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感(外二题)

2015-01-04 13:03刘西竹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故乡人类

刘西竹

故乡感(外二题)

刘西竹

野夫在《1980年代的爱情》中说,故乡是人类的感情陷阱,永远不会因为你的爱,就对你多一份温情;父母没了,亲人没了,故乡就没了。

不知怎么的,读到此处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既觉得言之成理,又不敢完全同意,总有未成型的反驳之言憋着,却吐不出嘴。静言思之,思绪居然飞到了初中写的一篇不成器的征文,标题叫《人是物非》。

贺知章有诗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由此我分明看出,莼鲈之思的温情的确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缓缓发酵。青年时一个无憾的挥别,仿佛一滴水离开了大海,几十年后回来,那滴易碎的情感自己融化成一坛陈年佳酿。纵然父母族人已被生老病死消磨了大半,嬉闹的儿童也都不认识这位陌生的老爷爷,但当垂垂老矣的诗人又一次面对碧绿清澈的镜湖,那汩汩翻涌起的千情万绪必是如酒香般醉人,亦如酒精般微微地有毒,令他梦回那一尘不染的童年与青春。

由是观之,所谓“陷阱”一说,归根结底还是时代变化的产物。但文中老人此言的本意,是说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疯狂致骨肉为行路,因政治而破损的家族关系已无从修补,而真正的“人是物非”却肇始于大规模城市化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正如野夫本人在后文所说,“整个城市都在成为一个建筑工地”——除土造洋的工地。

不,不仅如此。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城市化的恶浪如癌细胞般在神州大地上恣意蔓延,所到之处毁灭的不只是家族,还有故乡独一无二的山水,更有华夏儿女安土重迁,慎终追远的精神血脉。当缀满繁星的夜空被无休止的雾霾遮蔽,腥臭的黑水占据了曾有鱼儿游动的清溪,衣冠简朴的古风村落让位于形态单一的灰盒子,源远流长的社戏之歌被《爱情买卖》

淹没,又有多少转徙江湖的游子敢相信故乡真的存在?!不是久居在外令故乡对我们绝情,相反,是过度渴望新时代的天朝人民背叛了千百年来养育自己的故乡,一心只投向西洋大都会的怀抱,乃至更绝情地要将亲娘整容成漂亮的后妈。于是,不论从物质还是精神层面,我们再也没有多少可以皈依,或者皈依的东西。

中国,硬木质与硅酸盐构成的建筑物,其寿命竟如牲口般短得可怜——大部分时候只有区区二十几年。推倒后重建起来的,总是一代比一代昂贵,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种种“楼脆脆”、“楼歪歪”;而碾碎于都市之兽贪婪咀嚼的巨口中的,却是那些流淌着过去记忆的老房子——我说的不光是梁林故居那样的古迹,还包括那些本来未到寿命极限,却被拆迁办安上莫须有之罪而大辟的,有故事的民房,以及被大公司如巨鲸吞磷虾般抹去的,给人们带来记忆的小饭店之类小单位。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平遥古城会比山西的其他许多古迹都更受西方人的青睐,在那里,虽然历史与新潮的交汇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融洽,总能碰到各种土不拉几的尴尬翻译,但我可以感受到,一个中国式传统的故乡仍如朽木上的真菌矮矮地生着——可天朝现在又有多少平遥古城呢。

所谓故乡感,说大来去便是民族身份的认同感。埃及与巴比伦两大文明面临的只是“物是人非”,纵然本民族灭亡了,后来的阿拉伯人依旧固守着非直系祖先的遗产。反观天朝,虽然炎黄子孙的血脉亘古未绝,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我们却为了追求“高大上”的西方文明而将自己民族历史的凭依之物弃置逦仡。我们自古唯一的国教儒教,本质上是崇拜故乡与祖先的信仰,当我们一抬脚踩碎了故乡,一挥手忘却了祖先,值得相信的恐怕便只有玛门了。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工作像现在这样自欺欺人,舍本逐末。就算是民国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在破坏的同时也还有新的建立,比如我们赖以生存的现代普通话。而现在,普通话在经历了文革的强制束缚后,又遭受着一场更严酷的巨大冲击——商业全球化的冲击。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普通话看似挣脱了阶级斗争的呆板束缚,变得丰富多样,百花齐放,其背后隐藏的,却是不可避免的市井化与粗鄙化,试看当今的网络语言,脏话与下半身用语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当代中国没有贵族,也没有士大夫,只有装贵族的土豪、暴发户和伪君子做派的砖家、叫兽,而文学艺术中最缺乏的,也正是钟鼎长鸣的大雅正声与水墨清香的魏晋风度。当母亲对唐七公子的文字青眼有加,我也津津有味地看着《功夫熊猫》《降世神通》时,一种奇特的怅然若失飘进脑海,我现在才明白此即精神层面的“人是物非”。

小时候总觉得杭州有西湖很幸福,然而长大了才明白我所欣赏的已不是西湖的本来面目,随处穿梭的快艇、夜晚宝石山上的霓虹灯,还有不管在天朝什么地方卖的大部分东西都一样的纪念品小商店,在跟母亲聊起她年轻时候杭州的风物时,我才明白这些都不是该属于西湖的东西。那个年代的西湖我已无从得见,但在我想象中,她应该就像那个年代的爱情,素雅清新,不施粉黛,未染纸醉金迷,惟是一点纯情。黛色的山间,纯白的岚气静静地流淌,一池秘色釉般的湖水,烟雨画桥带着几分朦胧的青春甜蜜,年轻人在湖畔散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一如我年轻而平凡的父母亲。

我以前总不在意许多前辈文学家对80后90后诞生于物质时代的价值观的文学批评,可现在突然觉得,从小吃着毒奶粉地沟油长大的我们,比起从封闭的政治时代一路走来,隔了几年又亲眼见证泰西的金币与电灯以另一种方式蹂躏璀璨古老乡土的他们,某些幽微的感觉真的是退化了,迟钝了。

于是,在我最后一点灵光尚未被庸庸碌碌的大学生活消磨殆尽之时,以这一点微薄的文字,来祭奠中华民族所剩无几的故乡感。

人类僭越论

人类是个僭越的物种,一直都是。

这样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脑中成型,可每当我试图将它向他人分享的时候,换来的只有鄙夷与不理解,支持我这一论点的唯一知

己便是母亲,没有她,我便不会写下这篇文章。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在何时埋下了种子,但它第一次借我的口生出自己似乎是在高二与高三间焦灼的暑假。在读了以“僭越”为主题的《东周列国志》后,我突然对语文老师说,从工业革命起,人类便在僭越地使用天神的权柄,对自然界实行杀伐决断,后来又说,从人成为人起,就僭越了兽的本分。

语文老师死得早,这话果然没错。她说,人类不是兽。

我哑口无言,半天才抛出一句:人类不是猿类进化来的吗。

后来仔细想想,所谓“人类僭越论”,在西方已自古有之。《圣经》中亚当夏娃偷尝禁果之举,毫无疑问是“僭越”最初的开始。身为宇宙的造物主,耶和华也许从一开始便洞见了人类拥有智慧后几千年间可能发生的一切不良后果,并隐忧着就算将人类赶入红尘,也终究无法阻止这种僭越的发生,但他毕竟是万王之王,果断地决断,将亚当夫妇逐出了伊甸园。

基督教教义中说,人类有了智慧,便有了原罪。读着安徒生童话的小时候,我从来不信这句话,而坚信人之初性本善,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与所见所闻的增加,越来越感觉到人类——尤其是政客——的种种贪嗔痴是出于本心的欲望,而人类对大自然的所作所为更是触目惊心。于是逐渐明白耶和华的决断有多正确,以及他惩罚自己最钟爱的子女时有多舍不得,那道放逐令就像我们成绩不好时父母的责骂,虽然句句带刺,但也句句说的是真理。可就像每个不听话的小孩都将父母的唠叨当耳旁风一样,亚当的亲儿子该隐还是当着父亲的面,为取悦上帝杀了亲弟弟亚伯,喝了他的鲜血。

耶和华诅咒该隐,叫他牧羊所及之处永远寸草不生,这与现在中国北方不合理放牧引发的荒漠化惊人地相似,原来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在杀害我们的兄弟——花草树木、鸟兽鱼虫、江河湖海、山原大地,啜吸着噬啮着他们的血肉,甚至比祖先还变本加厉。我担心,四十天的暴雨将会从未来的何时开始。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上一个大洪水期,上帝宽恕了诺亚一家,让他们在洪水中保护动物,并在末世之后重新繁衍人类。可现在,人心不古,就算上帝会选中新的方舟之主,我也无法确定人类到底能不能宽恕自己的原罪与僭越。

同样的故事在希腊神话中也有发生,但不同的是,希腊的造人者普罗米修斯并不是众神之王,而是在诸神之战结束后被宙斯招安的一名泰坦遗族,因此他得以以身作则地教会人类何为“僭越”。

从普罗米修斯本人的性格上看,他可谓是古希腊城邦文化中最完美的正人君子形象之体现。他用了狮子的勇猛与兔子的胆怯、狼的贪婪与牛的憨厚等一系列动物的品质赋予了人类最完美的性格,又亲自教会了人类农业、手工艺、艺术、哲学等生存与生活的本领,一手开创了人类最初的黄金时代。

然而,在他是一名创作者和教育家的同时,这位人类之父也是个不畏强权的叛逆者。为了帮助自己的孩子争取向更高处进化的权利,他不惜勇闯赫利俄斯的神殿,从太阳车之轮盗取火种。同样,在与宙斯分割那头著名的公牛时,他巧妙地利用牛皮将肉与内脏全给了人类一边。

这样的机智勇敢,令每一个瞻仰他的人类——包括听着希腊神话睡前故事的我,都由衷地啧啧称赞,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如我们所知,他被赫斐斯托斯钉在了悬崖峭壁上,每天都有老鹰啄食他的内脏,内脏啄而复生,周而复始,持续了数千年之久,一直等到赫拉克勒斯的时代,才有半人马卡戎替代他承受酷刑。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宙斯这样惩罚普罗米修斯完全是为了保住他的个人利益和统治者地位,而这样的结局也再好不过。可现在,我对这个故事的理解稍稍起了点变化:也许,古希腊人也和犹太人一样,想借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杀鸡儆猴”,告诉后人什么是僭越神祇的下场。反过来想,如果普罗米修斯和卡戎能活到现在,看到当今的人类对自己和对环境的疯狂杀戮,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东方的神道观念和西方迥乎不同,我们并不信仰人格化的万物之主,以虚无缥缈的“天道”取而代之;我们的世界观不是直线式而是轮回式的,因此也永不担心“末日审判”或“诸神黄昏”之类的发生;然而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们的祖先从事与生活其中的,是最朴实最可持续发展的农耕文明。

俗话说,靠天吃饭,因此在一望无际田野上耕作的我们的祖先,一直从心底最大自然有种别样的敬畏,而我们的文明,不管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在接入近代资本主义世界之前,似乎一直与之前的“僭越”之说并无半点关系。

然而,我们虽没有过自然对盖亚的僭越,却时时有人对人的僭越。这在春秋战国的历史上尤为普遍。那是个百家争鸣的年代,而其中的道家一派,更是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深刻的哲学。道家创始人老子的《道德经》一书,我是主动在初二时背会的,其中不少话,现在仍在反复咀嚼,因为它们是那样发人深省。

道德经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易中天将其解释为:把人类社会变成动物世界,天下太平。这种解法我一开始不以为然,但后来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史铁生说,人类真正的名字是欲望,而文明的发展,便是一个逐渐使欲望具现化,并放大固有欲望,以及产生与更高级欲望的过程。人类的欲望就像癌细胞,一旦出来一点点就会无限生长,然后四处转移,侵略。照这样下去,巴别塔的建起完全是迟早的事,而索多玛与蛾摩拉的结局也完全可以预见——这便是僭越自然法则的最终结果。

老子说,防患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可想而知,他从人对人的僭越中,早就感悟出了,人类的欲望终究会对天道实行更可怕的僭越。列子的《愚公移山》一定也反映了同样的思想,在拙作《关于愚公移山的解释》中已对此详细讨论,此处便不一一列举了。而对此,老子的解决方案只有两个字:无为。

无为,短短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多么理想化的境界。许多人说《老子》是讲阴谋的书,而“无为”是达到有为的策略,而初中时候的我,却每每把《老子》看作一本讲环保的书,无为是为了对他人慈悲,如同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古时候是高人贤者的无为,而现在,我们应该追求整个人类的“无为”,也就是随着文明的发展,逐步停止对地母盖亚的一切僭越行为,与自然万物平等相待。

很久以后的某天,跟父母谈起了新年旅游的问题,我不由感叹故乡感的消逝。父亲安慰说文明是轮回的,未来的人们会重视的,可我对之缺乏信心。欧洲小镇之所以能在后工业革命时代恢复原先衣冠简朴古风存的风貌,是因为保留了原先的大部分老建筑,而中国呢?差不多全拆了。魂归何处?

工业文明是一种消耗与自我消耗的文明,被它吞噬的一切事物——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森林、草原、冰川……再吐出来时注定要发生不可逆转的恶化,纵然这些地方的生态环境能在外表上恢复如初,少了人类的保护措施还是会迅速崩溃,因为它们已被金属与光电的文明同质化。这样的过程虽然近年来有所减缓,但终究仍在持续,如一条无解的贪吃蛇。

在环境污染与栖息地破坏面前,傲立于食物链顶端的猛兽们首当其冲:穿林破山的公路铁路分割着老虎的王国;狼群被羊群赶出草原;断翅的大白鲨含着悲愤沉入归墟之底;北极熊回归之路被消融的湛蓝隔断……它们都曾是天命的诸侯王,如今却被僭越了的低等动物几近赶尽杀绝,而活下来的,也只能被迫向裸猿们卖身为奴,失去了往日咆哮山河、驰骋海天的力量与尊严。

秦始皇因横征暴敛、骄奢无度而亡的故事,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然而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秦始皇,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秦始皇,人类物种的历史就是分封制被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取代的故事,你们敢相信吗?!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中华鲟、江豚会成精,那么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早已变回都江堰修筑前的汪洋一片;如果大熊猫、金丝猴开了窍,恐怕也会和红党一争江山;如果北极熊、企鹅有智慧,他们肯定要变成比鲁迅更毒舌的批评家,让每一个生活在工业文明中的人类包括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到发自本能的

苦不堪言。动物们做了吗?!没有,那是因为他们遵从了血脉中自古流淌的盖亚之法则,从来不敢超越,可人类敢,人类僭越了大地母亲的规律,硬是要创出自己的一套法则来,可结果是什么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果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那么可以毫不过分地说,工业文明就是人类在操自己的老妈!

无比讽刺的是,南美的热带雨林、非洲的象牙犀角,最终被消费掉的地方都在中国。

其实整个中国,都在像孟子说的一样“挟泰山以超北海”,做某些看似很伟大其实很粗放,不计后果的事,而不去“察秋毫”“举一羽”“为长者折枝”,关注那些很细腻,很有生活情趣的事情,也完全是“不想”的问题。可是你去察秋毫、举一羽了,就往往会被骂作“懦夫”“没出息”“傻×”,“他们”非得让你去挟山超海。

这样的道路,欧美诸国早就走过,也早就证明不可取了,但中国还在持续,而且我深深地担心,在中国走入工业文明的下一阶段,世界工厂转移到非洲之时,同样的悲剧还会在那片荒野的热带大陆再度上演。而现在的欧美,何尝没有向我国等第三世界国家转移高污染的下游产业。不管怎么说,人终归有欲望,工业文明总归是消耗的文明。

母亲劝我不要这样悲观、疯狂,可我想,见证了人类的僭越与暴虐之残酷,我能不悲观能不疯狂吗?!从小我就被教育一定要积极乐观,不能只看到黑暗的东西,就连写文章写到悲伤情绪都必须以“社会在进步”“我们会变好”结尾。这看似是好的培养,可很大程度上说穿了还是在限制人们思考的自由,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教育,中国历来——至少是近代以来——都缺乏真正深刻的虚无主义者、反人类主义者和会对政治做最坏打算的政治家,那些对社会进步有着纤维素般特殊作用的人。这本质上也反映了工业文明自我消耗的特性,不符合我意愿的,全都要抹杀掉。

我自己心里也有声音劝我要相信人类的良知,相信社会自我纠错的能力,但现实的中国逼迫我像尼采一样疯狂,afterall,信仰早就死了,亚当的禁果在后人体内开出恶之花,在大地上长出钢与铁的荆棘,当地底的尼德霍格被工业文明唤醒,人类的僭越恐怕已不可逆转。

牡丹狮子今何在

这是一头倒在地上的石狮子。

它似乎是被钝器从基座上猛打下来的,在大理石的崩碎中,四条腿都被齐根震断,原本容貌堂堂的口鼻部也断了,凹凸不平的断口丑得一塌糊涂,这幅惨状不禁让我想起一个词:人彘。

它的颜色是尸骨般的槁白,一绺绺卷曲的鬃毛纹理细腻,背后披着一圈枝繁叶茂的花环,蒙络摇缀,隐隐看出是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旁边还有一头与它相似的狮子,一样被打断了双腿和嘴,失去了咆哮和奋起反扑的自由。

它们所守护的殿宇,如今只剩一小滩断壁残垣,伴几棵枯藤老树,一座喷泉头被利刃斜劈一刀,断成两截;几根泛黄的柱子突兀地顶着石砖,如某种怪异的蘑菇。

天高日晶,风轻云淡,寒冬萧飒,断壁残垣。

传说在守护的土地危亡之际,石狮子的双眼会流出血泪,现在想来,那整个就是一个天地变色,龙血玄黄的时代,眼睁睁目睹了天下之亡,夜夜悲鸣直到血泪流干的又何止是它们呢。

没有震撼,只有遗憾。

这里是圆明园大水法遗址。

它的名字对当代天朝人来说一向如雷贯耳,从小到大,在我接触到的课本、课外书中出现了无数遍。我一直以来,都对这座国宝般的古代遗址满怀敬畏与期待,期待着这样一座曾经的“万园之园”能像断臂维纳斯或帕特农神庙一样,能在我第一眼投去的瞬间,就带来某种触电般的震撼,兰亭集序般的浩大感慨,以及穿越时空般的心驰神往。

然而,跨过随处可见的卡通充气马雕塑,我迎面撞上的却是四个尸骨白的大字:事与愿违。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现代公园,枯黄的草坪,无叶的树木,结冰的湖面,拙劣的仿古建筑,古装照相店,一切都是北方再常见不过的风物。

新年时分,平日如织的游人半数消失,逛过没什么地方特色的园中店铺,我和表妹买了两个北京吹糖人,她乐得合不拢嘴,一路蹦蹦跳跳地揣在手里,我则什么感慨都没有,仿佛成了一块木头。

一路走过空无一物的漫长石板路,听着讲解器耳机里机械的女声说着“这里是正大光明”、“这里是澡身浴德”、“这里是别有洞天”……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微酸。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旧日烜赫一时的帝国毁灭所留下的遗迹,它们总能带来这样那样的遐想,让我有碎片去拼凑过去帝国的绚丽华章。可我从未想到,圆明园,这座曾经的万园之园会被毁灭得如此彻底——有的地方根本就连块砖都没留下。更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现代的文物工作者会把它那种毁灭殆尽的虚无感用平淡无奇的普通公园背景严丝合缝地遮好盖好,如同《1984》中真理部透过墙上的小孔,将报纸与史书扔进隐藏的锅炉,令包括我在内的诸多来访者们几乎感觉不到历史的沧桑,只剩现代无聊。

没有震撼,只有遗憾。

如果说圆明园还留了什么东西借以想其过去的话,那恐怕就是水吧。“生前”的圆明园造景多以“水”为主题,从地图上看颇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之大观。园中的福海一景乃仿照我故乡杭州西湖而建,约因人少故,当下午我行至脚板微累时,隔着枯黄萎垂的柳条远眺福海,竟比西湖更有几分“水光潋滟晴方好”之神韵。虽然说福海之水偏浑厚深绿,未有西湖那种秘色瓷的清新质感,她亦足以令我初窥圆明园之博大胸襟,与之相比,西湖甚至都娇小得足以拥入怀中。事后想来,真正让我隐隐感受到昔年皇家园林之风范的,还不是大水法,而是福海。

现在从杭州到北京,朝发夕至,不过五小时的工夫,而我小时候还要睡一晚上的卧铺,我不由地感慨现代中国的发展真可谓日新月异。

然而,大家也都不可能不看见其背后惨痛的代价:铁与钢的颜色覆压神州大地,青石板铺就的老胡同被周道如砥的柏油马路侵占;雕梁画栋让位于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面子工程,PM2.5取代了江南水乡的朝烟夕岚……我曾为不能保住梁林故居和老北京四合院的命运感到悲愤乃至暴跳如雷,而现在的圆明园,别说有资格凭吊过去的繁华了,对我而言就连这种近乎幼稚的愤怒也根本激不起。

我本以为北京比杭州古迹多,自然历史的味道会很浓,可看了圆明园,我发现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林达说,他曾以为几百岁的老橡树便能代表美国东海岸森林的历史,但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在一世纪前,扶桑般伟岸的美洲栗树才是这里的万木之王。而美洲栗树的灭绝是戏剧性的,它起源于漂洋过海的亚洲栗树带来的某些细小的霉菌,霉菌虽小,却能飘散如风,从而令东海岸所有森林中的擎天巨柱如多米诺骨牌般一棵接一棵地轰然倒地,矮个子乘机夺去了巨人的江山。时至今日,存活下来的美洲栗树只有人工栽培的一百来棵。

万木之王与万园之园,美洲栗树的命运与圆明园,或者说与恢弘壮丽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何其相似。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欧洲的文物保护工作正日趋完善,大街小巷流动着专属的浪漫气息;然而云和山的彼端,灭绝的脚步却仍未停息,走到哪里,建筑都是整齐划一的方盒子形。

更可悲的是,侵蚀巨木的霉菌已不再是异族的十字架和金币,而是我们自己对自己历史的漠不关心。

我有多么惋惜和庆幸,幸亏历史的风尘仍未磨灭那些爱奥尼亚柱式的橄榄葡萄纹,它们如被打入冷宫的旧宠妃,想向世人讲述多少往事沧桑,却欲说还休。

没有震撼,只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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