控制,把饭粒抖在胸前。他将碗扔在地上,胸口一突一突地起伏。女儿收拾了碎碗块,重新盛了饭,一口一口喂他,围脖仍搭上。他默默地吃,很快侧开身说饱了,每顿吃完,他都像吃了一肚子气。更尴尬的是导尿袋,隔段时间就满了,他自己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上厕所的欲望,怎么就满了,像导尿袋控制了他。看儿女取了导尿袋去倒掉,他握紧双手,指甲抠得手心发痛。

来探望的学生一律不让进病房的,交代女儿和儿子拦在门外,说他无法见客,连收下的鲜花和水果都不要看到,让女儿和儿子处理掉。他冲儿女大声质问,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来看吗?我又不是要死了。

几天后,他自感精神好些,双手也不像前两天那么无力,吃过早餐,忍耐过必要的常规检查,把所有人赶开,要求关上病房门。他感觉到了音符,得静静迎接它们的到来,但不能这么躺着,这对音乐是不敬的,往常,不管是翻乐谱还是弹琴,他都穿着干净的、配得上音乐的衣服,得洗净双手,得有安静的听众或者干脆完全没有听众。他记得,女儿在床头柜里给他放了干净的换洗衣服。他想好了该做的准备:拿着衣服去洗手间,擦脸,洗手,换衣,回来叠好被子,然后端坐,等待音乐,继续创作那没有完成的乐章。输液管可以先锁上,针头留在手背,一会再接上,他看护士做过很多次。他对自己笑了笑,开始行动。

首先,得坐起来,不靠别人扶的,然后下床。他双手撑着床,身子往上拉。拉不动,腰背无力,双手发抖,咬着牙,直拉得额头汗湿,最后一挺时啪地倒下去。恐惧像汗水,在身上四处爬蔓,他猛地意识到下半身石化一般沉重,毫无痛感。这些天儿女说是身体还未恢复,说是药物反应,需要时间,他也便忽略了麻木感。现在,他发现这是下意识的自我安慰,他下半身已不受控制,离他而去。他捶打拧掐双腿,完全没有感觉,抓杯子扔打小腿,没有渴望的痛疼感。他不承认这是真的,得下床,换衣服,洗脸洗手,相信只要下了床,就可以扶着床站起来,也许开始站得不那么直,不那么稳,但慢慢会从病中抽身,他的腰背和身姿将恢复以前的风度。他抓住床沿,用尽力气让上半身往床外翻。

他绝望地尖叫一声,翻倒在地,直挺挺地,像一条已经僵硬的鱼。他挺在地上,把那声尖叫拉得极长极高。

病房门被撞开,大家把他抬上床的过程中,他的尖叫一直在持续。突然,为他盖被子的女儿住了手,他的尖叫骤停,有一股味道。他张着嘴发呆,女儿愣愣看着他,他回神了,是从他下半身发出的,他眼前一黑,但无法晕过去,他再次大嚷,要所有人走开。

最后,儿子留下,端水,拿来纸巾、面巾和干净的病服,拉开他的衣服时,他侧开脸,滚烫的泪滑入耳朵。他祈求上天给一把刀,结束这一切。

很长一段时间内,肖一扬大脑一片空白,日子剩下白色的雾,模糊、空虚又令人不解。那天,儿子为他擦洗更衣后,他就拒绝进食,不看女儿端到面前的饭菜,女儿要是劝得太急,饭菜端得太近,他的手就挥出去,把饭菜挥满地,吼着,不吃。他无法抑制地把吃和拉联系在一起,看着饭菜,想起的是秽物,恶心地干呕起来。他躺在那里,身体变得单薄,紧闭双眼,眉眼笼着灰色的绝望,充满一心求死的危险。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儿女不停地要求医生加营养。

慢慢地,他点滴也不肯打了,总偷偷拔掉输液管。每每拔掉输液管,他就感觉得到了极大自由,人变得轻飘,下半身的麻木完全褪去。这个时候,周围的一切消失了,成了真空状态,音符一个一个跳进这空间,包围着他,他思绪飞扬,随心所欲抓住音符,排列,联结成旋律。旋律舞动起来,带着他,和他的激情一起狂欢,他的生命回来了,所有的尊严与欣喜,所有的充实与自由。但病房门一开,一切就消失了。

儿女或护士总是很快发现他拔掉输液管,他们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接上输液管接,边检查他的身体,看是否有其他损伤。音符离他而去,沉重的麻木感拖住他,他跌落下来,惊慌失措。

女儿和儿子一人一旁拉着他的胳膊,爸,别这样。

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他只想和音乐在一起,他们偏要挤进自己的世界。他又喊叫着让所有人走,绝食的他很快声嘶力竭,儿子揽住他的肩,低语,爸,好了,好了。像安慰一个孩子。女儿端水,喉头塞满哽咽,像面对生病的幼辈。

你们走吧。他有气无力。

爸,那些学生又来了。

不见。

女儿的声音极柔和,爸,他们第三次来了,想看看你,另外应该是找你有事,看得出是挺重要的事。

我已经是废人,没有什么要紧事了,让他们把乐章音乐会取消了吧。

女儿出去了半天,他隐隐听见外面喳喳的说话声,很模糊,但听得出是在争论,他头缩进被子里,喃喃念叨着,乐章取消了,没有最后的乐章。

女儿拉开被子,说,爸,那些孩子比你想象的用心,让他们进来吧。

他沉默。

他们不肯放弃,别让他们失望。

我已经让他们失望了。

他们从来没有失望,你准备好放弃了吗?女儿突然凑得很近,把目光放进他眼睛里。他躲闪起来,取消的话哽在喉头说不出。

爸,至少听听他们怎么说,这群孩子很难得。

给我洗个脸,洗个手,套件像样的外衣,被子也换一床,有味道。

学生们拥进门,带了笑,又阳光又自然。他突然没有预想中的恐惧,不自觉直地起上身,他们身上某种健康又朝气的东西令他舒服。学生不问他的身体,好像早从他女儿那里了解清楚,无须再问了,这也让他满意。他们谈到近期学音乐的感受,并带了很多问题请教他,他一下子进入解答状态,侃侃而谈。

自然而然地,学生们提到他的乐章音乐会,提到筹备进度,提到已制订的方案,各个环节需要他的意见。他变得黯然,让学生别再提这件事,学生不以为自然,丝毫不认为他这次生病会影响音乐会的完美。

完美!他激动起来,扬高声调,我不是完整的人了,谈什么音乐会。

老师的音乐灵魂还在,音乐就是完整的。

我连自己的音乐都指挥不了了,音乐生命早残缺了。他不再顾及学生,拍打着双腿,我没法在音乐面前站立了,再配不上音乐。

学生间对视了一会,一个学生说,老师,我们想想办法,你最好的乐章一定让您亲自指挥。

他垂下头,无力地挥挥手。学生们列成一排,默不作声地走出病房。

学生离开后那几天,他格外沉默,不拔针头,不发脾气,可也不说话,眼皮都很少抬,这让其他人没着没落。可他开始喝一些米汤,虽然还是拒绝饭菜,但已令人欣喜。医生和护士很奇怪,他女儿说,因为他带着一丝希望。

四天后,学生们又来了,女儿征询他的意见,他着急地点头,让学生进病房,眼神又期待又慌乱。

学生们刚进门,他的嘴角就现出笑意,他看到了他们的表情,这群年轻人,从来不懂得掩饰。没错,解决的办法想出来了。他们准备很充分,拿出纸笔,边讲边画,听着听着,他头凑近了,盯着纸张的眼睛烁出光亮。在舞台安排一把椅子,当然如艺术品般特别而雅致,和他的乐章和谐相配,有升降设备。他将坐在椅子上指挥自己的乐章,椅子可上可下,将随音乐的高昂或低深,急促或舒缓而调节,他随椅子下降若沉思之状,随椅子高升而若飞扬之势。他坐在椅子上指挥将不是由于迫不得已,而是有意为之的创意,他坐于椅上指挥的形象将成为舞台一个亮点,与他的乐章一起烁烁发闪。学生们的声调红亮如熟透的果实,围绕着他,像他的一串收获。

他一只手轻轻扣在那张纸上,说,我会完成最后的乐章。

那天,护士们原谅了学生们过火的欢呼。

他又开始进食,还有些勉强和小心翼翼,但渐渐正常了。当然,他提了一个要求,出院回家。不管儿女和医生说什么,他坚持要出院。他无法习惯所有的时光被人安排,这么裸露着,无法忍受任人搬动他,用检查机器的办法研究他,说永远无法在医院这种地方写下旋律,认定在这写下的旋律一定带了药味和冰冷,是病态的。

儿女和医生商量之后,医生同意出院,言下之意,按他这种情况,也就是静养了,只要他不再绝食,家里医院都是一样的养。

安排出院时,他兴奋得有些过度,像刚放暑假的学生,絮絮叨叨地安排这安排那,女儿却有些沉默。现实问题突然逼到眼前,他将何去何从?得怎样说服他离开自己的地盘,与他们一起生活?

儿女们的意思一提出,他就摇头,摇得上身晃动起来,拍着轮椅的扶手喊,笑话,怎么能跟你们生活,我有自己的房子。

爸,我们住得远,没法常回家,你不跟我们生活,我们怎么照顾你?

你们忙你们的,我好得很,用得着谁照顾?

爸,现在你没法再一个人过,我们的房子都不窄,你想要自己的空间,有,要多少间房,尽管开口。

这是几间房的事么?

爸……

我就住自己的房子,你们回去吧,请假太久了。

儿女找来一个男保姆,他强烈反对,但儿女这次很坚决,跟对方谈了半个上午后,直接把人带进他的房子。女儿指着那个比他小几岁的保姆说,爸,这是谢叔,跟你算同龄人,以后做伴,你就叫他老谢吧。

老谢点头,憨憨地笑起来,这份憨笑肯定是儿女们放心的最大理由。

他手扣在额头上,想,完了。

他说,我不用。说完,把轮椅推进房间,推上房门。

老谢留在客厅里,见怪不怪似的,笑着对他的儿女们说,你们放心吧。

老谢第四次进来了,握着门把手,推门时手往上扶,脚尖踮起,好像这样能把门扛起,消去所有声响。要是弄出一点声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怪老头会怎么样,他实在没底。之前三次,他被吼了两次,第三次和现在的第四次,他吸取了教训。

进了门,老谢就在门边站住了,肖一扬背对门坐着,老谢看到他的后脑勺,笔直地支在脖子上,大半天一动不动,弄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老谢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后背和脑袋还是不动,便欣喜地认为,他可能睡着了。老谢轻轻松了口气,拉出一个极长的呵欠,夜这样深了,他等得太累太困了。他踮起脚朝肖一扬走去,想着怎么把他挪到床上,肖一扬突然动起来,脑袋往上一仰,两只胳膊高高抬起,狂乱地挥舞起来,带得上半身摇晃不止。老谢吓了一跳,快步走到肖一扬面前。

肖一扬看不见他,半闭着眼,挥舞手臂,摇晃脑袋,嘴里哼着什么。他还有这样的活力,离睡眠似乎十万八千里,这令老谢绝望。静看了好久,他没有停下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兴奋。老谢实在忍不住了,呵欠越来越密集,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小心翼翼凑前去,试着喊,肖先生,睡觉吧。

肖一扬毫无反应,双手不停,摇晃不停,嘴里哼着的旋律不停。老谢提高声调,肖先生,该睡觉了,医生交代过要多休息。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老谢看见他睁得极大的眼睛和铁青的脸色,他双手拍着轮椅扶手,做什么,做什么,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肖先生,该睡了。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老谢谈定了些,觉得该行驶自己的权利了,自作主张地把轮椅推向床边,并拿来睡衣。

睡衣飞出去,桌边一个枕头跟着飞出,伴随着狂乱的喊叫和拍打,他像撒气的孩子,把气发在身边任何一件东西上,最后直冲着老谢,让他滚,不准再踏入这个房间,不准再出声,不准再碰他。

肖先生,我要安排你上床睡觉。老谢充满委屈。

我不需要,出去——

这老头是个神经病。老谢得出这样的结论,多少得了点安慰,往门外磨蹭而去。门一旦关了,老谢又苦恼起来,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只能等,这个怪老头什么也做不了,没法自己上床,没法自己换睡衣,没法好好盖被子,没法关灯,他是那么需要自己,竟总赶自己走。有那么一刻,老谢几乎想赌气先睡了,但这是工作,他终于不敢走开,搬了张椅子,靠着房门坐下,昏昏欲睡地等着,熬着。

第二天,老谢再次遭遇昨晚的苦恼。他撑着沉重的眼皮做了还算不错的早餐,肖一扬的女儿吃过早餐,给了满意的评价后出门买东西了,肖一扬的房间还极安静。老谢吃过早餐,收拾好厨房,轻轻开门进去,肖一扬还睡得很深。

老谢收拾房间,洗晾了衣服,肖一扬仍睡着。老谢在他床前走来走去,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喊醒他。他女儿交代过,三餐要按时吃,保证营养及时跟上,对他的身体很重要。现在,这个交代给了老谢很大的鼓励,趴在他耳边轻轻喊,肖先生,肖先生……

他的睡眠稳如泰山。

老谢决定,先热了早餐再喊醒他。热了早餐,老谢再次进房喊,这一次,声音高了,喊得很热切。肖一扬醒了,但不肯起身,揪着眉头,拍打着床垫,不让老谢靠近,说没休息足。老谢退开,他合上眼,竟重新睡去。老谢就进进出出,像守一个极重要的机会,守他醒来。早餐又凉了。

他终于醒了。看见他睁开眼睛仰躺着,老谢兴奋地说,肖先生,起来了吧?他没回声。老谢说那你再缓一缓,我热了早餐来照顾你起床。

老谢说,早餐热好了,先生起床吧。伸手扶他。他摆摆手,眼睛盯着天花板,双手在床上打节拍,入迷一般。老谢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知趣地退开,一直退到房门外,无措地搓着双手,就是否别再管他,开始做午餐时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肖一扬的女儿终于回来,提满大袋小袋,一股脑堆客厅桌上,营养品,衣服,日用品。一样样交代老谢,该怎么让她爸吃,怎么让他用。老谢一一听了,抬起脸时,眉头蹙成一团,说想着容易,做起来怕难,到现在,他还不肯起床吃早餐。

女儿走进房,凑在肖一扬床前低声说话。肖一扬说我再呆一会。

爸,我要走了,公司那边催了。女儿拍着父亲的手背,满脸愧疚。

这几天,女婿和媳妇陆续回去了,昨天儿子也先回上海上班了,女儿拖到今天,留下来给他准备些东西。现在,她也该走了。

肖一扬说,回去吧,早让你们回了,工作能这么耽误的么。

我不放心你。

都把我当废人了,我这口气还喘得好好的,操什么闲心。

女儿笑了笑,爸,我们会常回来,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

没要你们回来,扰得我心烦。

爸,有什么事一定要喊谢叔,谢叔除了照顾你,还跟你做伴的。

我不用他,我这房子住不得别人。他又赌气地拍打床垫。

爸,别闹了,一定要和谢叔好好处。

女人的宽容和口气令他难受,他不再说话,终于默认让女儿把他扶起,让老谢进房照顾他洗手洗脸。

吃过午餐,女儿又开始叮咛嘱咐,直到他变得烦躁,才转身对着老谢,还是一个又一个的交代和拜托。女儿一出门,肖一扬就转着轮椅进房,老谢要跟,他啪地把门关上,差点撞肿老谢的额头。他在门里边对老谢说,现在不需要你,别进来,房间是我的地盘。

老谢怏怏走开,拿起电话,按刚才记下的手机号拨出去,话筒里很快传来肖一扬女儿紧张的声音,谢叔,我爸怎么了?

你爸神经有问题。

谢叔,你怎么这样说话,他怎么了?

我说是真的,他脑袋是有点不对头,还好是我,换作别人,一定没法侍候。

肖一扬的女儿沉默了一会,说,谢叔,麻烦顺着他点,我爸其实是个好人,处久了就好了。

你得加工钱,说实话,侍候他一个比侍候两个还累。

没问题,麻烦谢叔多担待。

老谢刚放下电话,就听见开门声。肖一扬出现在房门口,像被人猛打了一拳,脸色青灰,嘴唇哆嗦。老谢紧张地问,肖先生,怎么了?他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眼睛直愣愣的。老谢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释然,说,肖先生是拉了,没事,我给你清洗。

那天,他刚准备好纸笔,老谢推门进来,他正要发脾气,老谢说,肖先生,有人找你。

学生一律不见,告诉他们,我正在创作,乐章完成时自会联系他们,让他们回去等——我不是早这样交代过么?你又忘了。他显出了烦躁。

老谢满脸委屈,这次不是学生,是一个女的,年龄跟我差不多。

肖一扬扭开的脸极快地转回来,瞪住老谢,女的?什么名字?

没说,只要找你。但给了名片,在这。

肖一扬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手烫伤似的抖了一下,急急地说,快,去告诉她,就说我在睡觉,要睡很久,让她别等。说完后,你立即回房,房门关上。记得,你要回来,她问什么都别说。

老谢出去了,他转着轮椅在房间内绕圈,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呆。

一会儿,老谢回来,按他所说的,关门。他凑上去问,她走了么?没跟她说什么吧?她说来做什么吗?

老谢只是摇头。

你哑巴了。他压着声音,又焦躁又紧张。

老谢莫名其妙,但不自觉地随着压低声音回答,她没走,说要等你醒。她问了很多,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来做什么,可能是看先生的,提了东西——先生,客人来了,为什么不见?要不,我去沏杯茶吧。

呆在这。他低喝。接着,他自言自语,这段时间我没发邮件了,她来做什么?知道我病了?不可能,谁告诉她。这么说,前段时间她看到了邮件或信息的,可没一个回音,现在倒来了,来做什么?在失掉联系三十几年之后,他开始给她发邮件发信息,连续发了一个月,他放下所有骄傲,向自己承认需要她,他最后的乐章希望她在场,甚至是参与。

她来做什么?他扯住老谢,把老谢的胳膊抓得生痛。

肖先生,我真不知道,我去问问?老谢吓住了,这几天,肖一扬刚正常一点,好侍候一点,老谢怕他又变回开始的样子。

你敢出去?他死揪住老谢,你敢开门!

他们纠缠不清时,她在房门外说话了,一扬,你醒着,是吗?

他放开老谢,双手握在一起,互相揉捏着,是她的声音,带了岁月的痕迹,没几十年前清亮,但多了份醇厚绵软。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应声。

她说,我已经来到这,你连房门也不肯开?还让我转身走,像几十年前那样?

他捂住脸。

她絮絮讲述到来的辗转,想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终究踏出这一步了,几十年前他没回一次头,现在她还是自己来了。前段时间,没跟你联系是有原因的,现在都过去了。

门内依然沉默。

她轻敲着房门,一下,又一下,耐心而固执。

他发给她第一个邮件,她就看到了。读完邮件后,她离开电脑开始收拾东西,明天就去找他,到这个年龄,所有的顾虑突然都消失了。她没回信,突发奇想地要给他一个惊喜。但是第二天她没能再爬起来,儿女们把她抬进医院时,她模模糊糊中还交代,把她的电脑带到医院。病中,她看着他一封一封的邮件和信息,默默念着,等等,再等等。他来电话,她把手机握在手里,看着它响。儿女奇怪,问为什么不接。她说,还不是接的时候。现在,她想告诉他,病中一次次重读他的邮件和信息,相信是它们让她好得这么快,要知道她的病重得医生都不乐观了。

现在,她终于准备好,他还没准备好么?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疑虑重重,她强烈地想进去看看。她的敲门声着急起来,边喊,一扬……

房内响起小提琴声,熟悉得让人流泪,是几十年前常为她拉的曲子,仍然优雅、热情、欲说还休,琴音像从几十年岁月里直接穿梭而来的。

他在她的敲门声里失措,推着轮椅胡乱转圈,突然看见小提琴。他让老谢拿给他,一旦握了琴,琴音一旦响起,所有的东西都清晰起来。

她停止敲门,静听琴音。她不必解释了,也不需要他的解释,这琴音已足够,一切已明白。她半仰起脸,微笑一纹一纹漾开去,当年的阳光总是灿烂而柔软,每个日子都满是亮色,连阴雨天也阴得情意绵绵,春风也好,秋风也好,总是有意味的,花和叶都带了情义和隐喻。倒流的时光变成有磁力的隧道,把她吸附进去,在那些或许俗气透顶,或许幼稚可笑的风花雪月里,她无法自拔。

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肖先生,你又拉啦,别拉琴了。

琴声戛然而止,她愣了一下,飞快地逃离屋子。

老谢给他清洗,换衣服,从头到尾,他不发一声,任老谢翻动,挪移,眼珠子也不动一下,只是十个指尖剧烈地颤抖,抖得老谢心里没底,不住地安慰,肖先生,没事的,我习惯了,你也是没法的事。医生说好好休息,记得吃药,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谢洗了脏衣服,出门买菜,发现刚才那个女人坐在门外楼梯上。她及时举起一个手指按在嘴边,制止了老谢的惊叫。老谢说,你怎么还在这,有什么事要不进屋说,我劝劝他。

她用力地摇头,别说,千万别说我还在这,等一下回去,你跟他说我早走了,他开始拉琴的时候就走了。

老谢正要点头,想了想疑惑起来,我也在房间里,怎么知道拉琴时你就走了?再说,拉琴前你还在敲门说话,因为这个他才让我拿琴,我说了他不会信的。

她呆住了,默了一会,恍恍惚惚地说,那就什么也别提。说完,缓缓走下楼去。老谢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担心她随时会倒下去。

肖一扬再次拒绝吃东西,接连几天只喝水,偶尔吞点维生素。凡是老谢端来的东西一概不看,劝急了,他手一扫,饭菜和碎碗片便铺满一地。老谢蹲身收拾的时候,他还拖着火气的尾巴,大喊大叫说再让他吃什么,他就毁掉什么。老谢气得双颊黑红,忘了他是肖先生,指着他的鼻子训,你是败家的,好好的东西这么糟蹋了,会遭报应的。他不生气,反突然笑嘻嘻地,说那好呀,我还怕什么报应,请报应快点来,也就解脱了。下一顿,照样趁老谢不注意打掉饭菜,老谢简直无法理解几天粒米未进的他哪来的力气。

老谢慢慢学乖了,端着饭菜远远站着,极耐心地招呼,肖先生,不吃饭人不成样的,肖先生,吃饭……几乎念成一种惯性,念得他的火气呼呼冒起,推着轮椅靠近老谢,老谢巧妙地躲开,两人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后,肖一扬停下,声嘶力竭地冲老谢喊,推倒身边的靠椅,扔掉桌上的花瓶,然后双手无处抓挠地乱舞,几乎要把整个人晃出轮椅。老谢害怕了,停止绕走,不远不近地站着,让他别生气,饭还是得吃的。

你吃。他指住老谢。

老谢莫名其妙。

他已筋疲力尽,喘着气说,你把东西全部吃掉,一点不能剩,免得我看了恶心。你要不吃,我一个星期不吃,一个月不吃,活活饿死。

他看着老谢把饭菜一口一口吃光,安心的地松口气。接下去那几餐,他都逼老谢把他那一份吃光,撑老谢直翻眼珠。他满意了,这样好,我不用再看这些恶心的东西。他让老谢拿纸笔,说远离了这些恶心的东西,可以清清白白创作了,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

手在抖,他划拉下的一个音符竟歪歪扭扭的,揉皱了纸,重写一个,仍是扭曲的,笔滑落了。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只手,想止住颤抖,颤抖却传染到两只手。再拿笔,再写,再揉掉纸张,扔了十来张纸后,他大叫着让老谢拿来小提琴。深吸气,稳住突跳的胸口,拉起来,颤抖从手指传到琴弦,爬进旋律里。他惊慌失措了,转头四下慌乱地看,好像这样能找出病根。

老谢适时地接过小提琴,适时地说,肖先生是饿坏了。

他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揪扯住老谢,鼓突着双眼问,真的?

还用说,饿了这么多天,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吃一点东西力气就回来了。老谢拍他的肩,像安慰一个孩子。

给我做点东西吃。他咬咬牙说。

老谢风一样跑进厨房。一大碗面,两个荷包蛋,一撮瘦肉,被他一扫而光。吃完面,他立即拿笔,还是抖。老谢说,哪有这么快的,这是面,又不是仙丹。他想了想说,再煮一碗吧。老谢吓了一跳,不成,没有这么吃的,要撑坏的。

接下来几天,老谢做什么他吃什么,吃得一点不剩,还时不时要老谢准备点心。看得老谢害怕,有时看他吃得太多,不肯做,他吼着大骂,直到面前出现食物。他吃坏了肚子,失禁的次数越来越多,但他的注意力突然全部集中在双手上,对其他的不大在意了,任老谢为他擦洗更衣,不住用一只手紧握另一只手,颤抖依然没有缓解。

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医生,医生来了,用听诊器听了半天,在他身上摸按了一阵,一直不开口。他不安地问,又出了什么问题?医生笑了笑,说,没什么大问题,注意休息,注意饮食。

可我的手……

这是正常现象。

医生走了,他才想起没有问清正常现象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的病肯定会伴随手的颤抖直至像下半身一样废掉么。

他还是听了医生的劝告的,尽量早地休息,让老谢把他的手好好裹在被子里,好像这样是一种保护,他反复交代,盖好,我脚已经废了,不能再没有手。

所有的保护和休养都没有产生效果,双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终于失去耐心,又变得暴躁。那天,他闹了一上午后,打电话给学生,说取消音乐会,他已经残了,不可能再指挥自己的乐章。学生下午打来电话,听得出电话那头聚了一群学生,你一言我一语,总的意思是,乐章音乐会不可能取消,就算他确实无法指挥,乐章还是他的乐章,音乐无人能取代。他们激动起来,他在他们的激动中禁不住动容。他们问,老师,你真的愿意让乐章残缺着吗?老师你说真心话。

在年轻人的追问下,他忽然无招架之力。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指挥先不去想,我完成最后的乐章。

他闭门,重新继续最后的乐章。很幸运,灵感和激情没有抛弃他,一旦他投入音乐,便能忘掉肉体的沉重与耻辱,随音乐飞扬起来。但飞扬之后他无法把控,双手没有能力留住音符,只能任音符和旋律起舞、飞旋,然后眼睁睁看它们消失。老谢总是很倒霉地触在他的气头上,任他痛骂,无奈地面对他歇斯底里的发作。

他又故技重施,不吃东西,这次连维生素也不吃,还是像上次那样,不许老谢给他儿女打电话。而老谢对医生的话记得很清楚,再不能绝食,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老谢害怕了,想象有一天这个肖先生瘦成一把骨头停止呼吸,自己该怎么向他儿女交代,工资将怎么办。他想方设法要打电话,但总会被肖一扬发现,遭到一顿骂。后来,老谢木木的脑袋突然转了个弯,趁出门买菜时在外面打公用电话。

不成不成,我受不了,太累人了,你们快来劝劝,要不会出事。老谢说得惊慌失措,弄得对方也慌乱起来,不住追问肖一扬状态怎样。老谢像懂得设计悬念,什么也不说,只让快点回。

看见儿女,肖一扬闭上眼睛,用变得虚弱的声音嚷,回来做什么。

爸,先吃点东西。

回来也好,我手废了,整个人都废掉了,你们直接把我送进焚尸炉吧,算我拜托你们了。

爸,你还有音乐。女儿揽住他,哽咽起来,你不是说过,音乐比生命更重要。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连音乐都留不住了,拉不了琴,记不了谱,音乐在我心里回旋,最后失望地走掉。

儿子和女儿沉吟半天,相邀着离开他的视线,凑头商量去了。半天后,他们回到他面前,眉眼带笑。

爸,再请一个人。女儿说,专门为你记谱,你只要把旋律哼出来或说出来,自会帮你记下,负责弹给你听。

他无话可说,除了这样还有法可想吗?他的房子里又将多一个身影,这次,干脆直接进入他的音乐,他连旋律都没法独占了,但对于他,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哀哀想,有种垂死挣扎的感觉。

儿子和女儿行动力很强,记谱的人很快请来。肖一扬莫名的有点期待,毕竟是与音乐有关的,可当那人走进门时,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个打扮潮流的年轻人,冷漠而客气地向屋里的人点点头,坐下,掏出纸笔,看住屋里的人,公事公办的味道浓烈起来。

肖一扬抹抹额头,他觉得音乐已离自己远去。

年轻人说,肖老师,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他认为音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肖一扬不看年轻人,看儿子和女儿,问,他会吗?

女儿说,爸,他是音乐专业的,没问题的。

年轻人在一边点头,带了郑重其事的傲慢。

肖一扬转向年轻人,问,请告诉我,音乐是什么?

年轻人不回答他,看他女儿,说,我是来记谱的。

请告诉我,音乐是什么?肖一扬固执地问。

女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年轻人说,这是我爸的问题,他就这个问题,麻烦说说你的想法。

年轻人出现为难的神情,说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客厅里长时间地安静着,记谱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了,他第三次开口,肖老师……肖一扬猛地举起手截断他的话。他半仰着头,半眯着眼,自己推着轮椅在客厅慢慢兜绕,像寻觅食物的动物。冷不丁地,他哼了一小段旋律,脑袋剧烈地晃动,声音却轻如低语。哼完之后,继续让轮椅转圈,然后又轻哼一段,这一段比之前长许多。哼完之后,他停下来,眉眼爬上满意的微笑。他睁开眼,望着记谱的年轻人问,怎么样?年轻人啊了一声,恍然回神,满脸迷茫。他问,记下了吧,刚才那两段,你是学音乐的,说说你的感觉。年轻人为难了,肖老师,你没提醒我可以开始了,又那样低低地哼,我还以为你在想,没记。

他双眼睁了一下,忍住气,说,重新来吧。

记谱的年轻人坐直了,记谱本端端拿在胸前,握着笔,认认真真朝他侧着脸,准备用心听的样子。他张张嘴,突然什么也哼不出来,失去了刚才的感觉,有股什么气好像断了,连刚刚哼的那两段也变得不满意。说不清哪里不对头,就是没法继续了。

肖老师,好了。年轻人提醒他。

他焦躁起来,说,你以为这像跑步或做运动,可以念着节拍开始的?说完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想要求什么呢。这不是她,要是她在,会帮他留住每一个音符,他们将一同在音乐里飞扬,像当年那样。他猛拍着后脑,走神了,走太远了。他叹口气,对年轻人说,再等等,我们重新来,你放松点。

我不紧张,肖老师,记个谱没问题的。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

算了,我哼旋律的时候,你记下就是。

然而,他确实哼不出来了。他想了想,让记谱的年轻人弹一段钢琴曲给他听。年轻人很困惑,弹琴?弹什么?

随便弹一段,我随便听听,现在,我得听听曲子,算热热身,找找乐感吧。

他随便弹的要求似乎让年轻人无法把握,坐在钢琴边想了好一会,没法做决定。他只能提了个常见的曲目。年轻人终于开始弹了,他闭起眼,听了一段便喝住,好了,接下来,我哼,你先弹出来。

肖一扬哼旋律,年轻人弹出来,很准确,但不知为什么,他听着就是不满意,让年轻人再弹一次,还是准,还是不满。他重新哼一段,年轻人又弹,丝毫不差,但他越听越烦躁。他让老谢推着轮椅转,越快越好,转了一阵,猛地让老谢停下,再哼一段,这一段很长,很昂扬,年轻人功底不错,完整无误地重现了,但他吼起来,你把我的音乐破坏了。

老谢不明所以,以为年轻人不用心,蹭到弹琴边说,你好好弹,这活又不重。

肖老师,我完全照您的要求弹的,每个音符都是到位的。年轻人语调高了,哪里弹错了?

完全不错,但你没有热情,没有热情,就不是音乐,也可以说,完全错了。我听不到我要的音乐,怎么能继续?这是我最后的乐章,音乐无法如此冷静的。

年轻人红头涨脸的,又委屈又愤怒。

肖一扬让老谢把他推进房间,他要自己呆一呆。老谢放他在房里,却开着门缝偷偷看他,怕他又不对头,医生说他情绪不能太波动,再这么波动下去,以后侍候他就更麻烦了。他像早料到老谢暗中观察他,拍着轮椅扶手把老谢骂出客厅。

老谢和记谱的年轻人在客厅呆呆对视。

半晌后,他推着轮椅出来了,脸色令人担心地平静着,他直直到年轻人面前,说,你忙你自己的事吧,这样下去,耽误我的时间,也耽误你的时间。说完,他掉转轮椅进房。

他对女儿说,这个年轻人没有心,没有心不可能有音乐。

年轻人气愤地说,他倒有心,莫名其妙的心,脑筋有问题。

女儿安慰肖一扬,爸,我来给你记谱,我是学过一点音乐的,记个谱该没问题,你的乐章一定能完成。

那天,他试着让女儿给他记谱,但始终没有成功,女儿的小心翼翼与不知所措伤害了他。

那天晚上,他一直不肯上床休息。等女儿进房睡觉,他就把轮椅推到客厅,长时间静坐。老谢几次提醒他休息,他让老谢先休息,说不困,躺着也难受,想坐坐。老谢狐疑地看住他,他的语气出人意料地软和,冲老谢笑笑,老谢,我就想坐坐,你先去睡。

先去睡的提议,老谢是绝不接受的。肖一扬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去我房里的靠椅上躺躺,我困了自会进去喊醒你。

这样啊?这个提议让老谢动心。

这样最好,你在这打呵欠,我看着烦,一会脾气又差了。

老谢终于慢吞吞向房间走去,几次回头交代他,肖先生一会喊醒我,别太晚。

很快听见老谢粗壮的鼾声,他推着轮椅向大门去,钥匙早准备好了。他开了门,推着轮椅出去,轻轻关上门。他按了电梯,进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根塑料棒,按了上天台的那一层。他庆幸这电梯很人性,可以一直通到天台。

天台很黑,很凉,很静,正是他想要的。他推着轮椅一直到天台边沿,很好,天台的栏杆不高,他双手扒住栏杆,用尽上半身的力气,把下半身从轮椅里扯起来。楼真高,他感觉自己已经在空中,这令人欣喜,他就是要在这高高的地方飞,他朝栏杆外扑出去,相信身体和灵魂会一块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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