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

2015-01-04 22:45邱贵平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猪草丑小鸭

邱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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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肉鸭加工公司每小时宰杀的鸭子,比郑碗饭那个村庄的人一辈子养的鸭子还多,如果把每天的鸭血聚集起来,倒进村头那条清澈小河,小河一定会“血洪”暴发。

郑碗饭刚进公司的时候,完全被那场面镇住了:鸭子倒挂在传送链条上,密密麻麻紧挨着,嘴里叽哩呱啦叫着,翅膀噼哩叭啦抖着,传送至通电水槽时,朝下的鸭头触电,鸭子被电晕,任人宰割。刀法娴熟的杀手,左手捏住鸭头,右手挥舞屠刀,以每秒一只的速度,抹开鸭子的脖子,鸭血好似屋檐的雨水,飞流而下,稀哩哗啦淌进一个大池子里,池子不一会儿便沸腾起来。鸭子在池子上头转了一圈之后,血渐渐沥干,进入下一道工序。

郑碗饭觉得全中国的鸭子都源源不断运到这里送死来了,要不然哪有那么多鸭子可杀?鸭们头朝下,脚朝上,眼睛充血,倒挂着旋转进车间,电击、放血、浸烫、煺毛、掏膛、清洗、冷却、分割、包装、速冻、冷藏、运输,其短暂、行尸走肉的一生,就这样被冰冷而有序的流水线消解了。

郑碗饭的工作,是用一个状似佛手的不锈钢笊篱,把鸭子的内脏,从剖开的鸭肚子里一股脑儿掏出来。流水线的速度是设计好的,掏膛人数也是限定好的,每人每天至少要掏四千多个鸭肚子,掏一个鸭肚子至少需要10秒,这意味着郑碗饭每天至少要工作12个小时。平常我们坐着或是躺着连续抬一千次手,都腰酸背疼,郑碗饭站着掏四千多个鸭肚子,一天下来,感觉肚脐眼都是酸的。

除了挂杀、电击、放血、浸烫、煺毛环节,其他加工环节都是在全封闭状态下进行的,车间屋顶盖的是钢瓦,钢瓦下面吊一层顶,材料是砖头两倍厚、两面贴着钢板的聚氨酯板,墙壁用的也是聚氨酯板,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隔热保温效果良好。室内温度常年控制在十度左右,湿度很大。掏膛车间湿度最大,一天下来,头发都是湿的,全身又冷又潮。秋冬两季,每到出太阳的休息日,员工便仰面朝天,成片躺在车间门口草地上晒太阳。他们晒太阳,取暖是次要的,蒸发关节里的湿气,才是主要的。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初秋时节,有些风湿严重的男员工,甚至会把上衣脱掉,露出身上的膏药“补丁”。

“丑小鸭”工龄一年以上的员工,患有不同程度的风湿和关节炎,女工还月经不调,四十岁以上女工甚至绝经。有的外地女工,年初出门还能和老公做爱,年底回家就“关门歇业”了。时有体质虚弱的员工,晕倒在流水线旁边。在“丑小鸭”,三年以上工龄,就是老员工,一半的员工,会赶在患上风湿和关节炎以及月经不调之前另谋出路。“丑小鸭”的员工,流动量大,流失量更大。

一天下来,郑碗饭最大的享受,是用热水泡一泡脚,泡得龇牙咧嘴,然后上床美美睡上一觉。可是,这个低级享受并不那么容易实现,老板为降低成本,夏秋两季澡堂根本不供应热水,冬天虽然供应,但水温严格控制在50度左右。这个温度,莫说泡脚,泡澡都觉得不爽。食堂倒是供应开水,但凭票限量供应,每人每天一壶,而且只在早上供应。热水壶保温效果再好,等到下班,也跟体温差不多了。员工宿舍严禁使用电热棒、电水壶,发现一次罚款200块,发现二次罚款500块,罚得你心惊肉跳。

因此,郑碗饭每月只能泡四次脚,每周一泡,即周五早上。“丑小鸭”每周休息一天,周五为固定休息日。早上,工友还在争分夺秒睡懒觉,郑碗饭却跟平常一样,按时起床,来到食堂,先把他的大号水壶灌满,再把他的大肚皮填满。

回到宿舍,郑碗饭把热水哗哗倒进脸盆,一点冷水不兑,眯缝着眼睛,两手轻轻拈着裤管,脚趾调戏妇女似的,左点一下水面,呲一下牙,右点一下水面,咧一下嘴。待到热水像妇女失去反抗能力一样失去烫伤能力,脚板这才猛的一下扎进水里,嘴里嗷的一声,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抓住床沿,从下到上,包括面部表情,整个人仿佛僵住了。十几二十秒过去了,郑碗饭长长吁一口气,身体舒缓下来,血脉活络起来,筋骨通泰起来,表情生动起来,脚板搓揉起来,嘴里发出轻微、含糊不清的呻吟,仿佛进入极乐世界。

水温渐渐冷下来,人渐渐平静下来,郑碗饭擦干烫得鲜红温暖的脚板,枕着舍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上床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年底,郑碗饭被公司评为特别优秀员工,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丑小鸭公司成立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评选特别优秀员工,影响很大。郑碗饭进公司不到一年即获此殊荣,工友们既羡慕又嫉妒,都说老板会重奖他,奖金至少在五位数以上。要知道,许多工友在丑小鸭辛辛苦苦干了五六年,连个三级优秀员工都没评上,那些被评为一级优秀员工的员工,奖金也没有超过2000块的。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天底下的老板,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鸭蛋里挑骨头、骨头里剔瘦肉的家伙。老板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丑小鸭”的老板,姓蓝。蓝老板是个胖子,五十多岁,正常情况下,像他这种年龄的胖子,都是肥肉型虚胖,蓝总的胖却是瘦肉型实胖,胖得又横又凶。总裁总裁,总是裁人;老板老板,老板着脸。蓝总一张脸坑坑洼洼,马蜂窝似的,不板令人生畏,一板杀气腾腾。蓝老板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罚款”和“开除”,最爱说的一句话,是“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员工们背后都叫他“狼老板”。

一个爱好文学的员工,模仿流行歌曲《月亮之上》,给他编了一首《不要罚款》:老板在想,我们上班,有多少人在真正地实干;昨天来查,今天来看,和你重逢在交罚款的路上;已被通报,工资没得涨,被查的日子,人人都彷徨,呕也、呕也、呕也;都在呼唤,以人为本,有话要说的渴望像白云在飘荡;老板发话,少说多干,只问耕耘,莫问收获;在薪水没得涨的沧桑中,工资被扣光,跟谁商量,不要乱罚款,呕也、呕也、呕也;昨天已忘,刚交了罚款,又和你重逢在交罚款的路上;又被通报,工资没得涨,没钱的日子,人心惶惶,呕也、呕也、呕也;都在呼唤,少罚点款,在没钱的日子游荡到食堂,遇见高管,他们四菜一汤,吃得真爽;在工资没得涨的沧桑中,无法想象,跟谁商量,不要罚款!呕也、呕也、呕也。

“丑小鸭”的员工,一半以上被罚过,有的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罚得分文不剩。欲治其罪,何患无辞,想要罚款,何愁无由。幸运的是,郑碗饭进公司三个月,还未来得及被罚款,狼老板就死了,死于心脏病突发。endprint

正在美国留学的蓝丽君,不得不提前结束学业,回国继承父业,成为“丑小鸭”的新老板。

狼老板膝下无子,只有蓝丽君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有人说这是报应,狼老板杀的鸭子太多,对员工心狠手辣,老天爷没让他断子绝孙,给他一个女儿已经很仁慈了。

狼老板心狠手辣到何种地步?有一回,一位员工偷了三只鸭腿,想拿到野外烧烤,被门卫发现。门卫汇报给保安队长,保安队长和狼老板一样,军人出身,二话不说,先把员工暴打一顿,再向狼老板汇报。狼老板亲临保安部,板着脸问那位员工想死还是想活。员工已被打得胆战心惊,见了狼老板,浑身筛糠,尿都吓出来了,哆哆嗦嗦说想活。狼老板说,想活容易,你把这三只鸭腿给老子啃了。结果员工愣是把那三只鸭腿生吞活剥进了肚子。临走,狼老板掏出身上抽剩的半包大中华,甩给保安队长,你小子这次表现不错,告诉你,只要你跟老板一条心,我亏待不了你。半年后,保安队长被提拔为掏膛车间主任,每月工资加300块。

蓝丽君接班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取缔无所不在的乱罚款,实行8小时工作制,一举稳定军心。

蓝丽君做的第二件大事,是撤换二层领导中的退伍军人。

蓝丽君还做了一件小事:食堂早晚供应开水,依然凭票供应,但每人每天可打两瓶,澡堂水温上升至70度。时值初冬,一场声势浩大的冷空气过后,气温骤然下降十度,她的这个举措,温暖了所有员工的心。

偏好泡脚的郑碗饭,倍感温暖。

评选和重奖特别优秀员工,是蓝丽君做的第三件大事。

郑碗饭是因为改造钢笊篱提高掏膛效率,被评为特别优秀员工的。

郑碗饭掏了一万六千多个鸭肚子时,有了改造钢笊篱的初步设想,但是没有深想。蓝老板不允许员工有想法,他不喜欢有想法的员工。那个编打油诗、很有想法的文学爱好者,被重罚500块。

蓝老板每次在管理层会议结束前,都要握着拳头或是拍着桌子咆哮一番:“告诉你们,在丑小鸭,有我一个脑袋就行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服从服从再服从,执行执行再执行。杀鸭子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需要有想法,想法多了,简单的事情反而做不好。我叫你们往东,就不要往西;我叫你们这样做,就不要那样做。老子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丑小鸭的员工同样要以服从指挥为天职。军人不服从命令,蹲禁闭枪毙。员工不服从指挥,罚款开除。听明白没有?大家还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那好,散会!”

如果说蓝老板好歹还有点军人作风,那么他的下属、尤其军人出身担任要职的那些下属,则有的是军阀作风。“丑小鸭”二层以上领导,有一半是退伍军人,发起淫威来,比军阀还军阀。

人高马大的掏膛车间主任,是一位上过越南战场的退伍军人,谁要是招惹了他,他就揪住谁的衣襟:“怎么,有想法是不是?告诉你,老子当年在战场上,见到的死人比死鸭还多,小心老子扒你的皮掏你的膛!老子打人,是受过老板表扬的,看你们谁不敢不老实?谁不老实,老子就打到他老实为止!”

胆小怕事的新员工,被他揪过一次衣襟,吓得工资都不要,第二天就跑了。

掏膛车间所有员工的衣襟都被主任揪过,身强体壮的女员工(体弱者吃不消)的乳房连同衣襟,也都被他揪过,惟独郑碗饭没有被揪过。别看郑碗饭是个左撇子,掏膛速度是最快的,工作是最有质量的,主任用不着揪他的衣襟。即使主任不揪他,郑碗饭对他也噤若寒蝉,什么想法都没有。

掏膛车间主任是第一个被撤换的二层领导,职务一撤,他就蔫了,往日的精气神全没了。蓝丽君要求,所有接任者由本车间或本部门员工民主推荐,得票多者胜出,代理半年后,胜任者正式任命,不胜任者淘汰。

郑碗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绝对优势,被工友推荐为掏膛车间代理主任。

郑碗饭代理主任不到两个月,完成了对钢爪篱的技术改造。掏一个鸭肚子的时间由10秒下降到5秒,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

蓝丽君大喜,指定郑碗饭为特别优秀员工。

“丑小鸭”年终表彰大会暨文艺晚会如期举行。这是“丑小鸭”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表彰大会,表彰和文艺演出穿插进行,共有20位优秀员工受到表彰。与往年相比,今年无论是表彰名额还是奖金数额,都大大增加和提高了,排场更是夺人眼球。

表彰大会放在市区一家酒店举行。酒店张灯结彩,气球拱门上别着“丑小鸭年终表彰大会暨文艺晚会”十四个大字,两旁各挂着两条气球标语:“共生共荣 共创共享”“优秀员工是企业的宝贵财富”“学优秀、赶优秀、争当优秀”“向优秀员工学习、致敬”。

这四条标语,是蓝丽君亲自拟定的。

气球拱门下摆着四只巨鼓,每只鼓旁站着三个腰圆膀粗的武警战士。那是公司花大价钱从当地武警部队请来的鼓队,那鼓是用来欢送新兵入伍的。当身披绶带、胸戴红花的优秀员工乘车抵达门口时,鼓槌擂动鼓声雷响,郑碗饭感觉血管里的血哗的一下沸腾了。

一位长发飘飘的年轻员工,也就是那位文学爱好者,和一位外号叫无敌的女员工,表演了一段《农家鸭与丑小鸭》的相声,文学爱好者串农家鸭,无敌串丑小鸭。

无敌二十出头,长得不算太丑,至少没有《丑女无敌》里的无敌那么丑,看上去才发育的样子,嘴里带着矫正牙齿的牙箍,在灯光的照射下,嘴一张,反射出金属的光芒,极具喜剧效果。

农家鸭:大家晚上好!我是农家鸭。

丑小鸭:HELLO,GOOD NIGHT!我是丑小鸭。

农家鸭:姑奶?还姑婆呢,好久不见都用鸟语问候了,看来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吧?

丑小鸭:那当然!经过这几年的快速发展,我们的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连省电视台《异乡人》栏目都到我们家做客了,又是演出,又是竞赛,这回可真露脸了。

农家鸭:咳,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们,越看越自卑,这差距也太大了,现在跟你都没得比咯!

丑小鸭:这咋说?endprint

农家鸭:你现在住的是宾馆,我可还在住茅棚呐。

丑小鸭:哦?一个住的地方有那么大差别?

农家鸭:当然,你看你,热了,有水帘降温、风机通风;冷了,有液化气保温;困了,有谷壳垫的软床,淋不着晒不着的,不是住宾馆吗?我是热了冷了,无人问;困了只有打地铺的份了,水深火热啊。

丑小鸭:住茅棚怪可怜的,我们都已经用上进口现代化设施,条件可好了,喝的是深井矿泉水,吃的是优质配合饲料,住的是空调鸭舍,早就进入小康了。

农家鸭:可不,你饿了渴了,张嘴就有得吃,还是全套营养餐,我还得到处找食,现在农药打多了,虫也少了,饿一顿,饱一顿,真可怜呀。

丑小鸭:噢,条件是不好,我们吃这方面可讲究了,不但要无害,还要营养全面呢!

农家鸭:吃就不谈了,再说下去,我肚子好像又饿了,现在我最可怕的是病了得硬撑着,无人关心无人问,自生自灭,牺牲了还说你得了禽流感,你说惨不惨?不像你们有专业免疫人员定期防疫,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丑小鸭:惨!说的也是,我们一生要经过好多次免疫,有专业兽医诊断治疗,鸭舍更是经过严格消毒,连肆虐一时的禽流感对我们也没有丝毫影响,兄弟姐妹身体还是棒棒的。

农家鸭:没法比,真是没法比,就连被宰都没法比。

丑小鸭:是吗?

农家鸭:我们一把刀,一把剪,两手一掰,一掏就解决了,你们用的可是进口的世界先进的宰杀设备,安全卫生,挨刀前先被电晕,没有痛苦,享受动物关怀,完全不同啊!

丑小鸭:那可是世界最先进的宰杀线,不但如此,工厂还通过ISO9001、ISO14001、HACCP体系认证,没这条件谁敢吃?

农家鸭:咳,最气的是,被人炖吃了,还冠个臭名,什么土鸭汤,土鸭煲,鸭汤就鸭汤鸭煲就鸭煲嘛,还加了个土字,多难听,太没品味了。

丑小鸭:哈哈(掩嘴笑),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是肉鸭养殖专家和鸭肉美味专家呢,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大,价格也越来越高了。

农家鸭:那是,身价不同哦。

丑小鸭:可不,我们还可以漂洋出口,那才神气呢!

农家鸭:不比了,越比越没劲,这辈子是没办法咯,下辈子再也不做农家鸭了,要做也要做咱们丑小鸭的生态鸭。

丑小鸭:这辈子也有办法呀。

农家鸭(兴奋状):真的?有什么办法?

丑小鸭: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上门女婿嫁给我咯。

农家鸭:那可太好呀,做上门女婿也不错,大家说好不好?咱们就这么定了。

合:清江源头生态鸭,清城山下小鸭人。让我们大家都来做清城山下小鸭人,为丑小鸭的发展添砖加瓦,祝我们丑小鸭越来越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手势),谢谢!

这个相声赢得热烈掌声。

郑碗饭是特别优秀员工,最后一个上台接受表彰,蓝丽君亲自向他颁发奖金和奖励证书之后,主持人神秘地对他说:“您是丑小鸭第一位特别优秀员工,接下来,蓝总还要送给您一件特别的礼物,您能猜到是什么礼物吗?”

这个主持人,大家都认识,叫秋语,省电视台《异乡人》主持,美人,名人。秋语和蓝丽君是大学同学,表彰大会和文艺晚会全权委托她策划主持。

长这么大,郑碗饭还是第一回上台领奖,第一回和名人面对面,他哪见过这么大场面啊,紧张得不行,嘴唇直哆嗦,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猜不出来。”

秋语妩媚一笑:“您太谦虚了,您的智商那么高,连发明创造都懂,这点小问题,还能难倒您?”

郑碗饭汗都下来了:“我这方面不行,真的猜不出来。”

秋语那双大得惊人、美得夺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真猜不出来?”

郑碗饭低下头,腼腆道:“真猜不出来!”

秋语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您好可爱哟。”把话筒转向台下,“大家帮他猜一猜,好不好?”

台下反响热烈,有猜手机和相机的,有猜火车票和飞机票的,还有猜某国、某地几日游的。

文学爱好者见大家都没猜中,突发奇想,尖声道:“不会是蓝总的香吻吧?”

此言一出,喧嚣的现场立时寂静无声,秋语一时语塞。

文学爱好者乘胜追击:“如果蓝总不吻,你吻一下也行,郑碗饭可是你的粉丝啊。”

郑碗饭急了:“你莫乱说,我认都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粉丝?”

秋语不愧名主播,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帅哥,你虽然猜错了,但勇气可嘉,为了嘉奖你的勇气,我可以送一个吻给你,”秋语停顿了一下,对着他做了个飞吻的动作,“不过,是个飞吻,请你笑纳。”

台下立时热闹起来。

蓝丽君抬起右手,捋了捋一头飘逸的秀发,从秋语手中拿过话筒,面不改色心不跳,微笑道:“我当然愿意把我的吻,献给丑小鸭最优秀的员工,不过,我觉得,与那件礼物相比,我的吻既不特别,也不珍贵,在美国,接吻就像握手一样随便,我在美国呆了四年,经常和人握手,我看我的吻就免了。”蓝丽君的妙语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了,掌声平息后,蓝丽君转头对秋语说,“我看别难为大家了,还是揭开谜底吧。”

秋语向后台打了个手势,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幕布合拢。等到幕布重新拉开,灯光再次亮起时,只见台中间摆着一把靠背椅,椅子前面放着一个脸盆,脸盆里盛着大半盆热水。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秋语亮开嗓子:“下面,我怀着无比崇敬和激动的心情,为大家揭开谜底,有请蓝总为特别优秀员工郑碗饭洗脚!”

秋语话音刚落,响起了舒缓、委婉的背景音乐《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此时,郑碗饭已经激动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在秋语的牵引下,懵懵懂懂坐到椅子上。

蓝丽君蹲下曼妙的身子,当她的纤纤素手捧起郑碗饭的右脚时,郑碗饭突然失态地叫了起来,“慢!”蓝丽君吓了一跳,“您怎么了?”郑碗饭满脸羞赧,“我是香港脚,太臭了,怕熏着您。”蓝丽君嫣然一笑,“我可没那么娇惯脆弱,在美国,每到周末,我都到餐馆洗盘子,请您相信我的诚意,也请您配合我,好吗?”郑碗饭点了点头,可是,当蓝丽君再次捧起他的右脚,他又失态地叫了起来,“蓝总,能不能不洗右脚,只洗左脚?”蓝丽君一脸诧异,“为什么,难道您的右脚和左脚有什么区别吗?”郑碗饭顿了顿,低声道,“这是我的隐私,请您谅解!”蓝丽君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掀开裹在左手掌上的毛巾,翻了翻手掌,轻声道,“您的右脚是不是有着类似我左手这样的隐私?”endprint

郑碗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蓝丽君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向掌心弯曲着,无法伸直,好像一只佛手。

郑碗饭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无力亦不忍心拒绝蓝丽君。

当蓝丽君脱掉郑碗饭的鞋袜时,惊呆了,郑碗饭的右脚,一个脚趾也没有,前脚掌荡然无存,疤痕触目惊心。

蓝丽君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滴进脸盆。

蓝丽君用手试一试,水温正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郑碗饭的双脚放进温水里浸泡,用毛巾反复地擦洗他的小腿下部、脚背、脚底,十几分钟,郑碗饭双脚的皮肤变红了,脚背上的青筋饱胀了。

现场一片寂静,背景音乐如泣如诉。

郑碗饭的右脚掌,是在建筑工地搬运钢材时,被滑落的钢板轧去的。蓝丽君的左手,是先天性残废,母亲肚子里生出来就那样。

难怪蓝丽君平时从不在公众场合暴露左手,左手永远插在口袋里。难怪大家从来没见蓝丽君穿裙子,只因裙子没有口袋,她的左手无处可插。

郑碗饭从没有向别人透露、更不敢让别人看见他的右脚只有半只脚掌,倒不是怕笑话,而是担心被歧视和解雇。郑碗饭受伤后,高不成低不就,找工作更加困难,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十分珍惜。掏膛是丑小鸭公司最辛苦的工种,那些脚掌健全的人,很少干完半年的,要么辞职,要么调换工种,只有一只半脚掌的郑碗饭,却以顽强的毅力,坚持下来。

蓝丽君的左手虽然不如右手灵活,并不笨拙,可以推断,她在美国餐馆洗盘子体验生活绝非虚言。她洗得那么专注,郑碗饭如坐针毡,几次欲抽出脚,都被她摁住了。蓝丽君说,你有一只残脚,却站得那么稳,我要向你学习。郑碗饭心里猛然一动,脱口而出,你有一只残手,却抓住了员工的心。

蓝丽君一愣,随即用残手紧紧握住郑碗饭的残脚,动情道,只要我们大家一齐努力,丑小鸭一定会变成美天鹅。

蓝丽君一丝不苟为郑碗饭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子。

颁奖晚会结束后,郑碗饭迫不及待冲进厕所,将门反锁,倒不是便急,而是急于打开红包,看看到底有多少奖金。郑碗饭住的是6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他怕同事看见,让他请客。舍友见他拿了那么多奖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舍友早就嚷嚷开了,这次要他大出血,如果奖金超过五位数,至少要拿四位数出来请客。说心里话,请他们每人抽包好烟,是可以的,一下拿出上千块,打死郑碗饭也舍不得。

奖金虽然没有超过五位数,却也让郑碗饭兴奋得心跳加快血压上升,8888块!他一个月的工资,才2000块。他从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

红包里还夹着一张任命郑碗饭为副经理的任命书,“丑小鸭”副经理级别的管理人员,工资至少3000块以上,还可以住单间,郑碗饭兴奋得小便断流。此前,郑碗饭在建筑工地、小五金厂干过,没日没夜的,月工资从来没有超过2000块。

郑碗饭捧着那张任命书,看了又看,突然发现不对劲,任命书上既没有公章,也没有蓝丽君签名,没有公章和蓝丽君签名,任命书废纸一张。

郑碗饭在任命书背面发现一行字:请在春节假期过后到我办公室找我,蓝丽君。

郑碗饭已经整整三年没回家了。

郑碗饭给母亲买了五十多盒补血口服液。母亲贫血严重,经常心悸头晕,家里穷,吃不起好的,买不起补血品,觉得撑不住的时候,就狠掐人中,喝一点红糖水。

三年未见,母亲好像老了十三岁,老得快成外婆了。

郑碗饭递给母亲一支补血口服液:“妈,儿子现在能赚钱了,今后你不用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地忙了,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这些补血口服液,很高级很管用的,你每天吃一支,过不了一年,血就富了。”

“儿啊,这么高级的补品,得花多少钱啊?”

“妈,不多,五千来块钱。”

母亲跳不起来:“我的祖宗,五千块?妈这是在喝你的血啊。”

“妈,儿有出息了嘛,这点钱算什么。明年,我还会寄更多钱回来的。过几年,等我赚了大钱,索性把你接到我打工的那座城市里去,过好日子。”

母亲苍白的脸一下红润起来,“儿啊,你有出息了,妈比吃什么都强,这会儿,我听到血管里的血在叫唤呢。这几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来,让妈好好看看你。”母亲让郑碗饭站在她跟前,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打量着,看得他浑身不自在。郑碗饭问,“妈,你看什么呢?”母亲说,“我要看看你身上少了什么零件没有,龙根五大三粗的,前年打工回来,少了一条胳膊。地生白白净净的,去年打工回来,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秀花清清爽爽的,今年打工回来,见到男人就问,先生,需要服务吗,很便宜的。妈心里害怕啊,好几回做梦,梦见你全身都是窟窿,血汩汩往外冒……”

龙根、地生和秀花,是郑碗饭一起长大的伙伴。

郑碗饭猛地打了个冷颤,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下意识拱了拱,似乎想把右手插得更深一些。

郑碗饭打断母亲,“妈,梦里的东西都是反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外面的世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母亲说,“儿啊,你买的芦柑真甜,给妈剥一个。”郑碗饭左手拿起一个芦柑,熟练地剥开,递到母亲手里。母亲掰开一瓣,塞进嘴里,“嗯,真甜。”母亲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右手,“儿啊,你的右手怎么了,老插在口袋里。”郑碗饭不得不抽出右手,甩了甩,“妈,没什么,年底和同事聚会,酒喝多了,打碎一个酒瓶,把手指割伤了,皮肉伤,不碍事,过个三五天,就好了。”母亲说,“儿啊,实话告诉你吧,妈有一次梦见你伸着两只血淋淋的手掌,十根手指全没了,只剩下十根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妈,那个惨噢,吓得我哭了一个晚上。妈现在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儿啊,再给妈剥个芦柑吧。”

郑碗饭想去看看龙根和地生,刚出门,撞上秀兰。秀兰喜出望外,拽着他的胳膊,“郑总,需要服务吗?乡里乡亲的,你可要照顾我的生意哟,我给你打七折。”郑碗饭连忙跑回屋,拿了两个芦柑,塞到她手里,“秀兰,吃芦柑,我有事。”endprint

秀兰咬着左手食指,吃吃笑着:“郑总,小妹我等你哟。”

郑碗饭看到秀兰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长长的戒指,拇指上纹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郑碗饭夺路而逃。

郑碗饭没心思去看龙根和地生,躲在屋后,眼泪哗哗地流。

中 篇

郑碗饭提前回到公司。

蓝丽君好像知道郑碗饭会提前回来,这两天都在办公室等他。蓝丽君亲自为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郑碗饭轻轻嘬了一口,心里立时春天般温暖。

蓝丽君扯了一通闲话,话锋一转:“郑碗饭,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能说说你的名字吗?”

“蓝总,我的名字有什么好说的,土得掉渣,关耳郑,碗筷的碗,饭桶的饭,这您都知道啊,还能说出啥名堂?”

“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还是母亲取的?”

“父亲取的,在我们老家,母亲是没有给儿女取名字的权利的。我母亲是个文盲,让她取,也取不出来。”

“你父亲挺幽默啊,是个与众不同的农民。”

“父亲也没多少文化,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哪懂什么幽默。不过,在母亲面前,他总爱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我们那地方,穷山恶水,母鸡生的蛋都比其他地方母鸡生的小,母猪下的崽也比其他地方母猪下得少,粮食连年减产,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米饭。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吃上米饭,到什么地方都能够挣碗饭吃。”

“呵呵。我的名字也是爸爸取的,我出生的时候,正是邓丽君风靡大江南北的时候,我爸特爱听她的歌,就给我取名丽君。”

“蓝总,你和你爸,太不一样了。”

蓝丽君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爸是个好爸爸,但不是个好老板,”蓝丽君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咱不说这个。郑碗饭,你已经成功实现你爸爸的目标,今后,你应该这样介绍自己,我姓郑,郑成功的郑,海碗的碗,饭局的饭。这么一来,效果就不一样了,不是赚碗饭吃的水平,而是饭吃不过来了。”

“蓝总,您真幽默,您这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我是个成功人士似的。”

“呵呵,郑碗饭,咱们言归正传吧。公司改革半年来,取得了很大成效,今年,公司还要深化改革。我想把你调到切割车间,代理车间主任,充分发挥你发明创造的特长,想方设法把切割手的断指率降下来,哪天你将切割手的断指率降到百分之零点一,哪天你的副经理任命书就正式生效,如果降不下来,到时我只能任命你为掏膛车间主任了。”

“蓝总,我可以不去吗?”

“除非你有充分说服我的理由。”

郑碗饭轻轻叹了口气,看了蓝丽君一眼,又看了一眼,左手握住右手食指,轻轻一旋,把食指旋了下来,没等蓝丽君反应过来,他又如法炮制,把右手的无名指旋了下来,一起递到她手里……

郑碗饭八岁那年,父亲死了。

那年,外村修建一座中型水库,郑碗饭父亲到工地做小工。水库上下游有不少深潭,潭里鱼挺多,经常有人偷工地上的炸药去炸鱼,运气好的,一支炸药下去,能炸起七八斤鱼来,拿到集市上卖,来钱很快。郑碗饭父亲也偷了一支炸药去潭里炸鱼,随着“轰”的一声闷响,水面掀起一股大浪,浮起一大片翻着白肚皮的大大小小的鱼来,少说有十来斤。郑碗饭父亲从来没有炸过鱼,一炮打响,处女炸炸起这么多鱼,兴奋得衣服来不及脱,咕咚跳进潭里捡鱼。他一跳进潭里,便昏天黑地往下沉,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不会游泳。

父亲死后,郑碗饭家的收入,主要靠母亲养猪。

乡下孩子,七八岁开始,跟着姐姐、婶婶、姑姑、嫂嫂们学猪草割,等到自己能够一眼辨出哪些植物是猪草时,便背着一个背篓,拿着一把镰刀,独立工作了。工作效率高的还得带上一根绳子,背篓装得太满的时候,用绳子固定住,不让猪草掉出来。一般而言,女孩子通常承担了割猪草的主要任务。并非重男轻女,而是因为女孩子心细,天生比男孩子做得好。

郑碗饭独苗一根,上无姐姐,下无妹妹,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入春要插秧,入夏要锄草,入秋要收割,入冬要翻地,还要养两头菜猪,根本忙不过来。郑碗饭很懂事,主动承担起割猪草的任务。

郑碗饭割猪草的水平,一点不亚于女孩子。在女孩子当中,秀兰猪草割得最好,认识的猪草也多,两人很有共同语言,经常结伴去割猪草。后来,同伴给他们编了一首歌谣:“小两口,一前一后出门去,你割(猪)草,我背篓,你浇地,我挑水;小两口,一前一后回家来,你做饭,我抱柴,你睡觉,我铺床。”从那以后,他们就不好意思在一起了,再后来,尚未成年的秀兰跟着姐姐打工去了。

郑碗饭是村里唯一割猪草的男孩子,孤单而自卑。猪草割回家后,郑碗饭还要背到村头小河里,将猪草洗净。洗好猪草,郑碗饭总是一个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一会儿,托着腮帮,静静望着暮色中的河水,河水泛着细碎的浪花,像抖落的珍珠闪烁在河面上,让他迷醉晕眩,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秀兰去打工后,郑碗饭更加孤单自卑,洗猪草的时候,时常走神,一走神,河面就映出秀兰的音容笑貌。

秀兰过年回家,打扮得妖精似的:一头染过的浅栗色的长发瀑布般飘在肩头,长及臀部的收腰羊毛衫和紧身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腰上系着一条巴掌宽的皮带,皮带头露出那么一截,像酷暑里懒狗伸出的舌头;头上扣着一顶贝宁帽,脚上穿着一双尖头靴。秀兰见了郑碗饭,爱理不理。于是,郑碗饭洗猪草的时候,河面便不再闪现秀兰的身影。

郑碗饭记忆力好,做什么事爱动个脑筋,短短一年,博览群(猪)草,什么灰灰菜、济济菜、小野白菜、婆婆丁、瑟琶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妈大婶还要虚心向他请教呢。郑碗饭还知道苋菜、富秧草和萋萋芽是最早破土的猪草,猪在春天最爱吃,灰条菜、牛精草长得慢,要到四月底才能长大。

乡下孩子,营养普遍不良,六七岁的孩子,个头还没有背篓高,得另制小背篓。村里的男人,大都会编背篓,竹子是现成的,手艺是现成的,家里有猪草割的小孩子,父亲临时编一个就是了。镰刀自己没法造,五金店里卖的镰刀,规格都是统一的,只有大镰刀没有小镰刀。小孩手小,大镰刀不好控制,当左手抓住一把猪草,右手用镰刀勾住,往回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割到左手。对于长年做这种工作的人而言,从来不割到手,那真是天才。郑碗饭左手拇指和食指,被割过七次,重伤三次,轻伤四次,拇指留下三道伤疤,食指留下四道伤疤。endprint

郑碗饭左手虎口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那是剁猪草时剁的。猪草打回来后,要剁碎,越碎越好,容易煮烂,猪也好消化,长膘快。剁猪草的刀,是特制的,锋利无比,比菜刀大一点重一些,小孩同样不好控制。几根猪草容易剁断,十几二十根猪草扎在一起,就难剁断了。一般的菜刀,分量不够,再锋利,也事倍功半,非得用大菜刀。剁猪草的工作是由母亲来完成的,母亲怕他剁到手,不让他剁。有一回,由于劳累过度,母亲剁猪草的时候,突然眼冒金星产生幻觉,剁下左手半截食指,晕厥过去。

从那以后,郑碗饭又承担起剁猪草的任务。

郑碗饭的小手握不稳刀柄,一刀下去,刀刃趄趄趔趔,杀伤力有限,猪草没剁断几根,险象环生。剁了大半篓猪草,虎口终于吃了一刀,幸好此时右手已酸,力气用得差不多,才没有将腱鞘斩断。虎口血如泉涌,郑碗饭抓一把草木灰覆在伤口处,血顿了一下,透过草木灰,锲而不舍往外渗。郑碗饭又抓一把,死死按住,血总算止住。

十二岁那年春天,郑碗饭端详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突发奇想:要是有一双铁布手套就好了,再锋利的镰刀和菜刀,也伤不到手。郑碗饭曾经看过一部香港古装功夫片,片中有个武士,身上穿着一件铁布衬衫,刀枪不入。可是,到哪里去找铁布呢?郑碗饭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灵机一动,铁布找不到,树皮有的是啊。郑碗饭剐了块比手掌稍宽、稍长的杉树皮,裹在手背,绑在手腕,充当护手,哈,还真管用,五指在树皮下伸缩自如,基本不影响割猪草和剁猪草效率。郑碗饭做过实验,即便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一刀剁穿树皮。

郑碗饭一个简单的小发明,不仅挽救了自己的左手,也挽救了村里所有剁猪草的小手。

郑碗饭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郑碗饭念高二那年,母亲半年内接连晕倒两次,郑碗饭无论如何不肯念了,再念下去,母亲要累死了。

母亲坚持让郑碗饭继续念下去,母亲说:“我的儿啊,你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妈就是累死,也要供你读书,你要不读书,就不是妈的儿子。”

“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读书。”

“你,你想气死妈啊?”

郑碗饭不语,把头扭向门外,阳光空前澎湃,一只小鸟倏地掠过,郑碗饭的目光仿佛断线的风筝,被小鸟带上了天空。

“郑碗饭,你没听见妈的话吗?”

郑碗饭还是不吭声,目光在空中飞翔。

母亲生气了,揪住他的耳朵:“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给我跪下。”

郑碗饭刚要跪下,母亲又止住他,到厨房拿来一块搓衣板扔到地上,然后狠狠推了一把郑碗饭:“跪下!”

郑碗饭把搓衣板扔在一旁,从屋角找来两块瓦片放在地上,脱去长裤,双膝“砰”地跪在瓦片上,瓦片应声而裂,与此同时,膝盖渗出殷红的血来:“妈,你要不答应我不去上学,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母亲心疼了,拉他,拉不动,膝盖好像落地生了根。

母亲的膝盖发出一阵噼噼叭叭的响声,哆哆嗦嗦给他也跪下了:“我的祖宗,妈答应你,你快起来吧!”

转眼,郑碗饭二十岁了。

郑碗饭决定去打工,赚钱给母亲补血。村里像郑碗饭这般年纪的青年,智商正常的,四肢健全的,都打工去了。

郑碗饭十八岁那年,陪母亲去县医院看过一次病。医生对郑碗饭说,你妈患有严重缺铁性贫血,是富贵病,有钱吃好喝好的,大病化小小病化无,没钱吃好的喝好的,小病变大大病致死,要多吃小麦、玉米、小米、糯米、豆类、瘦肉、蛋类,多吃橘子、红枣、核桃、红皮花生、菠菜、白菜等新鲜水果和蔬菜。这是食补,药补嘛,当归、阿胶、党参、白芍、茯苓、黄芪、熟地黄都是生血的,不过太麻烦,直接服用补血口服液就行了。郑碗饭说,我们那地方,除了玉米和白菜,什么都不长。医生说,去买啊,这年头,有钱什么买不到。郑碗饭说,我没钱。医生耸了耸肩,所以说嘛,贫血是富贵病。

郑碗饭打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搬运建材。才干三个月,失去半只脚掌。老板还算人道,给他治好脚伤,赔偿一分没有。

郑碗饭打的第二份工,是做螺丝帽垫片。

那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小五金厂,包括郑碗饭在内,一共四个工人。郑碗饭他们的工作非常简单,简单得只有两个步骤:先将一块铁片迅速往冲床里面塞,在冲床探头收缩的时候,再将铁片摆在固定位置,之后,探头再迅速冲压,一个螺丝帽垫片产生了。眨一次眼睛的时间,就有一二个垫片落到筐内。如此周而复始。

郑碗饭拿的是计件工资,生产一个垫片,工钱才8厘,一天做4万个才能挣到32块。一天做4万个,以平均1秒2个垫片计算,至少要连续不停地工作10小时。最熟练的工人,一天最多只能做3万个,而且不能用镊子。用镊子夹住铁片往冲床里塞,就像戴着手套用筷子夹花生米,速度明显下降。用镊子可以有效保护手指,但明显影响生产速度,工人宁愿冒着断指的危险,也不用镊子。断指事故主要发生在利用冲压设备进行二次、三次加工过程中,第一次加工时送进的都是大料,不需要把手直接伸到冲床下面,一般不会弄伤手。而在后来的加工过程中,料越变越小,当小到比巴掌还小时,伸进冲床下的手就容易出事。

一般情况下,连续工作6小时之后,工人会出现眼花缭乱、手脚麻木、反应迟钝等症状,生产速度明显下降,稍有不逊,手指就会被冲断。像郑碗饭这样的生手,一天最多只能做2万个,3万个至少得工作半年以上才能做到。

几个月后,郑碗饭已经能够做到2万个。那天,当他向3万个目标发起冲击、手中的薄铁片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时候,右手猛地一冰,急忙抽手,食指已经没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茬子,血流不止。那速度比砍头还快,快得郑碗饭没感觉出疼来,是喷涌而出的鲜血,提醒了他的痛神经。

郑碗饭大叫一声,下意识用左掌托住右手,蹲在地上。

闻讯赶来的老板,捡起奄奄一息的断指,在郑碗饭眼前晃了几下,“小兄弟,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眼下的行情,接一个断指至少五千块,费用你我各出一半,还不一定成功,弄不好人指两空,如果你不去接,我赔你一千块,你看怎么样?”endprint

郑碗饭疼得直冒冷汗,脑子却异常清醒,从老板手中接过惨白的断指,深情地望着它,仿佛向亲人遗体告别,猛地一甩手,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飞了出去。

郑碗饭惨笑道:“老板,你说得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

老板虎视眈眈的看家狼狗,一个箭步蹿过去,一口把断指叼进嘴里,美餐了一小顿。

老板表扬了一下他的狗:“这家伙,反应真快。”

郑碗饭在心里骂了声“畜生”。

老板轻轻地拍了拍郑碗饭的肩膀,“小兄弟,出门在外混,不容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明白人、痛快人,看在你明白、痛快的分上,我再加你两百块。走,我亲自开车送你上医院。”

工友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趁扶郑碗饭上车之际,悄声道:“我们老板为人很不错的,这里的行情,断根手指,都是赔一千块。你这根手指,断得值啊。”

轻伤不下火线,半个月后,郑碗饭继续向3万个目标挺进。

当郑碗饭的日产量达到2982个时,失去了无名指。

这回,老板没那么客气,甩给他800块,让他走人。

郑碗饭不服气,质问老板为什么第二次反而比第一次赔得少。

老板冷笑道:“第一次你断的是食指,第二次你断的是无名指,食指比无名指值钱,你要断的是中指,我说不定赔你一千五百块。十个手指伸出来都有长短,赔的钱当然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十个手指伸出来虽然有长有短,可每个指头都一样连着心,一样疼,一样重要啊。”

“那要怎么说?就这么定了,八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郑碗饭还想理论,老板打了个唿哨,狼狗闻声而至。老板蹲下肥硕的身子,抱住狗脖子,指了指郑碗饭,那狗心有灵犀一点通,冲着郑碗饭呲牙咧嘴,跃跃欲扑,吓得他转身就逃。这畜生已经啃食了郑碗饭的两根断指,吃上瘾了,只要老板胳膊一松,非把他撕成肉片不可。

下 篇

郑碗饭跑呀跑,恨不得一口气跑回家,扑进母亲怀抱,痛哭一场。

郑碗饭已经两年没回家了,不是不想回,而是不好意思回。富贵不返乡,如同衣锦夜行;穷困而返乡,如同裸体昼行。母亲见他少了半只脚掌和两根指头,会心痛死。

出来两年了,郑碗饭只向母亲寄了一千块钱,就是食指换来的那一千块钱。

郑碗饭揣着那八百块钱,找到一个小诊所,花了三百来块,治好无名指的伤。

治伤期间,郑碗饭住在一家小旅馆,结识了一位配钥匙的男人。男人五十出头,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光棍一条,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孤独气味。他的屋子紧挨着小旅馆,小小的一间,像是临时建筑,吃喝拉撒全在里头,什么味道都有,就是没有家味。

郑碗饭经过他屋前,出于好奇,驻足探身看了一眼,男人递给他一支烟,“配钥匙?”郑碗饭摇了摇头,“走投无路的人,上无寸瓦,下无片土,地当床,天作被,配哪门子钥匙。路过,看看,随便看看。”男人说,“哦,进来坐坐吧。”郑碗饭说,“那打扰了。”

这一坐,坐成了忘年交。

郑碗饭白天到处找工作,人家一看他断了两根手指,白干都不肯要他。如果知道他右脚只有半只脚掌,恐怕倒贴也不要。郑碗饭钱快花完了,心里既难受又害怕,买了一瓶高度白酒和几个小菜,请男人喝酒。喝着喝着,郑碗饭抓着他的手,“林大哥,我的身世你都知道了,亲人就母亲一个,朋友就你一人,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真是山穷水尽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只好找根绳子,吊死在你面前。”老林心里咯噔一下,“小郑,你不会向我借钱吧,不是老哥小器,我可没钱呐。”

“林大哥,我不要你的钱,我想请你出点力。”

“我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能出什么力?你还不如叫我出钱呢。”

“你手艺那么好,能不能帮我配两根手指?”郑碗饭伸出残缺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郑,这个忙更帮不了,我可没那个本事。兄弟一场,我还是借你钱吧,六百块,我只有这么多,你别嫌少。”

“林大哥,钱我是不会要你的。这样吧,你每天晚上把工具借我用用,我自己配。”

一个多月过去,奇迹发生了,郑碗饭用简陋的工具,配出两根栩栩如生的食指和无名指。手指是铜做的,空心,套在断指处,大小合适。郑碗饭的食指和无名指,并没有连根轧断,只轧断三分之二,留着的那截,正好起固定铜指的作用。郑碗饭的皮肤呈古铜色,铜手指被他处理成古铜色,衔接处,他又巧妙安上两个铜戒指,轻易看不出破绽。与此同时,郑碗饭的左手练得比右手还灵活。

郑碗饭的这个创意,来自故乡当年那些一起和他割猪草的姐妹。这些姐妹长大成人后,十有八九南下打工,长得一般的,到工厂做工,有点姿色的,比如秀兰,去歌厅或者发廊做小姐。她们每个人的左手食指和拇指上,都有一条乃至数条镰刀割出的伤疤。这些伤疤,有时会引起好奇心强的客人刨根问底,有时还会影响客人的情绪,进而影响她们的收入。她们不得不想方设法掩饰伤疤,或根本不出示左手,或在左手食指上戴上一枚长长的戒指,或在左手伤疤处文上一些漂亮的图案。

老林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两根假指,对郑碗饭佩服得五体投地:“小郑,你真是个天才,我要是有女儿和妹子,逼都要逼她们嫁给你。”

“林大哥,老婆我这辈子是不敢想了,不过,我倒是想,我要是女的就好了,就不会失去手指。我也可以像村里的姐妹一样,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上戴上一枚长长的戒指,或者文上一只漂亮的蝴蝶,去做小姐,挣好多的钱,人老色衰之后,回家找个像你这般善良老实的老男人嫁了,实实在在过日子。卖身没有尊严,卖体力就有尊严吗?反正都没尊严,卖体力远不如卖身合算。贞操是看不见的损失,断指是看得见的损失。一个漂亮女人,失去看不见的贞操,还能嫁得不错,失去看得见的手指和容貌,就不那么好嫁了。我郑碗饭失去五个脚趾和两根手指,穷得卵打鼓,即使同时失去贞操和容貌的女人,也不愿嫁给我。”endprint

老林大笑:“我说小郑呀,你是不是喝多了?这世上的有些事情,就像操你妈,说说可以,做是永远做不到的。”

郑碗饭吐了一口浓痰:“操你妈!”

老林瞪圆眼珠:“你敢操我妈?”

郑碗饭又吐了口浓痰:“说错了,操他妈!”

老林继续大笑:“没关系,我妈都死N年了,反正你也做不到,永远做不到。”

“林大哥,说正经的吧,我要和你说再见了,我要到另一个城市去找工作。”

“小郑,我有个表亲在丑小鸭工作,是车间主任,你要是不嫌弃,我跟他打个电话,肯定没问题。丑小鸭在我们这里是个大公司,名气很大,省委书记和省长都视察过。上个月我还在电视上看到省电视台记者采访丑小鸭老板,老板说得头头是道,他们公司历来坚持科学的发展观,始终以人为本,从不拖欠员工工资,工资至少二千块以上,每天工作八小时,享受国家法定节假日,享受五险一金。他还说他赚的钱都是社会的,他要积极回报社会,慈善捐款捐了一个多亿,对于自己捐出去的钱,他只记得一个大概的数字,具体捐给了谁,他从来不记也不想记,因为回报社会是他的责任,他只想助人,不图回报。他奶奶的,他那么有钱,又那么高尚,怎么不捐一点给我。”

“丑小鸭到底是家什么公司?”

“杀鸭子的。一般老百姓杀鸭子,杀死后,想怎么切就怎么切,剔去头脚翅膀,顶多切个二三十块,他们那里有讲究,听表亲说,一头鸭子可以切出一百多个花样,光一个翅膀就可以切出三个花样,胸肉多宽,腿肉多长,都有明确的尺寸。”

“这么好的公司,你怎么不去?”

“我想去啊,可我的腿不争气,他们那里都是站着工作。”

郑碗饭下意识踮了踮右脚:“一只鸭子切一百多个花样,那可是细活啊,我少了两根手指,怕干不了。”

“听表亲说,除了拐子和瞎子,丑小鸭什么人都招,哑巴聋子都招。哑巴聋子都能干的活,凭你这灵心巧手,莫说少两根手指,就是少一只手,也干得了,你尽管放心。”

老林的表亲,就是那位上过越南战场的掏膛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下台后,打电话大骂老林:“你这拐脚,引狼入室!这小子现在走红吃香了,新老板把他当宝贝。”

老林不甘示弱:“妈个巴子,你抽了我两条好烟,喝了我两瓶好酒,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小郑是天才,天才你知道不知道?你算什么东西,呸!”

蓝丽君捧着郑碗饭的铜指惊讶不已:“真没想到,这两根手指背后,还有着这么悲惨的故事。郑碗饭,你真是个天才,这两根手指简直巧夺天工,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难怪我向你颁奖的时候,没看出来。”

“蓝总,你过奖了。那天,我故意往铜指上裹了一层白胶布,假装手指受伤的样子,当时你还问我怎么了呢,不然还是容易看出来的。”

“哦,那你平时都裹胶布吗?”

“有时候裹,有时候不裹,上班的时候肯定不裹。”

“为什么?”

“按照公司规定,上班的时候,必须戴手套操作呀。”

“那什么时候裹,什么时候不裹呢?”

“人多的时候裹,人少的时候不裹。”

“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伤口。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害怕别人看见我的左手,怕人笑话,看不起我。小时候,别人一说我坏话,我爸就和别人急,比我还急。后来,我慢慢学会了面对,反而坦然起来。倒是我爸,恨屋及乌,仇视所有的人。你失去两根手指,对失指有着切肤之痛,现在,我更希望你到切割车间去,去挽救工友们的手指。看了你制作的铜指,我对你的聪明才智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对你也更有信心了。”

“蓝总,我……”

“不要再说了,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蓝总,您太客气了,可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掏膛只要一只手健全,就可以做好,切割必须两只手同时进行,而且主要靠两边的手指使劲,我少了两根手指,怕做不好。”

“傻瓜,我是让你去当革新能手,而不是切割手,你一只鸭腿不切,工资照发给你。郑碗饭,郑成功的郑,我相信你,你肯定行,只是时间不要拖太长,希望你能够在一年之内完成任务,到时,公司还要评你为特别优秀员工,我还要送你特别的礼物。”

蓝丽君说完,伸出右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改伸左手,意味深长地握了握郑碗饭的左手。

切割手的任务,是用旋转得飞快、锋利的刀片,以最快速度将鸭腿切下。就工作强度而言,切割比掏膛轻松,但危险性大,切割手稍一走神,就会切伤甚至切断手指。切割手一天要切割上万只鸭腿,难免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几乎所有切割手的手指都受过伤,切断手指的,也不在少数。

公司有个简陋的医务室,医生是蓝老板的远房亲戚,兽医出身。手指切伤的员工,并不往医院送,而是由工友送到医务室,抓手的抓手,摁脚的摁脚,让兽医缝合伤口,那针粗得跟缝衣针似的,痛得伤者鬼哭狼嚎。兽医破口大骂,妈个巴子,怕痛是吧,怕痛索性把手指切断得了,送医院就可以打麻药了,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连只鸭子都不如,鸭子抹脖子掉脑袋也没你动静大。

蓝丽君接班后,把兽医送到正规医院培训了一阵子,警告他今后要是再把伤员整出那么大动静,就回家做他的兽医去。同时由公司出资,给每个切割手购买工伤保险,还给每个切割手买了一只特制手套。手套的材质是毛线粗细的金属丝,织成网格状,每只造价高达两千块,总共花了两万多块钱。狼老板在世的时候,也给每个切割手买工伤保险,正因为买了保险,断指再植的医疗费用由保险公司赔付,狼老板就不愿花冤枉钱买金属手套。实际上,工伤保险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狼老板通过延长工作时间和加班不给加班费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从切割手工资上扣除了。

金属手套可以有效避免割伤和割断手指,切割手却不愿意戴,原因很简单,金属手套笨重又没有弹性,规格型号是统一的,手大的人戴着嫌紧,手小的戴着嫌松,十分不便,切割效率下降一半,效率下降一半,工资也就下降一半。切割手是丑小鸭公司最危险的工种,也是收入最高的工种,拿的是计件工资,切割的鸭腿越多,收入越高。切割手要么抱着侥幸心理,要么抱着宁要工资不要手指的心态,就是不戴金属手套。蓝丽君不好也不愿强迫,毕竟切割率下降,不仅影响切割手收入,也影响公司效益。endprint

郑碗饭经过仔细观察揣摩,发现切割手伤的和断的,全是右手拇指或食指(左撇子断的则是左手拇指或食指)。切割手操作的时候,左手五指抓紧鸭身,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鸭腿,抓鸭身的左手距刀片远,捏鸭腿的右手离刀片近,一不小心,右手一截或半截手指就和鸭腿一齐切了下来。只要切割手不是有意自残,或者打瞌睡,左手和右手的另外三个手指,无论如何不会受伤,更不会切断。也就是说,切割手需要重点保护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根本不用保护。

找到了症结,郑碗饭豁然开朗,将金属手套的指套连根裁下,切割手只要右手拇指和食指戴上指套,就能保证安全,而且不影响切割效率。指套入口那端系一根皮筋,绑在切割手手腕上,可以起固定作用,效果十分理想,伤指率和断指率双双为零。

郑碗饭轻而易举当上副经理,无可争议地再次被评为特别优秀员工。

和去年一样,郑碗饭最后一个上台领奖,秋语感慨地对他说:“您连续两次当选丑小鸭特别优秀员工,非常了不起,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去年,蓝总送给您一件特殊礼物,给您洗脚。今年,蓝总要送一件更为特殊的礼物给您,您能猜到是什么礼物吗?”

郑碗饭笑道:“肯定不是洗脚,对吧?”

秋语也笑了:“是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肯定不是洗脚。您再猜猜,大家也一起猜一猜!”

郑碗饭和大家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

把大家的胃口吊疼之后,秋语宣布:“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蓝总上台,请她为最最优秀的郑碗饭郑副经理颁发最最特殊的礼物!”

在热烈的掌声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的音乐声中,蓝丽君从礼仪小姐手里接过一件蒙着红布的物件,大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它。

蓝丽君揭开红布,惊叹此起彼伏,啧啧声响成一片。

那是一尊黄灿灿的佛手雕塑。

佛手的造型,不是植物佛手那种造型,而是佛祖的手形:五指修长秀丽,拇指和食指似捻非捻,中指、无名指、小指跷成兰花指,美不胜收。

蓝丽君用左手高高举起佛手,意味深长道:“握着佛手的这只手,是一只残缺的手,被握的这只手,是一只完美的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残缺的手也能缔造美好的事物,但这并不是我授予郑副经理佛手的含义,我想要让大家知道的是,希望大家爱护自己的手,拥有一双完整的手。因为只有完整的手才能缔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才能缔造丑小鸭更加美好的明天。”

蓝丽君将佛手郑重递给郑碗饭,“谢谢你,你挽救了那么多的手指!”不等郑碗饭开口,她突然大声道,“大家知道这只佛手是用什么做的吗?”

“铜做的!”大家异口同声。

“大家只猜对了一半,它既是铜做的,也是金做的!”

“金做的?”台下一片惊呼。

蓝丽君竖起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着天空,“它的两根手指,也就是拇指和食指,是黄金做的,这两根金手指,是活动的,可以旋下来,它们是郑碗饭今年的奖金!”蓝丽君向郑碗饭努了努嘴,“你可以试一试。”

郑碗饭轻轻一旋,咯嘣一声微响,佛手拇指和食指便松动了,但他并没有把它们旋下来,而是旋紧,看上去天衣无缝。

蓝丽君笑道:“你不想旋下来验证一下吗?”

郑碗饭一脸的庄严:“我想不想破坏佛手的完美,永远都不想!”

现场沸腾了。

郑碗饭踮起脚尖,举起佛手,举得很高很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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