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公务员的觉醒

◎庄大军

—个小公务员的觉醒

◎庄大军

他晃晃脑袋，猛然醒悟，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颈椎病竟然不治而愈。

装修一新的办公大楼像个趾高气扬的新贵，让进进出出的公务员们一个个不由得挺胸腆肚，跟着长了不少威风。

只有老莫还是那样弓背弯腰像只大虾米，在熙熙攘攘神气活现的俊男靓女中显得不三不四，成了惹人注目的另类。其实老莫也想昂首挺胸，也想舒展一下一米八几的雄姿。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严重的颈椎病折弯了原本笔直的脊柱，让老莫不得不面对大地，每天处于谢罪的姿态。有一天，办公大楼的上空飞过一群响着鸽哨的白鸽，老莫情不自禁抬起脑袋，想看一眼那些自由自在翱翔在蓝天上的小精灵。然而这个举动忽然让老莫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之际，老莫像一根木桩般轰隆一声栽倒，和大地亲热了一回，被几个同事直接抬进医院。打那之后，老莫的脑袋就再也没有抬起的时候，无论对谁，他都显得那样谦卑，目光始终瞄准对方的上衣第二颗纽扣。

老莫今年五十有三，他的父亲在公务员这个职务上一直干到退休，最终的职位是一个响当当的正科级。老莫的副科级已满四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有朝一日和父亲并驾齐驱。可这个副科到正科的一步之遥，却把老莫折磨得死去活来，整天处于惶惶然不可名状的紧张之中。他的电脑技术等于零，虽然也想抽空参加一个电脑学习班，可是哪儿有这样的空闲呢？看着年轻的同事们轻松愉快在电脑键盘上敲击，老莫只好摇头叹息，把那些最枯燥最没有人愿意收拾的打印文件全揽到自己的桌上，用自来水笔吭哧吭哧一笔一划描着小方块。

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就像一片茫茫无边的海洋，让老莫觉得自己像一叶扁舟般寻不到一个可以停泊的码头。那些签字成天犹如密密麻麻的小生物般骚扰老莫的神经系统，把他的新陈代谢搞得乱七八糟。从三十岁开始，老莫的不毛之地就逐渐扩展，到了现在，只剩下后脑勺上屈指可数的几根斑白毛发。如果老莫能像同事们一样下班后打打牌，跳跳舞，兴许日子还好过一些，还不至于让所有的人都生恻隐之心。老莫还不至于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也明白，通过这些社交活动可以联络同事和领导的感情。可是老莫下班后还有一个痴呆的老婆需要伺候。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快乐，妻子的病痛就只有老莫一个人来分担。从二十多年前老莫第一眼看见妻子时起，他就发誓要和另外的一半共享人生所有酸甜苦辣。

提起妻子，当年也曾经名噪一时。在忆苦思甜的大型集会上，这个娇小美丽的女孩子，也像现在的明星们一样，引得无数老莫这样的热血男儿竞相折弯了腰。妻子的父亲是一个解放前鞋铺的小皮匠，一次在割皮子时不慎将手指割去半截，被老板打发回了家。妻子每当说到这一段时，总会高高举起右手掌，然后左手做刀状，在空中狠狠向右手劈下，随之右手的一个手指躲进了掌心，面对观众的那一面就变成一个残缺不全的巴掌。老莫那时是一个大学生，接受这类改造教育理所当然，所以妻子的这个绝版之举让老莫刻骨铭心，成为了他脑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莫和妻子也曾经有过火一样热情和水一样柔情的缠绵之夜。可是自打老莫患上颈椎病，夫妻之礼就变得力不从心，关键时刻往往眼前一黑就败下阵来。

改革开放以来，生活中的不如意更加接踵而至。先是妻子所在的皮鞋厂日落西山，生产的皮鞋堆积在仓库里发霉变质，大开着门户连小偷也懒得光顾。后来厂里有人出了高招，把每个职工的家都变成了小仓库，老莫回到家目光所及几乎全是皮鞋。国营企业在市场竞争之中就像一批拉着重载下坡的老马，眼睁睁等着马失前蹄，车毁马亡。终于有一天，工厂那个肥头大耳的厂长，在全体职工大会上沉痛地宣布，从即日起，皮鞋厂不复存在。没等厂长话音落地，妻子一个箭步飞身上台。娇小的柔弱女子，只用身体轻轻一挤，那个看起来膘肥体壮，心里却空虚无根底的厂长就翻滚到了台下。接着妻子高高举起右手掌，左手做刀状，接二连三在台上施展开劈杀的功夫。职工们先是惊愕，再是哄笑，接着便觉不妙。几个好姐妹纷纷跳上台，硬是把妻子架进了医院。

打那之后，妻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没完没了地举掌劈杀。医生说，基本上无药可救，如果有奇迹发生，那就得归功于老莫的情感力量。老莫虽心中怅然，脸上仍是一片希望的田野。看着妻子不厌其烦举手劈杀，老莫总是含情脉脉，将初恋之味细细品尝。对他来说，那一刻迸发的人生真谛，足以让他死而无憾。

那个正科级还是遥遥无期。年轻的处长每次见到老莫，总是无可奈何摊开两只越发肥胖的巴掌，把责任像个皮球一样甩到老莫的头上，喋喋不休地埋怨道：“老莫，这是怎么说的，想当年我还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你现在的状况真让我颜面尽失，难道你自己就甘心一辈子顶着个副科的帽子吗？”望着处长满脸的痛心疾首，老莫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他真希望为领导争一回脸面。处长似乎也看出了老莫的所思所想，真心诚意地附耳低语道：“当年我就是被咱们漂亮的女局长看中的，你不妨也试试这一招。”看着还是一头雾水的老莫，处长真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耐着性子继续点拨道：“局长最看重的男子汉气概在咱们局荡然无存，你得区别于其他吹牛拍马之辈，特立独行方能奏效。”

似懂非懂的老莫嘬着牙花，正仔仔细细领会着处长的指点，冷不防就发现局长迈着轻盈的舞步，出现在走廊的那一端。老莫到了这一刻只想着为处长争个脸面，更为了自己垂涎已久的正科级。心一横，牙一咬，把个弯腰挺直了一多半。顾不得同手同脚，外八字撇得像只老麻鸭，大步流星迎着局长冲去。年轻美丽、风流新潮的女局长怎么也没料到，在自己的领地里居然会出现这么一个目空一切的家伙，不由得赶紧往旁边闪让，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耀武扬威的老莫。老莫几乎就要成功了，他憋足了一口气，把两条胳膊甩得像风车一样呼呼有声，两条长腿差一点就踢上了局长娇小的玉踝，局长目瞪口呆，一张小嘴半天合不拢。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老莫致命的绝症又发作了。他只觉得眼前一暗，耀武扬威顿时化作一团烟雾随风而去，一米八几的身躯重又变作萎靡不振的一堆，目光重又胆怯地锁定在局长胸口第二颗金属纽扣上。

老莫的弄巧成拙虽然遭到了局长的白眼，但悬在心中那一块大石头却忽然落了地。从今往后，他和正科级再也无缘，不必为一官半职劳心费神。当天晚上，老莫就像换了个人，端着一杯茶，喂妻子一口，自己喝一口，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妻子那张脸上呆板的线条，在老莫温柔的抚摸下，渐渐变得月亮般明艳动人，目光也溢满了似水柔情。老莫看得惊心动魄，一股热浪从心底陡然升起，就像喝醉了酒一样飘飘然忘乎所以。老莫情不自禁一把将妻子搂抱在宽阔温暖的怀里。两张嘴被胶粘住了一样，再也分不开。那一个晚上，老莫一直硬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是什么给了他如此神力。心满意足的老莫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他正待翻身起床，猛然发现妻子像一条可爱的鱼儿，轻盈活泼地游动在灶前床边。老莫揉揉眼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那个精神失常萎靡不振的女人已然消失殆尽。然而这不是梦，妻子端着早点，朝他嫣然一笑，露出了皓齿明眸，那个劈杀招式无影无踪。

老莫在上班的路上，随着自行车脚踏的上下翻转，将逻辑推理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到达办公大楼前终于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还没等处长摊开两只巴掌，老莫就将一纸辞职报告递到那肥胖的手里。处长觉得老莫简直匪夷所思，板下脸训斥道：“老莫，你疯啦，还有两年就可以退休，到那时就是你不要，正科级也是煮熟的鸭子，你脑子有毛病吗？”老莫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在处长的脊背上拍了两掌，他觉得那个年轻的脊柱也已经开始弯曲。处长像是受了极大的污辱，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对老莫破口大骂。老莫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调转身扬长而去。办公大楼的上空又传来悦耳的鸽哨声，老莫再一次抬起头来，湛蓝的天上，一群白鸽像大海中飞扬的小帆，劈波驶过，老莫的眼睛尾随着白鸽一直飞到了天边。他晃晃脑袋，猛然醒悟，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颈椎病竟然不治而愈。是啊，一个奴颜婢膝的小人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