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意蕴丰赡的“新”爱情小说

2015-01-09 08:19孙新峰
西部学刊 2014年12期

摘要:《日月河》是陕西青年作家宁可的长篇小说新作。作品让人震惊,让人战栗。作品体量大、人物个性复杂而吊诡,堪称一部出色的新世相小说,是“文学陕军再出发”的奠基之作。

关键词:宁可;《日月河》;爱情小说

《日月河》是陕西青年实力作家宁可的25万字小说新作。读完作品后,第一个感觉是震惊,第二个感觉是战栗。我为小说写作的大体量而震惊,为小说中人性的复杂和吊诡而战栗!毫无疑问,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新世相小说,更是“文学陕军再出发”新征程中陕西新锐作家群开山奠基之作。其创作质地精良,境界宏阔,意义重大。

从小说题材上说,可以理解为知青(政治)题材,也可以理解为工业题材,但我更愿意将其看作是新的爱情题材。小说中的爱情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男女情爱,还包括人兽(狼)之爱、亲友之爱。堪称一部教人善待爱、珍惜爱、寻求真爱的艺术作品。小说透过下乡知青赵老歪和李毛毛的爱情悲剧,为我们展示出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以来知青一族两性关系的艺术嬗变历史,以及国家工业改革艰辛、曲折的精神进程。同时更深度地抒写了在大水走泥的时代,被深深裹挟其中的小人物的悲凉命运。小说的表现形式是现实主义的,其旨归却是现代主义;小说技巧高超,主要用了以轻写重的艺术手法,触及生态保护、国企改革等重大社会命题,显示出作家雄厚的写作实力和在工业题材上的写作潜力。

一、“纵使相逢应不识”之苦涩爱情

小说名为《日月河》,本身就显示出一定的哲学意义。故事中有一条男人河,也有一条女人河(美人河)。这是两条生命之河。日月、男女、山水相互依存,阴与阳、黑与白、善与恶等元素相生相克。我们说,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旷日持久的复杂时空关系才形成了日月,正是日月才构成了岁月,从而最终构成了生活。下乡知青赵老歪和李毛毛互有好感,彼此相互吸引。可是那是一个不该爱情开花的时代——李毛毛因为在男人河里洗澡却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酿成了自己一生的悲剧。所有参与洗澡及偷窥的知青都被组织上处理了,只有赵老歪例外——而这一切正是赵老歪和李明亮的精心设计。赵老歪为了争取到回城的指标,成了李明亮的“帮凶”。在李明亮的精心策划下,被骗失身的李毛毛,不得已嫁给了李明亮,成为村子中的村民。

毋庸讳言,赵老歪是喜欢李毛毛的,出卖了心上人的内疚使他从走进工厂的那一刻,就立志要赎罪、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他进了最苦最脏最累的铸造车间,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其他知青也能回城工作,从而获得李毛毛的原谅;他每天去女人河边坐,既是对李毛毛的思念,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令他想不到的是,如愿以偿的李明亮不但没有给李毛毛带来幸福,还利用改革开放初期政策空子,把集体办的铸造厂,变成了个人资产。不但把本来干净的男人河污染得面目全非,而且和后来当上工厂副厂长的毛飞沆瀣一气,损公肥私;视挡了自己财路的赵老歪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横加迫害。原本漂亮阳光的李毛毛在李明亮的 “摧残”之下,变得沉默寡言,最终异化发疯,成为一匹活着的“人狼”!因怨生恨的“她”也开始了对赵老歪的报复。由于李毛毛的建议,同样为知青的女工沈红红诬陷赵老歪为腹中小孩的父亲,导致赵老歪被取消了上大学的机会。尽管后来赵老歪在王总工的帮助下,通过自学,当上了铸造车间副主任,却始终没有摆脱李明亮和毛飞的算计。小说最后,赵老歪的新恋人李英娜被逼出走他国,而疯掉并走失的李毛毛也被山上的老夫妇收留。

赵老歪和李毛毛的爱情有着其特殊的意义。在那场运动中,有多少青年男女如此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有多少有情人天各一方,造成了终生遗憾;又有多少人留下了偿还不完的孽债!“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都是因为那个只有群体意志没有个人生活的可诅咒的年代!

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没有走到一起,却成为“仇人”。爱之愈切恨之愈深恐怕就是这样吧!即使赵老歪费尽心思照顾李毛毛和李明亮的孩子李小毛,哪怕出于内疚,赵老歪将自己和李英娜的婚期一推再推,尽管李毛毛的影子无处不在,几次回到村里的赵老歪却不敢面对李毛毛,只能从别人眼中口中打听李毛毛的消息;而李毛毛呢,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家”——这个在她心目中认为是赵老歪和李明亮联合制造的“深牢大狱”中。不与任何人交往,导致整个“家”里甚至也开始冒出了青气,已经明显变得不人不鬼了。当蓬头垢面、迹近发疯的李毛毛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赵老歪才发现自己犯了多么巨大的错!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嫁给李明亮的李毛毛会幸福!无限的心疼和自责包裹住了他。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李毛毛已经不“认识”他了。

哀莫大于心死!赵老歪再怎么赎罪也弥补不了对李毛毛的感情伤害。就像美人河边那只失去配偶的母狼一样,开始眼中流泪,最后眼中流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①“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种悲痛恐怕只有当局者才能深深体会到其中滋味!没了爱人没了家庭没了孩子的李毛毛再也不相信人类了,在她心目中,人心不如狼心,狼远比人善良、可靠,她甚至宁愿和“狼”待在一起,成为一匹“人狼”,直到最后被山上的老夫妇发现。

二、“滴水见太阳”之丰满人物群“爱相”

刻画人物是小说写作的中心任务,好的小说中的人物一定会让你过目难忘。《日月河》就是如此。

《日月河》小说人物不多,主要写活了十三个人,其中六男七女。这些人基本是各自类群的代表。他们的“爱相”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先看男人。

赵老歪,下乡知青中转型成功的管理业务型代表。尽管他有不光彩的一页,如同小说所说,他是“把脸装进裤裆”走出来的。小说中的赵老歪是一个爱情、生活上的失败者,但却是一个精神上的胜利者。这个昔日的“大众情人”,基本没有品尝到爱情的甜美,或心上人被“抢”走,或被诬为未婚女工友的野汉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爱,爱人却远走异国。执拗而又自强的赵老歪不得已把这份爱转移到了事业上。他踏实肯干重义气,靠勤奋、好学和超凡的人格魅力得到职工拥戴。他自学大学教材、认真钻研业务,成为了汽车工业战线上一名真正的基层管理者和业务骨干。车间“准法人机制改革”的成功,是他卓越的管理才能的体现。赵老歪就像立于桃栗沟旁的那座山,抗住了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扛起了人生的一副又一副重担。企业要发展,改革要有进展,必须依靠、重用、善待赵老歪这类人。

李明亮,改革开放过程中部分农村人的代表。他生在农村,却不甘于一辈子当农民。由于在部队的大熔炉熏陶过,他比一般农村人有眼界和不安分。李明亮深谙感情投资的重要,他让心情迫切的赵老歪回城,除了让他放弃李毛毛,更想让赵老歪在农村和城市之间为他搭一座桥;一俟赵老歪靠不住,他立刻又培养了新的搭桥人毛飞,再一次将自己的触角伸向了城市——这是他控制欲的又一个表现;他将自己的孩子李小毛送进工厂上技校,认赵老歪为干爸,又让毛飞安排工作,彰显了他希望在自己孩子身上直接实现做城里人梦想的企图。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赵老歪和毛飞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们可以说李明亮是一个大恶人,却无法责备他的所有作为。李明亮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类人,是用邪恶手段企图摆脱农民身份的代表。试想如果人没有被划分为三六九等,这些悲剧还会发生吗?

毛飞,是知青中混社会的代表。进厂后,善于搞关系和形式主义的他,从普通工人起步,先后当上了铸造车间主任和工厂副厂长。作为李明亮培养的新的城市傀儡,他充当了李明亮的马前卒、影子、替身、帮凶等角色。就是这个毛飞,道德极端败坏,是一个爱情上的花花公子,玩弄女性的高手。在村里下放当知青时就用一包卫生纸俘虏了沈红红的身心;导致沈红红怀孕后,不仅将屎盆子扣在赵老歪身上,而且将沈红红骗嫁给了老夏;他利用沈红红对自己的痴情,把她当成随叫随到随用随扔的泄欲工具。小说中沈红红悲愤之余堆的雪人入木三分地勾画出了毛飞的嘴脸。沈红红给雪人安了个“石头心”,放在冰箱里,雪水融化后只剩下了一颗石头——毛飞本身就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冷血动物,他的心比石头还要坚硬!

毛飞明显是“问题干部”的代表。他荒疏业务,胆大包天,出卖企业利益,中饱私囊。尤其可鄙的是,在李明亮的铸造厂质量问题迭出,已经造成重大经济损失情况下,他依然不悬崖勒马,和李明亮狼狈为奸,嫁祸给赵老歪。小说最后,被免去车间主任职务的赵老歪主动提出担任计划调度员,决心与毛飞和李明亮为代表的不良供应商抗争到底,又给人们带来了无限希望。

李小毛,是李明亮和李毛毛的孩子。初出校门,对社会充满希望的他却忽然发现无路可走,直到遇到了赵志萍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女人。他得以在城市立足,却完全成为了赵志萍身上的寄生虫。他有喜欢的姑娘,且有了爱情的结晶,他却无法、也不敢左右自己的命运。李小毛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看尽了人生的酸甜冷暖。万念俱灰之下,他皈依了佛门,斩断了红尘烦恼丝。李小毛实际上代表了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群,这些人在城里打拼,可是城里永远没有他们的位置,最后只能重新回到山里(甚至出家)。李小毛回归山上有《人生》小说中高加林回归黄土地的况味,作家在这里告诉我们:“水可变,人心可变,社会在变,只有山不变”,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大山都敞开怀抱迎接着自己的子孙们。

老夏,是沈红红的老公。早期的老夏对政治异常狂热,用嘴唇热吻刚出炉的“毛主席万岁”,结果嘴和鼻子几乎成了一个平面粘连在了一起。老夏是那个时代对领袖狂热崇拜的代表。 “毛家人对我有恩”是他的口头禅。多年来,老夏一直是毛飞手中的枪,成了毛飞打击赵老歪的工具。应该说,老夏还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当他明白许多事实真相之后,他一改自己的懦弱,还动员自己的儿子——实际是毛飞的儿子和毛飞火拼,真让人忍俊不禁。在他心目中,沈红红就是一切。可以看到,老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知道珍惜、疼爱女人,他的真诚、坚持和奉献最终打动了沈红红的心。后来在赵老歪鼓励下,老夏也开始端正了对事业和工作的态度。谁也不会怀疑,老夏和赵老歪的合作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再看女人。

李毛毛,作为插队下乡的女知青,她拥有着姣好的面貌,阳光的性格。可就是因为这些,成为她自己痛苦命运的根源。李明亮就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貌,才想方设法占有了她,直到最后毁了她的一生。李毛毛实际上是当时众多留在农村的年轻女知青的代表。李毛毛的爱情(婚姻)经历了“失身→被迫嫁人→被抛弃→出走”四个阶段,正好代表了无奈留在农村的那一类女知青们的爱情(婚姻)史,当然,这一群女知青里面更多的人选择了接受。选择了反抗的李毛毛最后不为人所容,变得不人不鬼,不人不兽(狼)。那么,这些女知青的悲剧命运到底是谁造成的?是赵老歪?是李明亮?还是其他人?值得我们深思。

沈红红,是一个感情牺牲品。她是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人,为了不影响毛飞前途,她嫁祸赵老歪,造成了赵老歪一生的遗憾和痛苦。明知毛飞不会娶自己,还是飞蛾投火,不管不顾。只要毛飞找她,她无条件服从。因为对毛飞抱有幻想,她一直冷落着自己的丈夫老夏。她把毛飞的形象捏成雪人,给他安了颗石头心,放在家中冰箱里,暗自垂泪,可见她对毛飞用情之深。直到后来,她才幡然醒悟。虽然瘫痪了,但她毕竟走进了新的生活,从而也带给了读者诸多欣慰。

赵志萍,她是社会转型期黑社会力量的代表。开办私人会所和洗浴场所,敛取大量的钱财。在她身边聚拢了一帮人,包括地方政要们。因为和政治走得近,所以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说已经触及官商勾结等敏感的社会腐败问题,赵志萍势力的最终灭亡,彰显了国家惩恶方面的正能量。

李英娜,高龄女教师。是当时众多知识分子的代表。她是一个渴望爱情,头脑单纯,还很缺乏世故经验的女人。像其他教师一样,自以为是,清高孤傲。自然掉进了李明亮和毛飞设计的人事陷阱之中。最终亲手埋葬了她和赵老歪的爱情。

咪咪和小翠是两个风尘女子。作为风月场所的技师,因为不该动真情而动了真情,爱(喜欢)上了不该爱的人而痛苦。咪咪喜欢毛飞,却被精明的毛飞所欺骗。正是咪咪的痴情让毛飞感到了危机;正是由于咪咪的一往情深,才让毛飞利用她成为可能。小说写得最出彩的是,当李明亮答应为毛飞“灭火”,压在咪咪身上的时候,咪咪心里想的还是她的“赵志强哥哥”。失足女子也有爱情和尊严。李毛毛何尝不是这样呢!正因为如此,才深深撼动了李明亮,让李明亮愧疚不已。和咪咪相比,小翠的遭遇可谓悲惨!她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因为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李小毛,就厄运当头。应该说李小毛是真心喜欢小翠的,可是他明显保护不了小翠。在小翠走投无路时,他也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厚重的大山接纳了她。

……

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为数不多的人物,每个人都代表着一个阶层、一类人。他们对爱情的理解、态度和行为各不相同。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谱牒并不复杂,基本可以用三个圆和多个三角链环表示。以李明亮为圆心,往外辐射出四条线,分别是李毛毛、赵老歪、毛飞、李小毛;以赵老歪为圆心,往外辐射出六条线,即李毛毛、李明亮、毛飞、赵志萍、李英娜、李小毛;以毛飞为圆心,身边女人也可以辐射出沈红红、咪咪、牛慧慧(李英娜)等几条线。而李明亮、赵老歪、李小毛之间;李明亮、赵老歪、毛飞之间;毛飞、沈红红、老夏之间;李小毛、赵志萍、小翠之间;李明亮、毛飞、咪咪之间分别又是互相作用的“三角爱”之链环关系。他们性格不同,“爱”趣不一,互相发力,彼此咬合,忽而斗争,忽而妥协,推动着故事情节不断向前发展。从小说可以看到,大多时间隐藏在幕后的李明亮始终是轴心人物,许多故事都是围绕他而展开的。正如赵老歪所感到的,自己好比是诸葛亮,而李明亮就是司马懿,是专门和自己作对的人,李明亮之心机、做派、老谋深算的确让人战栗。

三、一泡尿“尿”出来的爱情:精巧智慧的艺术构思

不得不承认,《日月河》小说中的爱情写得相当智慧,构思相当精妙,在当下的小说文本中比较罕见。

小说开端就是以赵老歪的“尿”起笔,这个切入点相当大胆。从整个小说来看,这个尿的确不一般,正是因为这非同寻常的“尿”,才引来了包括李毛毛在内的知青姑娘们以为是“下雨了”的争相围观;正是因为这“尿”,赵老歪才被姑娘们惩罚,为即将到来的洗澡站岗放哨;正是因为这次洗澡,才引发了全体男知青偷窥并进犯女知青的事故;正是这次事故,才让早有预谋的李明亮顺利地得到了垂涎已久的美女知青李毛毛。也正是这样,才酿成了李毛毛和赵老歪的爱情痛苦。所以有人笑说,《日月河》是一部“尿”出来的小说,我觉得挺形象和诗意。

小说在赵老歪离开二郎沟时,又写了李明亮的“尿”:

李明亮冲赵老歪的背影喊:还有脚下这条沟没有告诉你,知道叫什么沟吗?说了吓死你:那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和杨二郎打到了这里,杨二郎内急,撒了一泡尿,就冲出了这一条沟,这条沟现在就在我脚下,它的名字叫二郎沟。……豪情万丈的李明亮孤身一人站在高塬边,满腔壮志凌云的激情憋得难受,就掏出自己的阳根,冲着二郎沟撒了一泡尿。那尿很有激情,力道很大地直冲二郎沟射去,好像要把二郎沟再冲大一些。[1]15

可以看到,赵老歪和李明亮都在“尿”,无形中他们进行了比拼。赵老歪的“尿”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而李明亮却是为了控制地盘。这个“尿”不仅分出了性格,而且有胜负的定数。除却李毛毛不论,赵老歪和以毛飞为代表的知青们,不论走得多远,哪怕已经离开了二郎沟,都在李明亮的视线之内。赵老歪有歪点子,在村子里经常偷鸡摸狗,只有李明亮心里清亮,赵老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李明亮。毛飞也是,每当李明亮要他去猎艳逍遥,明知道是陷阱,他却无法拒绝。明明知道自己是李明亮在城里的傀儡,却没有办法撇清和这个人的关系,而且愈陷愈深。李明亮的确尿得高。但是,他“尿”得越高,越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这样的寄生在国企机体上的“毒瘤”,只有严打,把他彻底打趴下,才能正本清源,还社会清明。

小说共有三处写到主人公尿“尿”,最后一次是赵老歪绕开毛飞,在厂领导和职工支持下,坚决在车间推行打破铁饭碗的准法人运作机制,堵住了毛飞和李明亮利用外协单位坑害国家的路子,李明亮异常气愤,小说这样写:

这是一次生与死的较量……李明亮化手为掌,有力地迎风一劈:赵老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明亮还觉得不够,对着二郎沟,他掏出了自己的阳具,把憋了很久的一泡尿撒了出去。尽管尿劲很大,但被风一吹,还是有不少洒落在自己的裤子和鞋上。[1]166

上面这段话更是写得机智,尿尿竟然能把尿洒在自己身上,明明白白地预示着“多行不义必自毙”“搬起石头砸自己”等多种意味。是对小说中李明亮和赵老歪针锋相对斗争结果的一种暗示。

如前所述,小说主要写赵老歪和李毛毛的爱情的,这是一条粗大的主线,将小说整个串了起来。用爱情串政治,用爱情串经济,用爱情串人性,用爱情串社会,读起来兴味盎然。小说写城乡矛盾、写国企改革、写国企外联的危机;写人情人性的复杂。透过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写大的社会变革,达到了以轻写重,举重若轻的艺术效果。可以看到,作家很有心计,为了打破长篇小说的沉闷感,采取每两到三页一个小章节的写法,用写短篇的方式构筑长篇,这个尝试比较新奇和大胆,让读者能够一直保持着阅读兴趣。作家在写爱情的时候,有两个着力点,一是将男和女、阴与阳、山和水、刚与柔、白与黑、善与恶等两两相对,进行裸裎,让人们在比较中自己得出结论:只有阴阳协调、刚柔并济,这个世界才能和谐、宁静,只有扬善惩恶、知白守黑才能天下为公,家国共荣。如果阴阳不协调,情感不打通,个人会出问题,家庭和国家也会出问题。人是感情动物,从一定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感情的“奴隶”。已经结婚的熟练女工沈红红被毛飞骚扰,心神不宁,工作也屡出失误,而且差点自杀;同样,满腔怒气的富婆老总赵志萍,回到住处本来打算向李小毛兴师问罪的,结果却被性经验已经很丰富的李小毛堵在床上,“床上只留下两具肉体,一具阳刚,一具阴柔,很快就刚柔并济地缠绵成了太极图”。[1]223另外,作家在写爱情的时候,总是给我们呈现出一个个悖论、一个个错位的爱情。比如应该在一起的赵老歪和李毛毛、毛飞和沈红红、李小毛和小翠,在作家笔下,他们就是拧拧巴巴始终走不到一块,这种冲突、遗憾、错位无形中增强了文本的审美延宕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以为小说最前面的部分相当紧要,是作者精心设置的伏笔。你看吧,赵老歪和李明亮的双簧演得越逼真,李毛毛的命运就会越惨烈;离开太子村的时候,赵老歪就开始了“赎罪”,后边发生的一切痛苦他都“扛”了下来。为了李毛毛,他什么事都肯做。哪怕丢掉尊严,丢掉职务,丢掉学历,甚或丢掉身边的爱情。小说开头赵老歪就显示出一个女知青喜欢,人老实重义气,好利用等人性特征,果然后边的一切都按照这个逻辑进行了下来。特别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次赵老歪遇到的陷阱,设计得都是那么精美,时机把握恰到好处,毛飞和李明亮心思之缜密令人咋舌。小说开始写到了毛飞的精明,后边的毛飞果然在事业上突飞猛进,爱情上一帆风顺,完全压倒了比他早回城的赵老歪。小说没有走大团圆式结局的老路,以悲剧结束,完全符合当下生活的逻辑——当下社会转型期,许多矛盾、问题不可能一下子解决,许多人事还不理想,现实生活本身就是那个样子,好人多灾难,坏人行的宽,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生活在向前,许多诸如报应类的东西我们现在却看不到。我们看到的却是:执行得不很彻底的厂长负责制,形式主义还很有市场;我们看到的是业务精良的赵老歪屡被打压,而“歪嘴”干部毛飞靠裙带关系上位,却一路青云;我们看到的是国有资产不断流失,少数人攫取了大量的物质财富;我们看到的是改革进入深水区,却步履维艰。这就是现实,让人尴尬的现实。

小说构思的巧妙还表现在赵志萍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偏偏四通八达公司老总就是赵志萍;偏偏李小毛就找到了她府上;偏偏她就是赵老歪的亲妹妹。而小说结尾更是让人称奇。山上的老人收留的抢祭品吃的女人竟然是走失很久的李毛毛;前来投奔他们的朋友拴狗的孙女竟然就是“夜深沉”洗浴场所205号技师小翠;回归大山的李小毛竟然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了自己的母亲、爱人和孩子……真是无巧不成书。所有的矛盾最后都聚集在李毛毛身上;所有的谜面都有了谜底——这种符合生活逻辑性的偶合更增添了小说的魅力和张力。

四、“狼人相依”等意象:优雅的现代主义表达

整部《日月河》小说表面上看是按照赵老歪离开太子村、到铸造厂工作期间的情感纠葛、事业进展等时间关系叙事发展的,好像是对其生活和精神进程的实录,但实际上小说的指向相当遥远。直接介入中国社会的病灶,指向未来。这个创作思想集中体现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的象征、隐喻等现代主义艺术手法上,其中尤以“狼人相依”意象的塑造最有意义。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狼”是人们生命生活中忘却不掉的记忆。在当下许多中国实力作家笔下,“狼”都是一个前卫、多义、现代的艺术形象。宁可笔下的狼和其他作家的相比,出现得比较自然,也就是说,生活中的“狼”自然地进入了作品中,不牵强,不造作。不管是“狼”单独出现,还是和人对峙,甚或人狼一体,都温婉自然,不“夹生”。“狼”本身是一个逐渐远去的生物意象,然而这“狼”一旦和特殊环境、特殊背景下的人事尤其是和人类“情爱”相结合,其审美价值就大多了。

小说中多次写到了“狼,开始是赵老歪上厂里办的辅导班,在美人河边看书的时候,碰到了一只丧偶的母狼,其时,狼很悲伤,很慈祥,还会流泪,眼睛发着淡蓝色的光,让他差点误会是李毛毛。甚至回去后做梦,梦中李毛毛变成了恶狼,只是眼睛还是那么哀怨[1]50作者告诉我们,貌似幸福的李毛毛已经变成了一匹受伤的母狼,她要报复呢!再后来果然就是李毛毛给沈红红出主意,让沈红红说孩子是赵老歪的,直接搞掉了赵老歪的职工大学入学资格。……灵魂出壳的赵老歪,这个时候看美人河里边的“狼”,眼睛红得像血一般,眼睛宛如两只火球,跃跃欲试,要向他扑来。[1]64作家在这里仍然想告诉我们,千万别惹女人,招惹女人的后果很严重。女人不仅是老虎,更是狼,不讲道理的狼;再遇到狼,还是在赵老歪第一次和李英娜老师约会的时候。其时,狼满眼是水,不过不是汗水,而是从眼眶里流出的泪水,那泪水也是红色的,一滴一滴鲜血似的落在赵老歪面前。身后却是女人(李英娜老师——笔者注)倒地的声音。[1]120难道“狼”有感觉,这个李英娜一定要和赵老歪有关系?这个狼岂不就是李毛毛再生吗?再一次,当李英娜从当医生的表姐那里知道赵老歪并不是沈红红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在美人河边激动地向他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这个时候,夜空中突然出现了狼嚎声,狼的眼睛发着光,箭一般地向赵老歪刺来,[1]133难道不是李毛毛嫉妒了吗?为了职工利益,赵老歪瞒着毛飞把《车间准法人改革计划》呈送给厂领导,得到厂领导的高度评价,却遭来了毛飞的打击报复。极度孤独、梦中站在美人河中的赵老歪,仿佛看到了“宛如出水芙蓉,开放在美人河中央”的李毛毛,却突然变成了那匹一直徘徊在美人河边的狼。而且这只狼好像要随时扑过来准备吞噬了他。[1]156接下来就是李英娜被毛飞设计,一度疏远了赵老歪(后来岂止是疏远,直接埋葬了她和赵老歪的爱情。好像“狼”表现越凶恶,赵老歪的处境就越艰难)。当李毛毛走失,赵老歪看到李明亮根本不管她的死活,生气地指责他,李明亮摔门而走之后,小说有这么一段话:

赵老歪看着面前紧紧关上的门,久久看着。渐渐地,门就变成了荧屏,上面出现了两条河,一阴一阳,赵老歪知道一条是男人河,一条是女人河。两条河中间,有一个狭长的小道,李毛毛披头散发地在小道上跑着,赵老歪的眼前就有一些恍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毛毛一会是人,一会是狼,看起来是那么地悲惨、凄凉、孤独。[1]208

这段话已经预示着李毛毛情况不妙,不懂感情和疼惜女人的李明亮绝对不是李毛毛的最终归宿!李毛毛已经像那只孤独的母狼一样,四处流浪,无枝可依。因思念李毛毛,赵老歪再次来到了美人河边,在梦中搜寻,却发现李毛毛站在狼的旁边,目光很冷,看不出任何表情,紧紧地和狼靠在了一起。

小说这样写:

也许在李毛毛眼中,狼远比人善良可靠,是人,把她逼疯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走,就是为了脱离人群。现在,失踪已久的李毛毛和狼在一起了,站在狼旁边的李毛毛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美丽脱俗,好像仙女一般。[1]216

这段话可以说是点题之语。一匹狼,一个人,而且是一只失去配偶的母狼和一个在爱情上遭受重创的女人。说同病相怜也好,惺惺相惜也罢,她们明明白白并肩站在美人河边。众所周知,狼一直以人类的对手而存在,现在狼和人不对抗了,相亲相爱了。不用说赵老歪的惊奇,任何一个看到这种景象的人,都会黯然落泪。在李毛毛心目中,所有人都是狼,甚至不如狼。所以,李毛毛一次次出走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我们说,小说中“狼”意象始终和李毛毛形象相勾连,赵老歪每次亲眼见到或梦中见到狼,都象征并代表着李毛毛该时段的精神进程。作家用工笔点染,虚实结合,“狼”就是李毛毛,李毛毛就是“狼”,她们密不可分,互为依存。

除了“狼人相依”意象之外,小说还用了脚意象、河意象、椅子意象、烟意象等,来反衬人物之间的斗争。

如:李明亮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说:赵老歪,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踩在脚下。

毛飞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高高举起的两只脚,看得久了,眼睛就有些恍惚,他分明看到膀大腰圆而头脑简单的赵老歪其实就在自己的脚下……

在李明亮和毛飞心里,要看谁比谁混得好,不仅看谁尿得高,还要看谁能比谁的脚放得高。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欺压对象定为赵老歪,赵老歪已经成为他们的共同对手。只要把赵老歪踏在脚下,就证明了自己成功者的英雄气概。作家在写李小毛和赵志萍的另类关系时,却选择了烟圈意象,小说这样写:

李小毛赤条条地跪在了地板上,抬头又看见赵志萍吐出了一口烟,这回是烟圈,一个接一个地箍在了自己的身上。[1]224

这个“箍”字相当绝妙,把赵志萍老奸巨滑,死死捆住了李小毛的状况活画了出来。李小毛一直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一直觉得周围有一种力量在围困自己,却看不见,摸不着。

在这些有意味的意象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到,除了狼之外,作家对河水意象也相当钟情。被污染的男人河不仅是赵老歪的牵念,更是李毛毛的希冀。变异之后的李毛毛经常去男人河边,她去找什么?还记得李毛毛她们这些女知青跳进男人河里洗澡的忘情和兴奋吗?可以说,她在找青春的记忆,找最初对男人(真正男女情爱)的感觉和渴望,寻找真正的爱和温暖。而走进城里的赵老歪,他最初看到的美人河,几乎全部是李毛毛可爱的身体。可以说,这些意象的频繁使用,已经使得小说完全具备了现代主义的品质。表面上写纷纷扰扰的俗世生活,写毫无诗意和美感的社会现实,其实却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人性缺失、尔虞我诈等行径的摒弃和批判;对戕害美好人性,满足自我私欲的行为、人和事的有力挞伐!这个世界还是需要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光明和温暖,什么时候人性超过了狼性,什么时候人类就有了希望。

五、一声浩叹:道尽多少人生“爱”之真谛

小说结尾半山上老头、老太等的对话非常有哲理。可以说是整个小说意义的提升。这些话是作家憋了很久才说出来的话,是作家爱之征程上人生经验和智慧的艺术表达。

我们说,小说写作最忌讳说教,而我们的作家敢于迎难而上,突破写作窠臼,写出了别样的滋味。

因为儿子皈依佛门,疯病奇迹般好了的李毛毛看到的山下的风景是“两条河,一条黑色,一条白色。正在往一起靠拢”,难道在启示我们,放弃追求爱情的李英娜已经出国了,李明亮也已经彻底抛弃了疯妻子,仍然是独身的赵老歪会不会和李毛毛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到儿子成为俗家弟子,李毛毛的疯病竟然奇迹般好了,佛光普照,泽被疯人好人?还是斩断尘缘,无欲无求,人才能自救?备尝艰辛、历经了炎凉的更小一辈代表小翠看到的却是:河里的穷富。她感慨的是自己人世走一遭的酸辛!她非常清楚地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经济实力,再美的爱情之花也会凋落。只有达观、神秘的老头从山下看到了社会。他说: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形形色色的想法,就构成了现在的社会。老头的眼光可谓深邃。世界上有人,有那么多的人,人与人之间势必要发生关系,爱恨愁怨都是人生的内容。正因为欲望的存在,河水才会污浊,人心才会变复杂。坐在瞭望石上朝山下张望的老头、老太仿佛就是大山的两只眼睛,就那么散淡、随意、悲悯地看着山下的车水马龙,芸芸众生。这里的“山”明显有着深刻的寓意,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根”和“传统”,代表着坚守(赵老歪是山下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山”,是人间正义和善良的标志),仍然是一种“知白守黑”式的坚守。山上的寺庙也是善良和悲悯的象征,是人们精神世界的另外一种出路和归宿。坐在轮椅上的沈红红,竟然这样说:“我也想住到山上去,山下的日子,我厌了,我不想在山下待了。等我的病好了,我们就搬上去,和他们一样”。[1]315可以说,在沈红红眼里,山上就是净土,是游子归根之处。你看,老头老太的好朋友拴狗不是贪恋红尘,移民搬迁,最后身心被污染,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作家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好好生活,人在做,天在看,有人在背后看着我们。只要你做了坏事,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你。这样那些作恶的人是不是就有了顾忌;这样那些好人是不是相对就变得安全了?

老头儿说:“社会在变,人心在变。什么时候人心变得像没有污染过的河水一样,一切都好了”。[1]316寺庙里的方丈也说:“人间没有罪恶了,人们没有欲望了,最起码你们的眼睛不要往山下看了……你们的眼睛就好了”。[1]254是啊,要人心恢复干净,要人丢掉欲望,要人间没有罪恶,何其难啊!社会是个大染缸,能做好自己的人有几个?只有人人自律了,人们之间相互真正亲爱了,也许社会就清明了,天下就太平了吧!

可以说,作家看似不经意的排列,让这些主人公逐个亮相,表达自己对生活对社会对爱情的理解,其实是作家本人长期对这些问题的思索。而且许多问题到现在我们也不一定能有标准答案。男和女,阴和阳,善与恶,真与假,黑与白本身就没有绝对。真诚、本色也许是人与人相处的时空标准。爱,温暖和光明永远是全人类的追求。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在作家心目中,过去的、本真的、甚至童贞的生活才可能是解救当下人心的一条通道。社会的任务就是让男人像男人,让女人像女人。多些人性,少些“兽”性,可能才会让人活得更像人。那么,拯救的希望在哪里?小翠怀里孩子的哭声,也许就是社会希望之所在。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教人认识爱、寻找爱、珍惜爱的作品,其深远的创作意旨和高超的象征艺术征服了众多读者。

注释:①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参考文献:

[1]宁可.日月河[M].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孙新峰(1972-),陕西洛南人,宝鸡文理学院陕西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从事西部文学文化批评研究。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