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列车

2015-02-03 02:56邓溪
昭通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昭通群山小品

1.出发,或者离开

上午九点四十分。伴着一声低沉的长啸,从K城到Y县的列车准时开动。

盛夏的雨恣肆地下着,将一张硕大的网网住了K城高悬的站牌,网住了行色匆匆的人,网住了连绵不绝且拥堵的车辆,网住了街道,网住了南方边陲的K城,网住了天地。天地是潮湿的,心是潮湿的,就连情绪,也是潮湿的。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生计,抑或是出于人性中的喜新厌旧,不同的人们从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奔向一个个陌生的地方。对于K城,这个我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地方,之后的我每一次重回故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纠缠于心。我试图从大街小巷的某一爿招牌、某一棵草木和某一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找到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但现实告诉我一切都是枉然。城市对我,我对城市,我们如此陌生,如此格格不入。耳边的嚣闹愈使我感到孤独,我仿佛置身于无边无垠的荒凉沙漠……

依稀记得当初离开时的情景。夏日酒吧,依然灯光暗然,依然是单曲循环的日本陶笛大师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依然是我们三个人——小品、阿健和我,依然是半打啤酒。

小品端起酒杯说:“来,咱兄弟仨干杯!”语调有一种故作洒脱的凄凉。

一如从前的豪爽与利落:干杯!

阿健放下酒杯,说:“溪哥,留下来吧!不用走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会杀回来的。”我以为我真会重新杀回K城。

那一晚,K城下着雨。那一晚,我们用半打啤酒度下太多的沉默。然后,记不清电动车是小品的,还是阿健的,我们三个人骑在一张电动车上,在雨中疯狂地奔驰……

但毕竟,人生没有返程的车票,我没有“杀回K城”。在熟悉的Y县与陌生的K城之间,我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离开K城那天,下着雨,南方的夏天之雨。昨夜的酒意依稀盘桓脑中。小品、阿健和我,我们三人依然共同骑着昨晚的那张电动车,从龙泉路出发,穿过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二环北路,沿着北京路,在拥堵的车流人流中赶往火车站。雨肆无忌惮地下着。并排站在火车站门口,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默然看着K城的雨无边无际地下,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走过身边。车站的话务员一遍一遍播报着从K城开往Y县的列车出发的时间,我们终是熬不过时间的催促,临了,挥一挥手,告别小品和阿健,告别曾熟悉的K城,登上开往陌生的Y县的列车……

列车出发了。长长的汽笛声,湿漉漉,沉甸甸,在雨水笼罩的K城上空回响。

再见,K城!再见,小品!再见,阿健!

2.温柔的力量

雨水模糊的车窗外,城市和着铁路边的树木向后推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原本稠密的屋宇建筑慢慢渐变成稀落的人烟,直到城市完全消失,直到车窗外完全荒凉。

一直没能叫出那个地方的名字,过去没,现在没,将来可能也还是叫不出它的名字。好多年了,这仍然是一片未经开垦的荒芜土地。低矮平缓的山连绵着伸向远方,遍地皆是无人问津的疯长的草木。山间围出一个湖泊,晴朗的日子,总能从这清澈明净的湖水中看到一样干净透明的蓝天白云,有时也能看到箭一般急速而轻灵地掠过湖面的水鸟。

可这是雨天,除了被雨水敲碎的湖面,以及雨雾中充分暴露出的自然的野性之美,终不能看得见蓝天白云,不能看得见悠闲的水鸟轻灵地掠过湖面。

列车的喇叭里播放着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陶笛奏出的清新的乐曲,悠悠扬扬地直抵灵魂。心柔软了,柔软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仿佛微风中片片飘零的花絮,仿佛山涧中静静淌过的清幽小溪,仿佛黄昏时分遥远的天际飞过一只孤雁,又仿佛烟雨中轻轻袅袅的淡淡炊烟,或者潜藏在记忆深处某一个不愿去触碰的片段。

我曾想,如果能在这山水间点缀上几处人家,那它就该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但如果真能如此,大概也就没了陶渊明的桃花源了。桃花源是不需要纷争的,而有了人,怎会没有纷争呢?于是,我又为这一片无人涉足的土地暗暗庆幸。

回首处,漫山烟雨——了无人烟的土地也变得遥远起来。

3.拓荒的山民

滇黔大地上裸露无遗的群山,仿若垂落云天的天象。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铺天盖地的山如惊涛巨浪,褶皱着、奔涌着,直到天边。雨雾弥漫,群山苍茫。列车巨龙般在雨水笼罩的群山中飞驰。

诗人韩东有一首著名的诗歌叫《山民》,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小时候,他问父亲/‘山那边是什么/父亲说‘是山/‘那边的那边呢/‘山,还是山/他不作声了,看着远处/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走出群山!”不知有多少山里人,抱着这样的信念,踏上那条伸向大海和城市的泥泞山路,那么义无反顾。“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他只能活几十年/所以没有等他走到那里/就已死在半路上了/死在山中。”显然,拓荒者的寻梦路程多是悲壮的,甚至是悲惨的,多少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中沦为铺路的垫脚石。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母女。看起来,母亲只有二十来岁,还显出一些孩子气。女儿最多两岁,一对乌亮的眼睛一会在车厢中人们的身上溜转,一会儿看向车窗外。母亲说:“我是带孩子去看望她在K城打工的爸爸的。我十七岁时和丈夫结了婚,结婚后,我丈夫就到了K城。他说要努力挣钱,为我在K城买一套房子。三年了,我们的女儿都快两岁了,除了通电话,他从没回过老家。我想,他在K城打工一定又苦又累。”之后,年轻的母亲说这三年她把家中的一切都打点得很好,种庄稼不落别人,年关像别人家一样也能够宰杀一头年猪。虽说苦点累点,但一想到丈夫和女儿,啥苦啥累也就烟消云散了。话里话外,年轻的母亲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欣慰和满足。话题又回到她丈夫的身上,她说:“我丈夫只是个初中文化,除了在建筑工地上干又脏又重的体力活,其它的他也干不了什么……如今房价涨得这么高,要在K城买房子谈何容易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一任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涌出年前我在上海煎熬过来的两周时光。

一到上海,我就病了,这一病,直到我离开上海。在繁华非凡的大上海,我完完全全是一个局外人。起初,同去的朋友劝我出去逛逛,我婉言拒绝了。除了参加既定的活动,我把自己关在旅社里,感受着时间在我茫然无助的看电视、听外面的各种纷纷扰扰中缓缓流逝。朋友每天都去逛街。晚上回到旅社,就兴致盎然地向我讲述其一天所获。从朋友的言辞和语气中,我完全能感受出他们的惊喜和惊叹。可是对我,尤其是生病的我来说,精彩的上海,遥远的K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一天中午,朋友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咳嗽一发不可收拾。我决定出去买点药。向旅社的服务员询问附近是否有门诊或者是药店,回答说出门向右沿着浦东大道走不远有一家小诊所。可是,直到我走到快要虚脱了,还是没有找到服务员说的那家诊所。坐在街道边的石级上,抬头,看着阳光从杨浦大桥那边照过来,心里堵着满满的凄凉。那一刻,我想起了穷途而哭的阮籍,想起了“种豆南山下”的陶潜,更想起了家乡和那些绵亘的群山。

其实,山并无什么不好。《古兰经》中真主有这样的话:“我在大地上创造了群山,以免大地动荡而他们不安。”

年轻的母亲说:“……我想让他看看我们的女儿,然后跟我回家,只要我们夫妻二人好好耕种家里的土地,足够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山民!

4.生存与生活

那天,在一起吃饭的人有阿健和李。

从阿健和李的身上,我完全感受到了K城日新月异的变化。

大学毕业时,不像绝大多数面临就业而成天忙于投递简历、忙于考试面试的大学生,阿健坚持留在K城。阿健说他毕业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就是在K城买房。事实上,阿健只用了三年,就在K城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第一个五年结束时,阿健踌躇满志地说他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就是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有至少三十万的积蓄。而第二个五年的第一年,阿健就买了一辆十多万元的轿车,现在他的短期目标就是挣足三十万元钱。

李是阿健的同事,他虽然是我们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但却是唯一一个已当父亲的人。几杯酒下肚,本来就健谈的李,话就更多起来,后来满怀感慨而又骄傲地说:“现在重新回头看走过的路,真不敢想象,我竟然也成了K城有房有车的一族。想当初,为了交付清每月四五百块钱的房租,不得不卖命地上班,只是希望交付完房租后还能剩下点钱养活自己,然后继续卖命地上班,继续在K城生存下去。”我很汗颜我没有这种拼搏的勇气与决心,但我想我是能够体味得出李话中的酸甜苦辣的。

我想起杰克·伦敦笔下的淘金者。大雪覆盖下的阿拉斯加荒凉而死寂,但就在这片荒凉死寂的土地下,埋藏着无尽的金矿。于是,多少人怀揣着淘得宝藏的美梦,踏上了北上的路,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条通向死亡的不归路。正如杰克?伦敦说的“当生活变得又痛苦又让人厌倦的时候,死亡就会前来哄你睡去,一睡不醒”,就是在这条路上,演绎出了无数先是为了生活、后来为了生存的生与死的搏斗。

曾经,一位在K城的朋友因为我的“不上进”大为光火,我反驳的理由是:不要用社会地位和金钱来衡量我的价值,我有我的原则和自尊。那时候,我正好在正在高速发展的K城,但我从始至终都不属于这里。

5.回归?回归!

入暮时分,列车抵达昭通。雨依然下着。

雨雾中,乌蒙高原亘古恒永的群山扑面而来。对于这片淳朴的土地,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和眷恋。

昭通城就坐落在这片接近太阳的高原上。暮色下的昭通城,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朴实而庄严,静穆而有活力。听过不少人对昭通的评价,昭通,似乎除了贫穷,还是贫穷;除了野蛮,还是野蛮。清楚地记得大学时,一次在同几个大学老师吃饭时,他们谈昭通而色变的神情。

而这些印象性的评价,我想,是大可不必辩驳的。“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佛与魔也不过一念之差,文明与野蛮也并非全然对立。

我不知道除了昭通的“贫穷”和“野蛮”之外,人们是否知道有个在中国新兴起来、且逐渐引起人们关注的作家群——昭通作家群。曾令云、陈孝宁、夏天敏、雷平阳、樊忠慰……无论是留守,还是出走,这些名字,都必将是昭通大地上最能引人自豪的象征符号,也终将成为中国文学天空中不可或缺的星星。

路还有很长。隧道连着隧道,列车就在这紧密相连的隧道中穿行。车上的人们多已入睡,可我全无睡意。睁大眼睛,看向车外,偶或能看见黑夜深处的一盏明灯,流星般闪逝。

列车经过彝良,经过大关,隐约听见了河流的声音,穿透黑夜和雨雾,温柔而充满着坚定的力量。

我知道,无论这雨中列车还有多长的路途,下一站,就是我要抵达的Y县。

邓溪,八十年代出生,昭通镇雄人,现供职于盐津县第一中学,为盐津县文联文学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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