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故事

2014-11-27 20:20蔡磊
飞天 2014年9期
关键词:西域

蔡磊,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三部、非虚构类历史文学专著三部。现为甘肃省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作家协会理事。

引 子

不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少多少年,提起河西和西域,就不能不说到汉武帝刘彻和博望侯张骞。在他们之前,河西也好,西域也罢,都被视作化外之地蛮夷之邦。这没办法,我们老祖宗那时的观念就是如此,他们以为自己正处在天下中心的位置,以朝廷所在地为中心圆点,方圆二百里范围内,为京畿重地,也是首善之区;依次往外,每二百里为一服,服饰有别,言辞有异,渐行渐远,也就越来越远离教化。五服之外,理所当然就是蛮夷之地化外之民。谁能说得清,东夷北狄南蛮西戎的说法此前此后究竟已经流传并还将流传多久呢?幸亏出了个刘彻,说法并没有变,但做法却是变了,于是就有了张骞穿越河西凿通西域的壮举,也就有了河西设郡、版图西扩,直至设置西域都护等等的举措。

身为皇上,刘彻最初开始关注并经营河西,完全是冲着匈奴人来的。大汉立国之前且先不说,单是大汉开国皇上刘邦就没少受匈奴人的欺辱,还有他的皇后吕雉。后来的几代皇上也没能好到哪里去。但就是因为有了文景之治,大汉国力日强,国库里铜钱堆积如山,以至于穿钱的麻绳都糟朽了,加之立国以来整军备武,对马政格外重视,边郡之地已蓄养战马良马几十万匹,再加上张骞的西域之行将那里的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刘彻决定一了埋藏心中几十年报仇雪耻的夙愿,未央宫里,皇上一声怒吼:打!

单是汉武帝一朝,汉匈之战就最少打了二十多年。

这一打就打出了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局面。

双方开打之前,曾经是月氏人长期驻牧的河西走廊早就纳入了匈奴之界,分别归匈奴右贤王手下的昆邪王和休屠王统领。而且,走廊以西的楼兰、乌孙、呼揭以及其他西域二十六国也都为匈奴所有。对匈奴来说,这些当然都是战果,都是成就,也就都是进一步与大汉王朝抗衡的资本与实力。事实也正是这样,匈奴对陇右、北地等汉地边郡的一次次袭扰,就是以河西和河套地区为后方基地和前哨堡垒的。

被称为河西走廊的是一条位于黄河以西、夹在南北两条山脉之间的宽百公里或数公里的逶迤蜿蜒达一千多公里的长廊,而且河流纵横,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既是上好的牧场,当然也可以是上好的粮仓。大汉皇上之所以要在这里用兵动武,主要目的不是别的,就是要断匈奴右臂,张中国之掖,变被动为主动,让大汉基业万世长存!

经过不止一轮的杀伐征战,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河西走廊成了中国之地。

走廊通了,路也通了,举世闻名沟通东西的丝绸之路就这样诞生了。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条路上商旅来往,马队络绎,驼铃叮当悦耳……

还是引子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去了河西走廊的匈奴人既悲且愤,长歌当哭,不久后就有了这首悲怆而苍凉的古歌。作为一个快速崛起、地域广袤的游牧族群,匈奴人当然不会就此认输服软,即使是没有了河西走廊这块千金难买千金不换的风水宝地,他们在那一带也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同时,他们还据有几乎横贯整个北部中国的草原地带,如果愿意,他们的战马铁骑随时可以滚滚南下,攻城略地,烧杀掳掠,恣意横行。事实上匈奴人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双方你进我退此消彼长,互相间的争斗不仅贯穿了整个西汉王朝,在随后的东汉王朝也是这样,三四百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在这期间,不仅中原大地王朝更迭王旗变幻,匈奴人那边也是勾心斗角,人祸外加天灾,分为势不两立的南北两部分,南匈奴归附了大汉,北匈奴还在苦撑苦熬,除了战死的和融入他族之外,还有一部分终因内外交困无奈西去,再后又成了一股横扫亚、欧的旋风,时间算不得太长,这股旋风便自生自灭了。考虑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唏嘘之余,后人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

河西与西域之地,历来就是多种族族群的繁衍生息之地,匈奴人独霸一方一枝独秀之时,别的族群可能很难有所作为,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引起世人关注啦。但随着匈奴人在外争内斗中损耗日增元气大伤分崩离析,鲜卑(其中不乏匈奴人的融入)、羌人、乌桓等等胡人部族的趁势而起也就在所难免顺理成章。东汉王朝就是被屡剿屡起剿不胜剿的羌人大起义拖得精疲力竭终至轰然坍塌的。后来就是三国两晋南北朝,那是一个王朝内部权贵集团争斗惨烈,民族种群之间磨擦频繁的大分化、大动荡、大融合的时期。各种势力此消彼长,各色人等纷纷亮相,有人机关算尽,有人义薄云天,有人首鼠两端,也有人敢爱敢恨,也因此就有了我们的这个故事……

第一章

1

她是一个姑娘,还是个公主,却有个鸟的名字,叫飞燕;而姓马的那个人,却干脆拿自己当了一匹马,单名就叫了个驖。这个字可是有讲究的,专指毛色漆黑的骏马。单从字根字源上讲,人们还没有完全掌握炼铁术、也就是还没有“鐡”的时候就有了“驖”。那时人们对马——尤其是良马、战马——的重视,是现代人无论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马匹和战车数量的多少,直接就是国家大小、国力强弱的标志。尤其是征伐频仍的战乱之时就更是这样。汉武帝刘彻对马的喜好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还以隐匿良马、对朝廷大不敬为由,派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那次劳师远征的战斗打得异常艰苦,因为战事旷日持久,断粮断草,李广利一度率军退回,但却在玉门关被拦住了,那里传达的来自皇上的命令是,有敢退入玉门关者,杀无赦!好在皇上还同时派来了援军,李广利再伐大宛,尽管获得了产自那里的汗血宝马,但实在是得不偿失:出敦煌时有牛十万头、马三万匹,回来时仅剩战马千余匹。

大宛所产之马,因汗色如血而被称之为汗血马,也被称为天马。

在此之前,来自西域乌孙的良马是被称为天马的。后来,乌孙马被称为西极马。

天马也好,西极马也罢,都毫无疑问来自山高水远远天远地的西域,要在中原大地纵横驰骋,河西走廊显然是它们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必经之路,沃野千里的河西就这样出现了“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的景象。而且,出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观念,人们有意识地用西域马与中原本地马交配育种,先秦时那种体矮、颈粗、头大、胸宽、肢短的本土马得以改良进化——起码在战场上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头小英俊、颈长弯曲、腰围宽厚、躯干粗实、四肢修长、臀尻圆壮的骏马,它们从千里河西源源而东,矫健的身姿奔腾闪烁在大河上下江南漠北……

“什么是马?这才是马呢!”多少懂点马的人都这么说。马驖于此更是不遗余力。他姓马,据说又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而马援将军谁不知道?其先祖即赵国将军赵奢,既战功卓著又善于驾驭马匹,被赐爵号“马服君”,从此后代干脆以马为姓。马援好马,善骑爱养,且于相马之术也颇有心得,曾经汇总天下良马所有的体态特征,铸成一铜像,被光武帝置于洛阳南宫选德殿,作为挑选名马的标准,当时叫做“马式”。马氏家族与河西有着不解之缘,马援曾裘衣皮裤,挥鞭放牧,养马于河西、陇右并关中一带,后来更是投奔于光武帝刘秀门下,为战功卓著的开国元勋,死后还被画影图形,供奉台阁,以供瞻仰。其后人马遂、马腾、马超更是崛起于乱世的地方枭雄,先后参与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到了马驖这里,虽说家族耀眼的荣光和举足轻重的地位早已像家族曾经有过的万贯家财一样烟消云散,但流淌在血液里的那份对战马骏马发自骨血深处的热爱痴迷确是更深更烈啦。那个“驖”字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同时还说:这个驖字可是讲究大了,《诗·秦风·驷驖》首章就说:“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驖是深黑色的马,我人也长得黑,那我就是驖啦,马驖。谁也不能说他说的不对,早在周天子时代,由于对马匹的高度重视,对不同种类、性能的马就有了专门的称呼,繁殖用“种马”、打仗用“戎马”、毛色整齐供仪式用的叫“齐马”、善于奔驰驿站的为“道马”、打猎娱乐的叫“田马”、体质最差仅供杂役的叫“驽马”。先秦时期,更是对不同毛色的马,也都有了专门的称呼,除深黑被称为驖、骊之外,还有苍黑、浅黑之别,分别称为骓和騩。还有赤黄称騂、白黄称骠等等的专有名称。叶落知秋,管中窥豹,从中不难看出,斯世斯时,马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鱼水情深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人与马之间是这样。

围绕着马儿,人与人,乃至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身为乌孙公主的飞燕姑娘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因为一匹马的缘故,和一个家住河西的汉人产生那样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与纠葛。这次到姑臧城(今武威凉州区一带),她的身份是乌孙国使者,与龟兹、鄯善等其他西域小国使者一起,除了进献骏马、珠宝之外,主要任务是要参拜威名赫赫的曾经的西平公、不是君王的君王张骏。当时,领有偌大的凉州、沙州以及河州共三州之地的张骏的职衔名号为:上大将军、凉州牧、凉王。也就是说,飞燕公主负有外交使命,目的在于结交上国,让来自大国的庇护更长久更稳固。

她没想到,会在谦光殿上遇见那个人。

而且,尽管那次她是男扮女装,这次则纯粹以女儿身示人,可那个人还是先认出了她!

2

若论城池规模和繁荣程度,那时的凉州都姑臧城光城门就有二十二座之多,别说在河西和西域了,就是在整个中国,京师洛阳算第一,它就该名列第二呢。显然,这与姑臧地处勾连河西与陇右中原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关,中原一带你争我夺战乱不休,导致百姓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关河绝远自成形胜的河西之地自然就成了躲避战乱的首选。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张氏一门几代人的刻意经营,加上当地世族豪门的竭诚辅佐,所谓天时地利外加人和,才有了这块自守自固自保自存的自立之地。此种态势在河西之地被中原王朝纳入版图之后曾屡次出现,最著名的就是西东两汉交替之际,窦融占据河西自保图存还果然就求存得存的例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凉国实际上的创始人张轨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为了避开“八王之乱”后四处弥漫的血雨腥风,为了阖家老小的项上人头,他也像当时的窦融那样,抓住当时凉州鲜卑反叛,需要能臣干吏前往平定的机会,一边积极表态,一边暗中活动,毛遂自荐加公卿推举,以“才堪御远”之身,获得凉州刺史及护羌校尉之职,走马上任来到河西。这之后就开始以河西第一重镇武威郡为中心,进驻姑臧城,本着“弘尽忠规,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的宗旨,一笔一画地勾勒描画起来。

首先要平息境内的动荡纷扰。

接下来就是恢复经济建设行政。

乱世中的一片乐土就这样成了中原流民颇为向往的避乱之地。

接着即位的是他的儿子张寔、张茂。

再后就是张寔之子张骏。也就是张轨的嫡孙。

几十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国号叫做晋的司马氏朝廷还是那么外战外行内斗内行,惟一的变化是将国都由洛阳迁往建康,是为东晋。从河西越过黄河往东看去,大好河山还是那么支离破碎;回望自身,这里似乎真是一块适宜自保自存的风水宝地,按窦融当年的话说,真乃遗种处也!凉州之地也自然而然由此前的孤悬一隅演变为保据一方。既是上苍垂爱如此,人又哪能不知惜福不懂好歹呢?张骏就是这么想的,也就不顾劳民伤财怨声一片,执意大兴土木,将那座不是王宫胜似王宫的谦光殿修得富丽堂皇极尽张扬:色彩斑斓且又饰以金玉的谦光殿其实是一组构思精妙巧夺天工的建筑群,谦光殿居中,东南西北四面又各起一殿,分别为宜阳青殿、朱阳赤殿、政刑白殿、玄武黑殿。里边器物的颜色也都与其方位相一致,供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居住使用。

如今正是夏末秋初,乌孙的飞燕公主就是在政刑白殿上,和来自西域十几个小国的使者一道,在有关礼仪官员的引导下,依次出班唱诺、躬身行礼,然后奉上本国所献礼物清单,同时还要大声宣读,恭请凉王张骏笑纳。

那次乌孙国供奉的礼物除了宝马二百匹,还有出自西域之西的色彩艳丽手感细腻的波斯地毯和采自昆仑山的绚烂夺目的各色宝石以及奇珍异宝数百种。

面对那些高鼻深目虬髯满腮的域外使者,被时人称为积贤君的张骏表面不露声色沉静如常,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但内里却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眼下西域十几国使者组团集体来访,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若不是自己力排众议,派将军杨宣兵出阳关,擒获了谋反的戊己校尉赵贞,并置高昌郡,又率兵直扑西域,宣示了以姑臧为中心的凉州之地的实力与决心,哪里会有今天诸邦来朝的一幕呢?他知道,如今正在中原一带闹得沸反盈天的,其实是当年依附于汉的南匈奴。正是在汉王朝的庇护下,当初差不多就是山穷水尽的南匈奴才能够在汉境内休养生息恢复生机,后来更是在中原王朝内讧迭起之时趁势而起,这才有了所谓的“五胡乱华”的现状。说起来在中原一带闹得风生水起水深火热的是鲜卑人和匈奴人,但严格说来,鲜卑人不是匈奴人的直接后裔就是具有匈奴血统,所以中原乱局,与其说是五胡所致,不如说是匈奴作祟。起码张骏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向东边长安方向进攻,却因实力不足被部下所阻。虽然深感窝火,但审时度势,张骏还是听从了。他先后与前赵刘曜、后赵石勒结好,在缓和或者干脆就是解决了来自东方的军事威胁之后,为了打通与占据江南的东晋司马氏王朝联系的通道,还又派专人前往成都,拜见成主李雄,表示愿意以称藩为条件,换取通晋之便利。此事虽历经波折,但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凭借成汉给予的方便,姑臧与建康一直互有来往,张骏以“上疏称臣,而不奉正朔”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心理依靠。一直到永和三年(345)张骏辞世前夕,他派出的最后一批使者依然到了建康。东境局面大致安稳之后,张骏又将目光瞄准了西域。西域用兵,其实就是对匈奴用兵,他是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那股流窜西域的匈奴残部自说自话终成尾大不掉之势。因为怀有这样的心思,所以他才有意大张旗鼓大肆渲染,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不仅河西听我张骏的,就是整个西域也得听我张骏的!在这里,我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我,当然也就是我说了算……

殿内一阵躁动,打断了张骏的沉思,抬眼望去,原来是正在殿上值勤的宿卫官马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一样,竟然神情恍惚步履踉跄,朝那位光彩照人的乌孙使者一步步逼近、逼近,而那个乌孙使者也那么微张着嘴,傻呵呵地看着马驖。喧哗与骚乱正由此而起。张骏并不吭声,同时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和大家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马驖和乌孙使者。

在离乌孙使者只有两步远的地方,马驖站住了,嘴唇抖抖的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是你?真的是你?不待对方回话,马驖又来到张骏面前,深深一诺后,还是激动非常的样子:主公,就是她!杀马祭天,求雨得雨,活我全军的就是她!

噢?张骏当然知道马驖说的是什么事,难免喜出望外,原本用来应对诸邦来使的所谓的场面话虽说早已打好腹稿,还是一下就被抛到九霄云外,脱口而出的全是真心真意的感激之情:杀羊宰牛,备酒设宴,不醉不休!

事情太过突然,身为乌孙使者的飞燕公主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

3

飞燕公主救过马驖的命,真的是。那正是那年夏天,将军杨宣奉命率军越流沙,先取高昌,后伐龟兹、膳善的时候——

整个河西乃至西域一带,一年四季极为分明,冬季漫长而春季短促,而且都是大风肆虐的季节。但风和风不一样,冬天的风凛冽刺骨,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能让人觉得身上的羊皮袄轻薄如纸,在风中呆得久了,不仅骨头疼,而且牙也疼。再加上被大风吹得满地乱滚的石头和时不时就搅得天地一片混沌的大雪,每当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不仅是人,就连那些牛羊骡马也都羸弱不堪,有一种从鬼门关拣了条命回来的侥幸。到了春天,尤其是初春时节,雪是少了,也小了,但风还是没有停,而且比冬天更为持久,以至于当地百姓们有这样的说法: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但毕竟是春天了,风不再刀子般直往人骨头上刮,身上的皮袄渐渐地觉得厚了,也重了,可乍暖还寒,忽冷忽热,羊皮袄还是离不了身,但头脸和胳膊却是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忽然有一天,有眼尖的牧人发现,草滩的远处,细细地看,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带着鹅黄的新绿。而这时,守着田地靠庄稼吃饭的农人们,早就将种子撒进地里去啦。尽管抬了头,仰了脸,哪怕压根就是心不在焉呢,你也能看见,不要说葱岭了,就是差不多横亘了整个河西的祁连山,依然暗雪与长云交织,座座峰顶白雪皑皑;进到山中,那里的冰川依然是千仞壁立冰清玉洁。但那雪水融化的速度和力度分明又不一样了,山间曾经枯竭了的小溪重又活了过来,潺潺有声地向着山下蜿蜒而去……这样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山下无边无际的草滩上的绿便无声无息地铺展、漫延开来。再然后,草绿了,花开了,种子出土啦,夏天似乎是突如其来就到了。不管是牧人还是农人,也不论是庄稼还是牧草,在这样的季节里可谓心情大好活力四射,庄稼在长草在长,去年秋天或是冬天钻进娘儿们肚子里的娃娃也都开始呱呱坠地了;白天里忙了一天的汉子们,晚上在自家的帐圈或是土屋茅舍里,还要在自家娘儿们的肚子上再忙乎一会儿,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当然,马呀牛呀羊呀那些大大小小的牲畜们,也都激情万丈地或者正在发情期,或者干脆就已经是珠胎暗结,正在慢慢生长,渐渐成熟……

太平年间,民间草根百姓过的大抵就是这样的日子。虽说烈日炎炎下汗流浃背的味道其实也并不好受,但想想即将到来的果实累累的秋天,不管是牧人还是农人,心里都还是乐呵呵的。毕竟呢,有水喝,有饭吃,实在热得不行了,地埂边或是草滩的某一处,还能有片树阴或是一蓬灌木,可以让人躲避一下如火的骄阳;实在不行,那就熬到太阳下山好了……

但这种情况对那些身处行伍间的军卒兵士们却并不适用。尤其当他们全身辎重,在戈壁沙漠上行军的时候就更是这样。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断了粮,也断了水。

他们迷路了,被困在这片似乎是无际无涯的沙漠中,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作为这支队伍的首脑,马驖心里真是千滋万味百感交集。凉王张骏特地派遣大将军杨宣兵出阳关,名义上是要取高昌,讨逆贼,实则是伐龟兹、鄯善,既是为了清理门户整顿周边,也是为了扩大影响,让那条通往西域的著名的丝绸之路畅通无阻。马驖率领的队伍,就是大军前锋的一支侧翼分队,除了打探敌情,还有佯动策应,以掩护前锋主力部队的任务,也就是兵法上说的兵不厌诈的意思。马驖率队从敦煌西北的河仓城领取粮草和军械后,一路向西,可谓诸事顺遂,却不料大意失荆州,那个在高昌附近找到的汉人向导,居然是个早就被龟兹人收买了的奸细。就是那家伙以抄近路为名,将他们带入到大漠深处,自己却趁月黑风高之时悄然而遁。更可恨的是,那家伙临走前,居然将兵卒们用牛羊尿泡做成的水袋一一扎破,全然是一副恨不能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之死地绝境的歹毒。三天来,马尿喝完了,人尿也喝完了,虽说士卒们的干粮袋里还有炒面、烤馕,但因为滴水皆无口干舌燥——夸张一点说,舌头自己都成了一块龟裂的旱地,连说话都困难,就是面对山珍海味,谁又能咽得下去?如果仅仅是没有水倒也罢了,因为人还有腿,还可以走,走出困境,找到水源,不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么?最让人恼火或者说绝望的正在于此: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放眼望去,连天接地的,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甚至连天似乎也是黄的。天上不见一丝云彩,地下也不见一棵树,连沙漠中常见的骆驼刺或者是红柳等灌木也不见踪影。甚至,就连人或者是马的尸骨也遍寻不见——如能看见那些,起码说明曾经有人死在这里,也就是还有人路过的意思。头上烈日晒,身下黄沙烤,马驖和他的弟兄们就像被人放进炭火熊熊的火炉,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生不如死。刚开始,马驖还派出几个士卒分头前往不同的方向,企图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见人或者找到水,但又是三天过去了,所有的人都一去不返,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粗通文墨的马驖看过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尤其对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感慨不已,没想到如今才算是感同身受,真正品尝到了其中蕴含的悲愤酸涩与无奈,这让本来就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的马驖更是欲死欲活死活不能……

都是一身猎户装扮的飞燕一行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而那个马驖派出去找人寻水的士卒则被反剪双臂,捆绑在马鞍上,救星就是他找到并领来的吧?听见叫喊,死鱼般奄奄一息躺在沙丘下的马驖猛一下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来人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跌倒了。

飞燕勒住马,身后那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也一起勒住马;飞燕跳下来,那几个汉子也一齐跳下来,并始终一手扶住刀鞘,一手攥着刀柄,万分警觉地簇拥在她身旁两侧。尽管已是神志不清晕晕乎乎的,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马驖意识到,来人绝非普通的百姓猎户,说此地为敌国可能有些过分,但说是化外之地却也是不容置辩的事实。挣扎着,马驖又要往起爬,却被一个汉子踏住肩膀,拿刀逼在脸前:

当兵的?来干啥?

马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死死地盯着对方挂在马鞍上的皮制水囊。

一个脆脆亮亮的声音响了:给他。让他喝。

“呼啦啦”,一阵躁动连带着一股烟尘,原本横躺竖卧在黄沙上的百十号军卒们都疯了般涌上来,那副抢水就是抢命、命不如水水胜似命的架势,倒让那几个猎户装扮的人没了主意,一边拼死护着各自的水袋,一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头领。

马驖也望着那个人:一身不知是麻织还是毛纺的袍褂,前襟撩起掖在那条同样质地的腰带间,使整个人显得极为利索;鞣制的极为柔软的皮裤裤腿塞在靴筒里,那靴子的脚尖处新月般翘着,又给人增添了几分妩媚。尽管连头带脸都被一种似纱非纱的东西蒙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但就是那双秋水沉潭波光潋滟的眼睛,却让人怎么也忘不了啦。就是这双眼睛,让马驖恢复了神智和理性,什么叫杯水车薪?这就是了。来人不过五六骑,就算把他们的水全抢了过来,百十号军卒能不能都润湿嘴唇也还在两可之间,又怎么能走出死地绝境呢?因为担心躁动不安的部下为抢水闹成哗变,马驖躲开了对方递到自己嘴边的水囊,费劲地舔舔爆裂起皮的嘴唇,连说带比画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狼多肉少僧多粥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替我们指条路或者帮我们找到水,活我全军,恩同再造,没齿难忘!

那个脆脆亮亮的声音又响了:噢?好哇,看不出小将军还真是身先士卒体恤军心。

马驖回答:惭愧,在下只是军令在身,不敢有辱王命。

对方的回复更是干脆:军令也好,王命也罢,那都是你们的王,你们的令。你怎么知道在我们西域,你们凉州积贤君的令就一定能行得通?

马驖艰涩一笑——口腔内外都干得厉害,稍稍一动,就将嘴角扯得火辣辣的疼——因为疼,那笑便显得很艰涩:能,就凭你叫他积贤君。

那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可就是那双眼睛里,竟也有了满盈的掩饰不住的笑意:好,看在积贤君的面上,我就帮你们一回!

按着那个人的吩咐,百十号军卒排成五队,每队一个水囊,一人一口往下传,算是稍稍缓解了燃眉之渴;然后,还是按着那个人的吩咐,马驖领着他的军卒登上一座最大最高的沙丘,脱了衣服和鞋子,肉袒跣足,跪拜祈雨。在马驖等人那样跪着的时候,那个人和自己的几个手下也并没有闲着,他们手舞足蹈地围着士卒们组成的方阵跳起了舞,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随着舞蹈节奏的越来越快,他们的念叨也是越来越快。马驖全神贯注,想听清他们究竟在念叨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失望了。

令人失望的哪里仅仅就是这些?百十号人已经在烈日下跪了半个多时辰了,天还是万里无云坦荡如砥,不见一丝风,也不见一丝云。不断地有士卒跪着跪着就一头栽向前去,然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绝望中,马驖挺直上身,双臂高举,嘶哑着喊出一声——

神啊,显灵吧!

天啊,下雨吧!

雨啊,快来吧!

马驖一声,士卒们跟着一声,那声音闷腾腾的,既像含着泪,也像掺着血。

与此同时,那个人及其手下不再理会马驖等人,牵过一匹马,几个人手拉手围成一圈,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的样子,绕着那匹马手舞足蹈一番之后,一把利剑从那马的前胸洞穿而进,还又搅了几搅;剑拔出来了,股股鲜血喷涌而出,真可以说是血流如注。那马挣扎了几下后,訇然倒地,就躺在自己的血泊里……

但奇迹也就这么发生了,一直是万里无云烈日高悬的天上有了云,那一朵朵苍黑的云从西北方向升腾而起,飞驰过来,而且越聚越多;风也起来了,凉飕飕的,带着一股让人晕眩的湿漉漉的水的气息。再后来,雨就下来了,先是零零星星点点滴滴,转眼间便成条成串倾泻而下。而且,最让人倍感神奇的是,那云就只在他们头顶悬着,而那雨呢,也就只在他们头顶上方倾泻而下!马驖等人先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后来便在雨中哭着笑着翻滚着扭成一团,尽情承接着来自上苍的恩赐……

所有的人就这样重新活了过来。

大恩不言谢,也无法谢。面对那个人,马驖结结巴巴的,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那个人却摆摆手,还是那种清清亮亮的嗓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供一方神。祈雨成功,只能说积贤君代天行事,所以才有上苍眷顾,你们好自为之吧。

为了救马驖他们,那人用来祭天的,可是一匹在凉州乃至长安、建康等地都被视为天马的汗血宝马,而且,早在汉武帝时期就是这样……

4

在那次丰盛异常的相当于一次盛大朝会的宴会上,曾经女扮男装救了马驖全军的飞燕公主毫无争议地成了焦点的焦点、主角的主角。满朝文武人人敬酒,个个道谢,她也来者不拒,以西域之法酿造而成的凉州葡萄酒可是没少喝,原本就唇红齿白高鼻深目,此刻更是脸颊绯红面若桃花风情万种,而且还并无丝毫失态之处——汉家可是少见这样的奇女子,不是吗?

也是在酒宴上,面对众人的声声赞誉,身为乌孙正使、外邦公主,关于那次出手救助之事,飞燕姑娘是这样说的——

西域与中原,全赖河西走廊勾连一处,走廊东接中原,西连西域,走廊通则西域安,西域安则贸易畅,对大家都是好事儿。再说了,我国弱小,与大国联邦一直是奉行多年的立国之策,所谓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碰见了我就做了,别人碰见了也会这么做,诸位大人就别再说了,要不然,小女子我真坐不住啦!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中,凉王张骏宣布说:行啊,听公主的,咱们不说了。飞燕公主杀马祭天活我全军,如此大恩大德,还是要勒石刻碑以为纪念。诸位说说,那碑立在哪里最为妥当?

七嘴八舌一片议论,有说那碑就立在姑臧城的好;有说就在祭天之地好;还有的说那碑应安放在高昌城中,那里既是叛将戊己校尉赵贞被擒之地,现在又成了新设置的高昌郡治所在地。马驖笑了,朝张骏深施一礼后朗声奏道:

禀主公,那碑已然立在高昌城中啦。

噢?张骏有些吃惊:已然安放好了?谁干的?

马驖回答:西域平定之后,主公任命大将军杨宣为沙州刺史,刺史大人为扬威宣德,也是为了表彰与我通好的外邦友好,已然勒石刻碑书以纪事,老百姓都高兴得很呢。

张骏沉吟着,半天不再说话,脸色也渐渐地阴了下去。

当时笑语喧哗一片欢腾,众人好像谁都没有在意,依然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喜庆。马驖因为近在咫尺,看清了张骏脸上的变化,虽说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主公驭下十分宽柔,即使是对有过错的臣属也显得颇有气量。就说平定赵贞之事吧,最先发现并报告说赵贞要谋反的,其实是时任西域长史的李柏,他并且主动请缨,要求伐叛。张骏准了,但主动要求伐叛的李柏却被反叛的赵贞所败,西域之路也为之中断。不难想象,此事在朝堂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有人公然提出,处死李柏,才能安抚赵贞,平息事态。张骏断然拒绝:臣下谋国,忠贞可嘉,偶有失误,自当宽宥。寡人可不想学汉武帝,马邑之谋失败,就要了出谋划策的大行令王恢的脑袋。李柏就这样免于一死。因为有了这样的前因,马驖虽然看清了张骏神情的变化,但还是大而化之很快便抛之脑后啦。他那会儿只想好好和飞燕公主喝两杯,聊一聊,好好感谢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

有人大而化之,就有人见缝插针。张骏神色的变化,让另一个人也看在眼里,还又喜在心里。那个人正是凉王夫人马氏之弟,被封为卫侯的马勃。都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但马勃与马驖简直就是形同水火的两类人。马驖前边已经说过了,而这个马勃呢,则仗着凉王妻弟——在某种程度上,那也可以说是国舅的身份,既骄奢淫逸欺男霸女放荡不羁,使得百姓对其又怨又恨;而且还暗结羽翼树党专权,弄得朝中不少大员也对他啧有烦言腹诽不已。也就是说,尽管只是个为求自保而趁乱崛起的地方割据政权,但历朝历代各家朝廷具有的弊病或者说通病在这里也都一样不少,例如家天下,例如后党干政,例如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也还例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马勃自己吧,在靠着自家姐姐的裙带快速飞升进入中枢之后,依然并不满足,还要暗中拉帮结派,意在培育和经营自己的势力,这就难免和张骏产生些或明或暗的摩擦与不快。显然的,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凉王要拿下他顶多也就是动动小指头的事儿,而他也只能听天由命。这让马勃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同时又目光炯炯总想要见缝插针。这次就是个机会。一听马驖说杨宣已经自说自话,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那碑立了起来,再一看张骏骤然间拉长的脸,马勃就知道,机会来啦!拥有敦煌、晋昌、高昌三郡,同时还有西域督护、戊己校尉和玉门大护军三营的沙州刺史的职位哪个不眼红,哪个不是馋涎欲滴垂涎三尺?领有重兵、握有重权,且掌控了凉州西部的命脉,说沙洲刺史是半个凉王也并不过分吧?早就有人不止一次地在马勃面前活动过了,金银财宝马勃也收了不少,也还真的曾屡次在凉王面前提到过,无奈凉王总是不接他的茬儿。现在机会来了,他知道凉王心里最怕的是什么,更何况赵贞之叛就在昨天,凉王能忘得了?杨宣啊杨宣,你难道不知道身为臣子,功高震主是最遭人忌恨的?你难道不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万世不移之法则?再听听你那名字,杨宣不就是扬威宣德之意吗?那你究竟要扬谁的威,宣的又是谁的德呢?

第二章

5

出了姑臧城,晏然、删丹、永平、张掖、临泽、表是、酒泉,一个个熟悉的城镇和更多的不为人所知的村寨被他们拉到脚下,又抛到身后,富庶平和的河西走廊就这样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因为二百匹乌孙骏马作为贡品留在了凉王的马厩和各个军营之中,踏上归途的乌孙飞燕公主的队伍精干了许多。但那只是和来时相比。事实上,为了表示礼节,同时也是为了显示凉州富庶和大国威仪,凉王张骏回馈的礼品、礼物也组成了一个三十峰骆驼的驼队。其中既有来自内地的丝绸、茶叶,也有来自内地的颇有大汉遗风的陶器、漆器,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金银器皿,更有大量的汉简图册、竹编文章、前朝典籍和当代华章——其中不少就是出自河西本地人士之手。例如出自西汉末年敦煌人侯瑾之手的《汉皇德记》三十卷;再例如身处东汉动乱年代,却各有建树的被时人称为“凉州三明”的皇甫规、张奂和段熲的《尚书记难》等文集;还有颇负盛名的张奂之子张芝、张昶的龙飞凤舞的草书真迹;当然喽,还有更为大量的具有实际功用的医书、药典以及有关造纸、纺织、营造等内容的书籍。这是乌孙公主最为看重的。什么叫无价之宝?这就是!身处被中原汉人称为的西域之地,飞燕实在是太明白这些东西的重要和宝贵啦!尽管她从来没到过那片远天远地的中原之地,但那里的繁荣富庶发达文明却也早就耳闻目睹感同身受。早在汉武帝时代,由于河西走廊的凿通,当时可谓是整个西域一带最大也最强的乌孙国就开始和中原有了交往,上国公主也曾不止一次地下嫁和亲。身为乌孙公主,她早就继承了来自祖先身上的汉家血脉,也早就熟悉并且习惯了来自中原的薄如蝉翼又色泽艳丽的各种丝绸,也早就熟悉并且习惯了来自中原的精巧细致的漆器陶器及各种物件,至于来自汉地的经史子集词章典籍就更是浸淫日久如沐春风。所有的这一切集合一处,就使得她对那片虽然遥远但却很显熟悉的土地有了一种近乎天然的亲近感、认同感。事实上,也正是出于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认同感,她才在当初碰见身处绝境的马驖时,毫不犹豫就出手相救。

骑在马上,飞燕看看正在一旁与自己并辔而行的马驖,调皮地一抿嘴唇,双腿一磕马镫,抖抖缰绳,胯下那匹通身雪白的马儿似乎也是心情大好,两只高耸的竹叶般的耳朵微微一颤,迈着乌孙马与大宛马杂交后代特有的那种对侧步,更加轻捷欢快地跑了起来。

根本不用任何明示或者暗示,胯下那匹通体乌黑油光闪亮的马儿立刻加快脚步,紧紧地撵了上去。马驖听任马儿自作主张自说自话,仍只沉浸在自己飘忽不定的心绪中。

和飞燕一样,现在的他也是心情大好。

当初,她救过他。不问姓名,也不问来历,只是因为他和他的兄弟们都是汉人。

现在,他跟着她。不为报恩,胜似报恩,奉凉王之命,他要护送她回到她的邦国家园。当然,这只是他此行任务的一部分。因为官职不高,仅仅是凉王宿卫官——也就是贴身警卫——所以马驖并不知道,那天宴会之后,卫侯马勃再次求见凉王,两个人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告辞而去的时候,卫侯的大失所望却是显而易见。

卫侯走后不久,凉王也从殿内信步而出,心事重重地在院中一圈圈地踱起了方步。马驖那时正在殿外廊下值岗,宫中规矩,除非凉王要和你说话,所有近侍不得出声,马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凉王在花木扶疏的院中围着那个放着假山的圆形鱼池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还又绕了一圈。后来,在又一次路过马驖身边的时候,凉王站住了,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去西域打过仗的。你说说看,我军留驻西域,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稍稍一愣,马驖回道:回主公,西域驻军有利无弊!

凉王笑了: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会是杨宣杨将军教你的吧,啊,是不是?

马驖可不敢笑:回主公,小的和杨将军并无交情。小的只是以为,西域一带邦国林立,互不服气,加之小股匈奴残余流窜不定,部分羌人动辄与其沆瀣一气,导致诸多西域小国无所适从,摇摆不定,此为西域屡生乱象之根源。我军留驻西域,意在威慑,以静制动,让西域诸邦惟凉王马首是瞻,当然有利无弊!

说得好!凉王两手一拍:说得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寡人还真相信你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啦,哈哈。

凉王又在院中踱起了步,再次站住之后,他对马驖说:你是好样的,把你要到身边,寡人没看走眼。这样吧,既然你已经在西域历练过,又和乌孙有缘,与杨宣杨将军也不算陌生,若寡人再次派你前往西域,你可愿意?

马驖差点跳了起来:那还能不愿意?哪还有不愿意?

喜出望外的马驖就这样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当然,前往西域,除了渴望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之外,马驖另外还有点私心:他喜欢她,真的喜欢她!正是出于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一路上总想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他就是要让她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愿好许,誓好发,但真要对心仪的女人说出心中的感受,马驖又总是张不开嘴。以至离开姑臧城已经好几天了,《诗经·国风》中那首“关雎”中的句子依然只徘徊在马驖心中,有心无胆,只能是暗恋加单相思,所以,还得加上那一句:悠哉游哉,辗转反侧。当然,这个悠哉游哉在这里的正解是: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驼铃叮咚,马蹄杂沓,人声喧哗,一大队人马中,最最不开心的,其实是那个官最大、爵最高、权最重的卫侯马勃。

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羊肉没吃着,落个一身骚,这些都是卫侯马勃在心里一遍遍咒骂自己的话。就是因为这,他恨死了他自己,恨!那天在姑臧城中求见凉王,原以为自己猜准了凉王心思,想先将西域危机来一番渲染,再以人心难测,对杨宣也应早作防范为由,劝说凉王将杨宣调回姑臧,放在眼皮底下以便监视,然后再以推举贤良为名,行成人之美之实——作为朝中一个不可多得的肥缺,自己已经收了不止一个人的贿赂,只要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取杨宣而代之,人们就能明白,我马勃在凉王面前还是说话算话的。岂料却是作茧自缚,凉王不仅让那杨宣稳稳地继续当他的沙州刺史不说,甚至还要将马驖也派往西域,职衔为杨宣手下之军司马,理由是马驖不党不派,公正平和。马勃急了,一个杨宣拿不下来,已经够让他着急上火了,再加上个马驖,那自己已经暗地里给别人许下的官职猴年马月才能兑现?要是凉王真的不待见自己了,要是自己真的失了宠,那日子还能是好过的么——不仅想要的得不到,就是已经得到的也将失去。马勃急赤白脸地极力反对,甚至说出了杨宣功高震主,再加上马驖无异于如虎添翼的话。他就是想往凉王心上捅刀子,逼着凉王改变主意——拿不下杨宣,能拿下马驖也好啊。不料凉王眉头一皱,又有了新主意,居然将身为卫侯,同时还是堂堂国舅爷的自己派往西域!天呐,西域,那可是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马勃恨死了那个凉王,那个自己该叫姐夫的人,恨!但凉王一旦打定了主意,那可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为了躲避前往西域的命运,马勃再次进到宫中,找到身为凉王正室的姐姐,想让她给凉王吹吹枕边风,收回成命。但凉王的回复居然把姐姐也给说动了:派马驖为杨宣手下军司马,为的就是从杨宣手里分权,而且是军权,寡人这叫一石二鸟,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还有,那马勃可是你的亲弟弟,满朝文武,我不放心谁也不能不放心他呀!他不去,让谁去?寡人派他前往西域,就是要给我大凉守好西大门的,他除了不能先斩后奏之外,可以监军之名独揽大权相机行事。马驖必要时也可助他一臂之力——如果那杨宣果真尾大不掉暗生反心的话。

万般无奈,卫侯马勃就这样踏上西行之路,那心情能好么?而且,离姑臧城越远,他就越是在心里咬牙切齿。他恨,恨死了凉王,恨死了那个他该叫姐夫的家伙,什么一石二鸟,分明是一箭三雕,凉王明明是摆放了个“品”字形,让他们三个互相监视、互相防范、互相掣肘,而凉王自己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6

内心牢骚满腹恨意满满还又不无失落,卫侯马勃实在是对远天远地的西域毫无兴趣,只是碍于凉王的命令,不得不勉强而行。为了弥补内心的失落,同时也是因为寻花问柳已成本性,加之千里迢迢路途寂寞,马勃免不了春心荡漾,总想在飞燕身上沾点儿便宜——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就这样,不顾位高权重,也不顾脸面身份,堂堂卫侯没了矜持,也没了顾忌,不是有意无意地夸耀自己的显赫身世,就是围着飞燕大献殷勤。但飞燕却对他毫无兴趣,顶多也就礼貌性地笑一笑,再心不在焉地敷衍两句,然后就借故离开,或者干脆就是和马驖说说笑笑了。这是走在路上的情形。打尖休息的时候,人们会在路边停歇下来,按着各自所属的队伍或者就是远近亲疏的程度,形成三三两两的人圈,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马勃这时又会看准飞燕所在的人圈,假装无意间路过的样子,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挤过去坐下来,一边花言巧语说些市井街巷间流传的荤笑话、黄段子,一边还对着飞燕挤眉弄眼眉来眼去,他这是拿出了他在姑臧城花街柳巷间练就的功夫呢。但飞燕却不是姑臧城里倚门卖笑的姑娘,当即怫然作色拂袖而去,这让马勃很是下不了台。他妈的,从来没在女人面前吃过亏的马勃哪里受得了这个!总会在心里恨恨地骂:谁不知道胡天胡地风骚难当,你一个胡人女子,也他妈敢在老子面前装淑女!你小心,犯在老子手上,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恨恨连声的马勃又总是不甘心,有一次在野外宿营时,他居然佯装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想往飞燕的帐篷里闯——他早就在暗中观察清了,飞燕睡觉很讲究,那顶白色的、周围带着蓝色滚边的麻布帐篷就她一个人用,就连那个叫紫萱的贴身侍女也只在外边听候主人的呼唤。自诩对女人从来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马勃真的已经走火入魔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无所不能,他就那么不顾拦挡,硬要往飞燕的帐篷里闯。喧闹声中,飞燕从自己的帐篷里钻了出来,假装醉眼蒙眬的马勃一下就扑了过去,一边心肝宝贝地叫,一边就开始动手动脚。侯爷是喝多了吧?飞燕一边说,一边左右开弓给了马勃几个耳光,同时又吆喝紫萱端来一盆凉水,劈头盖脸给马勃浇了个透心凉,同时嘴里还有话呢:侯爷这是喝多了,梦游呢,不信明儿天亮你再问,他保准不记得今儿晚上的事!状极难堪,马勃知道,飞燕这是给他搭台阶呢,他便也就坡下驴,不省人事般地呼噜连声,几个人扶都扶不稳。果然,第二天,不管是谁来问,怎么问,马勃果真都是一问三不知愣愣呵呵的样子,但心里却把个飞燕恨到牙根直痒。

这一切马驖都看在眼里,明明心里乐不可支,但为了马勃的脸面——那同时几乎也就是整个大凉和凉王的脸面,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是对飞燕的聪慧机智大度以及化解难题的能力却也是更加钦佩啦。

说心里话,他对飞燕是真的喜欢,真的爱。如果说,在那次事件之前,他对飞燕的爱还只是一种单纯的男欢女爱的爱的话,那么,在那个晚上之后,这种爱却在不知不觉间升华了,有了一种辽阔久远根深蒂固的什么,好像他们之间并不仅仅只是机缘巧合萍水相逢,而是早在前生往世就已经认识了,而且,相爱了……

那是在重新上路之后,一白一黑的两匹马再次并辔而行,马驖问飞燕:马勃那么欺负你,你还要给他留脸面,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是上国爵爷,重权在握?

飞燕深深地看他一眼:这还不够吗?

马驖半天才闷声一句:那你可是受委屈啦。对不住啊,人多了,就啥货色都有。

飞燕浅浅一笑:你没啥对不住我的。其实吧,我就是想,西域地方天高地旱,风狂雪猛,还偏远荒僻,可我们祖宗就是在那片土地上活过来的,我们也要活下去,还有我们的后代儿孙。地方不好,那怪不得我们,那就是我们的造化。可我们不能再把自己给封闭起来,那样岂不是自己捆了自己的手脚,自己要断自己的活路?

马驖琢磨着:你的意思是,为了你的邦国家园,你可以舍弃许多?

飞燕并不认同:舍弃?为什么舍弃?又舍弃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只舍弃该舍弃的,绝不舍弃不该舍弃的……

马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眼前的这个异邦女子显然要比她的不到二十的实际年龄成熟老练得多,也许,正是风云板荡生存艰难的现实给了她这份沉甸甸的馈赠?

飞燕又说话了,她让马驖看着她的眼睛:看见了吗?你的眼睛是黑的,我的眼睛也是黑的,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马驖笑了:当然知道。乌孙的西极马之所以能到中原,其实是和中原朝廷的公主有关呢,对不对?那时的皇上姓刘,说来也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儿啦,日子过得可真叫快。说到底,你们和我们,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呢,对不对?

飞燕不说话,只小声地一吟三叹地哼唱起来。

毫不费力地,马驖就听清了,飞燕唱的正是当年远离中原,来西域和亲,嫁给乌孙王的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公主——亦被叫做乌孙公主——所作的著名的《悲秋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常思汉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马驖呆呆地看着,听着,恍恍惚惚地有了种感觉,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正在浅吟低唱的飞燕,其神情和姿态都像极了一只渴望能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

7

世上的事情就这么不可思议,看起来美艳逼人又凛冽冷傲的飞燕就是和面庞黝黑、不论身材还是长相都并不出众的马驖有说不完的话。队伍还走在河西走廊的时候,除了阡陌纵横沟渠有序长势喜人的农田之外,还经常可以看见水草丰美骏马奔腾的牧场。沿着祁连山一路往西,越走农田和庄稼就越少,但牧场却是越来越大,在某种程度上,说成是连天接地也并不过分。那种大野长天天高地阔的苍茫辽远,总会有意无意地触动人心中既坚硬又柔软的什么,让人忍不住欲歌欲哭却又歌哭无声。这样的,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飞燕和马驖两人又自自然然地说起了差不多就是河西和整个西域的魂魄精灵的马儿。又由马而人,说起了以相马而著名的伯乐、九方皋、徐无鬼等前辈大师,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曾经在关中、朔方和陇西一带挥鞭放牧的伏波将军马援。身为马氏子孙,马驖少不了要提起出自自家老祖宗之手的《相马经》,一本综合了各相马名家之长的流传久远的经典。

如数家珍的马驖侃侃而谈,从当年遍布河西的官家马苑,说到矗立在洛阳上西门外的铜马马式——那可也是自家老祖宗的杰作呢。之所以已经给皇上进献了一册刻写在竹简上的《相马经》之后,还要再进献一匹活灵活现的以青铜铸就的作为标本的马式,用老祖宗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

你家老祖宗就是爱打比方。马驖正说得兴致勃勃,飞燕却冷不丁插嘴说:你家老祖宗就是爱打比方。当初筹划打仗的时候,他不是也在皇上面前用麦子、豆粒什么的打比方吗?结果皇上高兴得很,说是敌我态势双方兵马一目了然。

马驖有些愣怔:这你也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燕笑了:书上都写了呀,我怎么不知道?

马驖再问:你还知道些什么?我是说,关于马?

飞燕拍拍胯下白马的脖颈:先说说我这匹马呗。它好不好,又好在哪儿?

考我呀,那我就说说?马驖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了,飞燕的坐骑实在可以说是千里挑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宝马。马驖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说道:马头为王欲得方,口为丞相欲得光,脊为将军欲得强,四下为令欲得长……

天呐,飞燕故意夸张地叹出一口气:那可是书上说的最好的马的样式啦。真要按这个标准,我这马是不是只该去拉犁耕田或者去推磨磨面?

马驖很认真的样子:哪里是那样?这马真是好马,你看它的头,瘦骨嶙峋棱角分明,典型的龙颅突目。再看它的鼻孔,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

飞燕突然轻叹一声:你还真是懂马的。你不知道,我以前的那匹马才叫好呢……

马驖心里一动,紧跟着又是一疼。他知道,飞燕是又想起了那匹马,那匹为了救他们,而被作为祭天求雨的牺牲的汗血宝马。他突然有了个念头,那个突兀而至的念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声音竟是抖颤颤的:飞燕,我的飞燕,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在你身边,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再为你找到一匹那样的马。真的,我发誓!

飞燕定定地盯着马驖看了半天,好像是在琢磨马驖的并不难懂的话。后来她就明白了,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再好的马也是马。你不觉得,和马相比,人才是最重要的,嗯?

天啊,神呐,祖宗呀,马驖在心里呼唤着:她答应了,她真的答应啦!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马驖也是脸红心跳地看着飞燕,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正在无措,却见飞燕一紧马镫,抖抖缰绳,那匹白马便出了队列,箭一般朝远方射去。

半天了,见马驖还傻呵呵地不知动作,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紫萱抿嘴一笑,一边在马驖胯下的黑马屁股上给了一鞭,一边催促着:你傻呀,还不去追?

蓝天下,旷野中,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尽情舒展自由奔驰,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心潮起伏。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队伍里,一阵骚动后又是一阵欢腾,就连那连成一串的骆驼们,也一反平日里一板一眼的四平八稳,蹄下腾起团团烟尘,兴奋不已地加快了步伐。

大势所趋,在汹涌奔腾的队伍无形裹挟下,卫侯马勃也挥起了手中的马鞭,和众人一样,他也是笑嘻嘻的样子,但在心里,却是怒火中烧妒意难平。当然喽,与此同时,他觉得他已经掌握了置马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利器——如果马驖真要一意孤行,真的胆敢蔑视自己的存在的话,那么,私通外邦目无大凉岂不是现成的罪名?哼哼,马勃一边在心里狞笑,一边还在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究竟是让马驖身首异处解恨呢?还是万箭穿心解气?

马儿飞驰,飞燕的心儿也在飞驰。既然他们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吐露了各自的心声,既然祁连雪峰大漠戈壁以及绿草黄沙已经见证了他们的情怀,那么好吧,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彼此不能也无法分离的另一半!雪山作证,草原作证,哪怕是贵为公主呢,相比之下,哪怕马驖真的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她也要和他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厮守终生,哪怕因此而当不成公主!本来嘛,面对揪心扯肺铺天盖地的春潮春情,谁不是自己的心的奴仆,谁?

快马加鞭,马驖紧紧地跟在身后,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和飞燕越贴越近。他决定了,一旦到达目的地,他就要向凉王上表陈情,请他恩准自己长住西域,哪怕因此而惹恼了凉王,将自己罢官去职,只能当个普通的牧人,他也心甘情愿乐得其所!

8

按规制,沙州刺史的驻节之地应在敦煌,但因为西域初平人心未稳,加之总有小股匈奴和一些羌胡柔然等部落纠合一处,四处劫掠,弄得过往客商和周边部落怨声载道,凉王特地下令,让杨宣驻扎高昌,以为震慑。此种安排当然并无不妥,自打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以来,鉴于汉匈两家长期对峙的现实,河西——尤其是敦煌——就一直是朝廷经营西域的前方桥头堡和后方兵马钱粮基地。如今凉王于非常时期对之于非常之策,考虑的还是万一有变,己方能迅速反应有效处置。也就是说,西域一旦有什么变故,作为后方的桥头堡,敦煌总能最先感受并进而做出反应。

风尘仆仆跋涉而来,还是在敦煌城门口的时候,飞燕、马驖等人就感受到一股四处弥漫着的紧张气氛。大天白日,城楼和城墙上战旗飘飘,身着盔甲、手持弓箭和刀矛的军士兵卒排列有序严阵以待;通往城墙的马道上,不时有举着令旗的传令兵和军官骑着马上下奔忙,气氛肃杀。西、南、北三座城门紧闭,只有他们进城的东门半开着,而且,站岗值勤的军卒们也是如临大敌,因为证照印信关防腰牌等都齐全完备,所以卫侯马勃和军司马马驖等人很快就得以进城,但穿着打扮和面庞长相明显属于胡人一路的飞燕及其随从,遭遇了异常严格的检查不说,还差点儿被拒绝进城。理由是匈奴残余作乱,西域有变,县令大人命严加盘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城!

马驖急了,涨红着脸刚要说什么,马勃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以一副典型的侯爵老爷的气派,颇为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闲杂人等?老爷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的县令大人变成闲杂人等,你信不信?去,叫他来,老爷我就在这儿等着!训斥完带岗的城门官,马勃又得意地朝飞燕笑一笑,那意思很明显,我是谁?谁要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哼!

县令很快来了,结果自然是烟消云散皆大欢喜。但他们听到的消息却让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尤其对飞燕来说,就更是这样。

原来,虽然经过西东两汉持续不断的打击,盘踞河西、漠北乃至西域一带的匈奴尽管早已分崩离析,或南附、或西窜,或是改头换面作乱中原,但依然有些各部零星残余,因为种种原因,不肯不愿或是不能离开,这些人渐渐纠合一处,化零为整,久而久之,居然也形成了一股力量,时不时就出来劫掠一番。如今,正是他们同时还裹挟着几个羌胡部落,已经陈兵乌孙都城赤谷——国势大衰今非昔比,乌孙都城已是几经搬迁,尽管名字没有变,但如今的赤谷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赤谷城啦——威胁要乌孙王和他们结盟一处联合拒凉。领头的匈奴人刘留还开有条件,说他可以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乌孙王,同时要娶飞燕公主为自己的小阏氏——就像双方祖上都曾经做过的那样。尽管自知势单力薄,非得与大国结盟,才能有所依靠艰难生存,但乌孙王一点都不糊涂,如今的西域之地,早就不是当年匈奴极盛独霸一方的局面了,这些匈奴余孽肯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他怎么能把自己绑在他们的战车上呢?那不是自讨苦吃自赴死地又是什么?但事出突然,对方又气势汹汹,他只好虚以委蛇,暗中派人报警告急。驻扎高昌的沙州刺史杨宣接报后,一边整军备战四处调兵,一边燃起狼烟同时派人飞马告急,令敦煌及附近的龙勒、阳关、冥安等城镇安抚百姓,早作戒备,以防匈奴人虚晃一枪后狗急跳墙。

闻讯后的飞燕公主焦急万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乌孙,多多少少地,总能替父王分忧解难不是?但属于她的那支队伍大部分都是驼户脚夫赶马人,能用的兵丁就没有几个,这样的人马不要说战斗力了,就是赶路也走不快!马驖手下倒是有兵的,但包括他在内,都要受卫侯马勃的节制,而马勃又坚不吐口。

他的理由也不能说不能成立:在没有安然返国之前,公主就是乌孙出使大凉的使者,对她的安全我们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既然战事已然发生,前方将帅也有措置,我们不必担忧,在此地安心等待就是。

事涉两国邦交,飞燕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但她却在第二天天刚放亮,城门刚刚开启之时,就单人独骑出城而西,甚至连那个叫紫萱的贴身侍女事先也毫不知晓。等紫萱察觉不对,又到处都找不到公主的踪影,不得不找到马驖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满脸是泪的样子。

刻不容缓,马驖急三火四找到马勃,表示公主单人独骑凶多吉少,如后援不继,万一有失,恐怕将来谁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不管心急如焚的马驖如何剖肝沥胆痛陈利害,马勃却是另有盘算,也就依然隔岸观火油盐不进一味推脱。

脸红筋涨双目暴突,马驖忍无可忍,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上下有别,气呼呼地一跺脚:卫侯大人如果真要这么油盐不进一意孤行,那就怨不得在下啦!

马勃几乎是情切切、眼巴巴地看着马驖,神情和姿态都像极了一只面对肥羊的饿狼:什么意思?你想要怎样?

马驖一挺胸脯: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友邦使者赴汤蹈火而自己无动于衷!今天,大人让我去我要去,大人不让我去我也要去,哪怕没有一兵一卒,反正我是去定啦!

马勃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是痛心疾首一声长叹:该说的,我都说了,身为军司马,你的职责在于确保外邦使者安全返国是不假,但外邦使者不仅仅只是一个飞燕公主吧?还有,我这个大凉正使的安全你是不是也有责任?你要真就这样走了,难道就不怕我以擅离职守治罪于你?你要真是义薄云天救人水火,我当然不好拦着;可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没有这份义务和职责不是?世上的事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怕的,就是那个万一……

至此,马驖算是明白了,马勃究竟是动的什么心思:大人完全可以说我是擅离职守自作主张。此行如侥幸能于大局有所补救,则功归大人,小的决不争功;如有意外,罪责惩罚小的一人受领!

马勃突然神色一凛:军中无戏言!

马驖慨然应答:愿立军令状!

马勃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请自便,我可暂且装聋作哑……

谢大人!话音刚落,马驖已经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第三章

9

在天高地阔的西域之地,城郭市镇大都临河而建。这原本没什么好说,没有了水,别说是人了,就连草也没法生长,谁不知道水是生命之源?“三十里沟湾,四十里河滩,水流到地里,叫黄羊野兔咂干”,这是地处河西之西的酒泉、敦煌的平民百姓形容当地水资源稀缺、珍贵时的说法。河西如此,西域之地就更是如此。由于祁连雪水的滋润,千里河西才能绿洲处处,千年不衰。从表面上看呢,有些河水流着流着就消失了,似乎真的是被沿途的荒滩戈壁或者黄沙给吞啮了,但其实是潜入到地下,成了地下暗河,然后又这里那里的重新冒出地表,成为新的河流,或者聚集一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沼泽。而在更为广袤的西域之地,除了绵延起伏峰顶终年积雪的葱岭之外,还有云遮雾绕直插天穹的昆仑雪峰,正是靠了这些可谓是万水之源的水源,西域之地才有了曾经声名远扬的孔雀河、罗布泊,也才能邦国林立牛羊成群骏马奔驰。人们都爱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却忽略了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脾气秉性。西域一带天高地阔,大多数河流都是季节河不算,河床也都是被水流硬生生在满是砾石的戈壁荒滩间横冲直撞冲出来的,而那里的临河而建的城郭市镇也都高出河岸许多。为了将河水引入城中,就有了许多或明或暗的引水渠。

河西的敦煌城是这样。

西域的高昌城也是这样。

同样地处西域的鄯善、于阗还是这样。

自然的,乌孙国都城赤谷也是这样。

率兵将赤谷城团团围困之后,曾经是匈奴右谷蠡王手下大当户的刘留下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堵住通往城中的水道,引开特克斯河水流,断了赤谷城的水源。他很有些得意,按汉人的说法,这也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呢。作为匈奴王爷,刘留自己并未曾到过赤谷城,但通过各种渠道,他知道赤谷城用水全靠从城外河中引来,乌孙人除了在城中绕着城墙修了引水渠外,还在城中由南而北修了条横贯城中的分水渠,这样就解决了城中百姓的用水问题。如今,断了他们的水源,岂不就是掐住了他们的脖子,看他们能撑得了几天?刘留其实并不姓刘,作为一个算不得太纯也不能说不纯的匈奴人,他们哪有姓氏一说?就因为匈奴人刘曜横行中原,自立为皇,原本只是匈奴大当户的他见有机可趁,除了利用自己手下的万余人马之外,还纠集了一些不愿离开西域的其他部族的匈奴残余,编造身世,把自己打扮成刘曜的血亲嫡亲,还居然就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自说自话自封单于,成了一股扰得地方不得安宁的势力。动静闹大了,那刘留的心也就随之膨胀了起来,他本来真的只是不愿意离开西域与河西,在他看来,西域也好,河西也好,既然都曾是先辈祖宗的生息之地,那么作为后代儿孙,他们就应该也只能在这片土地上扬鞭牧马纵横驰骋生儿育女生生不息。随着势力的渐渐扩大,现在的刘留已经不这样想了。遥想当年,在汉军一次次的强力打压之下,匈奴人先是被迫放弃河西,后来又丢了西域,这才有了那首如泣如诉令人感伤不已的《匈奴歌》,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年了?难道那首歌就不能改一改?不仅词要改,唱歌的人也要改。既然以前的汉人是从河东之地过来的,那就让他们从哪儿来的还回到哪里去,这难道不应该吗?作为一个血性男儿,他难道不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彻底清洗那些让人铭心刻骨的奇耻大辱吗?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纵横捭阖,既要联络羌人氐人柔然胡人,同时还要杀伐不已,顺者昌、逆者亡,以霹雳手段,行复国大业!

赤谷城就这样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当年他们就曾经是先辈祖宗的手下败将,今天也非得让他们俯首帖耳俯首称臣不可。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十来天过去了,城里没有丝毫动摇不说,派出的骑兵侦缉也不断回报,说是杨宣已从龟兹、于阗等处调集援军,正日夜兼程往这里赶来。

在刘留的军中大帐里,为了何去何从,一干人等吵成了一锅粥。

有人主张立即发动强攻,拿下赤谷城,以免杨宣大军赶到,被人里外夹击。

也有人建议见好就收,反正已经让小小的乌孙见识了我方实力,就算吓唬吓唬乌孙王也是好的,看那老家伙日后还敢轻举妄动?

还有人主张按兵不动,理由是杨宣其实也和我方一样,看起来气势汹汹兵多将广,但龟兹、于阗之所以出兵,多半是因凉州势大,畏威而行,说穿了,也是乌合而已,两军相遇勇者胜,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刘留正在拿不定主意,突然有人来报,乌孙公主被抓住了,眼下就在帐外!众人都被这意外的讯息弄得傻了,帐中一时竟是鸦雀无声。只有刘留按捺不住兴奋,连声大叫:快,带进来,带进来!

被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的果真是乌孙公主飞燕。

刘留先是对着那伙将飞燕押解进来的兵卒破口大骂,然后一顿马鞭将他们轰了出去,这才亲手解开了飞燕身上的绳索,嘴里还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说公主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咋能被这伙不晓事理的奴才如此怠慢?将公主安排在帐中落座之后,他又喊着让人赶快拿肉取酒,说是要给公主压惊赔罪。

不必啦。飞燕这才开口了,语气神态都是意外的平静:按说呢,远道而至,你们才该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呢,如此这般,岂不是反客为主了吗?道理好像不是这么讲的,对不对?

刘留哈哈一笑:我是实心实意想要拜见你家国主的,奈何他城门紧闭,热脸贴个冷屁股,好像也不是待客之道呀,啊?

飞燕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朋友来了我们有好酒,来的要是豺狼虎豹,我们该拿的,当然就是刀矛弓箭了。

好,说得好!刘留咬咬牙:我们既然来了,就不会白跑一趟,要不然也太对不起兄弟们了,公主是明白人,不会不知道这里边的道理,是不是?

那行啊,国小民寡,又是一介女流,我最怕的就是不讲道理!飞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要进城回家,你不会拦着吧?

可是,你不是来谈判的吗?

飞燕仰天而笑,笑得大义凛然,笑得荡气回肠:你想什么呢?谈判,跟谁?跟你?别做梦啦!我是特地赶回来要和我父王及全城百姓共同抗敌的……

刘留也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前仰后合:共同抗敌?你乌孙全城连老弱妇孺全算上,能有几多人马?我麾下可是数万精兵强将。鸡蛋碰石头,你碰得过吗?

说起石头,我也有一言奉送,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不会蠢到如此这般吧?

你!刘留燥了:老子就是再蠢,也不会不知道钢刀和脖子哪个厉害!

飞燕对着他逼近一步:那就动手呀,你还等什么?你腰带上挎的难道是吃素的?

咬牙切齿,刘留一声大叫:来人呀,把这小娘们给我绑喽,绑结实!老子就是要让人们知道,匈奴人生下来就不是吃素的!

几个如狼似虎的匈奴兵再次应声而入,推搡着飞燕往帐外走去,刘留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挥挥手:滚蛋滚蛋!然后,他又围着气咻咻站在帐中的飞燕转起了圈儿,一圈又一圈,还又是一圈。再后,他又站住了,说:你反正是要给我当老婆的,你信不信?

飞燕两眼喷火,语气决绝:给你当老婆?你做梦!

刘留狼一样地盯着飞燕: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扒光了你的衣服!

飞燕一声冷笑:你不是自封为匈奴单于吗?那最好把你的大小阏氏还有女儿都叫来,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单于究竟有多厉害!

刘留哑了。妈的,他在心里恨恨地骂:这小娘们儿咋就这么厉害呢?

10

快马加鞭。除了怕把马儿跑死,不得不停下来让马儿吃点草、喝点水,歇缓一阵之外,马驖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一路向西,但最终还是没能撵上飞燕,却追上了赶往赤谷城救援的杨宣大军的后队。因为与领队的军官是熟人,马驖问了情况,急煎煎地从他那里换了一匹快马,又挥舞着马鞭,心急火燎地朝前方杨宣大军奔去。

见到杨宣,马驖才知道情况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那飞燕不听劝阻,单人独骑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一路奔波,疲惫不堪,马驖还是点火就炸的脾气,而且,与往日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样子:天呐,那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老成持重的杨宣并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恭以下犯上,只是实打实地告诉马驖,自己不是没有拦挡,而是公主心急火燎,怎么拦也挡不住。杨宣还说:公主此举,看来莽撞冒失唐突无比,但其实却也是大有深意存焉:当年极盛时期,乌孙国不仅地域广大人口众多,而且还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控周边一些国家的命运;如今的乌孙几经分合,也是几度飘摇,其实和刘留的匈奴一样,都是名实不符今不如昔啦。所以,乌孙王不敢轻举妄动,在时机未真正成熟之前,也就不想也不敢和匈奴刘留真正撕破脸皮。杨宣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大凉实力有限,西域又动荡不宁,乱世求存,乌孙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呀!

杨宣的话让马驖一时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就那么闷声不响地跟着队伍,疾疾行走在遍地砾石的戈壁滩上。队伍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急速行走的人马发出的粗重的喘息,还有就是人脚和马蹄发出的声音,偶尔,也会响起几声刀矛相撞发出的响动。但马驖心里却是大锣大鼓大动大乱,当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飞燕,也总是飞燕。飞燕的那双睫毛长长的、总显得水灵灵的杏核眼是那么亮那么亮,既像是秋水沉潭,又像是星月闪烁。尤其是当那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的时候,哪怕她真的什么也没说,你也能听到万语千言千言万语。眼眶和鼻翼间一阵酸涩,马驖使劲在脸上揉搓了两把,似乎是为了躲避开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他抬眼看看天,天蓝蓝的,几朵白云一边移动一边不断变幻着身形,一会儿像兔子,一会儿像黄羊,一会儿又像极了一匹奔驰在旷野的骏马。她的那匹马儿也是通身雪白,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它还好吗,还有她?马驖又闭上眼睛,耳畔只有战旗猎猎抖动的声音,还有急促的战鼓般震得大地都在微微抖颤的马蹄声……终于,马驖咬咬牙,又咬咬牙,然后就勒紧缰绳,在马屁股上狠狠一鞭,马儿负痛,昂头挺胸,扬鬃奋蹄,一溜烟般地向前窜去,然后就越缩越小,很快就成了远处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儿,再后,就消失不见了。

马驖的突然离去在队伍中引发一阵骚动,但大小官佐和士卒见马背上的杨宣依然沉静如常的样子,便也不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队伍里,重又只是一片人马的喘息和脚步。当然,队伍行军的速度也是更快了。

杨宣知道,马驖不辞而别,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有看法呢。和那个乌孙公主一样,两个人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他们总不会以为自己是在隔岸观火吧?杨宣暗自在心里苦笑着,谁不知道军情紧急兵贵神速?但动乱不止势必令人疲于奔命,那么肯定的,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否则局面就永远没有个安稳!自打奉凉王之命,进军西域以来,哪怕是身陷金戈铁马铁血交织之中,一旦战事稍有停歇,他就忍不住总要苦苦思索那个一直在困扰着他的问题:欲安河西必得先安西域,可安西之策安在?尽管他是因军功才得以乱世扬名身居刺史之高位的,但是,在心里被他奉为楷模的,远不是什么董卓、吕布之流的有勇无谋之辈,甚至也不是张飞、赵云那样被世人尊奉的忠义两全的榜样,他真正想亦步亦趋模仿效法的,其实是那个刘备军师、蜀国丞相诸葛亮!

那个人是有火烧赤壁之血腥,但也有草船借箭之圆润。

那个人是有过街亭之失误,但又有空城退兵之谋略。

而最让杨宣欣赏不已的,是那个人为彻底征服南蛮,竟有了匪夷所思的七擒孟获之举!

如今西域,谁为孟获?

既有孟获,杨某不才,哪怕是东施效颦呢,也愿意来一次照猫画虎比葫芦画瓢!

正是了解了河西乃至西域一带的天高地阔水深火热风急浪险,杨宣才早在奉命对西域用兵之前,就苦心孤诣地关注民生,不遗余力地对沙洲进行经营,单是为了有利农桑,有助百姓安居乐业,就在敦煌主持修建了长达十五里的阳开渠和长达四十五里的北府渠。那可真是一场费时费工还费神费料的工程,因为心存高远志在千秋,也是因为沙漠地区水贵如油,为了防止渗漏,水渠三面都是用石料砌成的,为了筹钱买石料,他甚至还把自己家里的粮食都拿了出来,而且是万斛之巨!阖家上下,对此啧有烦言,但百姓们却笑逐颜开拍手叫好。敦煌如今已有人家二万余户,相较于江南富庶之地或者是凉州都城姑臧,它可能算不得大,但这可是漫漫黄沙中一片水肥田美瓜果飘香牧歌悠扬的绿洲啊!

杨宣是打算如同治理敦煌一样治理西域的,这就不能总是烈火烹油大动干戈,还需要润物无声以德感化以理服人。孔夫子早就说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联想至此,杨宣忍不住暗暗摇了摇头,在这样一个喧嚣动荡铁血交织只以战马军刀说话的时代,自己可能真是有些不合时宜了,这不,就连飞燕、马驖这样的青年才俊竟然也不能理解,这是不是就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呢?是不是?

胸口一紧,杨宣双手合拢,好像是在佛前礼拜,心里暗自发愿,但愿那个像狗尿苔般自己冒出来的刘留还真不是个丧心病狂之徒,但愿马驖和飞燕吉人天相有惊无险。杨宣一磕马镫,马儿加快了步伐,整个队伍如同铁流奔腾滚滚向前。

11

胯下那匹马儿跑到唇边积起白沫、浑身汗津津的时候,乌孙都城也就遥遥在望了。一路死赶活赶,到底是没能撵上飞燕,马驖泄气地勒住马,跳下来,既是让马儿缓缓劲儿落落汗,也是让人琢磨琢磨下一步行止的意思。

马驖解下拴在马鞍上的羊皮水囊,咕嘟嘟灌下几口,又从干粮袋中摸出一块烤到焦黄的胡饼,费力地咬嚼起来。他吃得心不在焉,以至于身旁的马儿凑过毛茸茸的大嘴,从他手里叼过饼子,动静很大地吃完了,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马儿跑累了,也跑饿了,一边打着响鼻一边意犹未尽地拱着马驖,像极了一个撒娇的孩子。马驖索性将剩下的两块饼都拿了出来,让马儿全都吃了,又拍拍它的脑袋,很认真地说:没了,真的没了。马儿重又安静下来,马驖也手搭凉棚,眯起眼睛,使劲地朝前方隐约可见的乌孙都城望去——

那是高踞在河岸一侧台地上的东、南两边都是峭壁,西、北两面筑以高墙的苍黄一片的城池,因为隔得太远了,夹在那片苍黄中的块块由高大的胡杨树形成的绿阴便也成了点点不起眼的黑斑,若不是团团围裹在城池两边乌泱泱蚁群般蠕动的匈奴兵马,看起来还真是太平无事的样子。

心里突然又是一阵刀绞般的奇疼大痛,那是因为又想起了飞燕,马驖忍不住捂住胸口,喘息着呻吟起来。也就是这时,身旁那匹马儿突然竖起耳朵,伸长脖颈,两个鼻孔也开合不已,前蹄也兴奋地在地下连刨带踢,它是发现了什么吗?顺着马儿张望的方向望去,马驖什么也没看见。噢,伙计,你也着急了是不是?那咱们就上路吧。马驖嘟囔着,向马儿走去,不料那马儿却一声长嘶,然后就扬鬃奋蹄,飞一般朝着东方,也就是他们刚刚驰来的方向跑了,很快就被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挡住了。马驖有些愣怔,后来他就摇摇头,到底不是自己的马儿,和自己就是隔着心呢。不过呢,也难怪,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其实一点也不比人笨的马儿呢?大战在即,此去凶多吉少生死难卜,就当是马儿自己去找生路了吧。好在腰间的大刀还在,肩上的弓箭还在,那就这样吧。马驖脚踏黄沙,沉稳地一步步走了起来。不管前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要找到他的飞燕,然后,他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爱你,真的爱。永远。一直。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突然,马驖又站住了,那是因为他听到了一种什么动静。他回过头,眼前铺天盖地的,还是那片高高低低形状大同小异的沙丘,偶然地,可在这里那里看见一丛骆驼刺,或是一蓬红柳树。难道是看花了眼?马驖揉揉眼睛,现在,他看清了,真的看清了,远处分明有两个黑点在飞快地移动着,渐渐地成了两团黑影,黑影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大,正是刚才跑走的马儿和跟了自己好几年的那匹通身油亮的黑马!驖子,我的驖子,马驖喃喃着,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是万感交集,很有些为自己刚才对马儿的误解而羞惭和内疚。以人心度马腹,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着越来越近的两匹马儿,看着它们追风赶月睥睨众生的身姿步态乃至神情,马驖心里一动,又一动,和眼前这两匹活生生的马儿相比,就算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真的是自己的祖宗,就算老祖宗当初献给皇上的青铜马式真的已经穷尽了当时天下良马的优点特点,现在,身为后生晚辈的他也敢拍着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惭地告诉天下人:不,祖宗留下的,真的不是最好的,真正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应该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就在现在!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融合他此刻看见的和感悟到的所有的一切,塑造出一匹集合了天下所有骏马的血性与神性的龙马天马加神马!

就这样,明明只是一个人加两匹马,但马驖给那些匈奴兵的感觉却像极了一个麾下千军万马的威风凛凛的帅中之帅王中之王。他就那么神情傲然地骑在马上,对那些举刀架矛如临大敌般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匈奴兵吩咐说——

去,告诉你们的王,就说我,大凉沙州刺史帐下军司马马驖要见他,快点儿!

跳下马,他又一瞪眼,斥退了那几个想要让他交出武器的匈奴头目:干什么,你们真的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啦?摸摸你们的脸,烧不烧?然后,他又用握成半圆攥在手里的马鞭指点着他们的鼻尖:小心伺候爷的马,好草精料,不容有差!

几个满头小辫子的匈奴兵点头哈腰照办不迭。

马驖看看那几个头目模样的家伙:前边带路!

他就这样让人前呼后拥地进了刘留的大帐。

他就这样见到了几天来让他想得心都疼了的飞燕。

飞燕睁大了眼睛,但却不是吃惊或者说不完全是吃惊:是你?你来啦?

咦,刘留一声怪叫:你他娘的究竟是谁?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马驖好像这才看见了他:怎么,你还真拿自己当了这里的主人啦?我是来送你上路的,赶紧的,自己拔了帐篷滚蛋,要不然你可就没机会啦!沙州刺史杨宣杨大人的大军可是说话就到!说着话,马驖又朝飞燕走了两步: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不放心你。这两天,我心里满满的全是你……

飞燕笑了:这我信。因为这两天我心里空空的,也全是你。

眼前的两个人都是一副视自己为无物,压根不拿自己当人当事的样子,忍无可忍的刘留抽刀在手,逼视着那对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搂在一起的恋人:就算杨宣真是你们的救命稻草,我也能让你们狗咬尿脬空欢喜,因为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

深情无限地互相看一眼,马驖和飞燕拥搂得更紧,然后他们又一起看着刘留,说出的话竟也是一字不差——

你好可怜!逆天行事天谴神罚,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和你的喽啰们的下场吧。

刘留咆哮着,声嘶力竭的样子:死就死,老子才不在乎哪条狗吃了老子的哪根肠子!老子就是不服,死也不服!

飞燕好像有意要火上浇油,认认真真地告诉刘留:你一定觉得很窝心,四处流窜,长途奔袭,到了还是一无所获。实话告诉你,你就是围城半年、一年,也奈何不了我们的百姓和城池。你以为你真能断了我们的水源?除了冰窖,我们还有水井,你总不能把地下暗河的水脉也给堵了吧?亏你也在西域过了大半辈子,当年围困大宛城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你不知道?

刘留愣呵呵地点点头:就是那个为了汗血马和大宛人打仗的汉朝将军吧,他怎么啦?

马驖忍不住插话:公主要说的是,城中打井,早在那时就不是什么秘密啦!

刘留已经完全傻了。尽管不断有兵丁进来报告,说杨宣大军离此只有四十里、三十里了,可他压根就不想理会,只顾盯着飞燕和马驖问:真的,你们说的是真的?那你们还急急忙忙赶回来,你们就不怕白白送死吗?

马驖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真有些像俗话说的,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那岂不是活得冤枉?他有些痛心疾首地叹出一口气,告诉刘留:这还不明白?就算她不能在城里和自己的父王百姓一起打得你们屁滚尿流,也能把你们拖在乌孙都城下,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说得好!飞燕看着马驖: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愧我的国家和百姓,只是把你也牵累进来,让我觉得心有愧疚……

什么话!马驖乐着: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放马的。对了,差点忘了,就是在来的路上我突然有了个主意……马驖收了笑,颇有些遗憾的样子:可惜呀,没时间了……

飞燕来了兴致:什么主意?说说,说说嘛!

马驖一字一顿:我想学铁匠,可又不是为了给马儿钉蹄铁……

刘留彻底地崩溃了。明明钢刀已经架在他们的脖颈上了,可人家就是不理会,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你还能拿什么吓唬他呢?那么好吧,汉人不是爱说一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只要活着,就总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又有好几个头目进来报告说,杨宣大军离此只有不到二十里了,再不拔营撤退怕就来不及了,他无力地挥挥手,一个“撤”字刚出口,跟着就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12

匈奴撤退,乌孙围解,乌孙国上下一片欢腾,对杨宣杨刺史杨大人更是感激涕零。乌孙王更是以犒赏军民、感谢大凉及时救援雪中送炭的名义,不但宫中摆酒设宴,而且下令全城所有的酒馆肉铺一律张灯结彩,三天内打五折待客,不足的差价由宫中补齐。

这下城里可就热闹了。原本就喜欢喝酒吃肉而且是没有酒肉吃不饱的乌孙人敞开肚皮吃肉,酒没喝醉不算喝透,街道上满是趔趄踉跄一步三晃的汉子,有熟人去叫那汉子的娘们儿去搀,却发现那娘们儿醉得比她家男人还厉害。就连许多狗儿,也因为吃多了醉汉们吐出的食物而红了眼睛乱了章法:不是不停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就是见了生人不咬,却围着熟人叫个没完没了……

当然,这只是民间百姓的草根庆贺方式,亭台楼阁的宫里的喜庆表达无疑要雅致一些。但酒还是离不了的,而且是窖藏了好几年的用上好的葡萄酿成的上好的葡萄酒。还有肉的做法相较于民间,也显得复杂且不乏奢侈。有一道烤肉是这样的——

最外边是一只整骆驼,骆驼肚子里又是一只牛,牛肚子里是羊,羊肚子里是鸡,鸡肚子里是鹌鹑,鹌鹑肚子里呢,还卧着一窝鹌鹑蛋!

高兴,我就是高兴,太高兴啦!王宫里,庆祝或者说欢迎活动已经进行到第二天了,乌孙王还是杯不离手地跟杨宣碰个没完,也说起来没完:吃,好好吃,所有的东西都是咱这里土生土长的,你们那里是也有,可肯定不是这种吃法,咱乌孙人不是豪爽嘛,哈哈!

杨宣微微一笑,举起手里的酒爵,先朝乌孙王做了你先请的姿势,然后才一饮而尽。酒爵刚放回到面前的矮几上,立刻就被人添满了,那个从鸡肚子里掏出的鹌鹑连同那窝鹌鹑蛋又被端到他面前,乌孙王笑吟吟地看着他:杨大人,请——

杨宣再次致谢,然后才挟起一个鹌鹑蛋,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身为主宾贵客还兼着施救于人的大恩人的角色,杨宣显得非常低调,这固然与他不喜张扬的个性有关,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快乐。

作为一个曾经和现在以及将来肯定不会太短的时间段里的主要对手,他甚至还没能和那个刘留见过面,也就更说不上有过交流了。这让他很有些窝火,也很有些遗憾。兵法上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法上还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按他本来的设想,这一仗他可以跟那个刘留好好地过过招,他可以打散打垮那个刘留,但并不能真正打败打服他,这不要紧,他就是想先结结实实给那家伙一个教训,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机缘巧合天遂人愿,能将那家伙生擒活捉就更好啦!那家伙肯定不会服气,肯定要跳脚大叫,肯定要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云云。因为是第一次,讲道理那家伙肯定听不进去,那就放了他,双方约期再战好了。还是兵法上的说法,上兵伐谋,下兵才伐战呢。他不怕抓了放、放了再抓,有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的榜样在,那刘留即使不是孟获,他也能让他最终成为一个心悦诚服心服口服的孟获。可惜的是,这回就这么让他给跑了,那是不是说,这家伙还不是冥顽不化,还知道鸡蛋就是碰不过石头?

看着杨宣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乌孙王心里也在琢磨,多少年、多少代了,乌孙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乌孙了。当初,他们的国王是被称作“昆莫”的,族人的繁衍之地也是在土肥水美的千里河西。河西后来是让匈奴人给占了,并且设王分治,名字就叫了个“昆邪王”,至于后来上了史书的所谓“浑邪王”,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结果。不忍自己的族名被人如此羞辱,所以才又改称“乌孙”。乌孙人就这样被迫西迁,步步西迁,后来又是内部分裂,国家一分为二,国势衰弱江河日下。如今,守着先辈祖宗给他留下的这么一片土地和这些百姓,于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天大的造化,但同时也是天大的责任。为了生存,乌孙国从来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踩着鸡蛋跳舞,其中的艰辛屈辱以及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哪里是局外人能够想象的?记得当年为了对付来自匈奴的威胁,获得大汉的庇护成了西域诸国的生存法则,除了和亲、纳贡、组成使团亲往中原输诚称藩之外,不止一次地,西域诸国还将各自的王子作为人质送往洛阳,后来又是敦煌。如今,刘汉王朝的确是早就不复存在了,但中原还在,中国还在,尽管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乱成了一锅粥,以至于连带的葱岭以东的西域一带也是乱麻一团,但他认定,前车后辙——按汉人的说法该叫萧规曹随才对——就是乌孙国乱世求存的不二法门。的确,国小民寡兵疲民弱,他和他的乌孙国像极了一棵风中的芦苇,只能是哪边风大往哪边倒,但越是这样,越要辨别风向。不是吗?举目四周放眼望去,横亘在中原与西域之间的,占据了广袤的河西之地的张氏大凉国,才是惟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坚实的力量,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是国王,所以这也就成了乌孙的国策。既然是国策,当然不能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想到这儿,乌孙王突然又有了主意,他清清嗓子,离座来到杨宣席前,颇显神秘地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通什么,然后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杨宣。

杨宣吃惊不小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我早有家室,而且是儿女双全,妻贤子孝,使不得使不得!大约是觉得语气太过生硬,杨宣急忙又补一句:谢大王美意!

乌孙王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样子:有家室又如何?小女本来就只是给将军做妾的嘛!

杨宣当然知道乌孙王的本意何在,沉吟许久,掂量半晌,终于点头了:为大局计,杨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只是,此事也该知会我家凉王一声。

乌孙王双手一拍:这个自然,我这就派人去送信。还有,挑个好日子,咱们就热热闹闹地把事给办了。将军日理万机,我也不敢耽误了将军。

散席之后,乌孙王立刻就去了公主的庭院,表功般告诉了女儿。

飞燕却傻了,看着兴冲冲的父王,半天才带着哭腔喊出声:我不!我就不!

乌孙王斩钉截铁:你不?我也不!联姻大国,利国利民,哪里真就是男欢女爱儿女情长?

总是英姿飒爽风风火火的飞燕此刻像极了一个哀怜无助的寻常普通的小女子:可是,可是女儿心中已经有人了呀,父王!

噢——乌孙王大有深意地拖长了声音,好像这才想起了那个马驖:他呀,那他人呢?

飞燕的神情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欣赏:他不喜欢觥筹交错笙歌夜宴的场合,只对咱们的西极大马感兴趣,一头扎进牧场,整个人都像是疯了傻了……

乌孙王再来一句:那你呢?他不喜欢的,你能离得了?娃娃,听父王一句劝,你可是公主呢,他才是个军司马,够得着吗,啊?

飞燕有些明白了:你、你什么意思?

乌孙王: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飞燕恨恨地一跺脚:那,那我就谁也不嫁!

乌孙王一声长叹:刘留围城,打的旗号可是要你给当小老婆的。你难道忘了?都是小老婆,杨宣杨大人亏不了你,也亏不了咱乌孙上上下下吧?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对不对?

张张嘴,飞燕还想要说什么,一个侍女进来了,为难地左看右看,显然不知道该向国王还是该向公主报告。

飞燕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什么事?说!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是接到报告,有大批难民正从城外涌来……

乌孙王急了:哪来的难民?旋即又明白了:肯定是那刘留不甘心,一路烧杀抢掠……乌孙王一声长叹,已经出了门,又停住脚,扭身回过头,深深地挖了一眼飞燕——

公主,听见了?父王我想过几天安稳日子,真就那么难吗,啊?

第四章

13

在敦煌城中接到杨宣大获全胜的报告之后,马勃竟是喜忧参半忧大于喜。喜的是初来乍到,有惊无险躲过一劫。忧的是杨宣、马驖建功立业,自己却耗子般躲在敦煌城中,岂不等于上任伊始就让匈奴人给了个下马威?要是再不赶紧采取行动,自己颜面尽失还是小事,以后的一切弄不好也就全泡了汤啦。主意既定,马勃不顾上至太守下到县令一干人等的劝说拦阻,连声催促人们赶紧准备,尽快动身赶往西域。

中国的事情从来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官大谁嘴大,也就是谁说了算。队伍很快就上路了,除了飞燕留下的以紫萱为首的侍女兵卒和驼队马帮之外,太守还特意调拨了一队兵丁以为护卫。

一队胡汉相杂的队伍——这也是河西乃至西域一带常见的景致呢——就这样出了敦煌西门,向着黄沙漫漫的远处逶迤而行。因为有精明干练的紫萱姑娘等人的前后奔忙上下照料,队伍一路上昼行夜宿,倒也顺利。卫侯马勃像个真正的老爷一样,马骑累了坐车,车坐累了骑马,太阳大了有人给他打伞,天气变了有人奉上皮袍,也算得上是优哉游哉了,但在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停止琢磨盘算。赴任西域,他曾动过携带家眷的念头,但很快就又打消了,既是因为他觉得苦寒之地不宜久留,也是因为姐夫凉王的一句话,凉王说,家眷就不带了吧,孤王替你照顾着,你还不放心呀?记得刚听凉王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还曾一热,到底是姐夫,到底是积贤君,其贤其德就是于细微之处也不难显现,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凉王其实是对自己也并不完全放心,让他留下妻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质呢。好啊,那就有劳凉王了。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并且还感激涕零地向凉王施了一个大礼。但是在心里,他却咬牙切齿地发了狠,行啊,麻秆打狼两头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要看看,他和凉王之间,谁才是那个最后拈须而笑的渔翁。出了姑臧城之后,一路走来,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强烈;现在,他已经又将敦煌城远远地抛在身后,那念头就不仅仅只是念头,而是可以着手实施的预案了。这里天高皇帝远,也就让大权在握的官员有了充分的杀伐决断相机行事的权利,也就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这当然很好,好就好在你可以那样做,我就可以这样说,指鹿为马哪里真的仅仅只是前朝往事过往经典?马勃有些想笑,他还果然笑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机敏的雪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在偌大的西域间奔来忙去的杨宣,一旦对方露出破绽,他就将毫不留情地一跃而出,将其置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死地。这没办法,杨宣不是他的私敌,但这个沙州刺史非得是自己的心腹不可,只有这样,他才能可进可退进退自如,退足以自保,进嘛,那可真就难说了——胆小没有将军做,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他张家不也是乱世崛起火中取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吗?什么叫人皆可以为尧舜,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了。

一番遐想,令马勃觉得神清气爽大有拨云见日之感,竟然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凉州小曲儿。卫侯大人实在是五音不全,那么好听的兼有汉蕴胡风味儿的曲子从他嘴里出来,跑冒滴漏完全没了样子,让身前身后的兵卒们个个忍俊不禁暗自发笑。

骑马走在驼队前边的紫萱姑娘也听见了,皱起眉头不算,还撇了撇嘴。后来她就从怀里掏出一支五孔羌笛——当时叫横吹——举至唇边,运了口气,委婉悠扬让人心动神摇的旋律开始盘旋回荡在这队人马的上空,如影随形缭绕不绝……

紫萱姑娘是想家了,真的想。不,严格地说,应该说是想她的主子、想她的公主啦。紫萱没有家,自从几年前被公主要到身边成了贴身侍女之后,她才渐渐地找到了一种类似家的感觉。由于年龄相仿,加之公主心性仁义,两人虽名为主仆,实则形同姐妹,此次分离,虽说事出有因,但在两人之间也算得上是破天荒了。这些天来,她总在担心公主的安危,担心公主在路上遭遇不测,敦煌到赤谷,迢迢千里,别的不说,单是一天三变喜怒无常忽而烈日高悬、忽而狂风大作,热能热死人、冷也能冷死人的沙漠气候,就够让人揪心啦。几乎是前后脚,马驖也撵着公主的脚印走了,她才算是从心里稍稍地舒了一口气。但新的担心又来了,既担心马驖能不能撵上公主,又担心两人在路上闹别扭,更担心真要是阵前交锋,公主万一有个闪失。依她的本意,早在马驖打马西去之时,她就该一起上路的;再或者,因为有马帮驼队需要照顾,那也该尽可能快地整合人马,尽可能快地上路,而且要尽可能快地走。但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出的话没人要听,便只好将所有的心思都埋在肚里,不停地暗自祈祷。她真心实意全心全意地乞求佛爷能保佑她的公主顺遂平安,她真怕公主有个什么闪失意外,真要是那样的话,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帮她呢?公主亲口答应过她,要帮她找到离散多年的家人,找到那个总是梦萦魂绕让人想得心都疼了的真正的家……

记得那一年她还不到五岁,跟着父母和兄弟姊妹一起住在离姑臧城不远的亦农亦牧胡汉杂居的村庄里。那是多么热闹、多么温馨的一个家啊!虽说日子总是紧巴巴的,但父亲和大哥种地,她和二哥还有小妹放羊,母亲除了操持一家人的吃饭穿衣诸般杂事,还在门前开了一块菜地,种些从西域传来的番瓜、番茄还有甜菜、洋葱什么的……事隔多年,当年的好多情景都已经似梦非梦似幻非幻记不太清了,但晚饭时那盏晃晃悠悠的胡麻油灯,还有油灯下全家人的脸庞却总在眼前脑海间摇曳徘徊清晰如昨。记得就是在还不到五岁那年,因为贪玩,东采一朵、西掐一朵地给自己插了满头五彩斑斓的野花不算,她还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逮蜻蜓,不知怎么就越来越远地离开了家,在那片大草甸子上迷了路,后来是一个过路的马队带走了她。那些人都高鼻深目须髯满脸,穿着打扮也和庄子里那些胡人大同小异,她哭、她闹、她挣扎、她反抗,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就到了远天远地的西域乌孙赤谷城。可能是因为有此前的生活打底,在这里不论是饭食还是气候,她其实并没有感到多大的不适,但她就是想家,想父亲、想母亲,也想她的兄弟姊妹们。那些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人其实是一伙游走四方卖艺的杂耍艺人,他们钻圈、吐火似乎无所不能,而且还要把她也训练成那样的人。就是那一次进宫表演时,公主硬把她留了下来,让她成了自己的玩伴。后来,两人都长大了,知道了她的身世的公主发誓说:你等着,我一定要帮你找到你的家!紫萱的名字也是公主给起的。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公主和她领着不多的几个随从在城外的草滩上骑马,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燕子,公主说:你看它们,年年南北迁徙,像不像咱们的牧人追水逐草自由自在?我叫飞燕,因为我喜欢鸟儿,你也喜欢,对不对?她糊里糊涂地点点头。公主大包大揽:紫萱是我们这儿一种吉祥鸟儿,每年播种的时候,我们都要抓一只紫萱鸟儿。它要吐出的是麦粒呢,今年就是丰年;要是吐出的是石子儿,那就要歉收啦。你来了这几年,年年丰收,你就是我的吉祥鸟儿,你就叫紫萱吧,好不好?……

心事浩茫,唇边的那管横吹也让紫萱吹得得心应手天籁自成。正在陶醉,猛听得有人变腔变调地喊:匈奴人,匈奴人来啦!

紫萱茫然四顾,随着一阵“嗖嗖”的啸声,飞蝗般飞来许多箭矢,随后就见不远处正如狼似虎扑来黑压压一片人马,队伍中还有一面极其惹眼的狼头大纛——偌大的西域一带,就连三岁的黄口小儿都知道,匈奴人顶礼膜拜的图腾正是狼……

14

马驖被飞燕带来的消息惊呆了。那时候他还徘徊流连在赤谷城外一处泉水叮咚、绿草如茵的山峡沟谷间——当地人告诉他,每到马儿发情时节,人们就会赶着经过精心挑选的种马和母马来到这片峡谷里,让它们自由交配,来年产下的,必是日行千里的神驹良马。眼下已是九月,早就过了马儿的发情旺季,峡谷里也没了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时的喧闹欢腾,但马驖还是想来看一看,想一想,再琢磨琢磨,没办法,谁让他爱马如命爱马成痴人马合一人马不分呢?早年间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单是“八王之乱”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因京师吃紧,河西兵力入卫京师,随之才有了“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依柱观”的民谣,可见凉州兵马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之深之强之烈。身为凉州土著,能不让人心潮澎湃倍感自豪,能么?也就是在那条被乌孙人认为是有神显灵的峡谷里,马驖觉得乌孙人是对的,神驹天马百里挑一,能否降临世间,完全就是上苍的旨意,人所能做的,就是以一种敬畏之情感恩之心,尽可能地照料好马儿,然后,就等着来自上苍的恩赐。当然,他也没有忘了,在单人独骑追撵飞燕的路上,突然间看见那匹甩脱一切羁绊,不吃不喝单独跋涉数百里,在沙海中追上自己的忠心耿耿通身乌黑油亮心爱的坐骑时,自己体会到的那份温情与感慨。正是在那种几乎是铺天盖地让人哽咽难言的感动中,他立誓发愿,总有一天,他要融合自己看见的和感悟到的所有的一切,塑造出一匹集合了天下所有骏马的血性与神性的龙马天马加神马……

飞燕气喘吁吁找到他的时候,马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无法自拔,以至于飞燕说完了,他还愣呵呵地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飞燕又说了一遍:我把我给了你吧。全部。现在。此刻。

马驖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飞燕叹了口气,这个马驖,这个马痴!她又根根梢梢说了一遍。

马驖这才明白了。明白了的他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别的,而是一把抓住正在宽衣解带要把自己裸露在阳光下的飞燕的手:不,你不能,我也不能……

为什么?飞燕几乎是在咆哮着:为什么?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啦!

那也不能!马驖也在咆哮:认识你是命,爱上你是缘,娶不了你……马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也认了……你父王说得对,儿女情长只能让英雄气短,你要成全你父王,成全乌孙百姓,我成全你,其实就是成全我自己……

四目相对,双泪长流,两个人互相久久地对视着,仿佛要把对方的模样和气息镌刻在心间脑海永世珍藏。突然,猛一把甩脱马驖的手,飞燕展开双臂,紧紧将马驖箍在自己怀里,在他额头上、眼睛上、脸颊上、嘴巴上使劲地吻着、吻着;刚开始马驖还在推拒,但换来的却是飞燕更猛烈的进攻,终于,他们拥搂着倒在草地上,互相剥去对方的衣物,喘息着,颤栗着,翻滚着,直到彼此完全交融身心合二为一……

因为杨宣杨大人还要急着赶回高昌,乌孙王也不顾周边友邦派来祝贺的使者还在路上,执意要为杨宣和飞燕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后再送他们上路,于是,赤谷城王宫前的广场上就成了一片载歌载舞欢腾喜庆的海洋——

文康伎舒缓优美。

乌孙舞激情奔放。

月氏歌委婉悠长。

龟兹乐风格独异。

琵琶、箜篌、五弦、长笛、横笛等自是不用说,单是鼓就有铜鼓、腰鼓、齐鼓、担鼓、羯鼓、答腊鼓、毛员鼓等多种,可谓举国同庆极一时之盛。

作为新娘,飞燕无疑是今天的主角之一,按说呢,心里有那么大的委屈和不痛快,加之又贵为公主,就是要负气耍小性子,场面也会很难堪。乌孙王为此也很担忧,为此还特地安排了几个贴身亲随,让他们多加留意,万一公主真要闹起来,就赶紧把她弄回宫里严加看管。但事实证明,乌孙王完全是多虑了,不仅公主神色平静,举动中规中矩,就连那个马驖,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乌孙王不由地很有些感慨,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华夏文明、华夏礼仪果真博大精深,不要说在其中浸淫日久的汉人了,就连我的公主,要不是平日里爱看些来自中原的典籍文章,怕也不会这么识大体、顾大局……也就是在国王感慨不已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片欢腾之中,卫侯马勃在紫萱和两三个兵卒的护卫下,状极狼狈地出现了。

原来是他在途中遭遇了匈奴刘留,护卫随从大多战死,所带礼品被全部洗劫一空,他自己也是侥幸逃脱,那个刘留既是因为心有忌惮,也是要让他带话给杨宣与乌孙王,说是此事没完,此仇必报,所以才刀下留情,放了他一条生路。

出此意外,婚礼只得草草收场,改为重打锣鼓另外开张,在王宫内为卫侯大人摆酒接风、设宴压惊。不知是出于死里逃生的后怕,还是见不得飞燕成了杨宣新妇的嫉妒,再抑或就是既要泄愤,也是为了推卸责任,几杯酒下肚之后,那马勃就面红耳赤青筋绽露地开始发威,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对杨宣横加指责,指责杨宣以维护西域为名,暗行享乐之实,只知流连忘返拥妾行乐,哪有丝毫报国之心?

因为是在酒宴上,杨宣并没有与其争执,只是不断地岔开话题,想等马勃情绪平复以后再与其细细理论;乌孙王也在一旁好言相劝,再三解释说将飞燕嫁给杨宣为妾,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目的无非是要与凉州永结秦晋之好,还望侯爷大人体谅明察。至于大张旗鼓大摆酒宴大肆张扬嘛,本意也只在于给自己和全国百姓打气鼓劲,岂有他哉?谁知那马勃并不罢休,以自己受凉王亲自委派,有权对所有军民人等和大小事务临机处置的身份,坚持要以擅离职守、临阵脱逃之罪逮捕并囚禁马驖,并将其押回姑臧城交凉王治罪。

忍无可忍的杨宣火了,指着马勃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身在友邦,本官不与卫侯你争执,是为了维护你,也是为了维护凉王和我大凉。如果卫侯非要一意孤行坚持己见,那本官愿意自系缧绁,与马将军一起前往姑臧,当面向凉王陈情辩冤!

马勃一声冷笑:既是刺史大人心甘情愿,我也绝不拦着!

眼见两人都是气咻咻的样子,乌孙王一边两面转圜进行调解,一边在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我这倒是何苦来哉?

15

因为是新婚之夜,欢迎卫侯马勃的酒宴飞燕并没有参加,但酒宴上发生的一切她几乎是同时就知道了。

既是因为有父王身边侍女传信过来。也是由于身为新郎,杨宣当晚连新房的门都没进!居然!

当然,不管是论年纪还是论地位、阅历,身为刺史的杨宣早就过了那种见色心动不管不顾的时段了,但新婚不入洞房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正常的,那么,他是在忌讳什么吗?如果是,那又究竟是些什么呢?秀外慧中的飞燕公主自然是敢做敢为也敢于担当的,自然也不会相信杨宣新婚却不入洞房是让马勃给吓倒了——男人们拥妻纳妾三妻四妾什么时候成了事儿啦?更别说那些做官或者是做买卖的男人了。那么,结论就只能有一个:马勃汹汹发难,看起来矛头直指马驖和杨宣,其实是借题发挥另有图谋,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面对那个由既是汉人又是官场组合而成的高深莫测的迷局,飞燕觉得自己像是误打误撞进了什么八卦迷魂阵一样,实在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机关窍道。生平第一次,飞燕觉得所谓的中原文化并不都是那么阳光、那么健康向上……因为总是想不明白,也是因为担心马驖,飞燕匆匆一番梳洗后,出门去找马驖了。

马驖也是一夜无眠。这让他对自己也很有些恼火。无恙无恋,彻夜无眠,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飞燕已经嫁人了,那个人是自己的上司不说,而且还是个让人尊崇敬畏高山仰止的上司,那自己就更没有理由辗转反侧了不是?可他就是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哪怕是出于上下尊卑的官场礼仪,乌孙王举办的欢迎卫侯马勃的宴会他也不应该缺席,但他却借口已经在婚礼上喝高了,假醉佯狂拒不出席。他真的不能出席了,也就是真的不能再若无其事自欺欺人了,要不然他真的会疯啦。飞燕和杨宣的婚礼他没有缺席,而且还没有失态,在他就已经是用完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和克制力,那是他不想让飞燕看不起自己,也不想对不起杨刺史杨大人。男人嘛,就是要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更何况你面对的是你自己深爱着的女人。马驖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话好说,真想要服却也不易——哪怕是自己和自己对话呢。整整一夜,马驖就那么死死活活地纠结了一夜,直到天快放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他很快就被人推醒了,那是杨宣杨大人身边的一个亲随,那人说杨大人让他来传话,说是卫侯马勃要追究他擅离职守、导致凉王赐给乌孙的礼物被匈奴刘留打劫一空的罪责。那亲随还说,杨宣杨大人的意思,跟卫侯说不清,可以回姑臧找凉王解释原委,并且要快。

目送那亲随匆匆离去之后,马驖干脆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出了驿馆客房和院落,在那条不长的卵石铺就的小街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天真的快亮了。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的亮色正在顽强地往上顶呀顶呀,将一条线变成一根绳,又变成一匹布,再然后,就成了一片浩浩荡荡的蛋青色。很快地,随着亮色的渐渐漫漶,东方天际的色彩也开始丰富起来,由桔红而大红,由大红而火红,太阳出来了……

马驖呆呆地看着,霍然而亮色彩缤纷的景色让他的心里也是通透通彻杂念全无。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包括此前还折磨得自己欲死欲活死活不能的痛苦和冤屈,也包括卫侯马勃的虚张声势借题发挥。很明显,首先拿自己说事,在卫侯马勃那里,其实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意思。在马勃眼里,杨宣就是自己身后的沛公,这是不用说的。那么,卫侯马勃究竟想干什么、要干什么就应该是清清楚楚了。马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马勃真要取杨宣而代之,那原本就暗流涌动、各种势力纠缠纠结的西域难免会分崩离析,想要重新收拾,只怕会难上加难。看看中原一带此消彼长你来我往的乱局吧,谁会不明白,要把一条鱼熬成一锅汤容易,想把一锅汤还原成一条鱼你试试?还有,一直养尊处优,只以笙歌旋舞、飞鹰走狗为乐事的马勃难道真的只想在沙州和西域一带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发号施令么?打压我是为了打压杨宣,打压杨宣又是为了打压谁?在某种程度上,杨宣已经是西域一带的最高长官了,他身后的沛公能是谁、会是谁呢?马驖不敢想了,真要那样,不要说西域和沙州了,就是整个偌大的凉州怕也要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百姓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能么?

马驖拿定了主意。拿定了主意的马驖大步流星回到驿馆,叫驿卒找来一条绳索,将自己反剪双臂,结结实实地捆了,然后就义无反顾向着马勃下榻的王宫方向走去。

飞燕和马驖两人就这样走了个面对面。

飞燕先站住了:你?

马驖也站住了:事因我而起,祸也该因我而止。

飞燕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可是,为什么?

马驖若无其事地笑笑:当初,我和卫侯大人立有军令状。

飞燕不会说话了:可是……可是……

军令如山,没什么可是。马驖边走边说,在马上就要与飞燕擦肩而过的时候,马驖又站住了:知道你不容易,杨大人更不容易,请千万谨慎!我先走一步。

望着马驖渐渐远去的背影,飞燕热泪盈眶,后来就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马驖——

为了追上公主的紫萱,就是这时候跌跌撞撞跑来的。看见五花大绑的马驖,她傻住了。

马驖朝她笑一笑,脚下并不停步:替我好好照顾公主,啊?

张张嘴,紫萱想说什么,但到底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就那么傻着。

几步开外,飞燕踉跄欲倒,又是泣血含泪的一声:不——

16

看看飞燕摊在面前几案上的纸张,杨宣纳闷地抬起头,看着正正地面对着自己的飞燕:什么呀,这是?

飞燕并不看他,只盯着刚刚放在杨宣面前的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张:休了我吧,求你啦!

那真的是一纸出自飞燕之手的要杨宣休了自己的休书。

杨宣当然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生因何而起,感慨之余,他突然有些走神,好像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美女究竟是个怎样的美女。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再次推推那张纸,飞燕又催促着:大人,休了我吧。用上你的大印,文书就生效了。那马勃咬不着你,也就能放过马驖啦,对不对?

未必吧?三个字已经涌上舌尖,硬是让杨宣和着唾沫给咽了回去。他只默默地拿出自己一大一小一官一私的两枚印章,又打开印泥盒盖,郑重其事地盖好印,然后又默默地往前推了推。飞燕已经转身出门很久了,那首不期而至闯入心田的出自汉武帝之手的《李夫人歌》还在杨宣脑海胸间久久徘徊——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翩何姗姗其来迟……

看着那纸休书,马勃心中暗笑,但脸上却满是惊诧愕然,甚至还有几分惋惜:休了?新婚燕尔,正该如胶似漆,恨昼长夜短,如何却是这般结局?

飞燕也并不说破:于我们胡人而言,这张纸真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之所以多此一举,我是想,说不定卫侯大人会喜欢……

我喜欢?马勃像被火烫了一般要将那纸休书甩出去:你什么意思?这事儿与我无关!

飞燕正色:与你无关?你敢向神灵发誓?

马勃一时无话,心里又车轱辘般转了起来,什么意思?休啦?就为了我昨晚借酒遮脸那通话?可杨宣是轻易能被吓住的主儿?还有这个飞燕?初来乍到,人生地生,身边甚至连个亲信都没有,万一……半天了,马勃终于讪讪一句:公主想要怎样,但请直言!

飞燕一字一顿神色凛然:是我妖媚惑上,以色相诱人,嫁给刺史大人,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去姑臧城中安享富贵。昨夜幸得卫侯大人披肝沥胆痛陈利害,小女子和我家父王追悔莫及,从刺史处求得休书一封,也算是亡羊补牢的意思……

马勃乐了:如此说来,刺史大人撇清了干系。公主放心,本侯绝不为难于他。

飞燕再逼一句:那马驖马将军呢?他可是已经被大人关在牢中,他难道不该放?

马勃为难地咧咧嘴:此事另当别论。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军法无情,罪不可赦……

飞燕的声音猛一下高了:马驖何罪之有?

马勃异常沉痛地叹口气:公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别的不说,单是凉王给贵国所赐礼品途中被匈奴刘留洗劫一空,他就罪责难逃。这事瞒不过去,欺君之罪就是杀头之罪。马驖将军自己也深知利害,所以才主动投狱,至于如何发落,当然最终还得听凉王的……

也不能说马勃没有道理,但这道理飞燕就是没法接受。且先不说马驖最终会不会受到处罚,又将受到怎样的处罚,单是想到他目前正被马勃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她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是雄鹰,就该翱翔在蓝天;是骏马,就该驰骋在草原;是猎手,就该弯弓搭箭,上天入地,缚龙搏虎;只有猪,才被关在圈里,任人宰割……一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只要大人能放了马驖,我、我、我愿意给大人做妾当小!

马勃满脸都是美梦成真的得意,但旋即又做出淡然漠然的样子:公主,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对不对?

飞燕完全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凛然:卫侯大人放心,我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尽管房间没有第三个人,马勃还是故作神秘地四处张望一番,还将声音也压到不能再低:事在人为,既然人现在还在公主的地盘,那还能没了办法?对马驖我也只是暂且收押,暂代凉王看管而已,他要是跑了,我不是也没有办法?

飞燕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马勃公事公办的样子: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不是吗?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自以为洞穿了马勃的心思,同时听懂了马勃的暗示,飞燕安排紫萱去马厩牵出自己的白马和马驖的黑马,并且备好干粮和水囊,等在关押着马驖的军营门外,自己则径自去了军营,公然提出要见马驖。

公主驾到,自然是没人敢拦,只是在她大摇大摆领着马驖步出牢门的时候,几个守卫的兵卒不得不问了:公主,你这是?

飞燕不屑地哼出一声:知道我是公主还问?本公主的事你们问得着吗,嗯?

兵卒们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但马驖却不能不问: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飞燕反问:怎么,你坐牢还真坐出瘾啦?我要救你出去,然后让紫萱陪着你去姑臧面见凉王状告马勃!

马驖看着她:我走了,那你呢?真要给那马勃当妾做小?

飞燕斩钉截铁: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不怕永堕地狱!快走吧,操心那马勃变了主意……

马驖一动不动:事关王法,不可轻动;再说了,我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飞燕急了:可我怕!杨宣大人也怕!万一那马勃半路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呢?

马驖一怔,但很快又有了主意:那不如你就再去姑臧,向凉王奏明一切,也能给马勃一个措手不及。马驖没说出口的话是:这样,你就不用嫁给他了,你就依然还是我的。

飞燕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我倒是可以走,但那马勃要是找我父王的麻烦怎么办?他可是凉王的小舅子,还是监军,杨宣杨大人不是也得让他三分么?说着说着,飞燕先自泄了气:这不行那也不行,真要是没处讲理,我情愿和你浪迹天涯!

马驖连连摇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不明摆着是授人以柄吗?马驖一边说一边转身要回牢房:你也别太担心,谅他马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这几天在牢里闲着没事,我琢磨了好几种马式……

飞燕忿忿地一跺脚:马马马,你就知道马……

话音未落,不远处真的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声,在万籁俱静的夜晚,那声音显得那么宏亮而悠长。马驖站住了:驖子,是我的驖子在叫!

的确是跟了马驖好几年的那匹黑马在叫。也不知它是听见了主人的脚步,还是闻见了主人的气息,它突然就伸直脖颈,两耳直立,仰望夜空,嘶鸣不已。紫萱急了,紧紧地攥着缰绳,嘴里还在哄劝:别叫别叫,我家主人要救你家主人,我们是在劫狱,劫狱你懂不懂?

马儿当然不懂。结果,非但黑马的嘶鸣没有停止,白马也跟着嘶鸣起来……

尽管分开时间其实一点也不长,但马嘶声还是让马驖激动不已,他不是在走,而是朝着军营外跑了起来——他不是想越狱逃跑,真的不是,他就是想看看他的马,摸一摸它长长的鬃毛,拍一拍它圆圆的臀部,如果可能,再对着它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说几句心里话的;可马驖也好,飞燕也好,都是太过善良了,他们都没有想到,那马勃早就料定,为了马驖,飞燕会不顾一切,所以才有意卖个破绽,让飞燕以为有机可乘,而他就一直在暗中窥测时机,随时准备下手。踉踉跄跄的,马驖还没跑出几步呢,马勃的声音就响了,还有许多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的军卒兵士环绕着他——

好你个马驖,违反军纪、临阵脱逃于前,又执迷不悟、越狱潜逃于后,无法无天狂悖犯上,就休怪我手下无情!放箭!

乱箭齐放,一阵嗖嗖乱响,马驖像只刺猬般訇然倒地,眼睛却是不甘心地大睁着。

飞燕傻了,先是冒着如雨的箭矢呆呆地立着,马驖倒地之后,她疯了般地扑了过去,抱着渐渐冷却僵硬的马驖的身子,她哭喊着,嚎啕着,声音凄切狞厉又惨痛悲凉……

飞燕的哭声让那一黑一白两匹马儿也受了刺激,它们竟不约而同地挣脱了紫萱攥在手中的缰绳,然后一起冲向火把攒动弓弦乱响的方向,让那里响起一片哭爹叫娘的鬼哭狼嗥;再后,两匹马儿围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久久地徘徊着,徘徊着,时不时地,它们还会仰面朝天,发出几声悲怆的嘶鸣……

也是在马儿悲怆的嘶鸣声中,飞燕不哭了,也不喊了,她先是细心地替马驖整理好鲜血浸染的衣服,细心地擦去他脸上的污渍和血迹,又一根根拔掉马驖身上密集的箭矢,细心地放在一边,然后她将马驖抱在怀里,抽出腰间的弯刀,用力地向自己胸膛插去。紫萱眼疾手快,猛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飞燕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不!

两个满身血污的女人就这样在地下翻滚着扭作一团,一个要拼命地杀了自己,一个在拼命地阻挡,气喘吁吁中,还是紫萱的一句话让飞燕停止了挣扎——

你就这样死了,那马驖不是就白死了?

飞燕愣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半天,突然又一次大放悲声。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时身临其境的紫萱一想起飞燕的哭声,就会觉得周身寒彻冰凉刺骨,哪怕天上正是艳阳高照烈日炎炎……

尾 声

血流如注。殷红似火。感天动地。惊神泣鬼。这是回到姑臧城述职的沙州刺史杨宣杨大人的话,他是在向凉王描述当时现场的情状。杨宣同时还告诉凉王,飞燕最后还是死了。谁也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地跟紫萱叮嘱了些什么之后,最终还是用那把弯刀插进自己胸膛,就在马驖的遗体旁。那两匹马儿自那以后就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地跟着人们。人们为飞燕和马驖收拾装殓的时候是这样;人们为飞燕和马驖下葬的时候也是这样;丧事完毕,人们都已散去之后,那两匹马还是那样,久久、久久地围着那座双人合葬的大墓不肯离去。开始的时候,那两匹马还能绕着坟包一圈圈地走,后来走不动了,但它们依然站着;再后来,它们连站也站不住了,就卧在坟包前,直到形销骨立奄奄一息最终气绝身亡。就像死在一起的飞燕和马驖的遗体无论怎样也无法分开一样,那两匹马儿也是自始至终如影随形……

凉王感慨不已连声嗟叹,最终下令将马勃革职拿问,并追封马驖为张掖将军,赐姓张,命人在姑臧城郊重新为马驖和飞燕重修一座合葬大墓。

杨宣同时建议,两人都算是为国捐躯,哪怕是张榜招贤呢,也该赶制出几件寓意深刻的殉葬之物,用以彰显大义,激励生者,缅怀逝者。可惜的是,凉王对此并没有明确表态。

后来不久,凉王下令,将杨宣从沙州刺史调任酒泉太守,理由是老将军劳苦功高年岁已大,理当清闲清闲。但知道的人都说,凉王是对老将军有想法呢。

也是不久之后,乌孙国在国王驾崩之后,再次发生了内乱,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那个匈奴刘留,竟是谁也说不清他最后的下落。

乌孙国破,原本就是个汉人的紫萱一路历尽艰辛,终于重新回到河西。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紫萱后来嫁给了姑臧城中的一个铁匠。和铁匠一起,他们不仅锻造打制犁铧、镰刀等各种农具,也打造马镫、嚼铁等乘马或是挽马所用的部件,当然也少不得要给马儿钉蹄铁。难得的闲暇时分,紫萱总要和铁匠一起,琢磨着用青铜铸造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马式,但紫萱又总是不满意,于是就重新回炉、重新琢磨、重新铸造。时间长了,就算脾气再好,就算再宠老婆,铁匠也忍不住问了:咱河西最最不缺的就是马了,到处都是马,你究竟是要铸造个怎样的马式?

紫萱白他一眼:又没耽搁你的正经营生,咋就不耐烦了?

铁匠赔着笑:我是说到处都是马……

紫萱斩钉截铁:马和马不一样,就像人和人不一样。停了停,又补一句,眼神里也闪烁着一种久远迷离梦幻般的光泽:我也说不清,真的说不清。反正我就是忘不了公主的嘱托,马驖就是鐡马,这好办;可怎么才能让公主与他如影随形形影不离呢……

还是尾声

公元1969年,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场合,河西武威(也就是当年的姑臧)一个叫雷台的地方挖开了一座古墓,墓中陪葬文物共计二百三十一件,除三颗铸有“将军”字样的银印外,还有一雄伟壮观的仪仗队,包括马三十八匹、牛一匹、车十四辆、手执兵器的武士佣十七件,各式立座奴俾牵马俑二十九件,共计九十九件青铜器分成若干组,形成了完整的仪仗队伍。

仪仗队的最前面,是一匹奔马,它昂首嘶鸣、扬尾御风,三足腾空,一足踏于一只正展翅翱翔、回首惊视的飞鸟之上;同时,它周身上下闪现的那种中西文化水乳交融的特征也让人惊叹不已浮想联翩……

1983年,这匹马被国家旅游局确定为中国旅游标志……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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