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味(五题)

2015-01-04 13:03陈峰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汤圆馄饨师傅

陈峰

故乡风味(五题)

陈峰

一个人得攒多少年,才能攒出一个念想。

记忆里的江南,空气中浮荡着花香,青石板铺成的老巷响着木屐的踢哒踢哒声,零食小贩的吆喝声,还有母亲的叫唤声,形成市井人生微醺偶耽的意境。尤其是儿时白壳碗盛过的那些吃食,以及由此衍生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念想,如行云流水,自在其间,又如老井和旧墙下的苔痕,天长日久地浸淫,便成了故乡的风物和气息。

六谷米胖

六谷米胖,承载了我孩提时代的欢乐,点缀了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岁月。黑龊龊的轧米胖车,黑不溜秋的长竹篓,笑容可掬的轧米胖师傅,这样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被打上了一圈光影的烙印,永远鲜活生动。

“米胖,年糕干好轧勒!”当轧米胖师傅的吆喝声在街巷里一声接一声响起,便喜煞了阊门里弄堂里玩闹的我们这帮小孩们,我们随即跟跑在轧米胖师傅屁股后头,鲜龙活跳,起哄欢呼,这情景有点类似现在明星出场时粉丝们助威呐喊的样子。

轧米胖师傅吆喝过后,会选一处村里比较空旷的道地,像晒谷场之类的道地,安顿好工具,劈柴生炉子。村里的女人们和大孩子们便会挈着六谷、大米、年糕片、柴爿循声而来,一会儿就自觉地排起了长队。轧米胖师傅趁着炉火还没旺,也会和女人们聊聊今年的年成,开开玩笑,甚至唱上几句地方小调,引得小孩们一阵阵大笑。

印象中的轧米胖师傅都是上年纪的男人,戴一顶黄布帽,帽沿压得低低的,笑眯眯的,随和可亲。

轧米胖车是一只葫芦一样的机器,椭圆形,常年被炉火烧得漆漆黑,机器上有一只摇手柄一只表,长竹篓也被烟熏得是黑不溜秋的。轧米胖的过程,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是百看不厌变戏法的过程。先将要轧的大米、六谷或年糕片拌好一些糖精,放入机器中,放多放少,师傅自有量具,然后拧紧机器的盖子,为预防盖得不紧,有的轧米胖师傅会在机器盖子上垫上一张纸。然后把轧米胖车放在用柴爿烧着的火炉铁架子上,一手不停地摇机器,另一手则抽动风箱拉杆进行鼓风。机器转动的把手上装着气压表。等时间差不多了,刚才还一脸和气的轧米胖师傅会板起脸,凶巴巴地大呼:“放炮来,当心喽!”小孩子们纷纷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倒,捂着耳朵弓起背逃得远远的。然后他拿起一个长竹篓子,竹篓子的前半部罩着一只洋粉袋,将机器从炉子上取下来,把它的头部塞进洋粉袋。

这时,最激动人心的场景到了,轧米胖师傅“呸”的一声把唾沫吐在黑乎乎的手里,兴奋地望一下大家,威风凛凛地把脚搁在长竹篓上,这个造型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那么的豪气冲天,有

点像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那张年历画上的派头。只听他亮着嗓门大喊一声“放炮嘞”,并用力踩机器的头部,“嘣嘭”一声巨响,一阵白色烟雾弥漫开来,米胖、年糕干就这样蹦进了竹篓子。躲得远远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围过来,主人家也顾不上烫手从洋粉袋里掏出一把尝尝味道,客气地招呼别人吃。主人家满意地把米胖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畚斗、羹罩里,然后回家放进火油箱,可吃上一两个月。这一两个月的日子都是喷喷香的。

现在的爆米花已成一种休闲零食,虽然奶香浓郁,但再也没有经柴火烟熏火燎而散发的自然香味。那天坐在影院吃着爆米花,忽然想起余光中一句诗:当你的情人已改名为玛利亚,你怎可送她菩萨蛮?我心里不由划过一阵忧伤。

汤圆

对汤圆,小时候总是吃不够。

那时候,母亲差遣哥哥买来糯米,在水里浸泡几天,泡软后过水沥燥。父亲领我去附近农村米厂磨粉。那里,机器声、说话声沸反盈天,小孩子们疯似的互相追逐。快要过年了,大人们也尽量宠着孩子,不复平时严苛。碾磨师傅高高地站在凳子上,衣裤沾满白色浆液。他提起一篮篮沉甸甸的糯米倒进巨型铁皮漏斗中,随着机器的轰隆隆转动,漏斗里的糯米缓缓旋转下去,师傅一边一勺一勺地往里加水。雪白雪白的糯米浆像自来水一样从机器下面的出口流淌而来,瞬间盛满了一只只木桶、铅桶、塑料桶。人们提着一桶桶汤果粉回家,脚步轻盈。我喜形于色,跑在父亲前面大声向母亲报喜。母亲把桶里的汤果粉浆倒在小缸里,又从缸里舀出几大勺粉浆倒进洋粉袋,然后用一根细绳扎好,吊在通风口。

母亲随之忙乎起汤圆馅了。她用文火将黑芝麻炒熟,然后用小捣臼把芝麻捣碎碾烂,接着把已掰成丝缕的猪板油和绵白糖一同放入使劲搅拌揉捏,直揉到芝麻、白糖、猪板油分不出彼此了,就分捏成一个馒头样的馅团团。

这两天里,我一次次焦急地去摸那吊着的粉袋子。终于,在最后一次摸过之后,我大声向母亲嚷嚷:“燥了燥了,搓汤圆了!”

汤圆可不是随时可搓的。好不容易等到冬至夜,母亲拿出一只刷红漆的茶盘,茶盘上铺一块毛巾。母亲挽起袖子,系上围裙教我们兄妹仨裹汤圆,看谁裹得又圆又快。母亲一边裹还一边告诉我们:吃过冬至夜的汤圆就是大一岁了。还没裹完,我便催父亲快快生火。当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上来了,却不是想吃几个就能吃几个,母亲给我们每个人限定了只数,说不可贪吃,吃多不消化。煮熟了的汤圆看起来像晶莹剔透的白玉,母亲往每碗里放了一小勺绵白糖,又撒几粒糖桂花。咬开后的汤圆,白是白,黑是黑,香、糯、滑、甜、鲜。数量有限的汤圆很快就吃完了,兄妹仨一个个咂咂嘴,意犹未尽。然后我们就盼着正月初一早点到来。初一早上吃过汤圆后,又盼望亲戚上门拜岁或者我去亲戚家拜岁,这样就又有汤圆可吃了。

每年该磨多少汤果粉,母亲总是算得很精准。偶尔有富余的时候,就把缸里的汤果粉全部舀出来,用布袋抽干,把它掰成块状,晒干后收纳于塑料袋,严丝合缝不让它受潮发霉。等到夏天来临,拿出这些干粉,用水调和开,捏成一块圆片形状,往油锅里一塌,微焦而黄,母亲称之为“油塌黄”。我一下记住这个奇奇怪怪的叫法并爱上这种吃法。

年事稍长,读到宋代诗人姜夔“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元(圆)”的诗,才明白汤圆至少起源于宋代。汤圆历经漫漫岁月而能流传至今,难怪它的滋味是那样悠长。

馄饨

记忆中的馄饨金贵得很。

那时我尚未启蒙,有天听到外地人挑着担吆喝什么,不像兑糖客人也不像卖泥螺蟹酱。听大人说,卖的是馄饨,并警告我们别靠近担子,吃了这馄饨,读书要混沌的。实在经不住香气的诱惑,河对岸小红的娘刚生下弟弟想吃馄饨,小红在馄饨担边得意地东张西望等待着,我便迈着小步子围过去,看个究竟。担贩落手很快,变戏法似的,还没等我看清楚,馄饨已盛在碗中,既清

且醇香的汤,泛着油花,撒上碧绿葱花,映着鲜红肉馅,小红提着篮子快速回家。

等我上小学三年级,村里才有了馄饨铺。上学路过时,我会站在摊前看一会,只见师傅用单支筷子拨一点肉馅往薄如蝉翼的馄饨皮上一抹,左手顺势一捏,馄饨便柔顺地躺在木格子,一只接一只,一排又一排……我呆呆地看着,心想如果师傅把馄饨往空中轻轻一抛,说不定就像白鸽一样飞起来呢。

彼时的早餐一般在家吃泡饭,三分一只的大饼也是偶尔吃之,更别提一角三分一碗的馄饨。但也有例外时,比如生病。所以我暗中期盼生病。

有一天我终于感冒了,浑身没劲不想上学,父亲终于开口:去吃碗馄饨吧。我如得圣旨,病也好了一半。待走到馄饨铺子,师傅应声包馄饨,这次我看得真切,左手皮子,右手竹签挑一点肉糜贴在皮子上,几根手指一拢即合,扔一旁,如此反复,馄饨之间撒了面粉便互不搭界相安无事。等下锅后,水滚,馄饨浮起,看到鲜红馅心一面朝上,便熟了。一碗汤波荡漾的小馄饨端上来,香喷喷的,用调羹轻轻搅动,片片羽衣裹着一团团红,上下沉浮飘摇,星星葱花如柳眼初舒。舀起一个吹啊吹,轻轻嘬一口,滑进嘴底,满口的汁水,柔软滑嫩,透骨鲜香,顿时呼吸顺畅,感冒好了,只恨还没吃够,便见碗底,连汤也没了。

后来父亲带我去县城见识了剁肉馅的奇妙,师傅双手各执一把刀上下翻飞,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棒槌敲打,师傅说肉打得越久便越烂熟越膨胀,打到最后,喷起的肉茸会起丝,竹签一挑馅子便粘在皮子上。偶尔的偶尔父亲赏我一碗馄饨,我就想着要细细吃慢慢品,但又总是囫囵吞枣,想着有朝一日赚了钱便吃它个两三碗。等到我真正长大时才明白,吃馄饨并不为吃饱。若求饱,饺子是也,小馄饨要求皮薄馅小,皮厚馅多就荒腔走板成饺子。所以在求吃饱的年代,普通人家对馄饨望而却步。

如今,故乡的馄饨尚在,却再也吃不上了过去那种精致玲珑有情有调有烟火味的小馄饨。眼下的馄饨,肉馅都经绞肉机,个头硕大无比,就算如此,馄饨还是深受食客喜欢。

深夜街头转角,昏黄灯光,雾气袅绕,一边是馄饨摊,一边是大饼摊,馄饨配大饼,寒风中暖暖的感觉诱惑着夜归的人坐下吆喝,“老板,来碗馄饨!”然后打着饱嗝,回家。

炒蛳螺

外出旅游,兴奋异常,奇山异水自是满足了眼睛,可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中总会分外想念故乡的炒蛳螺。吃了几天的外地菜,嘴巴都淡出鸟来,于是回来后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直赴大排档,吆喝着要一份酱爆蛳螺。

炉火舔着锅底,锅“滋滋滋”地响着,油顷刻冒烟,餐馆老板娴熟地放进姜蒜爆香,然后将蛳螺倒入炒锅,发出美妙的“嚓”声之后立即添加料酒,让蛳螺在锅里“哗啦哗啦”地尽情唱歌舞蹈一番。稍等,倒入美味鲜酱油和红辣椒继续翻炒,手起铲落撒下白糖、葱花,在一阵“咝咝”声中油光锃亮的炒蛳螺装盘闪亮登场。我的记忆也被炉火烧得旺旺的,这一刻全冒出来了。

小时候的盛夏,哥哥带我到河里教我学游泳,不一会哥哥就把我甩在一旁,自己和同伴们去河中央打水仗,扎猛子,摸蛳螺,摸河蚌,看得我眼痒痒。我伏在河埠头,身子横漂在水中,手扶着搪瓷脸盆,两脚“叮叮咚咚”不停地弹。一个夏天下来,我也学会了游泳,学会游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沿着水塘边的石头缝里去摸蛳螺,运气好的话能摸上一大碗。

蛳螺摸回家,大人自然欢喜,本来欲呵斥我偷偷游泳的事也按下不表,因为炒蛳螺是好菜啊。摸回家的蛳螺总要蓄养一两天,还要滴上一滴菜油到水里,有油荡漾在面盆的水面上,能让蛳螺吐出泥沙。阳光晴好的时候,我喜欢看蛳螺养在清水里的景象,看它们小心翼翼地从壳里柔软地伸出点点触须相互攀爬,不大一会功夫,有几只不安分的蛳螺便爬到面盆外面,跌落在水泥地上。我将它们一个个捡进盆里,开始还缩紧着身子,一会儿又伸展身体,神气活现起来。

炒蛳螺是个家常菜,也是母亲的待客菜,更是我们小孩子过饭的“塞饭榔头”。在那个年代,

虽然没有很多的佐料,味道也是鲜美的。小时候的炒蛳螺是这样的,锅烧热后,倒几滴油润润锅(油很金贵,不能多倒),蛳螺下锅一炒,放酱油加水焖煮一会。母亲遣我去后门口道地摘棵葱,切碎放入锅里。我赖在灶台边,锅一开,就央求母亲让我先尝个咸淡。我含着一颗蛳螺如同含着一粒话梅可以嘬上半天。

一碗炒蛳螺,大人过酒,小人过饭。我吃蛳螺经常用手帮忙,满手满嘴油腻滴滑,哥哥差不多和我一样狼狈相。我观察过父亲吃蛳螺,他很准地搛住一颗并在汤汁里一揾迅速送入嘴里,筷子挟着蛳螺壳,用力一“嘬”,螺肉顺利出场,父亲颇有大将风度地呷上一口酒。遇上蛳螺屁股剪得太短,父亲发出“嘬嘬嘬,嘬!”的声响,锲而不舍连续作战,也总能嘬出螺肉的,很少有失手的。而母亲把我和哥哥嘬不出的,用针挑出来,放在调羹里。有炒蛳螺吃的日子就像是过节,一家人同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嘬嘬”声,像一支原生态的吹奏乐。嘬完蛳螺后,蛳螺卤拌饭也是极下饭的,我常常将小肚子吃得滚圆,引得邻舍隔壁的叔叔戏谑地弹我小肚子,说西瓜熟了,惹得我肆意地笑。

时光流转,世事翻新。有次和朋友去东钱湖吃饭,点了一道“钱湖之吻”,端上来一看,原来是炒蛳螺,不禁莞尔。

乡宴

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当我踏入祠堂,祠堂亮如白昼,四根细脚伶仃的长矮凳围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一只只饭碗安静地覆在桌上,碗是白壳碗,粗砺中透着精细,碗底刻着某户人家的姓或名,每只碗上搁着一双筷,筷与筷之间首尾相连,像兄弟情深,又像恋人呢喃,每只饭碗旁配一只碟,碟上放一只刚好一口喝掉的恰到好处的白瓷蓝边小酒杯,酒杯里盛着一只羹匙,柔顺而乖巧,桌中央放着一把古旧的锡酒壶,泛着喑哑的光,如同一个老人迎接在外的游子,随时恭候你,坐下,掀碗,拿筷,斟酒,共饮,言欢。

这是农村祠堂结婚办酒的场景,当地俗称好热场头。小时候,我偶尔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酒,在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里,吃酒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在我的记忆里,喜庆的颜色永远是鲜亮的,新娘子的模样永远记不清。而我必须站在长矮凳上才能搛着菜,吃过的红烧胖蹄永远是油光锃亮的,酱烤猪头的拔丝永远是闪着光的,怎么拉都扯不断,拦轿门抢糖果永远充满了无穷的魔力,到了最后,我总是赖在亲戚家里不肯回家。

所以,当有一天因缘际会来到乡村参加乡宴,仿佛就是还我儿时的一个心愿。我定睛地看着村里的翁媪系着围身布襕托着红漆木盘,满脸皱褶里喜气盈盈,热气腾腾的一碗碗野菜纷然摇曳上桌,野芹菜炒木耳,马兰香干笋丝,烤蕨菜,香椿塌蛋,野菜们拗出她们最鲜亮的造型呈现在我的面前。酒是家酿的冬宝酒,从有年代的锡酒壶倾泻出来,流淌在白壳碗里,偶有米粒悬浮,像珍珠。酒未入口,心已微醺。农家的点心也不甘寂寞,碧绿青团,雪白米馒头,黑亮烤芋艿,黑白相间糯米麻团,样样如同珍馐。

更叫人难忘的是,边吃酒边听戏。方形的戏台,八角攒尖,雕梁画栋,顶有四卷,棚中间八卦型藻井,金碧辉煌。台上,一边是着红衣的男子,眉清目秀,一会司琴一会操鼓;一边是女艺人上着粉色斜襟衣裳,粉嫩如初开的桃花,下着白色府绸阔腿裤,罗袜暗生尘,化着红扑扑的妆容,手拿一方手帕,时而掩嘴,时而上下翻飞,唱念做打,插科打诨,一人饰两角,走书、串客、越剧无所不演,乡气又艳俗,俗到骨子里便成风雅。

小时候,当农民收割了晚稻或过年的时候,村子里就会搭起舞台,请来戏班子做戏文。我永远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戏,只觉得小姐丫鬟纤纤细步,衣带当风,浓妆艳抹,小嘴像樱桃,脸蛋像苹果。小生长得文质彬彬,唇红齿白。大人们总会说,落难小生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遇上大人心情好,买包瓜子买节甘蔗便如获至宝。到了最后,我总是等不到戏文散场就趴在大人的背上呼呼睡去。

无数次,心底被一层层的乡韵皴染。时空交错,弥眼望去,这一场乡宴的模样,我常常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境。所幸,这乡宴现如今成了民俗活动,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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