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会思想的苹果树
——从《为奴隶的母亲》与《丈夫》比较说开去

2014-12-11 20:27赵雪芬
参花(下) 2014年10期
关键词:柔石沈从文丈夫

◎赵雪芬

一颗会思想的苹果树
——从《为奴隶的母亲》与《丈夫》比较说开去

◎赵雪芬

1930年,左联成立,柔石创作了《为奴隶的母亲》来批判农村陋习典妻制度。同年,沈从文4月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丈夫》,后选入《从文小说习作选》。时代相同、题材同质为两篇文章提供了对比的可能,两篇都在情节上转折跌宕,在人物上细致深刻,最终能够回到现实达到平衡,构成始末的循环。但是,从笔法、立意、作家态度来说,沈从文又是高于柔石的。通过了解,我们知道“乡巴佬”的性格造就他独一无二的乡土文学;通过对比,我们体味沈从文笔下人物的可爱、主题的悲悯以及作者自身的大视野大情怀。

沈从文 柔石 《为奴隶的母亲》 《丈夫》可爱 悲悯 博大

沈从文是一个独特的作家。

他既不是五四新文学式培养出来的“人的文学”,也不是延安文艺座谈产生的政治作家。在他笔下的小说看不到历史的波澜、时间的流逝,湘西好似沈从文自己构建的一个桃花源。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1930年在左联井喷状态下写的短篇小说,而《丈夫》也恰好发表于1930年,这两篇都很有趣地描写了农村生活,一个是“典妻”陋习,一个是江上妓女。两篇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对题材的把握。当时的人并不能在动乱的大背景当中对于民众有着真实细腻的关怀。

沈从文是个“乡巴佬”——文学观总括

沈从文要做一种独特的文学,相比于胡适的“差不多先生”,沈从文反对文学中的“差不多”青年作家。伟大的作品都应该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为了壮大与深入,尽管不受青睐,不符“时代”精神,这并非清高,沈从文恰恰是最尊重读者的,不忽左忽右,不捣毁新文学辛辛苦苦建立在读者中的信用,为读者奉上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

这“乡巴佬”有自尊心,还有对于文学的热诚,是有艺术良心的作家。沈从文反对文学中的两种浸染:“商业技巧”和“政治宣传”。

沈从文反感上海商人市侩赚钱蚀本的纠纷,沈从文在1936年的《习作选集代序》中写道:“文学在这个时代不免被当做商品之一种,便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同一物品上,制作者还可匠心独具,社会上流行的风格款式,尽可置之不问。”

从1926年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在别一个国度里》到十年后的《从文小说习作选》,沈从文一以贯之的就是这样的态度。

1927年后,日本译作小说大量迭兴,小规模书店次第而起,中国文学转换了自己热闹的背景。其实,从康有为到严复,译作西方小说就为文学热闹埋下了伏笔。在沈从文看来①,上海文学里所反映的“革命文学”,就是借助国外作品或是杂志消息而来的二手资料。沈从文用“自己的语言”说明“自己的欲望”,以平常的形式与读者接近。“文学的希望是使作者充实,使读者充实。”在《窄而霉斋闲话》中仿佛已经奠定了沈从文的研究观或是学术信仰:“会有人在那个并不时髦的主张上努力,却同时能在那种较寂寞的工作中维持他的信心的。”

他并不会让每个读者喜欢,也不会因为有大多数政治引来的狂热读者而引以为豪。

1946年,内战正酣,沈从文似乎比同时代人更加敏感,沈从文思考的却是文学的独立性。在《一种新的文学观》中,文学与政治的混为一谈都要使两者丧失庄严。沈对内战后的文学有一个自己的预设,沈从文②曾经说:“依我想象,内战的小小结束,一定能给一些机会,是一些不是创作家的年轻人,也能从容地用他的笔,画出一些他所经历的时代的影子。”这正是他后来心灰意冷的原因,时代并没有容许他自由地创作。十年之后,沈从文的文学观仍旧是“与民族情感接触的正当原则”。

《丈夫》中,沈从文回归到的是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沈从文以“乡下人”自居,他笔下从湘西走来的人物似乎也未受过文化熏染,赤条条地活在一片秀美的湘西山水之中。没有中国传统的贞洁伦理,只剩下自然的野趣。但是还要细细探究的就是,为什么沈从文早期小说写的是妓女和水手,相比于贾平凹或是莫言,我们并没有在他的文中感到不适或是色情?以往的农村都是愚民、粗俗、肮脏的象征,读者并不能找到和湘西相似的第二个农村,所以沈从文也不能笼统地归为乡村作家。这个湘西,虽未经开化,但比“文明”更“文明”,比达理更有情。

同《湘行书简》对照来看,看似真实的《湘行散记》有太多太多的虚构成分,这是散文与书信文体的不同,散文语言流畅优美清新,书信情感充沛话家常。不妨说,《湘行散记》是以《湘行书简》为底本,有意营造的一个不同于城市,不同于当时大时代、大背景的湘西。这就暗合了刚才分析的沈从文的“乡下人”自居的形象了。似乎《丈夫》也能以此类推。

命运的伏埋缠绕的转折与循环——情节上的制胜

两篇文章最精彩处就在于转折性。这使故事变得生动饱满,曲折跌宕。

《为奴隶的母亲》中妻子是一个参与了所有转折的人,她介入了两个家庭,拥有了两个孩子与丈夫。但是这两个家庭是注定不能够融合的。

物质的变化会使人事调整,但是表现在妻子身上的决定性因素应该是秋宝的诞生。秋宝的诞生一下子使文章达到很平衡的一种状态,妻子的心也产生了两种矛盾:典妻的日子过去,不容她的老妇人一定会把她当成下人,但是又想起自己多病无日的丈夫,不能舍弃的春宝和不能放下的秋宝,权衡过后,还是想在现在的家里留下。但是很明显,文章最大的冲突就要来了。从秋宝的周岁宴上,两个家庭开始汇合,矛盾陡起,行文的速度开始加快,结局并没有遂了妻子的愿。柔石究也是鲁迅的学生,被典要哭,责备要哭,误会要哭,最终只有离开和怀抱春宝变成了麻木,这形象不禁再向祥林嫂靠拢。

柔石的景与时间配合得非常精致。文章从别离开始,到回归终止。“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将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这样的行文是平缓而悲凉的。“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底又是紧随着春天的身后。”行文一下子进入了流畅明快的节奏。“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的拖延着拖延着……”这正是妻子此时的心理写照。但他精巧配合却给读者一种僵硬与割裂感。沈从文的景与情是融合为一体的,我们难以区分得很精细。有的景物的描写就是丈夫看到的,就是丈夫的心情,就是丈夫的生活,就是故事的一部分。感性的记忆留在人心中的形象比对环境的描述更为鲜明,它尽管短暂,却十分明亮。一旦用这类内心的印象来代替对环境的静态的描写,把人的精神活动注入到环境中去,那不动的环境也可以像时间一样流动起来。

抱着和自己生疏了的春宝,还念着懵懂的秋宝。妻子还是被现实割裂了,她必然要选择一方面,另一方面必定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或是时代的悲剧。

《丈夫》更多体现的是丈夫的小情绪。由丈夫情绪的变化构成了故事的转折变化。

沈从文的文中一直有对城市人的“敌对”。妇人做了妓女的生意,包括城里人的派头和衣着,说话的大方自由,慢慢地变成了城市里的人,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人才有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是《丈夫》里的妇人,是在“任何情况下还依然好好保留乡村气质的妇人”③。连妇人的客人都是穿靴子戴银链的乡绅大人,丈夫也就识趣地怯生生地躲在后舱了。川端康成用反反复复的点染和对物的精细描绘来唤起真切的感受,沈从文似乎也是如此,在层层的点染中交代清了老七做的“事”,又不同于同样做这些“事”的人。沈从文类似点画派的笔触,但又不是东一笔、西一笔的乱抹,而是一点一滴感染、一层一层地揭露真相,等读者感受完了,接受了这种奇异的风俗习惯之后,人物形象才渐渐地具有了独特性。后来也是在同水保的谈话中,读者才知道丈夫此行并不是简单的看望。

在《丈夫》中,沈从文是以一个大背景来开始叙述的,这样,就给他的文章奠定了一个很大的基调也扩充了很大的视野。以一场春雨起笔,就不自觉地把听众和叙述对象暂时忘记了,自说自话地把读者带入到湘西船上的景致中。呆而木讷的丈夫是千千万万妓女的丈夫,行船民风也是数以百计妓女的行规。不知不觉(好像是从问家乡的对话开始),读者明白了丈夫和妻子的身份确定了下来,视域被凝聚在故事当中的这两个人上,后来,读者才从水保的嘴里知道了妻子的名字叫“老七”。当然,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首尾在一个很小的视角,故事虽然在双双还家处结束了,但是结局落在了沈从文悲悯的大情怀之上。所以,《丈夫》真正达到了艺术结构的完整性,用大——小——大这一个统一的逻辑使得故事饱满丰富,引人深思。沈从文不仅是悲悯人物,也悲悯读者。

读者能在沈从文的《丈夫》中找到种种细微的过渡的中间色彩和情堵的半音阶。

丈夫一开始的小心、两次惊讶只是许久未见的适应,晚上在船舱中丈夫感到无限的寂寞,又因为妻子塞了颗糖,这小小的错误就被原谅了,丈夫的心境就转入了平和。“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呢!”丈夫只是千千万万当中的一个缩影。同水保的对话是这篇故事的转折,但是人的不自觉的启蒙,丈夫因为饿得无聊想事情,因为水保的一句“别接客,我要来”便长大愤怒的心。

这心原应该是文明的开化,但是沈从文却说是“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这或许是沈从文有意规避文明、城市这种意味。这愤怒发泄到湿柴的身上,而又被别船的人捡起用,丈夫又羞又怒,顿生了离开的念头。

乡下是不加修饰的语言和干浆衣服的味道。乡下人面对城里人是小心翼翼的、怯懦的,希望被理解与原谅的。乡下人木讷,不懂招待客人。买胡琴的事情让额角发烧的丈夫平静下来,并给五多、大娘、老七拉起琴来。故事转入了平衡,但是随后而来的醉酒士兵又使矛盾凸现出来。

丈夫坐定床沿不动,翌日就要走了。丈夫不要那七张钱,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梢仓顶梁上的胡琴”真是丈夫的写照——很愿意同老七唱一支歌,他同水保的每一分话,都心心念念的有一个老七的影子,但是却总也唱不出一个声来。这悲伤的情绪达到一个高潮,可作者急转直下,顺序用一个自然段结束以达到平衡。

两个故事的精彩之处还在于都是循环的一轮,最终又回到平静的状态。无论是多么大的选择或是难题,人在其中的格式角色进行了怎样的行为,最终还是向正常的方向去推衍。结局并没有意想不到,但是总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无可奈何,人生注定不能完整,印证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

沈从文怀的是一种悲悯的心态来写作,纵使夫妇俩又转到乡下去了,但是战胜生活的是老七和丈夫之间的爱。“自然这里也有种种的偶然,并不是什么一切好的都可以不朽与永生。事实上,倒是有更多的无比伟大美好的东西,在无情的时间终于毁了。”④但是老七和丈夫守住了这份美好,或许说,这一开始,船上的生活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老七浸染之后仍归于了平淡,就是沈从文匠心独具蕴藏在其中的人性之美。这极小的一部分,因为未泯灭的真情达到了平衡,给予读者以亲近的坦荡质感,最后久久凝滞在小小的温情之中。

沈从文一生其实是三个阶段,三种身份:文学家、思想家、学者。因为我们讨论的是他的《小说习作选》里面的作品,姑且把对他的讨论范围缩小到小说家里。

刘西渭评价有两种小说家:一种是纯小说家,像巴尔扎克。还有一种是艺术小说家,像福楼拜。沈从文就是渐渐走向艺术自觉的小说家。什么叫做艺术的自觉呢?在我看来,就是不巧心营造或是蓄意地构建,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艺术。沈从文表现一端具体的生命,把对生命的美与热情赤诚倾注到人物当中,大多数人都可以接受他的作品,人物含有的理想,也都能被读者感知内化。

沈从文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说明了自己对于文学的看法:“伟大作品的产生,就是一个方法,就是作家‘诚实’地去做。”这是沈从文自称“乡巴佬”的内涵。在《习作选集代序中》,沈从文说自己照例有乡巴佬“根深蒂固的性情: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得诡诈”。乡巴佬在沈从文的心中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我们不妨说也是他的文学信仰。在《新文人与新文学中》,沈从文描述了社会所需要的真正的文学家,不仅是同社会联系,也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爱憎不含糊,沈从文总结这些就是乡巴佬,乡巴佬“观察社会,认识社会,虽无专门知识,却有丰富无比的常识”。

相比之下,柔石的小说以景物暗示和时间明示作为故事发展的主线,事件之间拼接的结构太过明显反而略显生硬。沈从文的小说行文自然,虽然叙述没有《为奴隶的母亲》中的倒叙、插叙,但是由大及小的广阔视野,足见作者笔锋之游刃有余。

《为奴隶的母亲》最后意指在批判“典妻”这一制度,悲剧是必然的结果。而沈从文是爱他的人物的,总是受过欺侮与轻蔑,贫穷和苦难,但是总是波澜不惊的忧伤,结局的峰回路转给读者以最终的温暖。这温暖是真正的爱,不同于柔石小说中的两对不平等的夫妇,温暖背后也是巨大的悲情的付出与无奈。

一些感想——苹果树上的小枯叶

如果把沈从文比喻成一条河流,那这条河一定是表面波光粼粼,内里暗潮汹涌的。这就是所谓的一种朦胧感,沈从文自觉地把他所体味的田园湘西和真实社会的恐怖、悲怆结合起来。“有崇高感情但绝不忧虑才是好文学。”沈从文做到前一步,而后一步在他对待文学或是个人生命的时候都是时断时续的。沈从文对他笔下的人物倾注了太多的情感,文章没有斧凿雕琢的痕迹,也没有华丽辞藻的浮饰,但是就是给读者留下了美的感受,心灵上也能达到至纯至净的涤荡。但这一气呵成的文章,不免有些语言叙述的凌乱。

《丈夫》一篇中,妻子的名字是“妇人”“女人”“老七”“女人老七”四个不分次序使用的,虽然读者能够理解小说,但是仍觉得在人物众多的小说中,应该注重人物名称清晰的特点。而像《为奴隶的母亲》中,妻子的多用第三人称的“她”来指代,不得已用到“妇人”时,也能够和“老妇人”区别开来。

注释:

①1930年的12月《文艺月刊》:《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

②《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

③《丈夫》

④《抽象的抒情》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卷九[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 柔石《柔石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

[3] 金介甫《凤凰之子》[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

[4] 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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