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伟小说专辑

2014-11-27 00:49施伟
天涯 2014年5期
关键词:建兰虫子老师

找朋友

认识那个小外星人时他才八岁半,在他家菜园子里。那是个星期天的清晨,他在一片露水淋淋的南瓜叶子底下发现了它,小外星人个头非常细小,也就五六公分吧,通体碧绿,假如不是仔细看,都要同南瓜叶子混淆不分了。他拿草梗捅了捅,小小外星人“啾啾啾……”叫唤了几声,他趴下身来,竟听到它向他说话呢。真好玩!

当时他一点儿也不懂得奇怪——谁没有个童话世界的小时候呢?那年他已经把家里的几本卡通画册翻烂了,虽然识得的字不多,但是多看几回,也能猜出个大概。那时还没有普及电视,他却也看过几部动画片电影《黑猫警长》、《老虎学艺》、《小蝌蚪找妈妈》等等。七个小矮人、木偶历险记、猴子大闹天宫什么的,兔子、狐狸、小鸟、树木、花儿、草儿,甚至日用品都能拟人说话……倒是成年后回想起,那仿佛梦境似的。小外星人告诉他,它来自遥远的火星,来地球寻找失散多年的好朋友。他看它软软地趴在叶子底下的石头上,皮肤薄薄的像刚刚蜕皮的虾,也像糯米做的,或干脆就是个橡皮小人儿。它确实很虚弱。它说它饿坏了,在这菜园子里只吃到南瓜叶什么的,一点也填不饱肚皮。

他跑回家为它找点吃的,拿来一小瓣早餐剩下的咸鸭蛋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喂它,它喊好咸好咸,但是香,吃过咸鸭蛋黄,小火星人变成黄色的了。它的身子竟然是透明的,吃南瓜叶后是绿幽幽,吃蛋黄后就黄澄澄。咸蛋黄咸坏了它,它要喝水,他提醒它南瓜叶上有些许露水,叶片压着叶片,太阳出来后竟还有好多残留。他注意到小火星人用它的尾巴(它长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像吸管一样吸吮露水呢。真是太好玩了!

吃饱喝足后小火星人缓过神来,它爬到一枚南瓜上面,蹦蹦跳跳,还卷着小尾巴晃个不停,向他表示感激。他看它长得简直丑极了,尖尖小耳朵,金鱼鼓眼,塌鼻梁青蛙嘴,脑门特别突出,细胳膊细腿,肚子圆滚滚的,刚吃饱的缘故吧。两腿之间也像他一样长着小鸡鸡,是个男孩儿呵。

“我叫虫子,来地球五百多年了。”小火星人自我介绍说,并向他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态。他看到它每只手有六个手指头,脚趾头也一样,这倒好,掰着手指头做算术题可以算到12了,让他羡慕坏了,也没在意它说到地球来有五百年是什么概念,岁数有多大呢,当时他还不清楚一个人寿命有多长。

他说:“我叫张士藩,别人都喊我番薯。”番薯是当地对地瓜的别称。那时候他说话还奶里奶气,他解释说,那是他吃饭时不小心咬到自己舌头的缘故,其实是大人骗他玩儿的,他把这当真了。小火星人虫子告诉他,它说话夹杂着“啾啾啾”的声音,那是火星腔。这时他醒悟过来,火星人和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他和它也说普通话,平常时他说当地方言,只是看电影听到或者在学校听老师讲课才是普通话。

这个菜园子是他祖父的,当时还不怎么允许私人搞副业,只种着几株南瓜,偶尔养几只鸡下下蛋,大半是荒废着,倒也有不少树木,但都是当地极少见的怪怪奇奇的品种:黄槐、番石榴、皂角树、桑树、石楠、泡桐、紫荆、乌桕、悬铃木、鸡爪槭、木樨等等。据说是鸟儿从远处吃了果实拉了鸟粪留下的种子。这些树长得极缓慢,年岁比他爷爷的爷爷那辈人还大,看起来却短小低矮,瘦削嶙峋,歪歪斜斜的,根系裸露在土外,树身上蒙着厚厚的苔藓和藤萝。这是个隐蔽的所在,张士藩喜欢独自躲在这里玩儿,待到他妈或者他哥站在房顶大声喊“番薯,回家吃饭——”,他才肯钻了出来,别人并不知他先前藏在哪。长大后,他才知道自己小时候患有轻度自闭症。但是,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遇着火星人虫子了。后来,这地方他六叔盖了幢五层别墅,最顶层还弄了个空中花园,有一大片草坪。他从城里回家,在上面仔细检索,时常还能看到飞碟降落的迹象。飞碟在古代叫“星槎”,他从古书上看到那是神仙们来往于天河的交通工具。其实,他们那一带长年是地球外生命出没的所在,只是别人没去注意到,单他清楚而已。

那天,他跟火星人虫子在人迹罕至的荒废菜园子里待了一上午,说很多话,很快就熟了起来。快到午饭的时候,他决定带它回家去。他把它藏匿在口袋里带着走。当然,他要小心翼翼,就怕把它压坏了。

回家后,他爸妈正为从生产队分到的牛肉份量不足纠缠不清——村庄里一头老牛丧失劳动力后,经公社批准宰掉了每家每户分一点儿肉。他哥不知跑哪疯去了。他遮遮掩掩地把火星人带进房间,大人们没有半点觉察。他把它放进床底下的陶罐。

这陶罐他养过小鱼、蝌蚪、蚱蜢,还养过一只三条腿的蟾蜍。他同他哥睡一屋,但他的陶罐是不允许他哥看的,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的!三条腿就因被他哥瞧了一眼,说了声真丑啊什么的,他便生气地将它放掉了,然后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他爸答应六一节给他买整套的彩色蜡笔才把气儿消了。不过,倒是有个时间他在陶罐里养了一只秤砣,那是允许别人看的,因为他自己把它公开了,每天傍晚牵着绑在秤砣上的绳子,让它出来“撒尿拉屎”,然后扯着它绕村庄走一圈,大摇大摆地“遛”秤砣!

那天上课前,周建兰拿着钢笔到处问人:“你用的是‘金凤牌’天蓝色墨水吗?”

她找了好几人,同她要好的那几个用的都不是这个牌子,她又向关系一般的打听,也没人用这个牌子。没有,没有一个人用“金凤牌”的墨水,更别说还要求是天蓝的,黑蓝都没有呢。说实在话,假如谁用这个牌子,周建兰找他(她)挤两滴,那是没人会拒绝的。

刘萌萌说就用她的鸵鸟牌黑蓝色墨水吧,周建兰说:“不行,不行。两种颜色掺在一起,弄脏了,笔肚要烂掉呢。”她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换另一个牌子或另一种颜色墨水谁都要把笔肚洗来洗去。况且,还不能接受生字本上前面几页清一色天蓝,突然出现一页或几行黑蓝的,再回过来天蓝。待会,课堂练习老师一定会让大家写生字的。

她绕了一大圈快要走到张士藩座位来了,他赶忙把自己的作业本打开,好让她看到他用的是天蓝色的,至于是不是“金凤牌”他则会亲口告诉她。其实,她作为小组长每天检查家庭作业,早应知晓却偏不来找他,原因是他木头木脑,除非别人全没了才找他呢。

“你用天蓝色的?怎么不说一声!”她尖着嗓子喊道,这样差不多全班同学都能听见,“是不是‘金凤牌’啊?”

他点了点头,自觉地把钢笔后壳儿旋下,搭到她的笔尖上,捏一下笔肚,挤出一滴墨水,喂给她的钢笔吸进去后,又挤出一滴……总共喂了三滴半,差不多是整个笔肚里的一半儿。他屏住了呼吸,能听见她因小心在接着,呼气和吸气的声息比平常急促了。

等待她来挤墨水从上学期一直等到现在,“金凤牌”天蓝色墨水一瓶都快用见底了。这种墨水用的人十分少,兴许是她那当干部的父亲常用的吧,她每天把钢笔伸进父亲的墨水瓶里吸个饱。而他向家里指定要用这个牌子就被认为是无理的要求,只得傍晚到灯泡厂的垃圾堆砸了一个月废灯泡,卖了铜丝才自己买了一瓶。终于,她昨晚做作业用干了墨水,早晨又忘了去吸。

直到上课时间,张士藩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个情景:两支笔搭在一起,他的那支吐出来一滴墨水,喂给她那支吃了进去。仿佛是他向她输进了什么。

墨水,你说无非是墨水吗?

可是再过片刻,那墨水汩汩流出不知要写个什么字呢?那个字将是他与她所共有的。

“张士藩!”老师点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应,老师咆哮如雷,“张士藩!张士藩你耳朵聋了?!”连喊三声他的名字。他还一点也没有反应,仿佛这个名字不是他的,或者已经转让他人了。全班同学哗地大笑起来,他才恍若梦醒,站立了起来。老师要他回答问题,题目刚刚讲过了,他茫然不知所措:“老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一开始,他端然而坐,那专注的样子老师甚至觉得他是校长派来监督他的,让你不便把课马马虎虎讲掉,其实则不然,他根本是心不在焉的。

课堂上,别人倒是不时要做做小动作,老师点名了才有稍停。像那个王建设是趁老师板书,站起来把他那支纸折的“回旋燕子”射了出来,老师觉得什么东西从脑后“嗖”地过去了,回头看时“回旋燕子”早飞回王建设手里。老师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同学们都在笑。唯独张士藩连笑都不笑,仿佛在深思着。老师已经当教师多年,还没见过一堂课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小孩,像座木头雕刻的菩萨。最最不可饶恕的是他八岁半即拥有八十五岁老人的抬头纹。老师真受不了了:

“难道说,你刚才灵魂出窍了?!”

他没有回答,白多黑少的眼球盯着窗外,窗外是一丛冬青树,正当花开季节,淡紫色的小花儿开满枝头,一只橙色的蜻蜓在花丛上方不停地扇动翅膀,也不落下,也不飞走。

老师扯着他耳朵让他到黑板底下站去,他那两只招风耳历经老师这样拉扯,愈来愈大了。老师新近蓄了尖尖的长指甲,顺便使劲地掐了下,早晚要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月牙痕。老师用粉笔画了个圈圈,让他站到那里头去。其实,没有圈圈他也不会挪动半步。

王建设又趁老师板书时,站起来把“回旋燕子”放在嘴巴呵了口“仙气”,随手一扬。在老师回头之前,它在教室里缓缓地飞呀飞,最后才回到主人手中。这回张士藩面对着学生这边,一切皆在他眼底:王建设动作十分潇洒,神情自若的样子让同学都要不禁喝好。不少自己不敢做小动作的,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基于此,他便可无所顾忌,成为坏同学里面的头头。

那不算什么呢,“回旋燕子”张士藩回家试过,无非是利用气流的原理,跟古代的“飞去来器”一样。在嘴巴上呵气则让它的尖尾更有韧性,不至于半道拗折。所以说没什么可神奇的,可是连周建兰都要为之所吸引,她是热爱学习的,但是也爱热闹。张士藩清楚看到她先是蹙着眉毛恼了下,登时又绷不住被逗乐了,乐过后才敛了敛神色,把辫子甩到背后又认真听讲了,很假正经的。张士藩看着心里不舒服,好比自己的东西让人偷了似的。

老师知道王建设在搞小动作后,把他喊起立了,说:“你不能再这样!”

“不了!”王建设马上说,“老师,我坚决不!”他答话的时候昂首挺胸,虽然上衣的纽扣一个也没剩,全是打架打掉的,但是他的回答让老师非常的满意。他所谓的“坚决不了”也只是在这堂课余下的十多分钟里不了,下一堂课依旧如此,或许会换个节目:抛出一个“套马圈”去套远处女同学的冲天辫。

王建设是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弹簧人”,但当老师说到他时,他恭恭敬敬回话,也能稍稍收敛下,这是尤为难得的。不像“木头人”张士藩小小年纪就水泼不进,你说他啥也无反应。

放学时,他蹲在路边的墙脚,一个男同学邀他一起拍“小人拍”玩,他摇了摇头说听见墙脚一群蚂蚁的脚步声,好似电影里沙漠上驼队走来……接着蹲在那里发愣。王建设同另外几个同学经过,他们手里拿着弹弓,寻找哪还有没被打破的路灯灯泡。他们喊他:“臭番薯,一道去!”张士藩不肯,他们走很远了,王建设回身给了他一粒弹子,他举起书包挡住,“哐当”打在铁皮文具盒的位置。

当他们走后,张士藩开始冥想:在书包里安装一套机关,下次王建设再用弹弓打他时,即可射出四支无翎箭,分别向着王建设的眉间、咽喉、心槽和下阴而去。无翎箭淬过浸泡了毒蜘蛛、壁虎、蜈蚣的隔夜老尿,因此王建设难逃一死。王建设死翘翘了后他妈妈要来张士藩家啰嗦,那个胖女人会扯着嗓门儿长一声短一声啕哭,哭得四邻都来围观,她要张士藩赔她儿子。张士藩想好了,到时他就对她耸耸肩,说清楚是她儿子自己用弹弓打他书包,才被毒箭射死的,他没有责任。想着,张士藩试了下怎么来耸肩,他看别人耸过肩,自己尚未亲身体验。公安来了他也要这样说。学校和老师对于王建设的死则是无所谓,这样的人死一百个也就五十双。同学呢,没有加入他一伙的都要受他欺凌,张士藩为民除大害了呵!大家一定感激涕零,要拥他为英雄。倒是,周建兰不知怎么个想法?

想到周建兰,她就和几个女同学从这走过了,放学后她们还在操场上玩“跳房子”,这才要回家。她爸是从北方来的干部,她十分神气,总要把辫子甩到背后才走路,而且小小年纪就扭得一条好屁股。跟周建兰走一起的是班上最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但是她们只把辫子垂在胸前一侧,看着好比跟班的丫环,她们乐意这么样,因为周建兰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从这学期起,连每星期一升旗仪式时全校师生的国歌大合唱都是由她来指挥。上一任的指挥毕业了,班主任老师向学校推荐她。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也总先要把辫子甩到背后去,才正式开始,臭美得不行。但她也确实能胜任,两只手随着音乐一划一划地比,像模像样,干部子女就是自信。

能和周建兰一道上学放学是一样荣幸。

张士藩看着她们走远了,才独自回家,天已经快黑了。

张士藩回家总要先瞧瞧陶罐里的火星人虫子,给它喂吃的:吃米饭它就变成白色,吃红萝卜它变红色,吃葡萄变紫色,吃芋头变灰色,喝红糖水变棕色,吃紫菜变黑色……

每逢星期天家里没人,张士藩把陶罐搬到天井的正中央。虫子躺在罐子底里双手交错于肚子上,一条腿蹬直,另一条腿屈起压于其上;张士藩则傻坐于地板上。他俩一起仰望天空。他说,他的天空是方形的,它说它的天空是圆形的。无论是方形还是圆形的皆是深不见底,蔚蓝而忧郁的。

虫子说它来地球找失散的好朋友,找了五百年……

“你清楚它一定来到地球?不会去别的地方……比如说,那个那个……”他看了看天空,心里清楚整个宇宙大得很,但不知道具体都哪些个星球,“……什么球?”

“火星上找不着它,那一定是到地球来了,除了火星,地球是唯一生命居住的所在。”

“哦,那你找了五百年,”张士藩问它,“五百年有多少个学期啊。”不待它回答他已自己算出了,“五百乘以二那是一千,一千个学期哇。”他数学并不好,两位数以上的算术并不太懂,而对付整数他另有办法——把零先去到一边,算好了再数数总共几个零,只要是整数他能算到上亿。他这才有了概念五百年要好久好久:“一千个学期你还找不到它,你真是好笨啊!”他想起了周建兰,想起上学期她刚插到这个班时的情景:老师把她介绍给同学,他居然觉得与她很熟悉,分明是初次见面,却仿佛以前就认识了,一点也不像新来的同学。当然他把这个想法压在心底,却能在课堂上几十号人里,清楚找出她的呼吸声——这不单单是他耳朵灵敏的缘故吧。

假如——他想,假如自己也如同虫子来到地球上目的是为寻找一个人,那么已经找到了,那就是周建兰。只是,唉……

“这五百年里面——就是你说的一千个学期里,我到过地球上不少地方,欧洲、非洲、大洋洲、澳洲、南北极……”

“什么时候才来我们泉州呢?”张士藩自作了一次聪明。

“你们这是亚洲。”虫子纠正他,“亚洲非洲的‘洲’比泉州广州的‘州’大,泉州广州也在亚洲里头呢。”

“不可能,大米粥和小米粥不一样,但是小米粥并不在大米粥里头哩。”

“哇!我受不了你了,我受不了你!”对于张士藩的地理概念,火星人虫子差点儿要拿脑袋去撞陶罐了,“这个我没办法同你讲清楚了!只能简单地告诉你,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地球。”

“走遍整个地球?”

“对,为了寻找我那个朋友我走遍整个地球,以各种生命的状态出现……”

“各种生命的状态?”张士藩说错了一回,不敢再自作聪明,“什么叫各种生命的状态呢?”

“这个真要好好和你说,火星人来地球上是不能长期裸露在空气中的,地球的空气对我们有害哩。要在地球上自由行走,我们得穿一件‘外衣’。”光溜溜的虫子抱着身子说,“其实是钻进地球生命的身体里,你知道寄生蟹吧?”

“在我外婆家的海边捉过,一种小蟹钻进小海螺的壳儿里。你钻到大海螺壳里面去?”

“哈哈,倒不是!我钻进大型野兽的身子里,”虫子说,“钻到非洲大象、斑马、狮子、北极熊、秃鹫、蟒蛇里面去,海里面我也去过,钻进鲸鱼和鲨鱼身子里……我想我朋友来地球是为了探险,一般也会这样做的,不会钻进一棵松树里头吧。”

“你们也能钻进树里头?那只能潜伏……哈哈!”张士藩脑海出现一个情景:外星人在树林里动不了,挣扎的样子。

“当时——五百年前都是野兽吃人,我误认为野兽是整个地球的主宰呢,呵呵,我搞错了!后来才知晓人类才是地球的主宰,近一百年来野兽不是被消灭了,就是被捉进动物园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

“那么,你朋友是不是钻到人的肚子里去了?”

“很难说……”虫子懊恼地说,“可是,你们地球人很可怕,连大型猛兽都被消灭了,我可不敢……”

“哈哈,你说你不敢钻到人的身子里?”

“是的,后来我发现牛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为人类贡献最大的动物,我就钻进它的肚子。没想到,你们还是把它杀了吃肉,当它不能再替你们干活的时候。”

张士藩想起捡到虫子的那天,村里一头老牛被杀了家里还分到肉呢,他不好意思了,眼睛都不敢再看虫子。

“你一直找不着它,你那个朋友?”

“有一次我觉得是见着了,可是……”

虫子说那次它是头袋鼠,袋鼠本是澳洲动物,可是被上那儿探险的美国人带到美洲丢在荒原上。在那儿它遇见一匹美洲豹,彼时天将日暮,荒原上的景物在落日下好比快要熔化的金属,它站在那里像镀了层金,身上的纹理绚美极了。

“你觉得那豹子就是你朋友吗?”

“对!气质非常相似。”

虫子说,自己就跳着跳着上前去找豹子。当时它是袋鼠,所以走路基本上用跳,说着虫子在陶罐里两手平伸两脚并拢僵着身子跳给张士藩看。张士藩笑弯了腰。

一头袋鼠跳着去找美洲豹,真是怪怪奇奇。当时,豹子准要愣住了。

“它不理睬我,还在生着我的气呢。”虫子说,在火星上它俩吵过一架,朋友就负气跑到地球来,好不任性啊。

美洲豹对于袋鼠靠近它,没做出什么反应。袋鼠生了气,便去咬它。

“我咬它,看它还不理我?!”

可是,那豹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袋鼠十分伤心。食草动物毕竟不擅长咬人,袋鼠咬得满头大汗,它豁出去了,宁愿豹子能反扑过来,一口咬断自己的喉管。

“但是它不理我,一溜烟跑了。”

荒原上,袋鼠连跳带爬追赶着豹子,豹子头也不回……

“再找不到它,你自己回家吧!”

虫子说:“早晚要回去的,不然……你知道吗?我怎么个子这样小……来地球因为水土不服,五百年里一点没长高,反倒一年比一年往小里缩!总有一天会变没掉啦……”

虫子说完,便开始唱歌:

“哎咿呀……

咕哪敏!吗嗦味,思代思代思代!

哄哄,丁字街,哄哄,草啾草,里子呒及梭,

塔里呒及梭!

哪敏呒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飘枝节飘太虚,里里呒苍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火星人虫子说话啾里啾气,极不好听,唱歌却非常动听。它说不是它唱得好,关键是这歌本身好听,曲调也优美,旋律也清扬。

“听着仿佛心里一根什么线让揪了一下又揪了一下……”张士藩说,“好听是好听,可是唱的内容一句也没听懂!”

“呵,这是一首火星上的民歌!用的是地道的火星话,你当然听不懂了!翻译过来大意是,太空的牧民在茫茫宇宙寻找自己的亲人和爱人。”虫子说,“不过,火星语言比你们地球话好听!比如我们亲人叫‘思代’,宇宙叫‘丁字街’……”

张士藩要求虫子再为他唱一遍。

“……

哪敏呒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飘枝节飘太虚,里里呒苍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这个陶土烧铸的罐子据说是张士藩曾祖父在世时放鸦片的,外形古朴而质地密实,叩之则铿锵作响。此时,虫子待在里面唱歌,那音效相当于专业录音棚。它纵情地歌唱,并手之舞足之蹈,身子一丁点一丁点地飘浮上来,到最后竟能把脑袋探到罐子口边沿来……

歌声一歇,它又躺倒了——在悬空里躺直身子,缓缓降落罐底,仿佛一片树叶悠悠落地。张士藩受其感染,两眼迷离地望着天井之上,那天空却是愈看愈深的,仿佛通往过去又通往未来,而人在中间,东南西北方,上下四维都是虚空。

早读时间,各小组长检查家庭作业。周建兰从后面检查过来,眼看要检查到张士藩了,他把作业簿拿在手上,遮遮掩掩,不知在弄些什么。

待到确实轮到他,他把本子递过去,周建兰还未拿紧,他又陡然夺了过来,掉头跑了。

“你这个人什么毛病,哎呀!”周建兰追着他跑到教室外了。张士藩直直跑到教学楼拐角的花圃前才停下。周建兰把本子一下扯过来。

张士藩愣头愣脑地站着。

周建兰以为他昨天的作业没做完或者没做好,才怕她检查。没想到一翻到要检查那页,起首的一行却是六个大字:“周建兰是小狗。”

昨天,火星人唱过了歌,张士藩从淡淡的忧愁里回过神,他问它:“你知道周建兰吗?”

虫子说:“她是谁呢?”

“她是我的好朋友!”

“那怎么没见你同她一起上学放学,也没见你带她到家里玩过?”

“……”

“吹吧,你!”虫子轻蔑地看着他,嘴角撇到耳朵后,“我以前那朋友,我都要带它回家一起睡觉呢。”

“我我我,”张士藩憋了好长时间气才说,“我敢骂她。”

“那你去骂她啊!”虫子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如同冰棒刚刚掀开包装纸时冒出的一样。

“我就在作业本上写上她是小狗,明天拿给她看。”

……

张士藩不敢看周建兰的脸,但是满世界分明都是她的脸庞,仿佛雷电交集,倾盆大雨马上要下来了。

他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一滴泪水滴到作业本子上,周建兰哭了,女孩子碰上这样的事哪个不哭呢。但她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把本子塞到张士藩怀里,她说:“我要告诉老师!”

他整个身子酸麻掉了,像是让什么重力猛打了一下。

悔不该和那火星人吹牛皮,才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来。回到教室,他把本子放在膝盖上,身体遮掩着,用铅笔刀一丁点一丁点把字挖掉。耳边全是她的声音:

“我要告诉老师!”

“挖吧,挖掉也还能证明你在上头写了不该写的什么!”

是啊,好好的作业本上挖出窟窿,更亏心啊!张士藩好不绝望。

他一会儿好似被丢进火炉,浑身发烫;一会儿好似被丢进冰窖,一阵阵直打寒战。双手夹在腿间,只想把自己缩小,能缩成虫子那样小,透明的,溜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啊。

第一节课过去了。

第二节课又过去了。

周建兰没有在课堂上向老师告他的状,通常要这么样的,好让他出更多丑。没有,下课的时间她也没去向老师打小报告,他紧紧地盯住,丝毫不敢放松。直到第三节课下课后,他才匆匆去撒了一泡尿,奇怪的是并没撒出多少,人一紧张连小便都不来了!心里七上八下熬过最后的一堂课,老师也没提这回事,说明周建兰没向老师说呢。

放学后,他待同学全走光了,才敢走出校门。

周建兰和几个女生在街边跳绳。正是女同学拉绳子,周建兰跳。她跳得辫子一甩一甩的,好不欢欣。辫子上的蝴蝶结翩翩起舞。阳光照耀下,遍地都是她的人和她的笑声。张士藩恍恍惚惚,感觉早先那些事儿就像没有发生过呢,他把书包掩在屁股上佝偻着身子,正要贴着墙根走过去。

周建兰停了下来,气喘未定竟对着他一笑。

过了不几天,班级娱乐课上老师教同学做一样互动游戏:找朋友。

全班同学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由老师领头拍着手,晃着身子唱:

找,找,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然后,一名同学蹦蹦跳跳地出列,去找另一名同学把儿歌里的动作做了。

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又唱又跳,又唱又跳的。

也能看出些东西来,谁平时和同学相处得好,找的人也就多。比如周建兰找的人就最多,这个游戏让她出尽风头。另一个却是王建设,他在坏学生里头也有他的人缘。

倒过来,你去找别人也要是平时关系好的,不然就太唐突了。

张士藩则从头到尾没有半个人来找他,这是免不了的,谁让他平时独来独往呢。轮到他出列了,他会找谁呢?

那天,他穿着件他哥穿小了的上衣,有点儿旷,袖子上折了两三圈,看着像件斗篷。裤子是前两年的,却偏小了,吊吊的,脚脖子一大截光的,拖鞋显然是他爸的,如同两只船。然而他又跳又唱的,大家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全笑开了。以往王建设总用圆珠笔给自己画个“仁丹胡”,或画个墨镜,做些怪怪奇奇的动作来逗人笑。张士藩并非有意要搞怪,他倒是认真地唱着,蹦着,跳着,拍手,绕圈走。大家笑的同时,不免担心,万一找上自己怎么办?不就要陪他出洋相了?

找,找,找朋友……

张士藩绕一圈比别人久,才片刻却仿佛有一百年。

找,找,找朋友……

大家的心都悬着,表面上笑疯了内心却紧张的感觉真是怪死了。周建兰也笑得前俯后仰,她万万没想到张士藩就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找到一个好朋友……

假如空气会凝结的话,相信在这一刻是凝结了。谁也想不出他会找上周建兰,大家竟忘了拍手、唱歌。

张士藩敬礼,把手伸向周建兰,她紧张地晃了晃身子,却不敢闪开,脸上的表情倒似有人要掐她脖子。她伸错了手,又换了只手,慌里慌张才站起来,赶忙给他回敬少先队礼,又弄错了手,敬过礼才想起辫子垂在胸前,又不好意思甩去背后,双手握住辫梢都快要哭了。

张士藩唱道:再见!在没人唱歌拍手的情景下,他居然按着节拍蹦着跳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找,找,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这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周建兰突然没来上学了,张士藩在课堂上无数次寻找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吸声,他有时以为自己耳朵不行了,或许她还坐那边只是没有发出呼吸的声音而已,但是人是不会没有呼吸的。下课后,他转身看那空荡荡的座位,顿然惆怅起来。他总是想,明天,明天她要正常上学了吧。第二天,上课前他一直盯着她的座位,但是她依然没有来。

他平时没和人交往,因此也不好向别人打听。

到了星期一,升旗仪式大合唱的指挥也由另一个女生代替了,他才感觉到事情严重了。

后来,从同学的交谈中他听到:她病了。据去她家打听的陈萌萌和何丽红等几个同她要好的女同学说,她病得很严重,已到大城市就医去了。

期中考过去了,消息传来——她的病好不了了,已经从大城市转回来,住在当地的部队医院里。

“周建兰要死了。”对于“死亡”他第一回关注,只朦胧感觉:她若死了那就永远不会再来上学了。回到家里他对着罐子里的虫子说:

“她要躲起来让我找不着,就像你那朋友躲开你一样。”

“她为了躲你才生病,才死去?”虫子皱着眉头,直摇头。

“嗯,你说她是不是会上火星去呢?”

“啊,你是这么想的?”虫子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挺新颖的,“不大可能吧,我在火星那么久,没听说哪个地球人能到火星上去。”

“火星人来得了地球,地球人自然上得了火星!”

“好吧!你这么认为,那等她死了你就到火星上去找吧。”虫子近日来颇有感觉,自己已有近三千年火星生命经验,又有五百年地球生命经验,但时常说不过这个地球上的八岁半孩童,它不耐烦同他就此再深入了。

“星期六我们班全体同学去探望她,”张士藩说,“一开始是陈萌萌和何丽红她们几个要去,后来开少先队会,老师说全班一起去。”

“去医院探望吗?”虫子说,“带我一起去啊。”

“她住在部队医院里,陈萌萌说她爸当官的才有机会住进去,那地方一定查很严,怎么带着你去呢?你去干嘛啊!”

“呵呵,我去看看哈,看看能不能帮你把她救活过来啊。”

重症病房里亲属和探望的人都是进不去的,大家只能隔着玻璃门往里面看:几个月前活泼乱跳的周建兰躺在病床上,眼窝深陷,脸庞皱巴巴好比一个老太太。她双眼紧闭着,全身插着无数条管子。

“已经毫无知觉了,”她妈妈伤心的程度已到极致,强撑着向老师大概说说女儿的状况,“再在医院住着也是尽一下人事。”

同学们把凑钱买的鲜花、水果点心放在地上,列队站在玻璃门前,不少女生忍不住哭了。男生则大多傻了,只王建设“哇”地哭出声来,他们虽什么也不懂,却被死亡的力量一下子撼到了。

老师觉得不能待太久,不然一大群学生呜呜哇哇地哭,这里马上要成灵堂了。她让大家排好队,一个个走出去,张士藩走在最后一个,他今天也背着上学时背的破书包,怪模怪样的。这时,他觉察到书包里好大一阵动静,尔后,火星人虫子从里面窜了出来,早饭他给它吃的是粉条,因此它还是透明的,别人是看不见它的。只见它从书包里掉落到地板,马上像皮球似的连弹带滚到了玻璃门前面,软体动物一样的身子从门缝蠕动着挤了进去。

它跃上病床,贴到周建兰的脸上。

张士藩看得一清二楚,虫子从她嘴巴进去了,仿佛吹破了的泡泡糖重新被吸了进去。他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停住脚步,只频频回头看去。没错,虫子从周建兰嘴巴钻了进去。快要走出走廊时,他们看到一群医生护士慌里慌张奔跑着,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挥着手喊道:快,快,快点!重症病房那个女孩出状况了!

张士藩回到家里,反复翻腾书包,火星人虫子的的确确不在了,陶罐里也是空荡荡的,它不在了,钻进周建兰的肚子里去了。

如今,她死了。为躲避他,上火星去了,虫子钻进她肚子也一起回故乡去了。

星期一到学校,班级里却在议论着周建兰并没死,那天他们刚走,昏迷了许多天的她竟然苏醒了,医生推测说也许跟小病人的同学来探望有关,把她濒临消逝的生命力召唤了回来。

真是奇迹!

不多久,周建兰又恢复如初,照样来上学,指挥星期一升旗仪式的大合唱,检查小组里同学的作业,放学后在操场或街边同陈萌萌、何丽红等人跳房子、跳绳,把辫子甩到背后扭着屁股走路……一切恢复如初。

张士藩认为应该有些不一样,至少她身体里隐藏着虫子,那个来地球五百年只为寻找失散朋友的火星人。它不回火星去,壮着胆子钻进一向认为比猛兽还可怕的地球人身上,难道说它想通了,要在人群中寻找它的朋友?

他细心地观察着,时刻盯住周建兰,看她和以往是不是有点不一样。她只有一点与以往不同的是:不时会打个嗝,那是她生病的后遗症,身边总带着话梅什么的,吃一点就好了。

教室外面的冬青树花谢过后,结出一串串橙色的小珠子,衬着绿叶美极了。张士藩凝眸看去,发现其中有一粒小珠子上布满黑色斑点,还在慢慢地蠕动,真是怪死了。原来是一只七星螵虫,他正待仔细看时,老师又点了他的名,扯着他的耳朵让他到黑板底下站去。

王建设最近课堂上不放“回旋燕子”了,他把“回旋燕子”拆开,撕成小片,又搓成一个个纸球,收集在口袋里。

课间休息,他的小纸球派上了用场。那时候女孩子穿的裤子不束皮带的,全是橡皮筋裤头,他随便晃到哪个女同学身旁,突然扯开她的裤头,将一粒纸球扔进去,他撒腿跑开,让女孩在裤裆里手忙脚乱地掏来掏去,他和一帮坏学生则站在不远处笑得挤眉弄眼。

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受到他欺负。

那天课间操过后,王建设在操场晃来晃去。张士藩心想:不知道谁又要遭殃了。当王建设和他擦肩而过时,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自己:番薯,番薯。转身却看见周建兰站在那一面打嗝一面吃话梅,王建设鬼魅一样地向她靠近……“不能让他得手!”说时迟,那时快,纸球果真被他抓住了。可是,并非在裤裆之外,而是在进入裤裆之后,他比王建设晚了半拍。周建兰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下意识地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他的手一时竟拔不出来。

可恶的王建设跑掉了。

别人听见周建兰的哭叫,看到的情景却是:她惊恐万状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张士藩的手在她的裤裆里掏个不停。闻讯而来的老师厉声喝道:

“你还不停手?!”

张士藩看着周建兰,她愣了下,又“哇”的一声,才猛然将双腿打开。

众人将小流氓张士藩扭送去校长室,受害者周建兰哭哭啼啼地由陈萌萌、何丽红等女生陪护着回教室。

校长室里,校长亲自审讯张士藩。

他摊开拳头,里面有一粒小纸球。

“这是王建设扔进去的。”

校长让人喊王建设来和他对质。王建设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他反咬一口说看见张士藩硬把纸球往周建兰裤裆里放,还把手伸进去不停地往什么地方塞。

张士藩依然不肯承认自己耍流氓。

校长退了一步,说:“好吧,就算不是你把纸球放进去,那为什么把手伸进去?!”

“我帮她拿掉。”

“谁要你这么做呢?”

“虫子让我帮她。”

“虫子?”校长差不多要被他气昏了,“谁是虫子?”

“火星人。我听见它在她身上喊我小名。”张士藩说,接着他又说了一大堆昏话,什么火星人被他养在陶罐里,吃蛋黄变成黄色,吃青菜变成绿色,吃米饭变成白色,吃粉条是透明的,有十二个手指头十二个脚趾头,用小尾巴喝水,火星人来地球找朋友找了五百年,在澳洲变成袋鼠,在美洲遇见美洲豹,在他们村里钻进老牛身上,后来又钻进周建兰的肚子里……等等。校长觉得这小孩确实有问题,本来想若不是太小了都要把他扭送去公安机关,如今则考虑要不要送去精神病院治疗。当然了,把他开除了一了百了。

校长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他让老师先把张士藩送回家让家长好生看管,接下来再考虑怎么办。老师送张士藩回家,他爸妈还没放工,只有奶奶在家。奶奶耳背,无论老师和她说什么,她都诚恳地回答道:“吃过了,早饭吃了三碗薯渣糊。”老师只得牵着她孙子的手,把他交给她,再趴在她耳边大声喊:“要—看—好!”回去向校长交差了。

奶奶嘟哝道:“就是薯渣糊嘛,用得着喊那么大声吗?”

张士藩把手上捏得汗淋淋的纸球扔到陶罐里。

他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们班里又玩找朋友的游戏,轮到周建兰时,她蹦蹦跳跳地出列,嘴里唱道:

“哎咿呀……

咕哪敏!吗嗦味,思代思代思代!

哄哄,丁字街,哄哄,草啾草,里子呒及梭,

塔里呒及梭!

哪敏呒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飘枝节飘太虚,里里呒苍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她绕着圈圈跳舞,辫子甩在身后,两个蝴蝶结飞啊飞啊,她跳啊跳啊,最后竟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向他敬礼,握手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虎精的故事

像这样的星期天,一整天里小边要做不少家务。从早起扫地、浇南瓜、喂鸡、喂猪、煮午饭,中午过后切猪菜、煮猪食……他这一天干不少活啊!阿爸阿母忙于出工,难得不上学的他自觉地分担一下。他干活时,妹妹小缘也能帮上一丁点忙呢。扫地,他拿个大扫帚在前头,妹妹拿个秃秃的小扫帚紧跟着;浇门前那一大片南瓜,水要从屋后的小塘里取来,妹妹在前他在后,兄妹俩扛着,妹妹太小了,踮着脚,他让她一大截还是蹒蹒跚跚;喂鸡她行,只是趴着看那群鸡们啄麦糠,总被溅得一脸湿麦糠,鸡们吃饭不老实,啄啄刨刨的……但是,至少她能给他打打下手,不像弟弟小中一丢下饭碗便不知疯哪去了。

大半午他们煮过猪食——妹妹往灶口一小撮一小撮送草,他拉风柜,火烧得猛极了,才不久就煮好了。他要在灶的余热里煨块地瓜给她吃。这算是犒劳她。小缘不要,她说上个星期天和上上个星期天也是煨地瓜,吃得口焦喉燥——这个成语她还学不准,说成“口焦喉叫”,还抹得满脸黑乎乎,活像个“灶君公”,阿母回家是这样骂她的啊。小缘要她哥给她“变”个新式的来。

他便拿生地瓜给她刻一个小人偶,用铅笔刀来刻。预想着是要刻一尊关云长的,小边见九郎刻过,自己初次尝试,还不知成不成呢。当然,万一不成也可改为土地公……

才刻到一半,整个人形有了,脸眼和衣纹还没出来,九郎喊他了。

“一起放牛去,要不要?”九郎站在小边家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手里的牛绳当作一条鞭子晃着晃着,老牛偷偷啃了一口南瓜叶子,被叶片上的绒毛扎了下,不住地“咳嗽”。

九郎大小边挺多,跟三叔同一沿(年龄段)的吧,早几年就不上学了,在生产队当一名牛娃挣工分,同时也当孩子王。夏天时,他从老牛尾巴拔下一根毛(干这事儿要胆大心细,不然老牛会踢人哦),系在长长的竹竿头上,挽了个活结,伸到苦楝树上去捕蝉。若捕到公的肚皮上有个“开关”,一摁它就如同在树上那样“吱——”地响了,母的则没有“开关”摁不响,不过,不管公母最终他都弄把火烤了吃,焦香焦香的。他爱拿梯子掏麻雀窝,麻雀窝做在老屋的瓦筒底下,明明都是鸟,燕子在厅堂上拉得到处是鸟粪,人们却把它当宾客一样欢迎,麻雀钻进瓦筒底下还被作为“四害”之一除之而后快。九郎有时掏到鸟蛋煮了吃,有时雏鸟出壳了,红通通的,浑身没有一根毛,他们喊它:红铜茶壶。真像一把红铜做的茶壶啊,放在地上晃晃悠悠,路都走不稳,老鸟在树上不住地哀号,他们就把它弄死。一条水蛇他抓住尾巴,一抖,水蛇全身骨节就脱臼了,死不死活不活的,软绵绵由着他来折腾……九郎还会不少小制作:做链子枪,用铁丝折个枪架子,脚踏车的链条拼成了枪膛,铁丝磨尖的撞针,放进火柴药就能放响了——他放枪的时候,别的小孩子都死命地捂耳朵,同他要好的也让放一枪试试。用子弹壳和弹头做摔炮,弹壳的尾巴敲合,铆住了弹头,底部锯道小口,放进炮纸,往空中一抛——还系着好看的公鸡尾巴毛,掉落地上“嘭”的一声。还用高粱秆做机关枪,这个别人也会,切开一头,支进一截短的高粱秆,就是枪托了,安上三脚架就成,可是九郎做得比谁都精致,有准星,有扳机,甚至有子弹铗或子弹“盘子”,一小截一小截高粱秆连起来成子弹串了,交叉着在身上挎上两串,再抱着这么一挺“机关枪”,那才叫威风。其他的什么纸飞机、弹弓、飞去来器、麦管笛、圆珠笔芯的小人、线轱辘自动车、木头陀螺……更不在话下了,吸引了不少小孩在他身边,包括弟弟小中。

可是,去放牛九郎偏要喊小边一起。因为放牛是正经事,是工作,他以此挣工分的!那帮野小子跟了去,不是在麦田玩“救国”,就是在地瓜塬玩“冲关”或“一鼠二牛”,弄得一片狼藉,到时生产队长就要怪九郎。小边随他去放牛却什么也不想玩儿,就要他把家里的连环画带一本来看看——《智取威虎山》啊,《野火春风斗古城》呀,《小兵张嘎》啊……九郎有一抽屉连环画呢。

“到底去不去呢?”九郎又问。

小边犹豫着,家务活做到这阵节暂且也没什么干的了,待要煮晚饭、喂猪、喂鸡、收屋埕上晒的菜脯也还要两三个钟头——还早哩。只是,给妹妹刻的地瓜人偶还未刻好……

小边看了下妹妹,小缘正也看他哩,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哥跟九郎放牛去,你在家不要乱跑,待会摘蛇果来给你吃,”他把刻一半的“关云长”放在妹妹手上,“回来再给你刻好。”

他顺手把门带上。走没几步,又回去要妹妹把门从里头栓上。平时他和弟弟去上学,她也是自己一人待在家里,这一带也没个幼儿园。

他们沿大路一直走去。踏过太平桥,从水涌穴过去,就是最平坦的“五亩园”,穿过木麻黄防风林,大路从两口池塘之间穿过,左边是长方形的,右边则是圆形的,然后是乌龟墓——古老的大坟早已被平为田塬,只余石碑伫在田埂上,到了大渠道岸边,这才是生产队允许放牛的所在。

一路上,九郎扯着老牛不让它偷啃道旁的庄稼,小边追着他问:“连环画呢?”九郎拍了拍裤兜——在里头放着呢。小边不禁神往了,他猜想会是怎样的一本……战斗的?捉特务?还是古装的呢?他最喜欢古装了——最先看到古装的是《东郭先生和狼》,那里头人们穿着裙子一样的长袍、盘着头髻,平白无故觉得古代人很女性化,而有些蓄着长须则男不男女不女,怪兮兮!最近,隔个时间出一册的《三国演义》就好多了,武将们铁甲长刀,威风凛凛的,那才是真正的古代人啊。上个星期天九郎给他看了《千里走单骑》,这回是不是买到新的一集了?

九郎牵着牛绳,望着老牛一口一口地吃草。说真的放牛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在他们这一带,没山没林的,田挨着田,塬接着塬,田埂只窄窄的一小条——小边长大后才知晓这是人口太多的缘故,连古墓顶上都开垦了种作——就是允许放牛的渠道岸也离田地不远,稍不留意牛就偷吃了庄稼,且黄牛不如水牛老实,它兴许晓得田里的庄稼也有它的一份辛劳,人吃得它怎吃不得呢?

九郎拍了拍裤兜,说出的话却同刚才相反:“没有啊。”

小边生气了:“你不是说有带着吗?”

“我啥时候说有带呢?”九郎一脸赖皮相,“啥时候说有带连环画?!”

小边扑上前去掏九郎裤兜,以往也是明明带着骗说没带,逗他急,另外不想太早给他看的原因是,生怕他看完就回去,自己还是没了说话的伴,一个人牵着牛,看它慢慢腾腾啃草。可是,这回真的没带,小边只从九郎裤兜掏出一块擦鼻涕的手帕和一支弹弓来。

上了这个坏蛋的当!小边扭头就走,他果真生气了,走着,手甩得老高老高的。

“回来!”九郎喊。

小边马上转过身子,喜出望外地问:“你藏在哪儿?”

“没带啊,真没带,那些全都给你看过了啊,又没新的,还带来干什么呢?”九郎说,“我讲故事你听吧。”他说得挺诚恳的,自从上个学期小边迷上看连环画,每个星期天都随他来放牛,也看了不少连环画,九郎抽屉里确实没有新货了。

“讲什么故事呢?”小边好奇地问,他知道九郎有一肚子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好比卖连环画的新华书店呢。老牛趁他们说话的当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麦田,小边连忙帮九郎扯紧了牛绳。

九郎说:“我给你讲个虎精的故事吧。”

“虎精?”

“对,虎精……”九郎咽了咽唾沫,张开嘴巴,让自己的舌头直挺挺地竖了好一会儿,这是讲故事的人正式开讲的做派,他学得活灵活现,他说,“从前有个人家……”

小边激动得直搓手,却不忘插嘴问了下:“为什么讲故事都要说从前什么的从前什么的?”

九郎笑了,转而严肃地告诉他不要插话,这是听故事的规矩——懂不懂?

“你讲,你讲。”小边不好意思地直呵呵。

九郎又让他那神气的舌头竖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讲了:

“从前有个人家,阿爹出远门做生意去,留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有一天阿母到外婆家做客去,傍晚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阿母被虎精吃了……”

小边“啊”的一声,赶忙捂了嘴巴,好在九郎并不在意。有几只长脚花蚊叮在老牛屁股上,老牛生气地甩动尾巴,小边折了支白茅穗子讨好地替它拂了起来,老牛却不感激,扬起了蹄子,险些儿被踢个正着。

“虎精穿上阿母的衣服扮成她的模样来叫姐弟俩的门:

‘开门,开门,阿母回来了。’

‘怎么不像阿母的声音?阿母不是这么粗的嗓门儿!’机灵的姐姐觉得不对劲。

‘傻孩子,阿母在外婆家炸浆果吃多了——吃油哈声!’虎精编造谎言来骗小孩子,它尽量地捏着嗓门儿说话,声音沙哑着,确也像油吃多的样子。

弟弟信了,不等姐姐同意便拔开门栓。虎精进到屋子里,同时带来一阵风把煤油灯吹熄了,它不让孩子们再把灯点上,它说阿母好累了,要睡觉了,让姐弟俩也同它一起上床,脚也不用洗。”

“这下可要坏了!”小边暗暗着急,替那姐弟俩担心。

“以往,姐弟俩都要以摔跤来比出胜负,赢的人可以选择同阿母睡在一头。这回姐姐假装输给了弟弟。她自己睡到一头去,半夜她听到‘阿母’——虎精伪装成的阿母‘咔嚓咔嚓’咀嚼着什么食物。

‘阿母您在吃什么好东西呢?’她试探着问。

‘哦,从你外婆家带来的豆干签!’虎精回答说。

‘我也要吃,’姐姐说,‘我好饿!阿母也给我吃一根!’

虎精递过来一根的“豆干签”,竟是一根小孩的手指头!”

听到这里小边头皮一阵发怵,这个故事太瘆人了,但也很吸引人,使得他又怕又忍不住想往下听。

九郎把自己的手指头放在嘴边,扮着怪脸假装着咀嚼的样子,额头上堆起的皱纹真像“虎精”额上的“王”字,小边哆嗦了一下,缩着脖子不敢瞧他。

“姐姐知道弟弟已经被吃掉了。她假装着尿急了,要求起来到尿桶上撒泡尿。虎精怕她跑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它说半夜三更阿母怕你走丢了。

小姑娘说:‘尿桶就在门嘴口,我走不丢的,阿母若还担心,我有个办法——’她掏出身上放的跳小米球的细绳子,一头拴在自己脚上,另一头给虎精捏着,它可以不时揪揪看她还在不在。

虎精放心了。小姑娘一出门就把绳子系到尿桶耳上,虎精每次揪动都感觉有沉重的东西还系在另一头呢。她却早就跑开了……”

“真是聪明啊!”小边不禁又喊了出声。

“‘这死丫头撒一泡尿竟这么久?’虎精终于起了疑心,出门看小姑娘已经跑到村口。

吃人不吐渣的虎精马上要追上来了,小姑娘走投无路,便爬到一株大树上。

虎精上不了光滑的树干,它最近人肉吃了太多,又没有注意锻炼,体型明显长胖了,它就在树下大喊:‘下来!快下来!’

小姑娘回答道:‘我不下来!下来你就会吃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阿母怎么会吃自己孩子呢?’虎精假惺惺地说道。”

小边又哆嗦了下,野外风有点儿凉,他心想:小姑娘千万别上虎精的当啊!

“小姑娘说:‘你是虎精,你不是阿母!’她拆穿了它的假面具!

虎精见再也骗不了小姑娘,就凶恶地对着大树吹风,吹得大树晃来荡去。小姑娘紧紧抱着树干,好几回差点没被摔下来。”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也不能替那可怜的小姑娘想出个好法子来。九郎偏在这个时候卖了个关子,他停下来替老牛把屁股上的蚊子一只只拍死,拍得一手都是鲜血,又叫小边牵着牛绳,他下去渠道底把手来洗洗。洗过手,站在岸上撒尿,尿柱呈抛物线撒入悠悠流动的水里,讲故事的人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

这当中耽搁了好大一会儿,小边好生替小姑娘担心,就怕她支撑不住,掉落下来被虎精吃了。可是,关键时刻又不好催促九郎——假如,他变脸了不接着讲,那就完蛋了。

幸好九郎撒完尿,心情极舒畅,接过牛绳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到了结尾。

“阿母和弟弟已被虎精吃了,阿爹又在远方,小姑娘非常无助,她对着天空哭了起来,边哭边唱着:

白云白模糊,白云是我母!

乌云乌叠叠,乌云是我爹!

从天边飘来一朵白云和一朵乌云,载着小姑娘飞走了。”

“哦!”小边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觉得这样的结尾很勉强,假如不是小姑娘唱的“念四句”——本地对顺口溜或者诗歌的叫法——合辙押韵的,听起来浑然天成,非常非常的正式,他准要以为结尾被九郎篡改了。一朵白云和一朵乌云飘过来把小姑娘救走?小边心想,假如,假如他遇上了虎精,即使懂得诳它,来得及跑开,也爬到树上了,就是扯开嗓门儿怎样唱,也不会有白云和乌云来搭救的,这种事是不可能出现的。也就是说,故事里的小姑娘免不了被虎精连骨头也吞掉。

小边默不作声地尾随在九郎身后,老牛认认真真地啃着草,仿佛那不是在用餐,吃草也是它本分的工作呢,啃完了一小片草儿,它才悠悠地迈出两步,牛娃挪前两步,小边也紧趋两步。四下静极了,只有老牛镰刀似的舌头把青草卷进去,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小边越来越忧心忡忡,他唉声叹气的。

“遇上虎精谁也没办法啊!”九郎仿佛瞧出小边的心事。

小边胆子并不小,但是他太会担心了。有次阿母和村里几个妇女被生产队派去农资公司挑化肥,兴许是路远,或者被什么耽搁了,天快暗了,一家人围着饭桌吃晚饭,她还是没回来。他不停地跑出去看,吃两口饭跑出去看一回,再吃两口饭又跑出去看一回,以致一碗稀饭吃到好比凉水一样。最后,索性站到大路头去等。挑化肥的人出现在夜色里时,他腿都站麻了。阿母吓了一跳,说:“这不是小边吗?”回家后她骂孩子他爸还不如个小孩,人没回家一点也不寻究,就知道吃饱“躺大猪”!而小边担心有时会担得过分,前段时间谣传本地要地震——靠近台湾海峡,只要那边有个风吹草动,这边就谣言四起,大人们都习惯了,该吃吃,该睡睡,该出工照常出工。那天村里放映露天电影,是个喜剧片,看电影的全被逗得呵呵直笑,小边也被逗得想呵呵呵地笑,可是笑不出。他心里一边想着:“地震了怎么办呢?房子要塌了?树也要倒了!人和牲口都要被压住啊……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可是,电影确实太逗了,他忍不住又要笑了,马上又担心起来。一阵子喜,一阵子忧的。他问阿母:“不是说要地震了吗?”他苦巴巴的,阿母摸了下他的脑袋说:“小小的就爱忧心忧肝,怎么得了啊!”

他现在担心的是妹妹小缘一个人在家。

“牛吃饱了吗?”小边问九郎,其实他跟来放牛不是一回两回,也清楚老牛肋下那两个小窝没鼓起来,是不算吃饱的。牛,耕田时力大无穷,它的饭量也相当大!

“急什么?还差远哩!”九郎回答他。

小边用商量的口气说:“不用每次都让它吃得饱饱的吧?”

“不行!队长说明天牛要去拉石碾,不吃饱没力气拉,要扣我工分呢。”九郎说,“你急什么急?”

“我要回家收菜脯,喂猪,还有煮晚饭……好多事要做哩!”

“这么早——你看太阳还老高,做什么晚饭,收什么菜脯,你家猪难道还吃点心?”九郎讥笑他说。

小边默默地又跟着好大一会儿,老牛吃进不少的草,但是那两个“窝”丝毫不见鼓起来。他说:

“我先回去了。”

“你一个人回去?”九郎坏笑着,“那么远你自己敢回去?”

“……”

过了一会儿。

“我回去了!”小边鼓起了勇气,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九郎在他身后喊:“路上别被虎精吃了!哈哈哈……”

说真的,荒郊野外,四下没有半个人影,小边确是硬着头皮走着,心虚虚的。走到乌龟墓边上,他拐去墓碑底下采几枚蛇果好带回去给小缘。这里的蛇果是最好的,九郎带他来摘过,红得如同烧红的木炭,甜,带着一丝酸溜溜。妹妹就喜欢酸酸甜甜的吃食,有次他看大人们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搓衣服,心想一定有人忘了把硬币掏出吧,那么搓的时候一定要滚到青石板底下的……待洗衣服的人全都回去,他便扒光衣裤潜到水里把那个角落的沙子,一把一把地捧了上来,果然淘出两个分币来,一个一分的,一个两分的。摇鼓货郎来村子叫卖,他就买了一只渍糖的洋桃给妹妹吃。小缘被酸得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到一堆,却又欢天喜地的。

他急匆匆地摘着,一边注意草丛里的动静。据说,每丛蛇果底下都有条蛇守着。九郎却告诉他:那是坏心眼的人生怕别人抢先一步才这么说。只是,草丛底下凉快,偶然蛇出没了,缺了角的果实却是鸟啄的,蛇才不啃这东西呢……可是,这回小边摘得心慌慌的,单单把枝头几枚红透的摘下塞进口袋,便三步并着两步跑开了。

那一左一右夹着大路的池塘都有个怪名,长方形的叫“长溜渠”,圆形的叫“圆溜渠”。“圆溜渠”小小的,也浅,长满了水浮莲和蒲草。水浮莲茎叶肥厚翠绿,开着蓝幽幽的花,其中一个花瓣上还生出一只黄色的“眼睛”,就像孔雀的羽翎。小边觉得这样神秘感的绚美,总让人心不踏实,好比庙里神像华丽的衣饰。蒲草结下穗子如同粗壮的蜡烛,本地人也就称它为水蜡烛。小孩子们拔了去醮煤油点燃,就有了一支火把玩儿了。但是,没人敢来“圆溜渠”来拔水蜡烛,传说中池水里潜着一匹“水怪”。浅水荒草的小池塘藏得住水怪巨大的身躯?人们总爱瞎扯。“长溜渠”却大于相邻的小塘好几倍,说准确点是个小型水库,因为它筑着极高的石坝,也在不同的水位上设着阀门,常年蓄着满满的水,累月不下雨时才打开往洼地里的稻田灌灌。这是一片镜子似的,浩淼的水。曾有几起“结串”——少女们把辫子捆在一起投水自杀——在这里发生,因此又有个凄婉的名字叫“美人潭”。于是,大人交代小孩,打那经过若见水面上有花花绿绿、好玩好看的物件,切莫上当!水鬼在找“替代”,引诱你一步步走过去,陡然地踏空沉落水底……

水怪和水鬼的事小边从不相信。

而现时他隐约觉得左边或者右边水里潜着一个虎精。他屏住呼吸,好比走在钢丝上,从两口池塘之间走过,风吹得他裤脚猎猎作响。

(他目不斜视,虎精在其中一口池塘里恶狠狠地盯着他……)

过去了,他快步跑了起来。松了一大口气!

前头已到茂密荫翳的防风林,木麻黄这种树有个特点是叶子呈针状,掉落到地上搂回家是顶好的烧火柴禾。在树上却是风吹过潇潇响,无风也潇潇响。小边鼓励自己:“我是勇敢的少先队员!我什么也不怕。”他从裤兜掏出红领巾戴到了脖子上,他是这个学期新评上的呢。然而,想想这又顶什么用啊,他们班的王永红,荣获优秀少先队员称号,还不是照样胆小鬼,十一岁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要他阿母搂着才不做噩梦。王永红的邻居张品到学校和人说:“他阿母逢人炫说她家永红娇贵呢。”于是,他开始把自己想象成小兵张嘎。小边有个不怎么好的习惯,不时总爱将自己想象成某个电影里或书上的英雄。如此方才觉得好快活好快活哇,晚上睡觉还如同放电影似的把梦来做做。可是,这回不怎么行呢!因为,他怎也迈不开腿向防风林走去,阴森森的防风林,如同一张巨大嘴巴张开……他又改成自己是小英雄雨来,或者闪闪红星潘冬子、杨子荣、邱少云,甚至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都不行!最后,他把自己当作董存瑞。

小边右手托举,好比那上面果真有个炸药包呢。左手握紧拳头!

——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一步步走向敌人的碉堡。四面子弹呼啸……

小边满脸的悲壮!

啊,脚踩在个什么东西上面了,软乎乎的……他晃了下,猛一趔趄差点儿没摔倒。低头看看,却是一个被风吹落的鸟窝。防风林里住着不少鸟儿,山雀、伯劳、红嘴蓝喜鹊、戴胜鸟……它们都是些聪明的鸟儿,把木麻黄的落叶衔去织成巢窝,住在里头暖烘烘的。掉在地上的不知是哪种鸟儿的作品,真像一顶棉帽啊!难怪踩着要被唬一跳。“董存瑞”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往前走,因趔趄了那下,他变换成左手托“炸药包”右手握拳的姿势,但是自己没察觉呢……阴森的防风林啊,怎么这样长!风吹着树叶潇潇作响,树枝因拢得太近擦出“衰衰衰……”的怪声,仿佛谁在开启一扇木门。虎精?

林子里木麻黄依依,一株挨着一株,把这里和外头隔绝,成为两个世界!而每一株树下皆蹲着一个虎精!

小边——勇敢的战斗英雄“董存瑞”刚刚从课堂上学到“视死如归”这个成语。他想:假如,假如自己免不了要被虎精吃掉,那么就是防风林里头了。这里太适合虎精吃人了。偌大个林子,静极了——风声、树声和鸟鸣使得树林更加幽深静寂。谁也不会来打扰虎精吃人的!虎精的牙齿必然是白森森的,又尖又快,要吃个人好比大人吞个虾丸什么的,很快地它就吃好了。快得让人都不觉察到自己被吃掉了——那个过程兴许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好了,虎精抹了抹嘴巴,胡须上沾了点儿血渍,擦净了,又咂巴了两下,回味了一下——嗯,这个小孩味道还不赖,只是太久没洗澡,有股儿馊味。接着,它从容地换上他的衣裳,甚至,不忘把红领巾戴上。

“董存瑞”从敌人碉堡走过,已经死过了一回。电影里播放英雄壮烈牺牲的镜头都是,身躯倒下了,他的灵魂继续前行。

小边从那片木麻黄防风林走出时,已被虎精噬进肚子里。

虎精披着小边的衣裳往前走,他则待在虎精的肚子里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五亩园”是这一带最为开阔的地方,傍晚的阳光尚且强烈耀眼,照得田野上像镀着层金属,且有流淌的感觉,如人世伊始的蛮荒苍凉。已过农忙季节,只几丘豆塬上有些人影,在懒散地薅着豆垅上的杂草。说实话,干着大集体的活儿,队长或记工员不在边上督着,傻瓜才会卖劲干!他们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整个人倚在锄头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小边的阿母亦在这组人里头。

“哎,那不是你家小边吗?”邻居家的萍芬用胳膊肘儿捅了下小边阿母。

她抬眼看,果真远远地见她儿子垂头丧气地走在田埂上。

“小边,小边。”阿母喊道,小边没有反应。

“那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萍芬帮着喊叫:“小边,你阿母喊你呢,听见没有呀?”

小边方才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们。

“这死孩子,怎么一个人在田埂上走?”阿母说。她哪知晓儿子从防风林出来之后,就迷迷糊糊了,一时走脱了大路,在小田埂上好比被掐了脑袋的苍蝇瞎转着。

“哇……阿母,阿母,”小边撒腿向阿母跑来,他带着哭腔,“我被虎精吃了!”

“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不是好好的呢?”阿母纳闷不已。

“虎精把我吃掉了,哇哇哇……它穿上我的衣裤……”

在场的大婶小姑们全都笑弯了腰:“哈哈哈,你家小边又在搞怪了……”

小边并不是个爱搞怪的小孩子,然而却有个“故事”让大人们记着哩。他家旧房子邻近祠堂,那年萍芬的阿母过世了,灵堂设在祠堂里。那会儿他才五岁半,没事就开着巷廊门,搬了个小椅头瞧着。农村办丧事有个特点,停灵那几天,亲人们,尤其是晚辈要轮番着哭个不停,一片孝心和悲伤的。萍芬家姊妹多,大大小小七个,人称“七仙女”。那就热闹了——拖长音调,连唱带念,合辙押韵的哭啼声此起彼伏,悠悠哽哽,比那戏台上七八个梨园旦角唱戏还要动人呢。小边坐在巷子头,居然学着那七姊妹“唱”了起来。大人们笑坏了。差不多三两年里总有人逗他:“小边,七仙女怎么哭阿母?”或者说:“学一个听听,给你水果糖吃。”他就学一个。他并不贪图有水果糖吃,而是大人们予以嘉许的眼神,他有满足感呢。有次,阿母在边上,有人要他学一个。他不敢呢,他也知晓那样意味着,阿母也如雪梅的阿母死翘翘了。他再怎么爱慕别人的夸奖,也不敢当着阿母的面学那个。几位大婶又不住要他学一个学一个。他偷偷地瞅了下阿母,没想到,阿母双手抱肘,竟自豪地说道:“学一个她们听听。”小边双手高举向天,十指颤抖,齐齐拍在膝盖上,拖着唱腔:“噫——阿母我苦喽……”真是惟妙惟肖。这事一直传为笑柄,因而众人认为他爱搞怪。

那会,阿母不忌讳,且他还小着呢,仿佛是他学会了一样什么好才艺。现时却不许他再如此疯癫。她一把将他扯来,狠拍了他一下屁股,骂道:“讨厌孩子,装什么神鬼!”使大力那一拍竟将小边拍“醒”了,登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飞出,他重新感受到知觉,血、肉、神经的身躯回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回去!”阿母骂道,“快去把屋埕晒的菜脯收起来,煮饭,喂猪!”

“嗯!”此时小边也焦急起家里有不少家务要做呢,他撒腿沿大路跑去。

阿母喊:“回去不许再装神弄鬼,吓唬了弟弟妹妹!”女儿小缘胆小得出奇,可受不得这样惊骇,不得不交代他。

小边急匆匆奔回,远远地瞧见了村子,有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了,炊烟袅袅悠悠的,他恍若出了趟远门,在外头待了十七八年似的,居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看到弟弟小中和几个小孩在太平桥上滚车轱辘玩。铁丝折个钩子,赶着尿桶脱下的铁圈呼呼呼地跑,他们在桥上比赛谁滚得更远更久,还没有倒下。

小边喊了声:“小中。”

小中贪玩,一天到晚就在外头疯,待要吃饭了才一身泥汗地回家。常常没穿几天的新衣扣子就掉得净光——打架打掉的。有次被九郎和别的大孩子挑唆,爬到屠宰场的猪圈顶上去偷摘葡萄,差点掉进猪圈弄上一身猪屎。说他他也不听。小中还贪吃,摇鼓货郎来他就追。摇鼓货郎挑着担子喊:“鸭毛鹅管鸡肫膜,破铜旧锡,卖没有——”一头箩筐放着针头线脑、小玩具和吃食儿,另一头用来放收来的破铜旧锡鸭毛鹅管什么的。人们拿着家里那些东西和他交换。农村有的大都是些鸭毛、鹅管和鸡肫膜,逢年过节宰家禽得来的。破铜旧锡却极少。倒有一样是牙膏壳,那东西是铅做的。小中就常拿那个去换牛皮糖吃。有次,牙膏还有大半支,他等不得了,居然把牙膏全挤在牙刷上,把壳儿拿走了。

小边当哥哥的总要管束他,让他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要这么样,要那么样……小中怕他哥哩,见小边就躲开。这不——一听小边喊他,小中就停下轱辘不滚,捡起圆圈夹在肢夹窝,往另一外方向跑开了。

“小中,小中……”小边喊着,看他跑远了,小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嘀咕道:“要亲他他还以为要咬他。”这个时候,小边并不想说弟弟什么呢,或是又要管束他。而是,看见他只想喊他一声……尽管小中有多淘气,那也是弟弟啊。假如,假如,这回自己被虎精吃了,那样的话,穿着自己衣裳的就是虎精了,虎精不可能放过弟弟的,它要把他吃得只剩一根手指头……唉,小边想,往后可要对小中好一点儿,不要总是骂他这骂他那的。冬天里,兄弟俩晚上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暖烘烘呢。即使要忍受小中长年不爱洗脚的臭馊味儿和因吃得太饱不停地放屁声,也无所谓呢。

“往后,一定对弟弟好点!”小边心想,“不能再让他怕自己的哥哥像怕个啥似的!”

小边往家里走去,妹妹小缘还一个人在家呢。

他急促地拍门:“小缘,小缘,开门噢。”

小缘好似在门后候着似的,他没拍几下她就把门开了,喜出望外,一迭声说:“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啊!”手里还捏着那刻了一半的地瓜人偶,等着他给她刻好呢。让妹妹一个人在家等他太久了!小边想起给她摘的蛇果,连忙往裤兜掏掏,看有没被弄碎掉。掏着,掏着,猛想起一件事。小边把手从裤兜里拿出。他扮起怪脸,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像“虎精”额上的“王”字,张牙舞爪地向妹妹扑去。

他恶狠狠地说:“我是虎精!我要吃掉你这个小姑娘!”

小缘愣了下,“哇——”地被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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