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西“实践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走近与远离

2015-02-03 16:43桑明旭
西部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葛兰西

摘要: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中,葛兰西是一个重要和特殊的人物。他用“实践哲学”来指称马克思哲学,认为马克思哲学既不是唯物主义,也不是唯心主义,而是超越唯物、唯心的更高哲学。葛兰西“实践哲学”在强调“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根本观点”、“马克思哲学的主题是人或人类社会历史”、“意识的现实对象是人的实践活动”等方面走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否认马克思哲学唯物主义性质”、“否认思维和存在关系是马克思哲学基本问题”、“否认马克思哲学物质本体论基础”等方面远离了马克思哲学。

关键词:葛兰西;实践哲学;马克思哲学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在马克思哲学理解史上,葛兰西是一个重要和特殊的人物。在《狱中札记》中,葛兰西用“实践哲学”来指称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新哲学。“实践哲学”既是葛兰西对马克思哲学的独特理解,也代表葛兰西自己的哲学观点。“实践哲学”认为马克思哲学是超越和综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哲学。葛兰西“实践哲学”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我国“反思哲学”时期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 ①在当前理论界再出现“葛兰西热”②的今天,理清葛兰西“实践哲学”内容及其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依然具有重要意义。

一、实践哲学:葛兰西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

(一)马克思哲学是一种“超越”哲学

在葛兰西看来,马克思哲学是超越唯物、唯心对立的哲学,是完全独创、自主的哲学。首先,马克思哲学不是唯心主义哲学。葛兰西把哲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感受的”哲学,第二类是“整理的”哲学,第三类是“创造的”哲学。“实践哲学”属于第三类哲学,即“创造的”哲学。但“创造的”哲学又有两类,其中一类是唯心主义的“创造的”哲学。葛兰西认为这种哲学“存在着一种陷入唯我论的危险,而且在事实上,每种形式的唯心主义都必然要陷入唯我论。”[1]28可见,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哲学不是唯心主义的创造哲学。其次,马克思哲学也不是“感受的”唯物主义哲学,因为“‘感受的意味着确实有一个绝对不可改变的、‘一般地和在庸俗的意义上的客观地存在着的外部世界。”[1]28第三,马克思哲学也不是“整理的”唯物主义哲学,因为“整理的其意思类似于‘感受的。虽然它意味着一种思维活动,但这种活动室有限的和狭隘的。”[1]28

葛兰西认为,马克思本人否认自己哲学的唯物主义性质,他说:“……而且大家都知道,实践哲学的创始人[马克思]从来不曾把他自己的概念叫作唯物主义的,当他写到法国唯物主义的时候,他总是批判它,并断言这个批判要更加彻底和穷尽无遗。”[1]152尽管葛兰西否认马克思哲学唯物主义性质,但他明确指出马克思哲学是一元论哲学,而这种一元论哲学“……肯定不是唯心主义的一元论,也不是唯物主义的一元论”。[1]58葛兰西没有发现,否认马克思哲学是唯物或唯心哲学与肯定马克思哲学是一元论哲学是相互矛盾的。

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哲学在传统理解中遭受了双重修订,“一方面,它的某些要素,或明或暗地被若干唯心主义思潮所吸收和并吞(人民只要提到克鲁齐、金蒂雷、索列尔、柏格森、甚至实用主义就成了)。另一方面,所谓的正统派所关心的确实要找到这样一种哲学:根据他们的极端有限的观点,这种哲学要比对历史的‘简单解释来得更加广泛,他们认为他们自己在把这种哲学基本上和传统唯物主义等同起来方面是正统的。”[1]76葛兰西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唯物主义,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归结为传统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理由是基于完成和完善哲学体系的需要。葛兰西批评了布哈林在《历史唯物主义通俗教材》中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他认为布哈林的理解中,“甚至实践哲学都倾向于变成最坏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变成永恒的和绝对的真理的教条体系。”[1]96

葛兰西反对唯物主义,基于他对“唯物主义”独特的理解。在批评唯物主义的时候,他赋予“唯物主义”一词以种种不同的含义。一是把唯物主义和机械论、宿命论必然地联系在一起,他说:“在实践哲学的最近发展中,对于理论和实践的统一的概念的阐述和提炼也仍然只处在一个早期的阶段上。仍然存在着机械论的残余,因为人们把理论当作实践的一个‘补充或一个‘附加,或者当作实践的婢女来谈论。”[1]17葛兰西认为,这种机械决定论具有一种麻醉、骗人的作用,可以在人失败时变成实现自我安慰和坚持信念的力量,本质上是宗教教义的替代品。葛兰西认为对实践哲学的机械论的、唯物主义的理解,虽然有其一定的历史作用,但毕竟不是对马克思哲学的正确理解,“……需要把它连同一切应得的荣誉统统埋葬掉。”[1]24这些对“机械论”、“宿命论”的批判实际上是对唯物主义的批判。二是把唯物主义和宗教信仰、迷信偏见必然地联系在一起,他说:“‘从政治上说,唯物主义概念是接近人民、接近常识的。它是和许多信仰和偏见,和几乎所有的人民大众的迷信(巫术、幽灵)紧密相连的……民间宗教是非常地唯物主义的。”[1]85三是把唯物主义理解为先验论的对立面,把一切反对先验论的观点都叫做唯物主义,他说:“唯物主义这个名词被赋予了任何一种从思想领域中把先验排除出去的哲学学说。”[1]149 四是把唯物主义理解为唯灵论的对立面,把一切反对唯灵论的观点都叫作唯物主义,“唯物主义是严格意义上唯灵论即宗教唯灵论的对立面,所以,人们能够把整个黑格尔主义,一般地说德国古典哲学,以及感觉主义和法国启蒙哲学,统统包括在唯物主义的标题之下。”[1]150五是把唯物主义理解为对实际生活目的的追求,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他说:“在常识的术语中,唯物主义包括一切倾向于把生活的目的放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天国里的东西。”[1]150

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实践哲学是一种完全独创、自足、超越、综合的哲学。“马克思是一种世界观的创造者”,[1]68马克思所创立的实践哲学是“自主的和独立的”,不需要“某种其他的唯物主义哲学或唯心主义哲学的支撑”,[1]159 葛兰西反对把实践哲学同任何其他形式的哲学相混淆或者统一,因为“它的独创性不仅在于它超越了先前的哲学,而且也在于,并首先在于它开辟了一条新路,从头到脚地更新了整个设想哲学本身的方式。”[1]161当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实践哲学是独创、自主、自足的哲学时,他并不否认实践哲学与其他哲学的联系,他认为,“实践哲学是以前一切历史的结果和顶点”,[1]108是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彼此片面的立场”的在“更高水平上”的“综合”。[1]91

(二)马克思哲学是拒斥“形而上学”和物质本本论的哲学

在葛兰西看来,马克思哲学的主题不是物质和形而上学的本体论,而是社会历史。马克思哲学是一种历史主义或人道主义,是拒斥“形而上学”、反对物质本体论的哲学。尽管他不同意把马克思哲学看作是唯物主义,但他仍使用“历史唯物主义”一词,他认为当把马克思哲学叫作“历史唯物主义”时,只应当记住这一哲学的社会历史性方面,而不应当把它看作具有某种形而上学根源和物质本体论的唯物主义哲学。

葛兰西认为“世界统一于物质”是一个“形而上学”问题,其理论本质类似于宗教信仰。他说:“在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中,‘客观的观念显然打算指一种甚至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性;但当人们断言即使人并不存在,某种实在也会存在时,人们或者是在用隐喻说话,或者是落入到一种神秘主义中去了。我们只是在同人的关系中认识实在,而既然人是历史的生成,认识和实在也是一种生成,客观性也是如此,等等。”[1]140葛兰西认为,尽管“世界统一于物质”可能是一种规律,但这一规律是否正确无法证实。因此,世界的客观性问题本质上和康德的“自在之物”一样,在鸿沟对面无法认识。相信存在着一个外部世界,完全是出于一种宗教信仰。若相信外部世界是客观地现实,那么人们相信的依据是什么?葛兰西认为“相信”的依据最终还是归结于宗教信仰。

既然不应当去谈论“人之外的现实”,那么应该如何看待恩格斯关于世界物质性的论断呢?葛兰西认为,“对于恩格斯所说‘世界的物质性是由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漫长和费力的发展所证明的说法,应当加以分析和使之更加精确。”[1]140在葛兰西看来,恩格斯只是承认“人类的客观”,而不是承认人之外的客观世界。马克思哲学如何理解“物质”呢?葛兰西认为,对于“物质”,不应当从“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意义去理解,而应当把物质看作是一个社会历史范畴,他说:“显然,对于实践哲学来说,对于‘物质概念既不应当从它在自然科学中获得的意义上来理解(物理、化学、力学等等——要从其历史发展中来注意和研究的意义),也不应当从人们在各种唯物主义形而上学中发现的任何意义上来理解。应当考虑到一起构成为物质本身的各种物理(化学、机械的等等)特性(除非人们求助于康德的本体概念),但只是在它们变成一种生产的‘经济要素的范围内。”[1]162总之,马克思哲学只是一种关于社会历史的哲学,在其理论体系中不设计物质本体论问题。

(三)马克思哲学是一种“创造的”哲学

葛兰西将马克思哲学划归为“创造的”哲学,认为马克思哲学不是视思想为创造主体的唯心主义“创造的”哲学,而是强调人的实践创造性作用的“创造的”哲学。

首先,人本身不是一种既定存在物,而是一种创造的活动、一种创造的过程。葛兰西提出了“人是什么”的问题,并从是否具有创造性、能动性的角度来考察这一问题的答案。他认为在传统的理解中,人是既成的、被预先规定好了的存在,人不具有创造性、能动性。天主教的观点如此,自然主义或生物学观点也如此。葛兰西主张“必须改革关于人的概念。”[1]35葛兰西“实践哲学”认为,人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人是一个能动的过程,人的“本性”不在“人本身”,而在人的活动过程中。人们必须把人看作是一系列能动的关系,其中个性虽然重要,但却并不唯一。人类同自然界发生关系,并不因为人是自然界的组成部分,人类是通过自身能动的劳动和技术与自然界有意识、有目的地发生关系。在与自然界发生复杂关系的过程中,人既改变了自然,也改变了自身。可见,人的“本性”不在“人本身”之中,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而是在于人的实践活动中,因而是可以改变的。人作为一种创造的过程,是处在社会关系之中的,所以人是能动的社会存在物。葛兰西说:“‘人的本性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最令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它包括生成的观念(人‘生成着,他随着社会关系的改变而不断地变化着),而且也因为它否认有‘一般的人。”[1]40人的本质不仅是现阶段所有关系的综合,同时还是历史关系的总和。他反对把人的本性看作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本性,认为人类的本性不是由人的自然本性所赋予,不能以生物学上的差别(如皮肤的颜色)来对人进行区分。一句话,人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改造外部世界,形成和发展自己的本质。

第二,葛兰西“实践哲学”强调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同一。在这种统一中,理论是对创造性实践活动的创造性意识。同时,理论又积极参与对现实世界的创造。理论和实践的同一是一种批判的行动,在这种批判行动中,实践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理论的现实性和科学性均得以证明。理论和实践的统一首先意味着理论、意识不是对既在的、自在的“客观实在”的“感受”、“反映”,而是对人自身创造性活动的历史性认识,即意识的对象不是既在的,而是历史生成的。葛兰西批判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将意识对象(客观实在)看作是人之外的客观性,认为这种客观实在只能在人的关系中被认知。既然人是历史的生成,认识和实在也必然是一种历史的生成。在葛兰西看来,“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无非是我们自己、我们的需要和我们的利益。”[1]54因此,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中,实践是基础,具有决定意义。葛兰西引用了这样一个谚语:“首先是生活,然后才是哲学”,以说明生活、实践对于理论的基础决定性,但他也认为“在实际上,把生活和哲学分开来,是不可能的。”[1]49

认识到意识的对象是人的历史活动,就能真正认识理论的历史性、相对性。理论、意识随着人们创造性的历史活动而发展、变动,不具有永恒、绝对的性质。葛兰西指出,理论、意识,它们“全都是被历史地规定的”。[1]54所谓永恒真理和绝对真理都产生于实践,代表一种暂时的价值。同理,马克思哲学也是如此,它以历史主义的方式分析自身,认为自己只是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阶段。理论和实践的统一还意味着,理论必须变为行动,参与对现实世界的改造,达到理论和实践的“合而为一”。理论的实践功能是葛兰西更多地强调的方面。葛兰西反对把理论看作实践的“补充”、“附加”、“婢女”,认为实践哲学作为一种理论“既是科学又是行动。”[1]68哲学是社会实践的表现,必然对社会产生一定积极的或消极的作用,其作用程度是衡量理论重要性的尺度。在强调理论对于生活的意义时,葛兰西强调了知识分子对于历史运动的重要性。理论和实践的统一“这个发展过程是和知识分子与群众之间的辩证法相联系的”。[1]16知识分子的作用代表了理论的作用。葛兰西认为,如果没有知识分子,就没有组织者和领导者。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在无产阶级政党活动中得到培养和锻炼,达到理论和实践的统一。

二、对马克思哲学的走近

在马克思哲学理解史上,葛兰西“实践哲学”为“理解马克思”提供了独特的新视野,与传统理解相比较,其理解方式表现出巨大的理论勇气,体现了对时代生活的关注,与“实践本体论”、“狭义历史唯物论”等理解方式相比,其理论逻辑也更加彻底,它看到了、发现了传统理解中长期忽视的一些马克思哲学思想。

(一)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的根本观点

葛兰西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实践哲学”,其根本贡献在于提出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的根本观点、实践思维方式是马克思哲学的根本思维方式。在对马克思哲学的传统理解中,不能说完全没有重视马克思的实践观点,但通常把实践观点看作是认识论的首要基本观点,普列汉诺夫甚至也把马克思哲学称作“实践哲学”。但在传统理解中,实践观点的重要性被局限在狭义的认识论范围内,仅仅强调实践对于认识的中介基础作用和强调马克思哲学的实践功能,没有把实践范畴提高到马克思哲学的根本的、基础的地位,没有把实践理解为马克思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在传统理解中,马克思哲学根本出发点是运动变化着的物质。因此葛兰西批评传统理解者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本体论化的哲学。在本体论化的哲学中,由于理论视野的局限,不可能赋予实践观点更高的地位。葛兰西“实践哲学”突破了本体论化的哲学视野,不从“本原”观点出发分析和解决哲学问题,而以实践观点来理解和分析哲学问题,这是马克思哲学理解史上的重大进步,尽管肯定实践范畴的地位是建立在否定物质范畴的基础上的。诚然,对实践的物质本性,葛兰西缺乏正确的认识,但在肯定实践范畴是马克思哲学出发点、实践范畴是马克思哲学基本范畴等观点上,葛兰西比传统理解者更接近马克思哲学。

葛兰西将实践看作人的根本存在方式,认为“必须把人看作是一系列能动关系(一个过程)”,[1]36也是对马克思哲学的走近。传统马克思哲学理解者主要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来说明人的本质。尽管这一观点原则上是正确的,但它没有进一步揭示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论断,并不是说明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什么,而在于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其所处的具体社会关系。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实践才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劳动、实践才是人的本质属性。马克思说:“一旦人们自己开始生产他们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2]24可见,葛兰西关于“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论断,是符合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解。在马克思哲学中,只有承认“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才能得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结论,因为人的社会关系产生于人的实践活动。

(二)马克思哲学的主题是人或人类社会历史

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哲学的主题不是物质,不是形而上学的本体论问题,而是人或人类社会历史。他说:“物质本身并不是我们的主题,成为主题的是如何为了生产而把它社会历史地组织起来,而自然科学则应当相应地被看作是一个历史范畴,一种人类关系。”[1]162在对马克思哲学传统理解中,本体论、一般世界观问题是马克思哲学的核心问题,人或人类社会历史问题至多只是马克思哲学的主题之一。也正是因为如此,传统的马克思哲学理解方式一直受到从卢卡奇开始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猛烈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传统理解忽视了人的存在,导致马克思主义哲学出现了“人学空场”。

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主流观点相似,葛兰西认为在马克思哲学中,人的问题或社会历史问题才是真正的核心问题。不应该谈论“人之外的现实”,离开人的问题来讨论物质本体论、一般世界观,是一种形而上学或宗教的思维方式。马克思哲学所关心的不是自然界的运动、发展、变化,而是人的历史发展过程;马克思哲学根本目的是通过实现无产阶级解放以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哲学的基本任务,是揭示人类社会历史运动的规律。

(三)意识的现实对象是人的实践活动

马克思哲学与从前一切唯物主义哲学的根本区别不在于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相结合,也不在于“本体论”上的理解差异,而在于对意识现实对象的理解差异。马克思认为,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从前一切唯物主义对意识现实对象的理解方式是唯物主义的直观理解方式,即将客观事物理解为意识的对象。这种对象是先在的、既成的,不是主体创造性活动,不是历史地产生和发展的。马克思把实践理解为对象性活动,理解为意识的现实对象,把自己的哲学同旧唯物主义区别开来。传统马克思理解者始终没有把握马克思在意识对象观上实现了真正变革,仍然将物质、先天存在的客观事物作为意识的对象,犯了所有直观唯物主义同样的错误。

葛兰西认为,意识的对象是人的历史活动,并随着人的能动的历史活动而发展、变化。他说:“在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中,‘客观的观念显然打算指一种甚至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性;但是当人们断言即使人并不存在,某种实在也会存在时,人们或者是在用隐喻说话,或者是落入到一种神秘主义中去了。我们只是在同人的关系中认识实在,而既然人是历史的生成,认识和实在也是一种生成,客观性也是如此,等等。”[1]140可见,葛兰西对意识和实践关系的论证是深刻的,与马克思对意识和实践关系的理解基本一致。此外,在葛兰西“实践哲学”中,关于对象和客体具有主体性、人对世界的意识同时是一种自我意识、是对人自身存在的意识等问题的论述,也是对马克思哲学的走近。

三、对马克思哲学的远离

尽管葛兰西“实践哲学”在强调“实践观在马克思哲学中的重要地位”等方面走近了马克思哲学,但不可忽视的是,他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具有很大局限性,其根本缺陷在于否定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性质。它在否定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性质、否定思维与存在关系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问题、否认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人道主义以及对唯物主义、实践本质、唯物主义的历史决定论、绝对真理和客观真理等问题的理解也与理论事实不符,远离了马克思哲学。

(一)否认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性质

如上所述,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哲学既不是唯物主义哲学、也不是唯心主义哲学,马克思哲学超越了唯物、唯心对立的陈旧思维方式,是一种“超越的”实践哲学。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将自己哲学理论叫作唯物主义。葛兰西对马克思哲学的“超越”的理解显然不符合事实。诚然,在1844年底之前,马克思并没有自觉意识到自己的哲学是唯物主义,他自觉意识到自己的哲学是超越唯物、唯心对立的人道主义,但不能据此否定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性质。历史地看待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可以发现马克思只是在其思想发展的一定阶段才成为“马克思”,马克思的思想也并不就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只是在其思想发展的一定阶段上才创立了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经历过理想主义、黑格尔主义、“费尔巴哈派”和马克思主义四个阶段。不能根据马克思在创立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前将自己的哲学叫作“人道主义”这一事实推断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超越唯物、唯心对立的实践哲学。若想论证马克思哲学的“超越”性质,应当以马克思在创立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后的思想为根据。

从1845年清算从前哲学信仰并创立新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后,马克思自觉地、明确地、一贯地对自己的新哲学理论持唯物主义立场。1845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批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时,认为它们的缺点是直观性,而不是唯物主义性质。为了与它们相区别,马克思将自己的哲学叫作“新唯物主义”。1845-1846年,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将自己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2]75“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2]78 1867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一个注中说:“通过分析来寻找宗教幻想的世俗基础,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的多。后面这种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义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学的方法。”[3]410这里表现出马克思对唯物主义的肯定和认可。1868年3月6日,马克思在致库格曼的信中批评杜林时说:“他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阐述方法和黑格尔的不同,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4]5261868年12月13日,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说:“赫胥黎最近在爱丁堡所作的演讲,再次表现出比近几年更具有唯物主义的精神,但他又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当我们真正观察和思考的时候,我们永远也不能脱离唯物主义。”[4]213可见,马克思非常明确地承认自己是一名唯物主义者,肯定唯物主义是观察和思考问题的正确方法。

(二)否认思维和存在关系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问题

葛兰西认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不再是马克思哲学和现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值得注意的是,他否认的重点不是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是否为哲学基本问题,而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是否是一个哲学问题。其实,不管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是否为哲学的基本问题,只要它还是一个哲学问题,就不能超越唯物、唯心的对立。

首先,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谁也不能否认人在思维着,人在思维着外部世界,因此必然存在思维和被思维的外部世界(存在)的关系问题。人类生活无非是做两种事情,一是认识世界,二是改造世界。认识世界,就存在着认识和对象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改造世界,也就是认识(思维)指导行动,这是想和做的关系,也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因此,全部人类认识史和实践史都表明,在人类生活中,确实存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其次,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一个真实的哲学问题。从科学史和哲学史的实际情况来看,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由哲学提出并由哲学来思考、解决的。具体科学提出和解决自己学科领域内的问题,不提出和解决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既然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哲学问题,哲学就必须回答这一问题。从逻辑分析和哲学史的事实来看,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回答有三种方式: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存在、存在和意识互不相关。第一种是唯物主义观点,第二种是唯心主义观点,第三种是二元论观点。前两种解答显然没有超越唯物、唯心的对立,第三种解答也没有实现对唯物、唯心的超越,只是在唯物、唯心二者之间采取一种妥协、折中的办法。葛兰西也明确反对二元论的哲学立场。

从哲学内容看,马克思没有回避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他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出了新唯物主义的回答。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提出了思维和存在问题的关系问题:“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2]66“这些哲学家们”没有想到要提出的问题,就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与唯心主义哲学相反,马克思哲学从现实出发来解释意识。马克思说:“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2]73“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2]73关于意识的产生和物质的关系,马克思指出:“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还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2]72关于意识和现实对象的关系,马克思认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2]73关于意识和存在的一般关系,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5]32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批判了黑格尔在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上的唯心主义观点,他说:“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之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者,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5]111 可见,马克思不但没有回避或否认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而且在这一问题上持鲜明的唯物主义立场。

(三)否认马克思哲学的物质本体论基础

葛兰西否认马克思哲学具有物质本体论基础,认为物质本体论或“世界统一于物质”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是一种宗教信仰般的思维方式。不论从逻辑上还是从事实上,葛兰西这一论断均不能成立。要否认物质本体论,首先要搞清楚“本体论”的含义。“本体论”原是一个旧哲学用语,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很少用“本体论”这一术语来表达相应哲学理论。但讨论问题不能在用词上纠缠,应该针对具体理论内容。反对的不应该是用语,应该是实际的思想内容。本体论在通常意义上是关于“存在”的哲学理论。“存在”有三个基本问题:一是存在是什么、二是存在是否运动变化发展、三是存在是否可知。关于这三个问题的理论,就是本体论。从实际内容来看,本体论就是世界观,即对世界一般本质的看法。在世界观意义上使用“本体论”一词时,反对马克思哲学具有本体论,也就是反对马克思哲学具有一般世界观。马克思哲学反对过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不可知论的世界观,但没有反对过“世界观”本身。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他批评过黑格尔世界观的唯心主义性质,但没有对黑格尔研究世界一般本质问题提出批评。马克思批评过费尔巴哈哲学的直观性,但从来没有批评费尔巴哈关于一般世界观的基本观点。马克思在其著作中也使用过自然、物质、运动、规律这些本体论范畴,表达了相应的世界观思想。因此,不能说马克思反对本体论和马克思哲学没有本体论。

马克思哲学反对某些本体论的思维方式,但不反对一切本体论思维方式。在哲学史上,对待世界本质的观点有一种“本原”的思维方式,即从世界构成元素的角度去探寻世界的本原,寻找构成世界的最小的、最基本的单位。“本原”的思维方式主要存在于古代,在近代还有一定影响。这种思维方式没有脱离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是一种错误的哲学思维方式。在哲学史上,还存在另一种对待世界本质的观点,即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来思考世界的“本原”,把“本原”理解为思维和存在关系中第一性和决定性的东西。黑格尔、费尔巴哈都按照这种思维方式来理解世界本质。黑格尔把“理念”看作世界本质,费尔巴哈把“自然”看作世界本质。马克思继承了这种思考世界本质的思维方式,认为客观世界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意识是物质的属性,是人脑的机能,表达了明确的本体论思想。

注释:

①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柯尔施、萨特等尽管没有明确提出“实践哲学”思想,但是

他们反对唯物、唯心二元对立,本质上也是一种“超越”的思想。以马尔科维奇、

格鲁博维奇、斯托扬维奇等为代表的南斯拉夫“实践派”在其相关著作中表达了

丰富的“实践哲学”思想。在我国“反思哲学”时期,高清海教授是“实践哲学”

的主要倡导者,其基本观点和葛兰西的观点是一致的,但表述更加明确,论证更

为充分。

②新世纪以来,随着“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兴起,学界出现了葛兰西研究热潮,

主要针对葛兰西霸权或文化领导权、市民社会理论展开讨论。

参考文献:

[1](意)葛兰西.实践哲学[M].徐崇温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作者简介:桑明旭(1984-),男,江苏东海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

(责任编辑:杨立民)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成果,项目编号:15XNH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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