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岁月(二篇)

2015-01-06 03:20石英
岁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突破口指导员房东

石英

走时脸红,回来时天红

这件在今天听起来也许只是付之一笑的小事,在当时可是极不平常的奇事一桩。要不然,当我老了以后怎么还记得这么深。

我刚参军时,曾在连部当了不足一年的通讯员,还有一个叫小常的是文书,我们俩在“连首长”手底下当“小鬼”。真的,如是搁在今天,都是地道的小孩子家。可在俺老家解放区,小小的年龄参加革命是常事儿,自己甚至别人都不拿着当小孩看。也许正因如此,若干年后我在一篇长文最后命题时,提笔写了七个字:“战争中没有小孩”。

当时我们的部队驻连胶济线以北一个河边的村镇。一家人口不多的殷实小户成了我们连部的临时房东。我们连部住东厢房,小屋一明两暗三间只有房东母女二人。据村长说这家女主人守寡多年,眼前唯一的闺女长得挺俊,那年才十七岁。部队住在老百姓家,极少打扰,就连借个用具啥的连长都反复叮嘱我们:能不麻烦就不麻烦。所以,彼此进进出出都很客气,话说得也不多。没成想:女主人竟自相中了连部的文书小常。后来才知道,她向村长透露了她的心意:想叫小常做她家未来的上门女婿。当然,不是马上,是先订好,过几年打完仗再成亲。

其实,小常才十六岁,比那闺女还小一岁。他是我东面邻县的海边孩子,比我大一岁,初中毕业后参的军,算是部队中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所以小小年纪就做了连部文书。他平时话语不多,特别腼腆,对于“对象”之类的问题,同我一样,也还是未开窍的年龄。但他长得很俊秀,苹果脸像粉团那么白净。也怪了,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再烈的骄阳也晒不黑他的皮肤,就像是特殊的天然色。也许是由于这种长相的缘故,才引起了房东母女的青睐,却也因此招来了这场小小的麻烦。村长还真地向我们指导员转达了女房东的意愿。指导员听了,脸一沉,按他平时的习惯说法“乱弹琴”刚说出一个“乱”字,又改口说“开玩笑”!看来,他不想因此而闹得彼此不愉快。在这当中,我算是“局外人”,年龄又最小,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小常文书情绪上的变化,尽管他和那闺女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却看上去内心还是有所触动。几天里,他总是脸红,不是脸红——是那种傻乎乎模样的,是做了啥错事心里害怕那样的红。

好在几天以后,部队就转移至胶济线以南,为保证兄弟部队顺利歼灭胶济中段张(店)、周(村)之敌,担任阻击东敌西援的战斗任务,张周战役结束,我部又回到胶济线以北休整,仍驻三个月前驻过的沿河村镇一带。

然而,哪知一个月前,就在一个集日,两架PS1野马式蒋机突然飞临这个村镇上空,盘旋两周后,便对正在赶集的无辜百姓投弹扫射,该镇西半部沿街两侧的商铺民房基本被毁,百姓死伤数十人。在解放战争中,这样的情况对我来说并不罕见,自日本投降后,我在老家就经历过非止一次的美造蒋机“炸集”暴行。也就是说,强盗的肆虐多次发生在乡镇和县城的集日。当时我还有些懵懂:他们为什么要对手无寸铁的非战斗人员也滥施杀戮?参军后连长才告诉我:这一是对解放区人民泄愤,因为他们觉得老百姓多数已被“赤化”,是倾向共产党和解放军的。二是蒋机为向上司报功,通过“炸集”摄影,吹嘘他们又消灭了多少多少共党和“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虚构战绩已成家常便饭。这处村镇正处于解放区和边缘区之间,所以遭此浩劫。

这时,指导员向我和常文书挥手:“走,到老地方看看去!”我明白:他所说的“老地方”就是三个月前我们住过的镇西头。我心里想:要不是连长在阻击战中腰部负了重伤,他那个急脾气,肯定是早就要去看的。

当我们走到那里,眼前全是断壁残墙和破烂的家具之类,还有的就是燃烧过的灰烬。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约摸那个原址寻找过去。我的眼尖,最先看到了一只被砸瘪了的白铁水桶,断定是我和小常为房东抬水的那只,因为上面有“乐善堂邱证”五个黑字。而小常也找到了一把被烧成半截的竹扫帚,这也是我们为房东扫院子用过多次的。毫无疑问,这就是母女二人住屋小院的原址,可是所有这一片地方,她们还有邻居们以及那位为房东传话的村长都不在,都不见了身影。他们都去往了哪里?是逃避到别处投亲靠友,还是……我特别注意到,小常的眼睛里已涌出了眼泪。其实我自己也憋不住想哭。再看指导员也紧紧地绷住嘴,一句话也没说。此刻只有小常缓慢地还在地上仔细寻找着什么,但毫无所获。

我一抬头,望着西北方天空。两小时之前这里下过一场雨,夕阳此刻被一片灰云裹住了,所以东面天空并没有彩虹。但在西面灰云的上方,好像被挤出一匹绛红。是静得喘不上气那样的红,是瞅着带苦笑那样的红。

不知怎么,我下意识地觑了一眼小常:三个月前我们走的时候,他一直脸红;而现在,却变成了天红。

我们的事务长匆匆赶来,向指导员报告:“房子在村东都找好了,就是挤一点儿。”

指导员有些瓮声瓮气地回答:“挤点也好,能住就行;赶明儿组织一下人,把这边该收拾的好好收拾一下。”

这时我才觉悟:指导员他们事前已经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就是要带着小常和我这两个初经世事的小兵实地看看这番情景。

重会突破口

我是参军四年后才第一次回乡探亲。老家交通不便,不通火车,我下火车后必须在V城再乘长途汽车三百多里才能到家。我对V城印象极深,这一是因为我参军后首次经历的战斗就是对此城的攻坚战;二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非同寻常,紧接内地和半岛沿海的走廊地带。所以当日国民党军也派了几个连的兵把守,攻坚战打得非常激烈。我清楚记得我军的攻城爆破口是在城西北角上,那一声震天巨响就在北处轰开了“固若金汤”的高大坚固的城墙。

但炸开一个口子,并不等于可以就此畅通无阻。在这里曾经过反复争夺才粉碎了敌军“堵口子”的努力。不必说,先头部队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代价,我记得的就有先锋连一排副排长、二班长还有一位人称“小老虎”的英雄战士小罗在此牺牲。因此,爆破口对我来说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也巧了,这次在此地转车还从城西北角经过。我不禁一惊:怎么?四年过去,爆炸的突破口原样儿还在,只是出奇地静默,静默得有点肃杀,竟使我忘记了急奔汽车站去买车票。为什么没有进行修整,依然破破烂烂地堆在那里?为什么没有像我所在的省会大城市那样,依原状移向市博物馆永久地展出?难道是因为刚解放不久百废待兴,眼前还顾不上这里?

在那个年月,我不愿如此揣度当地的有关工作同志,而宁愿从积极方面来理解他们暂时不动的真正用意:也许为了展示原始的真实,让更多的后来人凭吊那惊心的一刻;甚至为便于人们前来寻找被残砖乱石掩息了的血光;亦可借用这些被血渍浸染的砖石作为“秤砣”,来计量牺牲代价有何等的分量。

当时作为一名小机要译电员,我深知通向胜利的进程是多么的不容易。从突破口到敌城防司令部虽不足一公里的距离,却可以说完全为“冲杀”“争夺”“肉搏”这些字眼所垒筑。敌人的美造汤姆生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绝对不吃素,也不像后来的某些电影所表现得那么简单那么轻松。不怕死是因为在血肉拼搏中忘记了死亡,只想着为后来人蹚平道路。我所认识的副排长就非常相信:“后人一定会记着我们。”

我与他认识完全出于偶然:一个月前在雨夜行军时,他在前面大喊“掉队的赶快跟上来”。从口音上我判断他一定是本县的老乡,后来才知道我们俩的村庄才相隔三里地。他个头很大而且极壮实,比我能高将近一个头。他面部最明显的特征是嘴唇挺厚而且有些外伸。但看上去并不丑,显得厚重而坚定。在清扫外围的战斗中,排长不幸牺牲,连长和指导员指定副排长代理排长,谁知他愣是回了句:“打完仗再说,先干着!”

或许乡土情是一个原因,副排长在突破口牺牲之后,我心里觉得格外地痛。从与他认识到他“走”,才只一个月零三天,对我来说,却如同失去了一位至亲。所以当四年后我又来到这个突破口,整个神思如同定住了一般。我预感到:不会第三次还经过这里;即使还有机会过来,突破口也不可能再保持原样。

就在这个时刻,我眼前出现了一种幻觉:竟恍惚看到副排长还有二班长和小罗都在爆破口持枪站着。一个个表情都很严肃。哦,他们原来没有走,还恋着什么?是为了向后来人证明历史真相的确凿无误?还是在守卫?为防日后某些贪图私利者,将浸染血渍的城砖当古董去换钱?也或许还有某些目光短浅者,洗掉了血渍拿回家去垒鸡窝?

哦哦,当我回过神儿来之后,才意识到这些可能是我的多想,还是副排长生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后人一定会记着我们!”

那原汁原味的乡音回响在我的耳畔。我离开此处,大步奔向长途汽车站。果然,此后若干年,由于改道换车更加方便,我没有再经过V城,当然也就没有再见到这个当日的突破口。但这个深刻印象是抹不掉的,无情的时光几十年后也没有冲淡我对此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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