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走

2015-01-19 01:59谢方儿
星火 2015年3期
关键词:八哥红霞录音

文//谢方儿

倒走

文//谢方儿

谢方儿,男,浙江绍兴人,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小说集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绍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我和八哥是兄弟,当然不是亲兄弟。大约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副局长,副科级的。那天晚上,有个饭局,我进去看到有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在大声说话,至今我记住他的一句话,他妈的,人不如狗!从那一天开始,我认识了他,他的绰号叫八哥,戴眼镜,看上去挺清秀的一个男人。

后来我和八哥成了兄弟,十年里,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在这里,我也不想多说,因为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即使说出来,也无非是一些与利益、金钱和女人有关的事。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男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活着的。

八哥又来电话约我去野泳,他说的野泳就是去乡下找条河或者水库游泳。

我接起电话,低声说,八哥,我在开会,空了我约你。当时,我确实在参加一个会议,还像模像样地坐在主席台上。

八哥说,老天,有那么紧张吗?你不过是官场上的一个小混混呀。八哥这么说我,我心里当然不舒服。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我,他已经把我的内心说得很狼狈。说到这里,我简要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朱飞天,小名阿飞,绰号老天,官称朱副县长。1971年9月13日出生,中央党校在职研究生学历。

我说,你胡说,玩你的去吧。八哥经营着四家公司,其中两家是我们成为兄弟后创办的。他是我们县里的名人,俗称就是大老板,有钱呗。我记不起八哥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当然我心里清楚根源在我自己身上。

八哥这个人什么都敢玩,有时候他也玩自己。他为什么突然要约我去野泳,我想明白的结果就是他想弄死我。这不是我在耸人听闻,这个事我心里有数。

最近几天,我都在想这个事。对八哥来说,或许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我知道得太多。譬如,我们成为兄弟后,我介绍他认识了几个市里的领导,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领导也都成了他的兄弟。有一次,八哥喝多了,在宾馆找来两个女人陪他玩,当着两个婊子的面说,老天,你弄了她俩,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我说,八哥,我和你不一样。八哥跳起来骂我,老天,得了吧你,你不是男人呀。像这类事还有很多,我不好意思都说出来。

当然,对我来说,现在的八哥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即使我们还号称兄弟,本质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兄弟了。

现在,就事论事说野泳这个事吧。游泳是我的爱好。以前,八哥经常说我,你游什么泳呀,这些力气还不如弄女人爽。入夏以来,河水还没热起来,八哥突然几次三番约我去野泳,说要陪我去河里或者水库寻开心。更可怕的是,他每次提出去野泳,都强调不带司机两个人去。在我看来,这就是要和我单挑。

会后,我给八哥打电话,他没接听,也不回我的电话。在回县政府的路上,我又给八哥打电话,我之所以这么有耐心,是因为我内心虚弱,我不想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我和八哥称兄道弟十年,其中的恩怨纠葛即使我不说,你也懂的。

八哥说,你的会开完了?

我说,晚上找个地方聊聊吧。

八哥说,你是领导,我听你的。

我说,老地方,八点钟。我说的老地方是八哥的文化创意公司,在新区的财富大厦十八层。这个地方比较清静。说起来,这个公司也有我的股份,每次来这里我都感到挺温暖的。

晚上,我是打车过去的。推开公司接待室的门,里面飘浮着咖啡的清香。陈忆儿看到我,像一只小鸟扑过来,悄悄说,你来了!陈忆儿是创意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也就是八哥的助理,三年前她从音乐学院毕业后,被八哥招进来重用。我们已经上过几次床。当时,我也知道陈忆儿是八哥的人,但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推开陈忆儿说,八哥呢?

陈忆儿说,朱县长,谢谢你。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谢谢,半个月前,我给了她五万块钱。

我说,陈忆儿,以后不许提这个事了。

陈忆儿轻声说,知道了,我都记在心里。

八哥很快来了,他说,老天,我把公司里加班的人都赶走了。陈忆儿看了看我和八哥,然后关上接待室的门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我和八哥没有说话,似乎都陶醉在女人的脚步声里了。接下来,我听到室外夏天的虫子在欢唱,有一只蚊子在我眼前盘旋,感觉随时都会对我下手。八哥点上烟说,上个月的钱收到了吧,一半还是打到原来的账户上。他拎过一只袋子又说,一半还是给你现金。

这是我们多年的合伙形式,他按月和我结算,把一半的钱打到我老婆的账户上,另一半给我现金,这是我能随意支配的钱。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因为我老婆在八哥旗下的另一家公司任副总经理。

我接过袋子说,嗯。

八哥说,最近你缺钱吧?

今晚我约八哥到这里来,确实也是为拿钱来的。我宁可每月来一次,也不愿让别人往我银行卡上打钱。我看了看八哥,却看到蚊子还在我眼前盘旋,我伸手拍打了两下说,这里什么时候养害虫了?

八哥说,蚊子远比人要智慧。八哥凑近我又说,你知道吗?陈忆儿最近经常在偷偷哭泣,哭得挺悲伤的,像死了亲娘。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八哥说,陈忆儿的娘活得好好的。其实,她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只想和她上床,却没有给她男人的担当。

我说,你脑子有病了,今晚你就想和我聊这个陈忆儿吗?

八哥说,老天,你急什么急,不想说你就不说嘛。

有一些事我确实想和八哥谈谈,可是我突然很不想说话。八哥似乎很想和我说话,他说了一大堆话,我都在嗯嗯呀呀地应付他。八哥终于也安静下来了,他开始抽烟玩手机,仿佛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候机。在装修豪华的接待室里,我和八哥一口一口地喝了三壶咖啡。期间,我接了五个电话,打了三个电话。八哥大约接了三个电话,打了五个电话。

最后,我站起来说,今天的咖啡真香。

八哥说,上次也是这种咖啡,都是陈忆儿弄的。

我说,我走了。

八哥说,才十点半呢。

我说,我还要去处理一些事。

八哥说,后天我们去野泳吧?

我说,周六吗?好的。

我出生在农村,读初中才到镇上,读高中到了城里。孩提时,我经常和小伙伴去广阔的农村野泳,捧个木脚盆往河里一跳,能玩个天昏地暗。现在,八哥说的野泳肯定是另一种野泳,其中风险可想而知。当然,八哥想在河里算计我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我的水性挺好。

周六下午,我在主持一个会议,这个会不算长,也是一个务虚会。八哥没来催我,感觉他是安静的,或者说自信满满的。我给八哥打电话已经五点了,我说,八哥,谁开车?

八哥说,当然我开车,我在大院门口了。

我走到大院门口,发现八哥的“路虎”停在大樟树下。夏天的太阳还在肆虐,空气在阳光下挣扎。我满头大汗拉开车门说,现在就走吗?

八哥戴着墨镜,看上去像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他说,现在就走!八哥刚说完,“路虎”就飞奔了。我习惯坐在后坐,我看到车上有两只红色的救生圈,还有啤酒什么的吃食。八哥说,我都准备好了,连拉沉尸的拉钩都准备了。

我说,你想死,我就拉你。

八哥说,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车子一路往南部山区开,大约过了半小时,我知道,前面就是直塘江了。这条江有几十米宽阔,而且水深流急,每年夏天都会淹死几个人,是挺恐怖的一条江。八哥把车停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不远处也有人在野泳,似乎还有人在江边的树林里搞野餐。

八哥说,你看,这种地方才像游泳的地方。

我说,野外游泳有风险。

我的手机收到了一个短信,它虽然只响了一声,我还是听到了。当时,我正准备脱衣服换泳裤。我剥掉上衣,顺手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是“忆秦娥”发的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录音”。我的脑袋好像嗡地响起来了,接着袭来一阵昏眩。我手机上存着的这个“忆秦娥”,就是现实中的陈忆儿。

我一屁股坐到热浪滚滚的草地上,但我的屁股没有热的感觉。我立即删掉了这个短信,但删掉的两个字钻进了我的脑袋,搅得我的思维空前活跃起来。我是这样想的,陈忆儿这个短信有两层意思,一是给我通风报信,八哥在录我的音;二是给我提个醒,要我给八哥录音。

八哥很快换好了泳裤,他的阳物,大张旗鼓地横在裤内。我想到这根阳物也进入过陈忆儿的身体,心里就升腾起对他的愤恨。八哥大声说,老天,老天呀,今天没有女人,我们自己找点刺激。这样吧,看谁先游到江对面去。

我说,今天风大,江里浪也大。我庆幸那天晚上和八哥没说几句话。

八哥扔给我一个救生圈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精神恍惚呢?他盯着我看,仿佛看到了陈忆儿发给我的短信。

我从草地上跳起来说,八哥,你才精神恍惚呢,老子今天就是淹死也要和你比一比。

八哥把自己手里的另一个救生圈抛得高高的,举起大拇指说,朱县长,你有气魄。他跑步冲向直塘江,把飘落到脚边的救生圈踢进了江里。

我拿过手机给陈忆儿发了一个问号,然后一脚踢开身边的救生圈。八哥已经扑进了江水中,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劈波斩浪向江对岸游去。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八哥会游泳,更不知道他游得如此地道。

我在下水前又返回放衣物的车旁,摸过手机看了看,陈忆儿没有理睬我的问号。我再到江边时,八哥正像一艘小汽艇向对岸挺进。我想,他确实是我水里的对手。

我觉得江水有点凉,特别是风浪很不厚道。那只被八哥踢进江里的救生圈,正在不远处的风浪里懒洋洋地享福。说实话,凭我的游泳实力,游到江对岸是小菜一碟。问题是,我担心八哥的目的并不是想找点刺激,他应该是在完成一种预谋。我有意把那个救生圈推到我的前面,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我能够在第一时间抓住它。我游到江心时,发现八哥躺在水面上等我,他说,老天,你真是个游泳健将,这么快赶上来了。

我用右脚勾住救生圈说,你不想争第一了?

八哥突然说,我们往回游吧。他说完,真的翻身折回去了。

我在水中大声说,你搞什么搞呀?我的思路还在原地踏步,八哥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呢?

八哥没理我,他用轻盈洒脱的姿势朝岸边游去。这样的结果,真的有些莫明其妙,甚至于有一种失落感。我接近江边时,八哥正在跑向放衣物的车旁,这个时候,我才想到我的手机和手机里发出的一个问号。

我全力游到岸边,八哥已经蹲在衣物旁看什么东西了。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发的问号,如果陈忆儿回复了我的问号,那么八哥肯定也看到了。

八哥果然在看手机,不过他在看自己的手机。

我压制住内心的忐忑不安说,八哥,谁迫不及待了?

八哥头也不抬地说,你也一样。

我赶紧拾起我的手机,手机似乎有些湿润,因为手机上有水迹。我怀疑在我到来之前,八哥已经偷看过我的手机。我打开手机,发现显示的正是信息的页面。这个信息页面,有可能之前我自己打开的,也有可能是八哥偷偷打开的。我盯着这个页面发呆,上面确实只有一个问号,是我发出去的。

我和八哥都没有先换湿泳裤,而是各回各的未接来电。打完电话,八哥说,他妈的,人不如狗。八哥这句话我听了十年,现在我对此话的理解是,他八哥就是狗,而别人都是不如狗的人。

我说,谁惹你了?

八哥换好裤,穿上衣服,走过来说,惹我的人太多了。

我说,八哥,你以为你是谁呀?

八哥笑起来说,我是谁?只有兄弟你知道呀。

八哥开车把我拉到一个山庄,这个地方我也经常来,这里的人看到我都恭恭敬敬地叫我“朱县长”。八哥早就定下了包厢,他说,今天没有外人,就我们兄弟俩喝。

我说,随便吃吧,我晚上还有事。我很想给陈忆儿打电话,这“录音”两个字太难理解了。我给这个女人又发了个短信,这次发的是两个问号。

八哥说,老天,你又假正经了,人生难得几回醉。他打开一瓶自己带来的茅台酒,倒满两杯又说,喝,人生难得几回醉嘛!

八哥身上没有特别的东西,也就是说,看上去没有录音的东西。我怀疑,或许他的手机上或者手上戴的电子表上有问题。我谨慎地和八哥说话,而且说的每句话都是一文不值的废话。

八哥说,来,兄弟,我今天好好敬敬你,没有你老天,哪里来我八哥的今天。

我说,嗯呐。

八哥说,为报答兄弟你,我要活动活动,为你争取再上一个新台阶。

我说,喝呀。

八哥说,下半年我要招五个美女大学生,你先挑吧。

我说,哈哈。

我的手机响起了收到信息的提示音,这个时候,八哥拿着杯子靠近我说,老天,我们是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八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逼着我,逼得我心里相当不舒服。

我捏紧手机说,只要是人,谁的心里没有事?

八哥站起来说,你说得太准确了。为你这句真话,我干完,你随意。他把半杯茅台倒进嘴里,啧一声酒没了。

我说,好了吧。

八哥说,再开一瓶。

我没有心思理会八哥开不开酒,我悄悄打开手机看,这是一个垃圾短信。我站起来喊,好了,不用开了,你有完没完呀。说完,我拿起杯子把酒喝干了。

八哥说,爽,他妈的,真爽。现在你不是县长,你是我的好兄弟。

我拎起包要走,八哥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拉住我说,兄弟,心里不舒服吧,包放在这里,出去打个电话吧。

我惊呆了,站着像个木头人。服务员过来想帮八哥开酒,八哥说,去吧,帮朱县长把包拎过来,他要出去打电话。服务员接过了我的包,我也像着魔似的往包厢外面走去,一直走到卫生间前,我停下来拨通了陈忆儿的电话。

陈忆儿说,哇,朱县长,你难得有空想到我呀。

我说,你装什么装,装死呀,录音是什么意思?

陈忆儿说,录音,什么录音?

我的脸被酒精烧红了,好像脑袋也进了酒,我大声喊,录音,录音,录音,你说的。

陈忆儿突然低声说,你喝多了,朱县长,再见!她居然挂断了我的电话,这个婊子胆子大了呀。

八哥还在开酒,开得很有耐心,他看到我进来露出一脸的坏笑。我没有理睬他,刚刚坐下来,手机又响起收到信息的提示音。这种声音虽然微弱,现在我听到却震撼人心。我打开手机,确实是陈忆儿的短信,他妈的,这个婊子又发了两个字——录音。我以为喝多了,揉揉眼皮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这两个瘦小难看的字。

八哥说,兄弟,心里舒服些了吧。

我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说,舒服个屁,难受死了,我要回去处理公务了。

八哥倒满两杯酒说,兄弟,我今天喝多了,想说句真话,你对陈忆儿有意思吧?你先听我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和你之间的那些事,她都知道。我和市里领导之间的事,她也知道。你听我说,她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所以,你和她有关系是祸水。

我说,你说她是婊子?

八哥喝了一大口酒说,我告诉你,她和许多男人上过床。你听明白了没有?她就是一个婊子。

我也喝了一大口酒,这是我自己要喝的。我说,你的意思是,她是你的一颗棋子,不不,应该说是你的道具。对吗?

我已经忘掉了“录音”两个字,我觉得我有很多话想说,不说出来心里难受。

八哥说,说得好,现在轮到我说了吧。你为什么把去年一个校舍改造工程给了这个婊子,你还是我兄弟吗你?这里我要补充几句,我是分管文教卫体的副县长,我的话基本能影响一些非重点的建筑项目。而且,我确实给陈忆儿的一个朋友打过招呼,也确实是在这个事之后,我和陈忆儿开始上床的。难道这个婊子都说出来了?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收到了短信。打开来一看,居然又是陈忆儿的,这次还是“录音”两个字,不过后面多了一个惊叹号。我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见鬼了吗?我在问自己,又在问上帝。

我说,你还想说什么?

八哥说,我们是兄弟,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现在该你说了。

我说,我不说了,你想说你说吧。

八哥说,你真不想说了?我也不说了。

我说,那好吧,我们走。

回家路上,我开始呕吐,接着感觉像在做梦,之后醉得像堆烂泥了。

第二天,我老婆说,昨晚你醉得太惨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醉成这个样子。我老婆还说,你喊了一夜的“录音”,我还以为你在喊哪个臭女人,后来我让你写出来,你还真写出来了。看到你写的字,我才相信你在喊“录音”。是开会要用的吧,你喝醉了还在想着工作。我老婆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录音”两个字,字迹确实是我的。

我说,我和八哥是兄弟,我们两个人都喝多了,人生难得几回醉嘛。

我老婆说,你得了吧,醉的是你,昨晚是八哥把你弄回家的。

我说,真的吗?那下次我一定把他弄回家。

那次野泳之后,我和八哥都不再提起那天发生过的事。

过了几天,八哥又约我去野泳,我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至少说明他的居心叵测。我是这样分析的,如果八哥真有想弄死我的心,那么他的心里一定有个计划,在这个计划里的我必须是死的,而他八哥必须是活的。所以,他要完成这个计划必须做得天衣无缝。

我爽快答应了八哥,只要我时刻准备着,到时谁死也难说。

现在,让我捉摸不透的还有陈忆儿。这几天,我和陈忆儿像在捉迷藏,她总是在躲藏,我总是在寻找。我打电话给她,她会文不对题地嗯嗯哈哈,像对着空气说话。我发短信问她“录音”的意义是什么?她回答我的就是“录音”两个字,或者加一个惊叹号。最后,我对这种现状下的结论是,要么是这个女人在故弄玄虚想弄点钱,要么就是八哥设了一个圈套让我去钻。

再次野泳,八哥安排在一个小水库,听起来是一个小水库,但看上去够大的。水清得像面镜子,两边山上的树林都在水里荡漾,鱼儿在安静地发呆,缺少的是在水里扑腾的人。

八哥说,上次算你赢了,这次你说怎么比吧?

我说,这次算你赢了吧。

八哥说,我们游到水库中间返回,怎么样?

我说,行!

八哥说,手机关机,开始吧。

我关机时看到了陈忆儿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大哭的表情。我在心里骂人,臭婊子,搞什么搞!

八哥递给我一瓶饮料,很小的,大约是250毫升装。八哥把自己手里的饮料一口喝干,然后把空瓶子抛向远处,空瓶穿过树梢,响起一阵热烈的坠落声。我打开饮料瓶喝了几口,口感挺好的。

下到水里,我才发现这个水库的水很冷,这样很容易发生手脚抽筋的事故,这是要死人的。我想到陈忆儿发给我的大哭表情,难道她是在哭我?

八哥像个幽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荡在水里了。我大约游了二十米,感觉四肢有点麻木,如果继续向前游,水温肯定会更低。八哥向我招手说,游呀,快游呀,到中间还差得远呢。

我说,水太冷,有危险。

八哥带着水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感觉我的反应有些迟缓。我看到八哥突然潜入水里,不知他要搞什么鬼把戏了。我浮在水面等了他一会儿,水面热烘烘的,水下则冷冰冰。整个水库很安静,几只小鸟在我周围愉快地玩耍。

几分钟过去了,也有可能长达五分钟,这个时间在水下属于很漫长了。八哥还没露出水面,我开始紧张起来,看来要出大事了。当时,我想到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八哥潜下水后,被冷水刺激抽筋沉入水底了。游泳的人都知道一个常识,水库的水越到下面会越冷。另一种可能是八哥带了氧气包什么的东西,潜泳过来想把我弄死。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可能。

我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仿佛有人在水下拉我,感觉是八哥想置我于死地了。我开始仓皇逃命,边游边对自己说,朱飞天,你不能死,要死也不能死在八哥手里。当我脸色像死人一样爬上岸时,突然发现八哥坐在放衣物的地方,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玩手机,好像他根本没下过水似的。

我像见到了死鬼,大声喊叫,八哥——八哥——你是八哥?

八哥说,老天,你喊救命呀。

我惊魂未定地说,你——八哥——我怎么——

八哥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怎么啦?装神弄鬼的,这次你输了!

我说,他妈的,你才装神弄鬼。

八哥淡定地笑了笑说,换好衣裤走人吧。

回来的路上,我的腰痛病发作了,起因可能是逃命过程中用力过猛。之前,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的病,经常会不定期地腰痛。我揉着腰说,哎哟,我的腰痛病发作了。

八哥说,老天,你不会是心痛病发作了吧?

我冷冷地说,送我去推拿中心。

下车的时候,八哥笑着说,好好睡一觉吧,在美人怀里。

我是这个推拿中心的常客,每次腰痛病发作我都会来推拿,事实证明推拿的效果确实不错。看到我来推拿,中心里的人都想为我服务,因为我是他们眼里的大人物,但只有一个叫张红霞的女推拿师有资格给我推拿。实事求是评价,张红霞的确是推拿中心最好的推拿师。她是医学院毕业的,学的就是中医,后来自学了推拿。我为什么要说到这个张红霞,因为是陈忆儿介绍我来推拿的,她和张红霞是高中的同学。

我有一种喝醉酒的感觉,昏头昏脑的,可我没喝过酒呀。我真的想好好睡一觉,当然不会像八哥说的那样在美人怀里睡。这是一间有两张床的双人推拿间,里面有卫生间、空调和饮水机。我爬上推拿床,没有忘记给陈忆儿发短信,内容是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然后,我把手机设置到静音。

张红霞开始给我推拿,她的手一接触到我的皮肤,我就感觉到很舒服,仿佛这个女人就是陈忆儿。我闭上眼睛享受这个过程。张红霞给我推拿总是要提到陈忆儿,她说,陈忆儿真幸福,有你这个朋友。这话听起来,好像我和陈忆儿是快乐的两口子。

我说,你也幸福呀。

张红霞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我有啥好幸福,幸福的是你俩。

张红霞的身材很好,如果人长得高挑些,做内衣模特儿挺合适。我笑着说,那你也想和我幸福?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夸张,张红霞突然撩起白大褂跨坐到我的屁股上,我发现她还同时撩起了裙子,她的美腿和紫红的内裤一览无余。真是太震撼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感到她的体温就像一把火。我爱美女,但我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做爱。我严肃地说,下来,我腰痛。

张红霞跳到地上整整裙子说,假正经。

我又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我想到这个事会不会也是八哥设的圈套。我说,张红霞,最近你和陈忆儿有联系吗?

张红霞说,没有。

我说,很久没有联系了吗?

张红霞说,朱县长,推拿好了。

我从推拿床上爬起来,张红霞已经走了,本来我还想问问她除了推拿,还有什么能治腰痛的。我轻轻活动了一下腰身,感觉好多了。推拿中心的经理跑进来,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我说,张红霞呢?经理一听跑出去把张红霞又找来了,他自己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张红霞说,朱县长还有什么吩咐?

我说,治腰痛病还有什么办法吗?

张红霞说,没有。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唯独没有陈忆儿的短信。这些未接的来电,估计都是工作上的事,也没比我大的领导找我,我取消静音没回电话。

我说,刚才我问你和陈忆儿有联系吗?

张红霞说,没有。

我想了想说,八哥最近来推拿吗?以前,八哥也会跟我一起来推拿,也有一个人来的时候,他说过推拿要比足浴放松舒服。

张红霞说,没有。

我心里很恼火,这些娘们难道都变态了。考虑到身份关系,我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了,没有就没有吧。

我的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路上我接了几个电话,然后装出匆匆忙忙的样子走进办公室。马上有人跟进来说要汇报工作,我说,没空,明天吧。然后,我靠在椅子背上想今天发生的一些事,越想越觉得离奇的事不少。这个时候,短信提示音连续响了三声,我以为是陈忆儿的,结果每条都是张红霞发给我的。

这三条短信的内容依次是,第一条:朱县长,您说治腰痛病还有什么办法吗?答案确实是没有,但坚持倒走对腰腿痛有公认的效果,还能促进血液循环,防治脑萎缩;第二条:倒走的场地要平坦,穿平底鞋,人体重心向后移动。全身放松,身体直立,膝关节不曲,两臂自由摆动。由少到多,由慢到快;第三条:你是个好官,至少是个好男人,祝你健康快乐。

张红霞为什么当面不说,却要发短信过来说,这难道也和“录音”有关,或者也是一个隐藏的阴谋。

八哥有一个星期没有联系我,陈忆儿也有一个星期没有消息。我除了开会讲话、看文件批文件和下去调研接待上边,开始坚持晚上倒走。我选择的倒走场地就在县政府不远处的广场边上,这个广场不算大,有一条大马路环绕着,人行道边上都是花草树木,因为地处新区,人少安静。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每天晚上我会准时八点半到这里倒走,先走四十分钟,计划半个月后增加到五十分钟,一个月后就能倒走一个小时了。

现在,我已经倒走了七天,感觉还是走不到一条直线上,走着走就偏了方向。开始几天,我总是迈不开倒走的步伐,老是担心要撞到什么东西。我觉得,要让倒走像走路一样顺畅,估计走五年十年都做不到,因为人生来是朝前走的,这是本能。我倒走了一星期,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比较严重的有两次,一次是走到了人行道下,差点扭伤脚踝;另一次是撞在一棵樟树上,树没事,我的小腿破皮出血了。当时,我重温了张红霞第二条短信的内容,应该说这个女人还是靠谱的。

我老婆打给我电话时,我刚刚倒走了四十分钟,正满头大汗地在树下歇息想事。我老婆很少打电话给我,她说,阿飞,听说陈忆儿失踪了,八哥和你说过吗?我惊讶地叫了声,啊——真的吗?我老婆说,当然是真的。我想给陈忆儿打电话,也想给八哥打电话,但我想了想,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最安全。

第二天晚上,我老婆又告诉我,八哥说,陈忆儿在失踪前,私自转走了公司的两百万现金。他的意思是,陈忆儿拿了公司的钱逃跑了。

我说,这是他在栽赃。

我老婆说,陈忆儿失踪是事实吧?

我说,估计被八哥弄死了。

我老婆惊叫起来说,啊——真的吗?光天化日下,他敢杀人呐。

我说,他还想弄死我呢。

我老婆一把拉住我说,啊,啊——啊,他敢杀你,我先举报他偷税行贿。

我说,记住,这个事你不用管了,也不要在外面乱说。

夜里,我老婆抱着我睡,而且抱得紧紧的,好像我就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

晚上的倒走,为我提供了理清思路的空间。室外微风轻吹,天空静默在上。我边倒走边想心事,还接了几个电话,不知不觉,我转了个弯走到另一条人行道上,也就是说我倒走了一个直角。一条地下排污管道的窨井盖被人弄到了一边,暴露出一个阴暗的大黑洞。如果掉下去,即使不死,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

我一身冷汗地站在这个大黑洞旁边,庆幸自己走到这里打完了电话。这条弯过来的人行道比较粗糙,马路上好像在挖什么管道。我满腔怒火地想给有关部门的领导打电话,刚刚摸出手机,八哥打来了电话。八哥说,老天,当官忙吧?

我说,不忙。

八哥说,那什么时候再去野泳哦,我们打了个平手,还没分出胜负呢。

我说,我腰痛还没好透,不能游泳,医生说的。

八哥说,医生都是弱智,听医生的话就不用活了。

我说,我在练倒走,倒走对人的健康好处多,还能防老年痴呆。八哥,我们来倒走比赛吧。

八哥一定没想到我会提出倒走比赛,他啊哈了几下说,好,倒走就倒走,不过我赢了,我们去野泳。

我说,我赢了,我们继续倒走。

八哥只字未提陈忆儿的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打完电话,我看着脚边阴暗的大黑洞笑了笑。

八哥以为倒走就像喝一杯酒,结果第一天他就摔了两跤。本来我想让倒走比赛生出些情趣,或者说让八哥相信倒走比野泳更安全。结果八哥比我这个县长还忙,他对倒走也缺乏足够的耐心。八哥几乎天天晚上有饭局,他来倒走都是红光满面的,而且他喜欢在倒走时打电话。说句心里话,八哥这样子是我希望看到的。

八哥说,这样走下去有什么意思,是浪费宝贵的时间,我们比赛吧。

我说,你一星期才来了三次,你准备好了吗?

八哥喷着酒气说,比吧,比吧,我们比吧!

比赛的规则是这样的,以我们站的地方为起点,我和八哥反方向倒走绕小广场一周,看谁先到这个出发的地方。这样的话,我走的路线是和平常在走的反了个方向,也就是说,八哥倒走的方向要走过我以前走的那个直角。

比赛刚刚开始,八哥就像一阵乱风,东倒西歪地远去了。

我几次倒走过这条反方向的线路。现在,我可以从容不迫地走了。根据比赛的线路,在倒走速度差不多的情况下,我和八哥在一半左右的路程上会有一个交叉,确切地说,我们在路上有一次汇聚。

我走完一半以上的路,还没有看到八哥的身影。当时,我的心跳突然错乱,不是惊慌,也不是惊喜,是惊奇于自己的智慧。我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快到那个没有盖的窨井口时,我突然狂奔起来,我没有让自己的脚停下来,一直向前绕着小广场又跑了一圈。我再次靠近没有盖的窨井口,慢慢蹲下来,看到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东西都看不清,只有一股酸溜溜的气味躲藏在黑暗中。

我望着黑暗发呆,这时我的心思正在快速散乱。大约过了很久,我对着黑洞说,八哥。四周和窨井下面都没有回音,我又说,八哥,八哥,八哥!这几声比较响亮,我听到了回声,好像是“他妈的,人不如狗”,但这不是八哥的声音,是污水在管道里奔跑的声音。

责编:朱传辉

题图:别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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