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巴尔扎克关注社会的意识差异

2015-02-20 07:26刘连青
关键词:左拉巴尔扎克金钱

刘连青

(成都大学,四川 成都 610106)

左拉、巴尔扎克是19世纪法国文学大师,他们分别以各自的宏伟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和《人间喜剧》建树起法国文学史上两座丰碑,享有世界声誉。但是,二者的创作展现的个人意识是有差异的。

事物的差异是一种客观存在,问题在于,人们对这种客观的差异是否客观地认识和评价。左拉与巴尔扎克的创作差异,不是方法上的“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语汇使用分歧,因为在左拉的口头或笔下,“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交替使用,是一回事。应该这样说,左拉与巴尔扎克是前后两代人,巴尔扎克去世时,左拉才是一个十一岁小孩。但是,左拉知道巴尔扎克,成年后崇拜巴尔扎克,从事文学写作时,更以巴尔扎克作为他创作道路上的追求偶像。当时的法国读者深信,左拉是“本世纪末的巴尔扎克”。左拉与巴尔扎克写作的时间差,确定了他们的作品的社会场景和人物形象各有见证,是自不待言的,笔者在这里要强调的是,左拉与巴尔扎克的实质性差异体现在他们创作中关注社会的意识上。这种意识差异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他们的政治立场差异

巴尔扎克的父亲是商人,虽然他年幼时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家庭经济富裕。《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巴尔扎克”条目中断言“他的勤奋创作,绝对不是由于贫困”。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保皇党的正统派,虽然他歌颂过“圣玛丽修道院的共和党英雄们”,而面对社会变革,恩格斯指出:“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虽然他对贵族男女的行动有过空前嘲笑和辛辣讽刺,也只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哀叹他们不配享有美好的命运。他们的消失,令他心酸。巴尔扎克小说的历史功勋是淋漓尽致地揭露了资产阶级的自私和贪得无厌的剥削本性,控诉了资产阶级血淋淋的货币发家史,恩格斯从中学到了不少他在写作时需要引用的经济细节。有专家称,巴尔扎克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他的世界观的落后成分,渗透在他的许多作品中,对封建贵族抱着“阶级同情”,如《高老头》中的鲍赛昂夫人的命运、《古物陈列室》中的德斯格里昂侯爵的政治立场和态度体现了作家的情感取向。这不足为怪,因为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序言》中说得明白:“我在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之下写作,那就是宗教和君主政体。”在他的小说《乡村医生》中,他推崇强权政治,不赞成公民普选。

左拉出身于普通人家庭,是法国共和体制的鼓吹者和参与者,是一名坚定的共和党人。左拉厌恶政客,他性格耿直,也不想做官,但有他的政治态度。他憎恨拿破仑三世的帝国专政,相信梯也尔会将法国引入共和体制。在他当记者和报纸专栏作家时,对皇帝拿破仑三世以及他的专制政府的反民主、反人民性质,时时予以揭露和批判。《左拉传记》作者阿兰·沙姆(Alan Schom)称:“无论什么时侯,只要有可能,有口实,左拉就要抨击路易·拿破仑。”据悉,左拉对那位自己爬上皇帝宝座的拿破仑三世的批评,几乎是全方位的,从批评他的政治和外交政策,一直延伸到他治下的法国社会的“道德价值的倾塌”[1](the declining of moral value of French society)。人称左拉是一个战斗的新闻从业者,《左拉》一书的作者阿尔芒·拉努说:“左拉对当时各种社会问题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的朋友们都为他捏一把汗。”正是左拉的共和思想,使他接受“社会主义”理念,阅读过马克思著作,并将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经历、观念充实在他的小说《萌芽》中。难怪拉努称赞“左拉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的先行者”[2]。

二、他们的宗教观念差异

左拉的宗教意识并不坚定,有研究家说他不笃信宗教,可是他又常常被庄严、盛大的宗教活动所感染,浑厚的圣歌,缭绕的琴音,使他甚至落下激动的眼泪来——一种内心深处崇高灵魂被唤醒的表现。他对女儿黛妮丝(与《妇女乐园》的女主人公同名)的宗教教育是热诚的,让他的女儿背诵教理和教义,并积极参加宗教仪式活动。左拉在他的作品中,将基督教的天国理想世俗化,希望世上人们过上美好的、公平的、稳定的生活,在他早期小说《克洛德的忏悔》中,表达了他信仰的基督的拯救说。人们注意到,左拉虽然不是一个反教权主义者,可是,她对宗教损害人类感情的事实,不回避,不遮掩。这样才有了创作小说《梦》、《穆雷神父的过失》的思想基础。

左拉的后期作品《三城市》(卢德、罗马、巴黎)表现了一个叫皮埃尔·弗罗芒的人,身为神父,却无宗教信仰,一次朝圣去到卢德,通过个人在“圣迹洞”中的心灵感受,承认所谓圣母显灵的传说乃子虚乌有。生活中的左拉也有这样的想法和言论,什么是显圣?什么是奇迹?宗教称,病人喝了“圣水”后病症消失,可是,左拉让皮埃尔问,有病人怎么喝了就活不下去?“圣水”受到质疑,梵蒂冈受到挑战。阿兰·沙姆的《左拉传记》告诉我们,左拉揭露它是“教会有目的而为的弥天大谎”,并提出一个尖锐的反驳:人被砍掉的四肢,手与足,用圣水洗澡,能重新长出来,那才叫圣迹。如果真有这样的事,谁还不相信上帝呢?圣迹没有出现,于是,左拉认为宗教“大有可疑之处”。这是他的宗教怀疑论。左拉笔下的放荡淫乐的娜娜,对宗教的地狱恐怖之说,也在信中有疑。

左拉对宗教神职人员的口是心非,不乏幽默讽刺的描绘。在《萌芽》中,当罢工矿工处于饥寒交迫的时刻,神甫也出来传道,宣扬上帝会在人间建立公平和公正的社会,以拉拢公众的信仰。但是,村里的神父,碰上需要帮助的马厄嫂时,他们却像遇见了瘟神一样避犹不及。左拉还告诉读者,一切神父都在煤矿总经理家吃晚饭,只要矿工们要求面包,他们就拿魔鬼来吓唬、威胁工人。同在《萌芽》中,罢工领导人艾蒂安向祈求上帝解救的痛苦的人们呼叫道:“上帝已经死了”!这是欧洲文学中的第一次开创性的对上帝的诅咒!面对老百姓的“糊涂观点”,艾蒂安谆谆教导人们:“难道你们需要一个好心的上帝,需要它的天堂,才能过幸福生活吗?为什么不在地球上自己创造自己的幸福呢?”“上帝死了”,在西方文学史上,这是左拉否定上帝存在的呐喊第一声,公开宣传无神论,面对宗教压力,勇气十足,令人敬佩。左拉让他笔下的帕斯卡尔医生(小说《帕斯卡尔医生》中的男主人公)将自己的侄女克罗蒂从教堂“拉”出来,站到科学的一边。小说《穆雷神父的过失》,因通过爱情悲剧,批判了宗教对人性的冷漠,而遭到天主教的反对。左拉的观点和见解是:“人类的前途存在于以科学为基础的理性进步中。”

巴尔扎克的宗教感情不同于左拉的宗教批判。在一个宗教意识禁锢着人们思维自由的环境里,巴尔扎克在他的《人间喜剧》的《前言》中写道:“基督教,特别是天主教,像我在《乡村医生》里说过的,既然是压制人类邪恶习惯的一套完整制度,因此它也是稳定社会秩序的最大的因素”,他继续写道:“宗教界实施的教学,或更贴切地说:教育,是各民族最伟大的生存原则,是一切社会里减少恶的量增加善的量的唯一的手段。思想是善恶的根源,它只能由宗教加以培养、制驭和领导。”[3]他在给一份报纸编辑的信中说:“宗教之于社会,好比灵魂之于肉体。”[4]巴尔扎克体现了他对宗教的顺应性,自然地“热心宣传宗教”[5],尽管有人说,巴尔扎克是将宗教看做是维护社会道德的手段,但是控制和操纵宗教的是国家权力,所以说穿了,这仍然要求人民顺从官府的旨意。在一个极权统治社会,要求人民克服自己,是对人民自由意志的麻痹。然而,左拉则进入思想上的宗教叛逆。左拉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在他们的作品中主张的人的生存对宗教教理的依赖。左拉认为,在世界上,过去、现在、将来,除了人的智慧,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特殊意志可以主宰人类的生存。这是左拉的唯物论。

三、他们的金钱褒贬差异

老百姓口中的金钱,金融家口中的货币(资本),是历史的产物,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出现,也只能在相应的历史进展过程中逐步丧失功能。货币是一种物质交换手段,具有“普遍的效用关系和适用关系”,虽然,在日常生活中,金钱也会是对人的品格与道德产生败坏的腐蚀剂。正是如此,在西方文学中,从古希腊文学开始,即对金钱反复诅咒,许多作家喜欢在文学作品中,以金钱为试金石,检验人的内心世界的龌龊。

巴尔扎克的时代是西欧资本主义萌芽和上升时期,而巴尔扎克却在资本的背后见到了金钱的血淋淋的罪恶。复辟王朝的巴黎,“这里享乐成淫荡,这里黄金、污秽和鲜血混合在一起”。有研究者写道:“巴尔扎克几乎从来不写金钱给人带来的幸福,却总是喜欢着意渲染它所制造的灾难”[6],这是从单方面否认金钱的文化传统在巴尔扎克身上的反映。巴尔扎克的《红色旅馆》、《禁治产》、《夏倍上校》、《于絮尔·弥罗埃》写了一个个谋财害命以及夺产损人的故事。《欧也尼·葛朗台》中的老葛朗台是一个被金钱侵腐了的缺心烂肺之徒。“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瘾头”。《纽沁根银行家》中的纽沁根就是一个释放出铜臭味的、俗不可耐的资产阶级暴发户,一跃而成为叱咤风云的金融家,弄虚作假,伪造银行倒闭假象从中盈利,造成千万家储户倾家荡产的惨剧。《高布赛克》中的高利贷者高布赛克,冷酷、贪婪、吝啬,除了金钱,他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幸福。为了钱,与海盗为伍,与殖民者狼狈为奸,贩卖黑人和儿童,手段为目的服务,无所谓卑鄙不卑鄙,当金钱的原则代替了荣誉的原则之后,“一切都是被金钱决定的”(《幻灭》),金钱可以买到一切。高布赛克说:“黄金代表了人间一切的力量”,“财力足以收买人的良心或者左右大臣”,“一切都要凭金钱解决”。巴黎社会的出卖灵魂者比比皆是,家庭关系、人际关系、上下关系,甚至文学、艺术和新闻报纸,也可以在金钱收买下颠倒黑白,除了掩盖,就是断章取义,叽叽呱呱也显得振振有词,连篇假话还沾沾自喜,成为一种风光、一种时尚;而且,出版商看重书籍迎合市民趣味带来的经济效益而不是智慧和充满智慧的文化。文化向金钱叩首,一切乱了套。巴尔扎克在他的作品中如此数落金钱的罪恶:“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于絮尔·弥罗埃》),“金钱是没有良心的”(《禁治产》),“金钱已成为了社会的通行证”(《交际花盛衰记》)。《高老头》中的伏脱冷将话交代得更明白:人存在,关键在弄钱,要“大刀阔斧,要不就完蛋”;要弄钱,就不能当老实人,“清白老实一无用处”,至多是个“相信上帝的傻瓜”。伏脱冷主张杀死泰伊番小姐的哥哥,取得财产继承权。这就是金银珠宝下的凶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巴尔扎克将莎士比亚对金钱的咒骂发展到极致。

对待金钱,左拉不同于巴尔扎克,他更公允、更客观。左拉在他的小说《金钱》一书中同样表达了否定金钱的传统观念,并如实地反映出这种观念对后来人的影响。但是,左拉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对金钱的看法有自己的保留。左拉的唯物观使他认同金钱存在恶的腐蚀性之同时,也承认金钱(资本)有善的建设表现,即他在《帕斯卡尔医生》中表明的“金钱所具有的野蛮与文明的双重功能”。《金钱》的女主人公嘉乐林夫人是左拉对金钱的辩证思维的代言人。嘉乐林夫人一开始也不看好金钱,她先是疑问:“难道金钱就是教育、健康和智慧么?”夫人目睹萨加尔攫取金钱时的疯狂、不惜牺牲他人、恨不得把他人也铸造成金钱投向市场,从而看透了这位玩弄金钱者的灵魂的黑暗。萨加尔的发财,是建立在许多人的破产上面的,因此,这位高尚而公正的知识女性对金钱发出了忿怒的指责:“只有金钱才是最大的罪人,一切人类的残酷和肮脏的行为,都是金钱导演出来的”。当她知道一个教育机构徒有豪华校舍而没有将失足少年的灵魂挽救回来时,她发出了“金钱不是教育、健康和智慧”的断言,并且幻想,一朝她手握大权,她要在全世界消灭金钱——资产阶级法权(货币)。

嘉乐林夫人厌恶萨加尔的金钱运作方式,可是,她又佩服萨加尔的勇敢和他的理想。萨加尔告诉她,他要在山峦之中开采矿物,铁路贯通大地;在海边建港口,货物流通远方;在平原上开垦田园,新建城市,使被埋没了的远古重新恢复生机,让生命力复苏。他说,要开辟巨大的金钱洪流:“这就是伟大事业的生命。没有它,伟大的资本运作以及从资本运动产生出来的伟大文化工作,是根本不可能的。”萨加尔的金钱观点以及他要金钱来创事业的顽强力量,感染了嘉乐林夫人。在经历了世界银行的资金帮助她哥哥创造事业的时光,在平地升起的建筑物中,听见胜利的歌声,嘉乐林夫人又认可了金钱在社会发展中具有的积极作用的一面。她认为,要改变那原始的、愚昧的、落后的、野蛮和萧条的地域,靠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而正是“金钱帮助了科学,造成了进步”。在东方,萨加尔组建的联合轮船总公司,欣欣向荣;迦密山银矿在发展,五百居民发展到了几千人民。当嘉乐林夫人准备离开巴黎时,她知道萨加尔正在荷兰投身于一个新的巨大的事业:吸干沼泽,打通运河,把一片海洋变成一个小小的王国。这时,她的想法是,萨加尔是对的,“直到现在,金钱仍然是一种肥料,在这堆肥料中才可以生长出明天的人类社会。含毒的、带毁灭性的金钱,现在已成为一切社会发展的酵母,成为有利于人类生存的伟大工程所必需的沃土”。现代的国家和人民,正是在利用金钱(货币、资本)的社会功能实现民富国强。民不富则国不强。左拉说,“金钱虽做了一切恶事,而一切好事也由金钱而生”,关键在人不在物。人们正在利用资本创造事业,这是人类的经济发展的前景。为此,左拉提出了他的一个观点:“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承担呢?”同理,用枪杀人,是枪有罪,还是人有罪?正面肯定金钱于人类社会的价值,为金钱(资本)正名,左拉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人。我们的经济学家也只是在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才认同这一经济命题,时间滞后了一百多年。如果说巴尔扎克从现实咒骂金钱(资本),左拉却从未来的社会发展审视它,显而易见,一个作家面对生活的科学态度,于作品反映生活的深度,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四、他们的作品诉求差异

根据苏联学者德·奥勃洛米耶夫斯基的《巴尔扎克评传》的评述,1840年席卷巴黎的各行各业的罢工运动,1844年、1846年和1847年罗亚尔煤矿、1841年克勒蒙煤矿的罢工运动,工人与军警发生冲突,巴尔扎克知道这一切,也写过《关于工人》和《关于劳动的信》等文章,驳斥了工人罢工是孤立的和偶然的个案谬说,明确指出动乱是人民普遍贫困造成的。奥勃洛米耶夫斯基说,这时,有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书籍在工人中流传,但是巴尔扎克的正统思想阻碍他站到社会主义方面来。《左拉》的作者拉努也如是说,在波澜壮阔的法国煤矿罢工运动中,“工人的新的思想萌芽,是巴尔扎克没有注意到的”[8]。很自然,工人的抗争精神,在巴尔扎克的艺术成品《人间喜剧》中得不到到应有的展现。

尽管如此,巴尔扎克在他的作品中,也为法国小资产阶级在法国王政时代的不幸命运鸣不平,诸如《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幻灭》中的吕西安、大卫·赛夏。他们有抱负但怀才不遇,最后受到社会风气的腐蚀走上了野心家的道路。不论成功或失败,他们都是被伤害的一代。再则,巴尔扎克注意到农民问题,长篇小说《农民》就是他的有感而发,他让农民在生活中向富人作出了有限度的抗争,最后农民仍然成为富人的工具。这是巴尔扎克的政治局限。他在《乡村医生》中主张,第一,用发展(他曾经反对的)资本主义的经济手段来改革农民的贫穷现状;第二,他让乡村改革者信纳西医生体现出拿破仑似的“政治权威”,一人说了算。他说,“权力应该加于一人之身,法律应该出于一人之手”,“权威是至高无上的,也是毋容置疑的”。关于选举权,他说:“如果不对选举权加以限制,那么大家都有权进行选举,结果将使权威失去效力”,理由是,有选举权的人就有议论权,而“被人讨论的权威是不成其权威的”。难怪,有研究者称,关于劳动人民穷困的原因,对巴尔扎克而言,到死也是一个谜。

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内容不及《人间喜剧》之宽泛,但是作家的思想的深度,让一部“家族史”折射社会现实,并且闪烁出时代亮点;左拉的自然主义艺术论,让他“从化学通向生理学,接着又从生理学通向人类学,通向社会”。

左拉提出自然主义的本质是求真实,他的创作必须忠诚于社会事实,不增删,不捏造,不想象,不杜撰,不拔高,对事实的描写服从实际而不是“服从一个先入观念的需要”。左拉的共和意识,在他的作品中不时闪现,《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一部作品《卢贡家族的命运》就在宣扬共和政治。左拉作品(包括专栏文章和小说创作)的斗争矛头直指政变夺权、民主假象、强权独裁的法兰西第二帝国,他的作品《卢贡大人》、《人面兽心》、《娜娜》、《贪欲》、《家常事》(法语书名:Pot Luck,或译《浮渣》、《潲水缸》)揭露宫廷政治腐败、司法黑暗、经济乱象,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含中产阶级)的生活堕落、糜烂外,在《小酒店》、《萌芽》中,把更多的理解与同情投向劳苦大众。《左拉》一书的作者拉努称,左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左拉同当时的社会主义宣传者有过交往,受其影响,因此左拉说,他“与社会主义结下不解之缘”。从左拉作品中,读者不时见到“社会主义”一词,一直到晚年创作,都在表达他对这美好(理想)的“新社会”(帕斯卡尔医生语)的向往。

《小酒店》的真实性是反映了法国城郊劳动者的贫穷与苦难。面对不幸,有的人颓丧了,认命了,像泥瓦匠库波;有的人浑水摸鱼,捞自己的好处,像流氓无产者郎第耶;有人“愿人穷,恨人富”,挑灯拨火说是非,像罗利欧两口子。在贫苦人中有这种人,正是小说阐明人的情欲的丑恶,不是遗传,是帝国政治体制下贫富悬殊的直接后果。左拉从心理学角度,表现人在环境的影响下,即“意外的事故,外力的介入”,肉体与精神被异化。一方面,左拉揭示环境扭曲了人,另一方面,从人性的观点出发,左拉突出在恶劣社会中也不乏节制的人群,像自强自立知羞辱的绮尔维斯、富于同情心的顾舍母子、敢讲公道话的洛拉太太等等,都是《小酒店》中生动而鲜明的艺术形象。表现出人的顽强的节制力和健康的心态,是作家对劳动者美好品德的肯定、颂扬。

左拉的政治诉求,在小说《萌芽》中得到充分表现,他将无产阶级反抗政治压迫与经济剥削的暴动意识写得虎虎有生气,也坦诚地袒露暴动者的意识冲突。煤矿工人暴动被资产阶级勾结政府镇压下去了,但是,作者对失败的工人充满信任,他说:“只有工人才是伟大的、高贵的、没有过失的,只有他们才是能够改造人类的力量。”左拉热情讴歌:“风云人物正在涌现,那是浑身煤尘、誓报前仇的工人大军,他们在土地之内慢慢萌芽,为了收获下一世纪的庄稼而茁壮成长,他们的萌芽不久就要冲破压在上面的土地了。”罢工工人领袖艾蒂安面对现实,在思想上转向采用“合法的手段”替换暴力抗争,是社会真相的反映。恩格斯在1895年为马克思的《一八四八至一八五零年法兰西阶级斗争》一文写的《序言》中就法国国情、欧洲社会主义者的战斗经验,提出“旧战略必须修改了”,也承认在法国社会主义者动员民众、组织民众的“宣传工作和国会活动”是“党的最近任务”。恩格斯强调说:“我们采用合法手段却比采用不合法手段或采用变革办法要获得多得多的成就。”[7]在前,即在1891年,被资产阶级政府监禁的左派政治家拉法格,从牢房发出信函,号召法国工人积极参加议会选举,结果拉法格被选为议员。历史真相应该得到尊重。

值得注意的是,巴尔扎克笔下的资产者发家是不择手段,目的高于一切,敛搜财富的血腥味浓,而左拉笔下的经济暴发户大多是封建体制和资本货币二元结合的经济怪胎中权钱交易的受益者——轻松获利的官员也。权力市场化(寻租)初露端倪。小说《贪欲》中的土地开发商萨加尔就是靠了当官哥哥的这条“裙带关系”发大财,空手套白狼。当然也有奋斗的资产者。左拉的小说《妇女乐园》从正面塑造了一个资产阶级(老板)慕雷。其人店员出身,他的第一桶金,是亡妻的遗产,凭着一爿店铺,在商业战线敢拼、敢闯、敢革新,在市场自由竞争中建立起“百货帝国”,成为巴黎的“商业王子”。他曾经生活浪荡,但心地善良;他有严格的经营管理规则,却也关心员工生活,听取不同声音。有此前提,他在企业内实现了员工应该享有的福利待遇:第一,员工有了生存保障。淡季,用协商休特别是对已婚身怀有孕的女性售货员,临盆前,“便把她送给一个指定的接生婆”。第二,全面的后勤供应。设置了浴室、酒吧间和理发厅,以此安置了一批职工,代替了大批解雇职工。组织职工设立了一种互助基金,使雇员们得到被迫休业的救济和退休保障。这就是20世纪工会的胚胎。第三,员工有了文化生活。创办了一个音乐队,一百多人参加演出;设置了一间娱乐室,有台球、骰子和象棋;还开办了补习班,有英文和德文课,有文法、数学和地理课,甚至还有骑马术和剑术的课程。图书馆也成立了,备有图书一万册。第四,员工有了医疗保障。特约医生免费给员工治病。员工可以不出门,便享受到生活的全部——学习、吃饭、睡觉和穿衣。百货公司“妇女乐园”具备了现代企业管理的基础模式。这是左拉的理想,也是他关于企业管理的人性化的设计,更是他希望有产者要善待劳工的“社会主义”理念表现。这是左拉的社会主义情结,直到他晚年作品《真理》中,还塑造了一位坚持真理、维护正义的“社会主义者”德尔博律师的高尚形象。西语Socialism(社会主义)一词的原始意,是指人从个人利益考虑转向对社会利益的贡献,“天下为公",或“为人民服务",都是Socialism本质性的表述。“社会主义"就是实现、完善社会利益分配,保证个人福利得到满足,体现人性的全面关怀。左拉在《卢贡家族的命运》中就阐明,共和体制的使命就是“关心每个人的福利"[8]。毫无疑义,左拉作品的历史意义,今天的读者都会有切身感受。世界文学经典包括了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世界文化人点赞左拉的自然主义及其创新。在法国,19世纪著名出版商,也是左拉作品的推出者——哈赛特书屋老板夏庞提艾对人称左拉为“新一代巴尔扎克”[9]。

著名的《德莱弗斯事件》的作者汉斯·罗伊费兹写信给儒勒·罗曼说:“我们高度重视左拉,因为在十九世纪作家当中,对我们今天来说,没有任何人能像他一样具有现实意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于巴尔扎克,都远不如他,他比他们更多地向我们展现了世界新的情景,提出了社会生活和无产阶级生活的各种新问题。他是十九世纪作家中唯一走出资产阶级圈子的作家。”[10]

法国公共教育部长M.夏米埃说:“人们在左拉的作品中发现了完整的社会。就这个社会,作品展示了它的活动,它的人的组成,它搅动人的感情,人的邪恶,哀痛和悲苦,以及非与生俱来的太多的沉重。完整的反映是如此令人震惊,如此真实的画面,思索之后,无论对其思之不多的人和看得明白了的人,都会意识到须要根除人们的不幸。抗衡那些罪恶,安抚那些悲伤,……因此,这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令人钦佩的文学成就,一段不可估量的历史文档,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特定时代的画卷,……取得了更大的辉煌,更大的荣耀,是慷慨无私的精神结晶。”[11]

恩格斯曾在1888年致玛·哈克奈斯的一封信里说:“巴尔扎克,我认为他是比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怎样正确应用这句话?对此,国内的左拉研究者高建为在他的《自然主义诗学及其在世界各国的传播和影响》一书中做了如实的探究。他认为,恩格斯关于左拉与巴尔扎克相比较所作的评价只是历史的一个产物,是不能离开语境的话语,即离不开恩格斯研究革命斗争的需要——批判资产阶级和资本——这一事实,使他喜欢巴尔扎克的作品;不过,马建为也指出,恩格斯信中对巴尔扎克比左拉伟大的论断也并没有列举其理由。他说:“作为个人爱好,这样的论断可以不提供依据,但如果作为一种科学结论,就应该有充分的论据。信中说巴尔扎克伟大,但并没有说左拉不伟大。”马建为指出:“恩格斯的论断,在原苏联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长期被捧为圭臬,被卢卡奇等马克思主义文论家加以片面引申,从而彻底贬斥了自然主义。”[12]

本文写作,意在比较中洞察人情,评论人与事固然要有根有据,而历时百年的验证(实践)让事理轮廓更清晰。巴尔扎克和左拉的创作成就各有千秋,乃时代、写作背景和个人经历、理念差异使然,我们不必刻意一扬一贬,把巴尔扎克雕刻得玲珑剔透,将左拉涂抹得不黑亦黑,带着偏见论说作家,失之公正。

一个国家的人民,对自己的作家和作品最有发言权。下列事实值得提示:与大师同时代的法国画家安德烈·吉尔画了一幅画像:左拉站在巴尔扎克塑像前,腋下夹着《卢贡·马卡尔家族》作品,两人互致军礼,相互敬重。此画供世人瞻仰,潜在意思不言自明。尽管左拉生前,因他的作品潜在的“革命精神”而被排斥于法兰西学院坐席外[13],但在左拉逝世后六年的1908年,法国国会通过决议将他的遗体入土国葬院。法国总统和总理出席了国葬典礼。这是法国人对自己作家的公正。

面对事实,本文作者直言:左拉伟大,自然主义文学不渺小,在世界文学上,同属伟大文学之列。

[1]Alan Schom:A Biography of Emile Zola(阿兰·萨姆:左拉传记)[M].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88.

[2][10]阿尔芒·拉努著,第马中译.左拉[M].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

[3][4]王秋荣.巴尔扎克论文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5][6]外国文学评论·第二辑[M].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

[7]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之第一卷[M].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1954.

[8]Emile Zola:The Fortune of the Rougons(左拉:卢贡家族的命运)[M].English translation by Merton Surrey,P.91 Wilder Publication,LLC,2008,USA.

[9]F.W.J.Hemmings:The Life and Times of Emile Zola(亨明斯:左拉生活与时代)[M].P.69,Bloomsbury Reader,London,2013.

[11][13]Ernest Alfred Vizetelly:Emile Zola,Novelist and Reformer:An Account of His life & work(维哲特里:小说家、改革者:左拉生平和创作论)[M].P.384-385,P.308,Biblio Life,LLC,2012,USA.

[12]马建为.自然主义诗学及其在世界各国的传播和影响[M].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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