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实非神灵,乃是人间

2015-01-03 08:26□鲁
江南 2015年2期
关键词:河伯神灵神仙

□鲁 敏

祭典:实非神灵,乃是人间

□鲁 敏

印象中,我几乎没有参加过公共场域的大型祭典,一般都是家祭,大部分人的体验估计也多是如此:祭先人﹑祭亡亲,每年的清明﹑鬼节﹑除夕,有时还有亡亲的生日与忌日,点起纸钱,默默地凝视其慢慢打卷儿成灰﹑忽忽然飘举升空。当然,这样的家祭或族祭只是中国式祭典中的一种私人性﹑家庭式的构成,还有着更大范围﹑更多层级的祭典,虽然更为高级﹑严密,更为讲究﹑繁复,但在本质上,仍是人间与神灵的信息沟通与交通密道,是人间向神灵发出的一个邀约——打个不大恰切的比方——有些像是凡夫俗子请神仙吃饭。你想想看,神仙什么没有啊﹑什么没见过啊,所以,这种邀约,仪式﹑程序与礼节感是极其重要的,重要得远远胜过内容与贡品;可与此同时,这样的祭祀有时也充满一种随意的﹑实用到带点交际性的智慧。只要起了这番美意﹑齐了民意,就可以自作主张命名﹑推举﹑塑造出一位神仙为贵客,然后请其大驾光临﹑供奉一番。稍后要讲到的浙江九华立春祭就有这个意思。

想先说说神仙。在各种古老传说里,中国的神仙们总有着明确的分工,各管一摊子事儿。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本是敬畏﹑自律之语,实际上似也不是虚指,比如,管理小小灶台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并且他只有腊月廿三这一天在灶头受凡间上供。不似财神爷那般,处处有龛位﹑时时有祷祝。再比如,做木匠活儿的要祭供鲁班,梨园要供祖师爷唐明皇,武行呢则加供一位“觔斗祖师”白猿,乐队的单供“音乐祖师”李龟年,管戏箱子的单供青衣童子,连梳头的都有祖师:南海观世音。这些天地神灵,虽则长生不老﹑令人羡煞,却又各有所短﹑互相牵掣。像土地老儿就如同小县长一般,超出其地界他就无能为力了,《西游记》里,经常气得孙悟空直跺脚﹑威胁要扯他的白胡子;再比如说,人间久旱求雨,就得雷电风雨四大天神一起出来合作,方能成事;而如要搞水上战争,光是东海龙王一位显然不够,因海水是流通的,要请其他几个方向的海龙王一起出面发功……我特别喜欢这种神仙身上的世俗设计,喜欢这种“局限性”与“合作感”,与人间权势何其相似尔。

比局限性更有意思的是,神仙还有名有姓,也有各种喜好与哀乐。我且抄录两段古书以证。

“身神及诸神名异者:脑神曰觉元,发神曰玄华,目神曰虚监,鼻神曰冲龙,舌神曰始梁。”(《酉阳杂俎》)这些身体神﹑五官神的名号,取得可是相当地讲究,活像是由父母大人翻遍经典替他们用心取下的。再如,“河伯人面,乘两龙,一曰冰夷,一曰冯夷。”(《酉阳杂俎》)瞧瞧连河伯的坐骑都有名有姓。可是这也只是一家之言,更多的说法则是:黄河水神河伯,原名冰夷,亦作冯夷。关于这位神仙的为人,说法就更多了,一条线强调他是位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暴虐﹑欲望旺盛,故黄河频发水患,灾民们得以大姑娘供奉以保来年平安,“河伯娶妇”更成为一出京剧传统剧目;另一条线则说他为寻求水仙花吮露成仙而遍走黄河﹑手绘河图,却不幸淹死,冤魂怀着对“黄河”的强烈仇恨到玉帝处告状,就此被赐为黄河水神……这样一个河伯实在是喜怒哀乐﹑进退功过俱全了。

同样的,在《左传》里,我们可以看到,主管五行的神灵也都名姓俱全,简直可以写到花名册上打钩点名了,“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此处的“正”即为主管之神。句芒是主管树木百草生长的,故也称“春之神”。这位春神呢,也有特点,他穿的是有两只雪白翅膀的鸟衣,乍一看,有几分像西方的天使,不过,这翅膀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麻雀或白头翁,人家是“凤鸟”之翅,即凤凰,当时的国鸟。这样一来,句芒其神也就具有了凤凰的挑剔与骄傲了:非梧桐不栖。春神的这个爱好使得他最终落户在人间一座名为玉泉山的梧桐峰上,因这个山峰不虚其名,长有许多高大茁壮的梧桐树,句芒于是满意地居住下来,全面“负责”起人间的新春降临﹑草木生长。当地百姓对句芒的选择自是欢喜不尽,遂代表普天之下,于每年的立春日进行供奉与祷祝,表达凡人对新春的感激与寄托——是为玉泉山所在地的浙江九华立春祭,现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整个九华立春祭的各种排场此处不去细说,比如接福﹑踏春﹑采春﹑尝春﹑带春等,都是传了多少年下来的讲究,当然这种讲究也都是象征性的﹑寓意性的。当中我最为喜欢的就是“句芒”这个实实在在的﹑有如邻家担柴大哥般的姓名,这么个具体的名氏里头,有着令人欣悦的世情之美,似乎人间﹑神明﹑大自然这三者之间是心意相通的。春祭仪式里,有黄口小儿头戴柳条﹑鞭打黄牛耕种的环节,但见黑色春泥于犁下翻滚﹑农夫赤脚相随﹑五谷种子悠然落地,我相信,振动双翅﹑半空俯看的句芒,一定爱煞这个场景了,他准是急不可待地绕着梧桐树旋绕三匝,就等着春祭礼成,便要欣欣向荣地开动人间的万物生长了!

既说到姓氏,且抛开神仙回到人间,说说孔氏。

孔子之孔,在中国当推为第一姓氏了,不论乡野村夫﹑长衫书生或儒学大道直至历代皇室,对其的尊崇近乎神明,故有“孔圣”之谓,而祭孔之典也成为炎黄国礼,自汉高祖刘邦始开帝王祭孔之先河,直至当下,从未间断,乃至成为东方文化传承的一种高度象征。不过,大部分人想到孔圣,第一反应就是山东曲阜,殊不知,还有南宗一脉。

南宗一脉的由来,是南宋建炎时期,孔子第四十八世孙孔端友率族人随高宗赵构南渡后所诏建,在此产生的一个分支。后元世祖欲统一孔氏二宗,命南宗回归山东,但南宗孔氏已有五代祖先在浙江衢州生息,舍之不忍,故自愿将世袭之“衍圣公”封号让于北宗孔氏族弟承袭。自此,南宗失其爵位,仅以家庙传承,直至五十九代孙时,才又被朝廷册封“五经博士”爵号……这当中的详细曲折,百度上讲得非常详尽,此处不赘。我们到衢州南宗拜访期间,得幸与孔子第七十五代嫡长孙﹑6岁便承袭“大成至圣先师南宗奉祀官”的孔祥楷先生有晤,并听76岁高龄的老先生介绍他所主持执行的南孔祭典。孔祥楷先生气宇不凡,时出妙语,对祭孔典礼提出了许多创意与改革——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南宗祭孔典仪,其最大的价值着力点,便是让孔氏从神圣之位回归人间。

孔府“泗淛同源”匾额

也许这一“由神圣回归人间”的立意并不能获得百分百的认同。出于心理的依赖也好,出于对国学的倾倒也好,出于对儒家文明的高度信仰也好,加上来自传统与风俗的力量,凡间的人们总有一种齐心合力般的力量,倾向于造神﹑敬神﹑畏神,“没有”的都会弄成“有”来,何况“既有”的?这么的,两千多年下来,来自人间尘埃的孔子便一台阶一台阶地上升为高不可及﹑洁净无尘的圣人了。

但我们不妨结合上一章的神灵来做一个小小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纯属虚构﹑空中飞来的神灵,都被喜剧性地﹑极为亲切地注入了凡俗的因素,赋他们以姓名﹑相貌﹑性格﹑缺陷等。我们还是以河伯为例。这位黄河之神,本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青年,好逸恶劳﹑不想干活,妄想得道成仙,听说吃上一百天水仙花汁液是一条捷径,他一天天积累,成功找到花源并吮吸到九十九天了,只要再找上一株水仙花﹑再延续一天的汁液,便可以实现“梦想”了。此时的河伯有些得意了,放松了,不幸在最后一次寻花途中在黄河中活活淹死﹑功亏一篑……然后才有了告状﹑被赐成神的下文。这样的故事在古代神灵的“前传”中不胜枚举,比如孙悟空﹑二郎神等各路妖怪﹑天庭神将,连铁拐李﹑何仙姑那八位道教神仙,都有一段活灵活现﹑充满凡人欲望的来历与前史,甚至还有残疾与缺陷﹑有离不了的用具与习惯﹑有特定的惧怕﹑有相貌上的异处等等。我总感觉到,这些模拟胎生凡人的细枝末节,正是一种曲径通幽的“虔诚”与“圆通”,百姓在无限向往﹑尊崇的同时,还要给自己一个能递得上话﹑踮得上脚的台阶,这样方可以窃窃私语地说出他个人或家庭的烦恼与忧伤﹑利益与索求,而“像人一般的”﹑“有人情味儿”的神仙也才会体谅﹑宽佑并护佑这些自私的﹑纷繁的﹑大同小异的愿望。

如此,我们再把话说回来,说回到孔子。孔子其实跟各种飘渺神仙的来路是完全相反的,他有史可追﹑有谱可索﹑有子嗣后人的“存在”,并且著书立说﹑门满天下,他不需要任何的添油加醋,他活生生就具备诸种特点,比如,他生而“圩顶”,即头顶有些凹陷,他讨厌去厨房,喜欢吃规矩精致的菜肴,有特别偏爱的学生,痴心于《韶乐》……但两千年的崇拜与偶像化,一步步使孔子成了一幅挂在书房供奉的画像,成了上接天灵﹑万事可诺的神灵之一,他老人家虽没有饮吮一百天的水仙花汁液,却不折不扣地“被神灵化”了。

孔府后门内庭小景

从这一点来讲,衢州南孔祭典的去神化真是特别有意味的一个方向,用孔氏后人孔祥楷老先生的话来说,对孔子的祭祀与对神灵的祭祀不同,不应当是表演﹑演戏﹑作秀,要回到其最朴素最纯真的起点,其实就是一个“向先人汇报近况”的事儿,就是这一辈的子孙用当下的﹑现代的方式,向先人孔子聊聊各方面的情况,表达我们的感情﹑感受与看法——孔老先生说得多好!并且我还想着,把孔子作为一个祖先,而非一个神仙来祭拜,反而更符合民间祭典的心理传统,人们更愿意向一个具有凡俗根源的人诉说他们的喜哀与愿望,更进一步地说,这样也更接近孔子的真意,虽是“生民未有盛于孔子”(孟子语),孔子他仍是“生民”之一呐!

【责任编辑 李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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