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2014-11-27 20:31周虎成
飞天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李经理

周虎成,籍贯甘肃天水,现居兰州,供职于省级机关。上世纪80年代初发表文学作品,后因工作关系搁笔,现拾笔。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报刊。

1

春节过后不久,在工地上干活的狗娃又接到姐姐的电话,脸上似雷雨前的天空,铺满了乌云,一时无法转晴。

姐姐在电话里说:“妈有病了,你赶快汇点钱,给妈买药!”这回她在电话里没有埋怨狗娃,只是说,“妈很想你,一提到你就流眼泪……你回来看看妈吧!”

狗娃已经有两个春节没得回家了。倒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工地上的活紧,上边催得急,他干的又是技术活,的确走不开。狗娃也很想回家看看母亲的。

狗娃家在偏远山区的一个小村子,两面山夹着一条沟,村庄坐落在半山腰,村里仅有的一点地都在两面山坡上。土地贫瘠,天旱时,连撒下去的种子都收不回来。遇到大雨,坡地被山洪冲得沟沟坎坎,别说收获庄稼了,就是把地重新整好也得让人脱几层皮。河道里平时一点水都没有,干巴巴的,一片乱石,大雨过后山洪裹着泥石流从山坡倾泻而下,冲进河道,山洪怒号,乱石翻滚,行人被阻。狗娃的先人们就是在这里一辈接一辈不停息地与大自然抗争搏斗着,狗娃这辈人不愿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发出来的企求,时常梦幻般地隐现在狗娃眼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到镇上给母亲买药,顺便叫上狗娃一块回家。还没到放学时间,父亲在校门口等了近一个时辰。那一天也怪了,天闷热得像一口大蒸笼,等他们从学校出来时,黑沉沉的乌云正从南边山上铺过来,没有打雷,只听见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父子俩正沿着河道抄近路往家赶。河道里坑坑洼洼,乱石垫脚很难走,但比起绕山路回家还是近得多,他们想赶在雷雨之前回到家。

两人还没有走出河道口,阴沉沉的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天崩地陷般的炸雷,吓得父亲赶紧抓住儿子的手往前快跑。没跑出三步,豆大的雨点就砸到两人头上,大雨像盆泼的一样倒了下来。光秃秃的河道里连巴掌大一块避雨的地方都没有,父子俩只能躲在道沿的土坎下。父亲将买来的中药包捂到胸前的褂子里,前身紧贴土崖,让后背淋着雨。还没容他们喘过气来,咆哮的山洪顺河道冲了下来。父亲赶紧将狗娃搊上道沿,狗娃身子还未站稳,就赶快去拉他父亲,脚一滑,人又从道沿上滚落下来。父亲又一次将狗娃搊上道沿,自己也赶紧往上爬。大雨瓢泼似地倾泻着,泥滑泥滑的河道沿边没任何可抓的东西。

“爸,我拉你!”狗娃大声喊着。

“不要管我,你站好!”他怕把狗娃再拉扯下来。

这时山洪的浪头已经冲到他身边,他急忙伸出手:“狗娃,快拉我……”还未等狗娃抓住他的手,只见他身子往后一扬,中药袋抛撒在翻滚的浪头上,整个人就不见了。

“爸……爸……”狗娃嘶喊着顺河道沿往前跑,肆虐的山洪丝毫没有理会狗娃的喊叫,“爸……爸……”狗娃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大雨倾倒着,狗娃嘶声裂肺地嚎叫着……

大雨停了,山洪退了。狗娃在一块大石脚下找到了父亲,全身被黄泥浆糊成个泥疙瘩。顽强的生命力支撑着他见到狗娃后,只是眼睛微微动了动,断断续续说:“照顾好……你妈!”便闭上了眼睛。无限的哀怜留挂在脸上,狗娃呼天抢地哭喊也没有叫醒他再看看这个让他十分眷恋的世界。他走了,把贫家薄业的艰辛留给了狗娃母亲,留给了这个家。

2

十一岁的狗娃,十三岁的姐姐,两个幼嫩的肩膀挑不起这个家。母亲把艰辛、困苦、贫穷全搁在自己身上,像男人一样背朝烈日,脸迎严寒,在贫瘠的土地上扒拉刨食,拉扯着两个孩子。常年的辛劳累出了一身病,每到冬天就难挨难过。狗娃和姐姐到乡卫生院给母亲买药已成了冬天的惯例。乡卫生院的一些大夫也多少了解到狗娃家的一些情况,有时候药钱凑不够,也会让先把药拿走,等凑齐了再交。

狗娃对父亲留下的“照顾好你妈”这句话不是很明白,但幼嫩的心里一直在琢磨。直到母亲出了一件事,遭到村里人的白眼,刺痛了狗娃的心,他才晓得了这句话的意思,觉得自己身上有了责任。

村里人吃水全靠村东头沟壑里的那个水塘。水塘在沟壑的最低洼处,是村里组织人修挖的。下雨时雨水顺着沟渠流进水塘,聚积成池。挑水时要顺着挖好的“之”字形小路下到沟底,舀上水后再沿着这条小路慢慢爬上来。不管春夏秋冬,男女老幼,挑一担水都要出一身汗。

狗娃和姐姐力气小,挑不动,平时都是去抬水。雪雨天时,“之”字形小路非常难走,母亲坚决不让姐弟俩再去抬水,自己去挑。一次下雨天,母亲挑上水爬到半道,脚一打滑,连人带桶滚到沟底,掉进水塘,差点爬不上来了。村里人认为很晦气,全都责难她。宁愿跑远路到邻村驴驮牛拉弄水吃,一个月内也没人去水塘挑水。这件事深深触伤了狗娃幼小的心灵:失去父亲的孤独敏感,生活中的艰辛苦难,村里人的白眼冷落,孩子们玩耍时的戏谑嘲弄,一起涌上他心头。他恨自己太小太无能,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恨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不能把地里家里的重活苦活揽下来,恨自己不能替换母亲的辛劳,把生活的担子搁在自己身上。他在内心里曾几次憎恨过父亲,恨他撇下他们不管,把家里的苦难全留给母亲,让他们不仅受苦受难,还要挨骂受气。背地里他曾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发过好多誓,长大后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初中毕业了。狗娃明白,上高中考大学——母亲无力帮自己搭起这条通往外界的光明路;回家务农——做土地的主人,在山旮旯里靠三分薄地过日子,他十二分的不愿意。

狗娃对母亲说,他不想上高中了。

“为啥?”母亲问,“那你想干啥?”

“妈,你想啊,我就是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就是考上大学,咱们家也供不起呀!”

“那咱就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妈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高兴。不行把猪卖了,再借点钱。”她靠近狗娃跟前,“我听说乡上还给考上大学的娃娃贷款,你考上大学,那咱也贷一点,慢慢还好了。”

“你拿啥还呀?妈,你再别说了。”狗娃很认真地说,“我已经想好了,先学点技术再说。”

“啥技术?”

“你不懂。”

母亲不反对狗娃学技术,反对的是他学点技术去外地打工。狗娃是家里的独苗,唯一的男娃,到外边打工吃苦她不怕,最不放心的是:万一像他爸……她可怎么活呀!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母亲最终没有拗过狗娃。狗娃报名进了县职业技术培训中心。他有初中文化底子,学习技术上手快,半年后结业时,狗娃学会了好几门打工干活的技术。培训中心举行了发证仪式,狗娃捧着红本本,心里想了好多好多……

乡建筑队到培训中心招技工。队长看见狗娃留着小平头,圆脸盘,大眼睛,肤色较黑,虽然个头不高,但宽肩膀,长得很结实,一副憨厚相,让人放心的感觉。中心的人说:这娃学得认真踏实,是干活的料。

队长问狗娃愿不愿到乡建筑队来干活?狗娃第一句话就问:“到城里干活去不去?”队长觉得简直是个愣头娃,说:“哪儿有活到哪儿干。北京有活也去。”

狗娃离开家的时候,俯下身看了看母亲的头发,四十来岁的母亲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他心酸得难受。又捧起她的手,瘦瘦的双手皮连着骨头,指关节全都隆起凸显出来。这是妈妈的手吗?狗娃当时真的不敢相信,以前怎么就没认真看过呐!泪水顿时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眼睛模糊了,心里喊道:爸爸呀!你在哪里?妈妈的手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满面泪水地跑出了家门……母亲手按着门框,几乎哭出声来。姐姐劝着母亲,自己也嚎啕大哭起来……

3

狗娃随乡建筑队来到省城。最先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狗娃肯卖力,又懂水管安装、电路维修等技术,很快让队长看上了眼,成了技术骨干人员。狗娃越发肯卖力了。不到半年,经一个老乡介绍,狗娃又跳到一个较为专业的工程队。这个工程队专门承揽铺埋地下水管、电缆线路、焊接铆打各种管道的活儿,狗娃在培训中心学的技术刚好用得着。工程队常年整月有活干,工钱不但给得高,而且能及时发到手。虽说平时工期紧不放假,但星期六星期天只要有事请假,队里一般都会答应。遇到法定假日,给干活的人还发三倍的工钱。狗娃最中意的是中午吃饭休息时间比别的工程队多半小时。吃过饭与工友们打打闹闹,扳扳手腕,为打老K牌的人观战助喊,或者蹲在树下接电话发信息,观看街头小景,这是狗娃最惬意的时候。他们经理说过:刚吃完饭精力不集中,干活效率低,多休息半小时不碍事,磨刀不误砍柴工哩!

在城里二年多时间里,狗娃没走出这条南北横向的街道,就在两公里多一点的马路上干活打转。狗娃觉得这样挺好,街道周围的环境他已经熟悉,工余时,还可以在街上转转,看看城市人的生活,看看城市夜景。说具体点,狗娃就是想看看城里的“西洋景”。夏天,蹲在工棚前,看着街上走过的个个美女(对狗娃而言),穿着短裙短裤,露着直溜溜雪白的大腿。这情这景,时时撩拨着狗娃萌动的青春火苗,蹿到高涨时,常出现幻觉,弄得他想入非非,整夜无法入睡。狗娃想到家乡那小沟沟里,哪个大姑娘敢这样穿着打扮在村里走一遭哩!这景这人这事,在那小沟沟里别说他一辈子看不到,就是下辈子也看不到。狗娃很乐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干活,体力上再苦再累,他觉得心里不苦不累就是天下最好的事了。小时候他心里受到的创伤这辈子都忘不掉。狗娃唯一牵挂和揪心的是母亲,每每想到母亲的病,心里就难受纠结起来。

去年11月份,天刚放冷,他姐姐就打电话来,说妈病了,让他寄点钱过去给妈买药。还在电话里抱怨:“离家两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咱妈!”

“我也想妈啊!我也想回家呀!姐,可给妈治病的钱从哪里来呀?”狗娃委屈得眼泪汪汪,姐姐在电话那边也哭了起来……这一哭,狗娃想起了苦命的母亲,伤心涌上心头,郁结在心底深处的情感一下迸发出来,对着电话向姐姐哭诉起来……姐姐一边哭一边又劝起狗娃来……一位工友出来上厕所,听见狗娃的哭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叫来几位工友,大家一块劝狗娃:

“哎,别哭啦!”

“有啥事说呀!”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都会帮忙的。” 狗娃听到这句话后,哭得更伤心了。

事后大家凑了一点钱,还有狗娃积攒的一些,汇给家里。春节的那段时间,干普工的人都回家了。工地上只有一些干技术活的人走不开。如果没有借钱这档子事,狗娃可以请假回家,经理不准假,他完全可以卷起铺盖回家,不干了。愁的是还欠着老乡和工友的钱,他们也都是急着等钱用的人啊。再说了,春节短短的几天,挣到手的钱几乎是半个多月的工钱,这也是一个机会哩。除夕,柴经理还让灶上加了几样菜,弄了几瓶酒,工友们在一起聚餐喝酒,看春节晚会。狗娃喝了几口酒,出去拿电话给母亲拜年。他想好了,大过年的,一定要说点高兴的事,让母亲高兴高兴才对。刚开始他还强忍着,但怎么忍,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一位工友硬把他扯进去,趁着酒劲数落了狗娃几句:“大过年的,哭啥?哭了一年不吉利!你看,让你弄得大家都有情绪了。”过后几天,狗娃的心情基本还算好,大伙在一块说说笑笑,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几天很过就过去了。

4

这一次狗娃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如坐针毡。

要钱,他没有;借钱?旧账未还又要拉新账,向谁借?向小赵、老张、银仓、杨蛋、宝娃?他们有的刚从家里来,没回家的也把钱寄回去了。这时候张口向他们借钱,都是青黄不接呀!向他最要好的工友老李借?狗娃在心里已经想过多少遍了,都不行,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再不能为难他们了。

工地上吃饭时,大家都聚在一起,基本没人说话喧闹,只有“呼呼啦啦,扑哧扑哧”的吃饭声。碗筷一放,才热闹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递个烟卷,开个玩笑。没烟抽的人,硬是从工友身上夺下烟包,抽一支不算,还要在左右耳朵上各别一支。打老K牌的人聚在树下,用水泥块支个摊,两人一对家,甩起老K来。观战的人围成一圈,献策助战,很快就会形成双方两派阵营。狗娃平时不打牌,喜欢观战,钻进人堆里,助喊的声音最响。

“出这张牌。”

“不行,不行。”

“你出这张,对,就出这张。”

“用大王杀掉。”

“嗳,别别,留下大王保底。”

双方阵营的助威呐喊声盖过了甩牌声,更有甚者互相指责起来,谁都不服谁,都认为自己是半天云里点灯——显高招(照)。狗娃今天却一脸愁相,闷恹恹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晚上,狗娃躺在通铺上,心里纠结着借钱的事,想着想着……瞑瞑中好像看到父亲回来了,抱着好多好多的钱。这下子可好了,他赶快去药店买药。交钱时人家不收这钱。他问为什么?药店人说这钱不是人用的。他觉得很奇怪,钱不是人用的谁用?药店的人告诉他,这钱是死人用的,活人不能用。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连忙大喊“爸……”隔壁床铺的老李被狗娃的喊叫声惊醒,他爬起来:“狗娃,狗娃,你咋了?快醒醒,醒醒。”狗娃坐起来,像刚从水池子爬出来的一样,全身被冷汗浸透,脸色发白,悸颤着说不出话来……

老李大狗娃十来岁,为人正直,心眼好,又是工程队的老师傅。在城里呆的时间长了,受城市文化的影响,待人接物上已退掉了大半的乡土味。狗娃很愿意与他交往。干活时有什么问题都向他请教,有什么心里话也肯向他说一说,虽然不是老乡,两 人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是狗娃在工程队唯一可信赖的朋友。

老李干脆坐了起来,从墙上挂的衣服口袋里摸出烟来点着,问狗娃:“是不是做噩梦了?”

狗娃深深叹了一口气,伸出手:“给我来一支。”点着后,他狠狠咂了一口,看着吐出的烟雾慢慢飘浮,上升到工棚屋顶,又将头埋在支起的胳膊里,几乎带着哭腔说:“我妈又病了。姐姐要钱买药。”

“噢。”老李知道狗娃现在还拉下一些账,是有些难心。安慰说:“能不能向其他的人再借一点?我是过年前把钱都汇给家里了,身上只留下十几块买烟的,没一点多余的了。”

“我知道,不为难你。”

“没事,如果你不好张口,明天我替你再向大伙借借看。”

“那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啊!李哥!”

第二天,狗娃觉得大家看他的神情都有点怪异。老李告诉他,有人觉得借的钱没还清,怎么又借钱?是不是有点在诓他们?狗娃用牙咬着下嘴唇,委屈得眼里转起了泪花子,拧转过身去。老李知道狗娃内心的苦楚,看着狗娃离去的背影:“唉,真是黄连做的胚子——命苦娃啊!”

中午,狗娃一个人蹲在伙房侧面吃饭。老李用筷子穿上三个馒头,盛了一碗烩菜,走过去蹲在狗娃旁边吃起来。他两个馒头已经吃完了,狗娃才吃下去半个,碗里的烩菜动都没动。他看了看狗娃,用筷子指着狗娃的碗说:“再愁的事饭还是要吃,你不吃饭就能借到钱吗?快吃吧!没有过不去的桥。”他咬了一口馒头,突然停下来:“噢,我差点忘了。杨蛋说了,你借他的钱现在不着急还,等他娶媳妇用钱的时候再还。嗳,万一不行,你到经理那儿去试试看,向他借一点行不行?”

“肯定不行!”狗娃一口否决了老李的想法,“不是我没想过,现在只有欠工钱的老板,哪有给你借钱的老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5

老李说的经理姓柴,是他们工程队的头儿。也有人背地里叫他工头。柴经理在工棚附近有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吃过午饭没正经事干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闲得无聊,也踱步过来,与工人们打两把老K牌。他闲来打牌玩的是深沉。用正面的话解释,就是与工人打成一片,搞点调查研究。柴经理是想通过这不经意的活动,摸清工人们的一些想法,掌握技术骨干人员的性格特点,他们工休时都干些啥,有没有人干一些不利于工程项目的事情?嘿嘿,深着呢……一次酒喝多了,他才透出心迹:别看队里人手不多,干的可都是技术活,不把他们拿捏在手里,干活时稍微使点绊子,质量出了问题咋办?浪费材料不说,工程监理查出来,多半是要返工的。哥们,不是我说,现在揽到一点活不容易得很呐!项目方一旦不满意,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吧!

柴经理还找到一个小印刷厂,把自定的一些管理制度印成小册子,发给每个工人。他经常对工人们说:“规则挂在里面,事先整明白,到时别说我黑脸不认人。”他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船出海的巧道要诀。像埋设地下供水管、排污管、燃气管、输电线路、地下电缆等工程,技术质量要求高,工期时间紧,要靠他们工程队这帮子人全部拿下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人手凑不齐,特别是遇到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时,他就从大一些的建筑单位暗地里挖几个技术能手来,晚上干活,白天走人,工钱随活结算,双方都高兴。所以这个工程队虽然人不多,技术人才并不全,但却在这条街道马路上一扎就是五年多。

中午时分,打老K牌的人照例很快围成一圈。狗娃心情惆怅,怔怔地在旁边站了一会,低头离开了。一抬头,哟,怎么走到经理办公室这边了?狗娃透过窗户看见屋里没人,这才想起经理在那里打牌。怪怪的,狗娃不知怎么想起了经理办公室的玉佛来。

一次打牌,柴经理身上装的烟抽完了,他嫌工人们敬的烟档次低不好抽,只说他抽惯了这牌子,让狗娃去他办公室拿烟。狗娃找烟时在柜子里看见了一尊玉佛,玉佛前还放着一个香炉。他当时想:怪不得经理能发财,原来他供奉着玉佛,有佛保佑哩。

狗娃一边走一边想:经理供佛平时都上香,我没有给佛上过香,现在求佛保佑我能行吗?他心里默默祈祷:人们都说信则灵,我这回是真信啊,求佛保佑我借到钱。

甩老K的人兴致正在当口上,观战的人兴致更浓,喊叫的、拍手的、跺脚的、叹气的……热闹极了。

“经理,您快出牌。”

“别急嘛!牌都还没整好哩,慌什么!”柴经理倒是沉着稳当,话语不多。

狗娃看到经理高兴的样子,又想起玉佛来:不知经理花多少钱买来的这尊玉佛,保佑他发了财。噢,不对,平时听人们都说是“请”,不能说“买”。对了,应该是请来的。经理请的是玉佛,肯定更贵,更值钱。狗娃想着不由地又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狗娃透过窗户玻璃,看到了柴经理的办公桌、大座椅和座椅背后的柜子。他盯着柜子看:嗯,对了,玉佛就在那里边供着。他发呆似的站在窗户跟前,没挪动一步,幻觉玉佛慢慢飘到他眼前,他赶紧双手合十,向玉佛祈求:玉佛啊!求求您保佑我!保佑我借到钱,治好妈妈的病!突然玉佛不见了,他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发现自己还站在窗户跟前。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向后看了看,没见人走动,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如果……我……他不敢再想了,心里紧张得不行,身上打了个冷战,牙齿不停地磕碰起来。不不不……他赶快转身往回走。

狗娃东张西望,左思右想,心里的渴求与不安活像翻滚的浪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心灵深处,冲上来,退下去,再冲上来,反反复复……

他在打扑克的人群旁站了一两分钟,心里再一次盘算起来:如果这样……给妈妈治病的钱就有了。只要治好妈妈的病,到时给经理讲清楚,给他白干几年活不要工钱都行。这……这样干行吗?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像无数毛虫虫钻进他的心里,又疼又痒,难忍难熬,抓又抓不出来,放又放不下。

“啪”一声,柴经理把扑克牌向水泥板上一甩,说:“不打了,时间到了,干活!”他嫌自己没抓到好牌,不玩了,起身回自己的办公室来。

狗娃一抬头,老远看见柴经理走过来,躲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哎,狗娃,你不打牌在这旋磨啥呢?”他看见狗娃在这里溜达,问了一声。

柴经理这一问,吓得狗娃出了一身冷汗,“我……我今天不想打牌。”

柴经理看到狗娃局促不安,脸上极不自然的神情,又随意问了一句:“有啥事吗?”

“没……没啥事。”狗娃嘴唇子抖着说,连忙低下头。

柴经理知道狗娃的性情脾气。今天说话吞吞吐吐,神不守舍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过来!”

“我……干活去了。”狗娃不敢看经理,转过身准备就走。

“你来,你来!我问你。”狗娃没办法了,只好跟着经理进了房子。

“有啥事吗?”狗娃低着头没吭声。“到底有没有事?你说话呀!”柴经理提高声调,又问了一句。狗娃心里一阵紧巴,这时候反而伤心、痛苦、无助、难受、自责全都涌上心头,心里潮湿起来,泪水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柴经理看到这种情形,猜想狗娃心里一定有事,“快说,别磨磨叽叽的了,有啥说啥。”

“我……我妈妈……病了。”话没说完,鼻子一酸,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狗娃拿手背抹了抹。

“噢,你妈病了。有病就看病呗,你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家里还有什么人?”柴经理不解地问。

“就我姐一个人,没……没钱……”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没哭出声来。

柴经理不再问了。他觉得自己怎么这样背,打牌抓不到好牌,碰见狗娃随便一问,竟问出事来,还问到了自己头上。狗娃现在就站在他眼前,不理不管吧,狗娃是技术骨干,他心里有事,情绪不好,能给你卖力干好活吗?借钱?这事一开头,以后哪个工人有事都来借钱他受得了吗?呸,都怪自己多事!真他妈的两手伸进染缸里——左也难(蓝)右也难(蓝)。他脑子在快速运转着,转念一想:也好,把这个事处理稳当些,让狗娃在工人中做出个样子来,既抓住了狗娃的人也夯实了大家的心。这点钱算啥?从他的工钱里扣回来不就得了!现在重要的是人心,只要抓住了人心,就留住了人才;有了人,还愁干不好活?他思谋了半天,抓起电话叫会计过来。

“哎,他母亲有病。”柴经理指着狗娃对会计说,“能不能借点钱给他?以后从他工钱里扣。”

狗娃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张了张嘴巴,想问这是真的吗?但他好像确实听到经理在给会计说这件事。

柴经理又问:“你说借几个月的?”

狗娃心里顿时一热,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他赶忙用手去擦,张了张嘴,怯生生地说:“就借两个月的。”

“春节刚过,工程款还没拨下来,账上一点钱都没有。”会计一脸的愁相,摇摇头说。

“工程上没钱?那就从伙食费中预支两个月的吧。不……”柴经理摆了摆手,稍作停顿,“预支三个月的,行了吧?”狗娃听到这句话,还没回过神来,他不相信几秒钟的时间,就会喜从天降。

“去办个手续。”柴经理又说了一句。

“啊!”狗娃才回过神来,一下子喜极而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向柴经理不停地鞠躬,鞠躬……嘶哑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谢谢经理……”话没说完,眼泪就顺着鼻翼流到嘴角……

整个下午,狗娃身心都轻松起来,干活觉得浑身特别有劲。临下班时,他内心又惴惴不安起来。他想到了一个问题:“经理为啥会给他借钱?为啥?难道有啥名堂吗?”他反而有点害怕起来,翻过来倒过去想不明白,心里瘆得慌。

6

开饭前,狗娃在工棚里找到老李,说:“走,到外面吃炸酱面去,我请你。”

“你请我?为啥?”老李疑惑不解。

狗娃手搭着老李的耳朵告诉他:“经理给我借钱了。”

“啊……好事,为啥不去?走!”老李感到既惊讶又高兴。两人刚踏上小面馆门前的台阶,服务生就跟见面熟似地向老李打招呼,把他们领到靠里边的一张空桌前。

“李师傅,最近怎么不常来呀?”趁他们聊天的工夫,狗娃去台前交钱,顺便还要了两碟小菜。面端上来后,老板娘也走了过来。

“哟,李师傅,你好长时间没来了!怎么?老板欠工钱了,还是嫌我们的面不好吃咧?”老板娘笑着问。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们的工地移到南边街上了。那边也有几家面馆,就近方便点。”

“噢,以后你多来我们这里,人熟嘛!你们慢慢吃。”老板娘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老李把碗边上的最后几粒肉丁拨拉进嘴里,放下碗,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狗娃一支,自己点着一支,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好像赛过神仙似的,感到过瘾解馋极了。

“咦,老李,你怎么与这里的人都认识呵?”狗娃感到非常奇怪。

“嗨,来的次数多了,就认识了嘛。”

“我发现你不仅与面馆的人认识,与商店、邮局、银行的人也认识,与扫马路的清洁工也熟悉。”狗娃把憋在心里的疑惑都说了出来。

“对呀。”老李抽了一口烟,说话的口气里明显有几分自豪,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我在这条街道上已经干了五年的活了。你想啊,五年了,干活、吃饭、睡觉都在这条街上,溜马路也离不开这条街,就这么长的一点街道,能不熟吗?这条街上有多少饭馆,多少商店,哪家的面好吃,哪家商店卖什么东西,银行、邮局、学校在什么地方,哪家银行服务态度好,哪个清洁工扫哪一段路,多大年纪、姓什么,我都知道。”老李说起这些来,好像在说他的创业史,自豪里还夹带着几分兴奋,似乎这些事情都与他有关。

“狗娃,我们干的这些活都是哪个单位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狗娃真的是不知道,他才来两年多一点时间,只管干活,他哪了解这些情况?老李这么一说,他很想知道。

“你别看城市马路这么宽,地下挖的沟沟渠渠、铺的管子线路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就像我们的大通铺睡多了人一样,连个翻身挪腾的地方都没有。城建、市政、交通、电力、电信、公安、石化、广电这些单位都有地下工程。像供水、排污、燃气、供热、输电、通信、照明、消防、红绿灯、有线电视,监控摄像……”老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项目狗娃听都没听说过,“你说,现代城市哪一样能少得了它们?一样都少不了。”狗娃突然觉得,眼前的老李好像城建部门的人,在给经历过现代城市建设的外国参观者讲解我们现代城市建设的深奥及玄妙哩。“它们都得埋在地下。摊上这么多单位,有这样多项目,就算一个单位十年维修更换一次,时间不短嘛!你算算,十几个项目轮流过来,马路不得每年要挖、要埋、要铺吗?”

“嘿,对了,”狗娃好像清醒过来,说,“怪不得城里人抱怨马路经常挖得烂不唧唧的。我还收到一个段子哩。”

“咋说的?我听听。”老李对这类事情一贯感兴趣,他在城里呆的时间长了,对城市文化、城市风俗、城市人的生活都很留意,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城市人了。他是不是真有留在城市的打算,或者把终极目标定在儿女身上,这一点可从未向别人说过。狗娃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才找到那条段子。他还怪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怕惹出啥麻烦来,看着手机小声念了起来:

街道马路时开肠,行人头上土飞扬;

城市建设怪现象,马路咋成加工场;

北边隔来南边挡,年年开挖一个样;

都说修路为通敞,宽阔街面路难畅;

提个建议想一想,最好穿上拉链裳。

“嘿嘿……”这个段子不光逗笑了老李,也把狗娃自己逗笑了。老李说:“这个想法太好了!真的,谁有本事发明这个拉链裳,一定能得诺贝尔奖。”他索性腿一抬,一只大脚片搁在凳子边上,一只手比画起来。引得旁边桌上吃饭的一位中妇女,直瞪瞪地看着他们,她大概猜测,城管局的人怎么也来这儿吃饭哩!

“狗娃,说真的,每换一次工地,用天蓝色的铁皮隔板在街道上隔成一方小天地时,我就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城市建设队伍中的人了,咱也在为这个城市建设出力流汗啊!你说,如果没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城市建设能发展吗?城里人能生活得舒适吗?我们这些人有进城的希望吗?”老李见狗娃两手托着下巴,屏气凝神听着。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用烟把子点着,吐出一口烟,指头敲了敲桌子,问狗娃:“你说,经理为啥这次肯给你借钱?你明白吗?”

这一问,掐中了狗娃的心坎。老李怎么问起这个原由来,莫非自己的担忧是对的?狗娃心里不安起来,连忙说:“不明白,你快说吧。”

老李看见狗娃一下变了个样,咧着嘴笑了笑,说:“你担心啥?这是好事。”

“好事吗?不会有啥事吗?”

“当然是好事。你说,经理给你借钱不是好事,还有啥好事!”狗娃未知可否地点了点头,脸上还留着几分困惑。

“经理肯给你借钱,说明他看上了你的技术,看见了你的踏实。他给你借钱,为的是让你安下心来在这里好好干活,知道了吗?”

“没别的啥目的吗?”

“你说能有啥目的?这就是目的。有啥不放心的?走,回去吧!”老李向老板娘打了声招呼。

老板娘从收银台里走出来说:“李师傅,这位兄弟你还没有给我介绍哩。”

“哦,这是我的工友,名叫狗娃。”

“狗娃?”老板娘不自然地像说又像是在问。

“对了。小时候父母太喜爱了叫的小名,叫惯嘴了,就一直这么叫。我们老家也是这样。他真名叫刘家宁。”

“嗨,我说哪。有空常来啊!”老板娘笑着说。

快到工棚时,老李沉闷地说了一句:“今年春节你可能又不能回家了!”

“不,我一定要回去!”狗娃想都不想直接从嘴里迸了出来,“就是请假,我也要回去。不就少挣几个钱吗?”

狗娃干脆而决断的口气,打消了老李心中的疑虑。

7

快到年底了,狗娃做好了春节回家的准备,也想好了请假的理由。

元旦节狗娃没休息,还在工地加班。回工棚的路上,他又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妈的病又犯了,现在住院了,用了几天药,没钱了,医院要停药,让他赶快寄点钱来。这个电话彻底把狗娃打闷了……

他现在不知如何告诉姐姐:讲自己的难心?讲借的钱还没有还清?讲自己手头紧张?每次买烟时店主人都告诫他:“小伙子,这种劣质烟会把身体抽坏的,买一包好一点的吧!”这些能告诉姐姐吗?不,绝对不能。

狗娃转眼想到了柴经理:上次经理主动给我借钱,人家信佛做的是善事,我还在心里瞎琢磨了半天。如果这次我主动向他借钱,他会借吗?狗娃寻思了半天:嗯,他肯定会借的。我卖力干活,他不看我面还会看佛面的嘛。对了,应该找经理去借。

狗娃到经理门口时,听见柴经理在里边打电话:“……我们都是多年的老人手了,一定把活干漂亮。您放心……”听着里边没说话声了,狗娃走了进去。

“哎,狗娃。”柴经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再没下文了,低头看他的手机。

狗娃压着心里的纠结,把借钱的话说了出来。

“又借钱?”柴经理抬起头,鼻梁上的皮皱起来,脸像黑霜打了一般难看, “上次借的还清了没?”

“没有。”

“没有还借啥?回去干活去,我还有事。”

狗娃一下觉得经理好像换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是上次的他了。但还是鼓了鼓劲,说:“那……我想请几天假,回去看看我妈。”

“不行!工期这么紧,上面催得要命,一天都不能拖!”

“我妈住院了……”没等狗娃把话说完,柴经理甩了一下手:“等过完春节再说,回去干活去!”

狗娃咬着嘴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柴经理吗?对,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对,明明就是他,就是他啊!他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强烈的巨大反差吞噬着狗娃的心,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从脚到头凉透顶了。纠结、懊悔、伤心、痛苦、自责、憋屈一起涌上心头,达到了极点。狗娃不知怎么办才好,向谁去倾诉,向谁去发泄,向谁……向谁……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连发泄的对象都没有。一抬头看到旁边的大槐树,抬腿狠狠踢了过去,“啪”,脚从树上一下弹回来,疼得狗娃跳了起来,眼冒金星,差点喊出声来。他赶快坐在道牙上,脱下鞋袜,呀!怪不得这么疼,大拇趾的指甲盖裂了一道小口子,指头已经发紫肿了起来。这一看狗娃感到更疼了。他狠劲咬住自己的手指头,想止住脚上的疼痛。

他恨起柴经理来,又感到自己太窝囊了,真是应了村里人说的一句话:炉前打喷嚏——扑了一鼻子灰,还没闻到香味。街上的汽车“嗖嗖”而过,行人急匆匆走着。狗娃无奈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着,长长吐出一口烟雾,哼,别逼人太甚!他又想起玉佛来……

狗娃坐在道牙上,掏出手机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让她再向医院求求情,药不能停,他一定想办法把钱补交上。合上手机盖,看着手机发愣的狗娃突然眼前一亮:咳,我怎么没想到它哩,把手机卖掉先凑点钱嘛。老李经常开导他:家有万件事先从急中来。这不就是急事吗?狗娃一下感到脚也不怎么疼了。

狗娃径直来到买手机的这条街上。小店一个挨着一个,店铺前的人行道上全是买卖二手手机和电话卡的小摊主。人往小马扎上一坐,一张脏兮兮的塑料纸往地上一铺,上边摆几个旧手机,不用吆喝,就等生意上门。狗娃到这条街上时,正值午休时分,行人较少。他来到一个较为偏僻的摊主前,将手机递了过去。

狗娃的手机是进城半年后买的,平时怕话费高很少用,只有与家里联系时才小心用一用。他还给自己确定了开机的时间段:中午12点至1点半,晚上6点至10点,这时候他才能接电话发信息。

摊主看了看手机,虽然有九成新,但已经老款过时了,把价格压得很低。狗娃心里痛惜了半天,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行。要整钱不要零钱。”

摊主左手把一沓子钱用指头一夹,右手大拇指灵活地一张张数的时候,狗娃眼睛紧盯着摊主闪动的手指,心里也刷刷数着。摊主三下五下数好了钱,狗娃心里乱了数。接过钱,嘴里说好,心里却不放心,又不好意思当摊主的面自己再数一遍。他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掏出钱来一张张数了一遍,对着太阳光又仔细看了看。在银行汇钱时,狗娃站在柜台前,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从小窗口递进去的钱,接过二寸宽的汇款存根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纸上写信——这种古老的信息传递方式恐怕将要成为历史了!狗娃卖掉了手机,他想只能给家里写信了。在文具店买好信纸信封,他趴在柜台上,铺开信纸,刚写了个开头,一群小学生涌进来买文具,乱哄哄的嚷成一片。狗娃思绪全无,想好的几句话也被搅得忘掉了。他闷闷不乐地走出文具店,经过一个报刊亭时,看到架台上放着一部公用电话,他想了想,干脆给姐姐打个电话算了。抓起电话手柄,“嘟……嘟……”慢慢按下两个键后,停住不按了,思前思后,又将手柄放回原处,觉得还是写信便宜点。狗娃来到邮局,想写好了马上就寄走。在旮旯处,狗娃趴下来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妈妈:

请您原谅我不孝,两个春节没有回家看您了。我也非常想您,睡梦里常常梦见您。妈妈,我也想回家看看您啊!自从爸走后,您辛辛苦苦拉扯我们,累出了一身的病。我曾在心里发过誓,长大后一定多挣钱,让您过上好日子,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这个。今天先汇点钱过去,让姐交给医院,给您治病,以后我再汇。

妈妈,您放心,我这里挺好的,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儿子 家宁 1月2日

狗娃又在另一张纸上给他姐姐写了几句话:

姐姐:你把信念给妈妈听,念的时候慢一点,妈妈就听清楚了。今天我先凑了点钱汇过去,交给医院,不要让他们停药,下来我再想办法。我想借人家的钱还清后,我不再去外边打工了,就在县城找个活干,每星期都能回家照顾妈妈。姐姐,您放心,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狗娃将信封好后,放在胸口双手捂了一阵,才放心地投进邮筒。抬起头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哎呀,两点过了。他赶快用柜台上的公用电话给老李打电话,让帮他向队长请会假,他在外边有点事,现在就赶回去。

赶到工地时,狗娃看到会计蹲在挖开的沟渠边上看人们干活。他在工棚里换上工作服,刚走出门,会计就迎上来问:“你干啥去了?上工都迟到了,手机怎么也关了?”

“在外边有点事,我让李师傅帮我请假了。”狗娃准备离身走开。

会计没问别的事,只说:“走,经理找你。”

“经理找我?找我干啥?”狗娃感到有点奇怪。

“去了就知道。我已经找你好一会了。”

狗娃想:他不借钱,又不请假,找我干啥?噢,对了,可能是……狗娃心里明白了。

“你等一等。”他转身返回工棚,卷起床铺,在下面找出一个压得平平展展的信封袋,从里边抽出来几张纸条,仔细看了看,折叠好装在身上。狗娃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心里却在想:哼,你是怕不准假我回家了?怕借的钱没还清我再不来了?怕……你也有怕的时候?现在催我还钱?也好,借条和账单我都拿着哩。他又想:如果春节前还不清,向经理写个书面保证,请几天假回一趟家,回来一定接着干,直到把钱还清。心里的打算可一点不能向他透露。

狗娃跟在会计身后走进柴经理房间,还没站稳,柴经理就问:“你干啥去了?为啥关机不接电话?”

“有点事,外出了一趟。”狗娃说,“我让李师傅代我请假了。”

“为什么关机不接电话?”柴经理好像对狗娃关掉手机特别在意,一再问这个事。

“手机卖了。”狗娃已经完全不在意柴经理的态度了。

“啊,卖掉手机干啥?”柴经理有点意外。

“给我妈治病。账单我带来了,算清楚吧!”

“你说啥?什么账单?”

“我还钱的单子嘛!”

“噢,”柴经理一看他这样子,也不多问了,“是不是你妈病了,要借钱?”

“嗯。”狗娃知道说多了没用,已经扑过一鼻子灰了。

“就这点事吗?刚才我有点事正忙着哩。”他转头对会计说,“给他再预支三个月的工钱,连同上次借的,以后慢慢扣,不着急,听见了没有?”

“好好好,知道了。”会计连连点头。

狗娃怔怔地站在原地,有点发懵,他弄不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怎么像山里的天气一样,雷雨倾泻时浇得你浑身湿冷,躲都躲不及;太阳出来,一会又晒得你唇焦口燥。

晚上,刚躺在通铺上,狗娃就把这些告诉了老李,并说:柴经理葫芦里卖的啥药,他吃不透。

“这有啥吃不透的。”老李世故地说,“他先前不给你借钱,是因为这个工程再有几个月就要结束了,他还没揽到新项目。你想想,你还欠着钱,他能给你再借钱吗?后来又主动给你借钱,那是新揽的项目谈成了,活可以续上了。不给你借钱,你回家不干了咋办?这些他能给你细细摆出来吗?”老李停了停,长叹一声,仰起头,伤感地说,“又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了……父母妻儿也想我们啊……”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啊……”狗娃一下从铺上爬起来,冲出工棚,向前猛跑几步,跪倒在地,朝家乡方向喊叫一声:“我的妈妈呀……”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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