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快感与资本主义的永恒扩张——对齐泽克的一种批判性阅读

2015-03-17 10:21唐正东
创新 2015年6期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幻象

唐正东

齐泽克的剩余快感概念是对其犬儒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纵深解读,不仅解释了个体基于自身的欲望为什么会走向犬儒主义意识形态,同时也解释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所谓永恒的革命化是如何发生的。我们知道,齐泽克是从功利主义或快乐主义动机的层面,来解释个体主体在社会行为层面循入意识形态幻象的必然性的。也就是说,在齐泽克看来,“我”是因为快乐主义或功利主义的动机,才会导致尽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但仍然要去做这些事情。关于功利主义的动机,齐泽克在《资本主义的界限》等文章中有过相关的论述,[1]25而他的剩余快感概念是用来解释快乐主义的动机的(对他来说,这两种动机之间其实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对齐泽克来说,意识形态幻象背后的快乐主义动机,决不是通常所说的心理学或生理学意义上的快乐之实现,而是拉康精神分析学说意义上的快乐之实现。要想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要理解齐泽克所讲的“剩余”是指什么。

在齐泽克看来,阿尔都塞尽管也讲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但他的理论中是没有“剩余”的,因为通过传唤、质询等环节,意识形态已经成功地把具体的个人建构为主体。但齐泽克认为,帕斯卡尔等人对这一点的理解要比阿尔都塞深刻和丰富得多。

但我们从帕斯卡尔那里得到的结论是,这种“内化”,借助于结构上的必然性,是从来不可能成功的;总是存在着粘在它身上的创伤性、非理性和无意义的残留、剩余和污点;这剩余,虽然远远不能阻碍主体对意识形态命令的完全屈从,却也正是它的条件:恰恰是无意义创伤的非整合性剩余,把无条件的权威授予了法律:换言之,就其回避意识形态的意义而言,支撑着我们可能称为意识形态的感官享受(jouis-sense,enjoyment-in-sense)的事物,这是意识形态所特有的。[2]61-62

原来,齐泽克的“剩余”是指意识形态是不可能完全内化于人们的社会行为之中的,总有某些创伤性的“剩余”粘在这种内化的过程中。正因为如此,意识形态幻象才要被构建出来,以逃避或掩盖这种创伤性剩余所带来的“灼伤”。需要指出的是,齐泽克的这种观点是借助于拉康后期的思想而建立起来的,“齐泽克在此用晚年拉康批评阿尔都塞,其核心用意在于否认意识形态质询对主体的完全同化,因为拉康后来放弃了主体存在被阉割的绝对空无,承认了从象征界总体性强暴中逃出的真实界剩余(拉康将其指称为对象a)……齐泽克将这种无法消除的剩余视为意识形态的快感”。[3]也就是说,处于象征界总体性中的主体及其欲望对象,其实只是伪主体和伪欲望对象。只有那些从中逃逸出来的“剩余”或“残留”,才是欲望的真实界层面上的东西。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彰显真实的感官快感,而不是意识形态层面上的感官快感或感官享受。齐泽克的“剩余快感”就是在这一意义上来说的。

再进一步,齐泽克在剩余快感与意识形态幻象之关系问题上的观点同样也是很值得玩味的。他并没有撇开剩余快感来单纯地谈论意识形态幻象,而是突出地强调了它们两者之间的悖论性关系:正是因为有了剩余快感,才需要建构一个能够掩藏它的意识形态幻象,人们需要不断地掩藏剩余快感,所以,意识形态幻象的建构也会不断的持续。而正是这种持续的意识形态幻象的建构,又反过来使欲望的实在界层面的剩余快感永远处于被掩藏的状态,也就是说,人们可以持续地逃避上述所讲的创伤性的剩余。“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2]64对这种悖论性关系的把握,也可以使我们对齐泽克所讲的犬儒主义意识形态的内涵有一个更深刻的了解:在他们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和他们仍然要去做这两者之间,并非是一种简单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悖论性的关系:我是知道我正在做什么,但我不愿意按照我知道的东西去进行社会行为。相反,我要用我仍然要去做的那种社会行为,来掩藏我清楚地知道的那些东西。我在意识形态幻象层面上的持续的社会行为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的东西需要被不断的掩藏。也正是因为这种不断的掩藏行为,我所知道的那些东西也就不可能表现出来了。我认为,只有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很好地理解齐泽克所说的在犬儒主义意识形态阶段,意识形态的作用不是通过意识形态信念,而是通过经济控制或法律规范等因素而表现出来的。“如今,在当下资本主义时期……个体不是如同他们出于信仰或意识形态信念首先做的那样行动——这就是说,制度的再生产过程在极大程度上绕过意识形态,而依赖于经济控制、法律和政府调节,等等。”[4]要不然的话,当那些我们仍然要去做的社会行为产生问题的时候,怎么会不清楚地知道那些东西将产生应有的认识上的纠偏作用呢?也就是说,观念层面上的意识形态怎么可能被轻易地绕过呢?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齐泽克在上述引文中所说的正是这种创伤性剩余把无条件的权威给予了法律而不是意识形态观念。

齐泽克曾借助拉康对“烧着的孩子”的梦的解析来说明上述这一点。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谈到了这个著名的梦:一个小孩死了之后,曾经连续几天守护在孩子病榻旁的父亲雇了一个老头来看护孩子的尸体。“睡了几个小时后,这位父亲梦到他的孩子站在他的床边,用力摇着他的胳膊,轻声埋怨道:‘爸爸,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被烧着了。’他惊醒过来,注意到隔壁房间里闪着火光,于是急忙走过去,发现雇来的老头已经沉沉入睡,一只燃烧的蜡烛倒了,引燃了裹尸被和他心爱孩子的一只胳膊。”[2]63对这个梦的通常解读是强调外在刺激对梦的打断并使做梦者惊醒过来,即隔壁房间的燃烧所产生的烟雾对孩子父亲的惊醒作用。可拉康的解读却不同,他重点强调做梦者本人的逃逸性而不是外在烟雾的刺激性。在他看来,梦中的父亲所遭遇到的孩子的责备(没看见他被烧着了),实际上暗示着父亲的犯罪心理。也就是说,这位父亲在梦中正遭遇可怕的经历,“比所谓的外在现实本身更加可怕,而这正是他惊醒过来的原因:逃避他欲望的实在界(Real of his desire),他的欲望的实在界在可怕的梦中呈现了出来。他循入了所谓的现实之中,以便能够继续其睡眠、保持其盲目性、避免面对他的欲望的实在界”。[2]64

理解拉康此处的观点必须注意以下两个方面:首先,他没有把现实当作真实的、客观的现实来看待,而是直接把它界定为能够使人继续睡眠、继续保持盲目性的另一个梦。对一个正常做梦的人来说,现实是梦的断裂与消失。而在拉康看来,对于一个在梦中有着难以忍受的可怕经历,或者说其欲望的实在界在梦中有可怕呈现的人来说,现实必然承担着掩藏其欲望的实在界的功能,从而使他的现实只不过是另一种梦而已。其次,正因为他在做梦时有着可怕的经历,所以,他的现实之梦即作为幻象建构的现实必须不断持续下去,他才能不断地掩藏其欲望的实在界,并继续其睡眠或者说保持其盲目性。齐泽克借助拉康的这种观点来谈论意识形态问题,在他看来,意识形态所建构的社会现实本身,是用来帮助我们逃避或掩藏创伤性的剩余这一真实的内核的。这种逃避必须不断持续下去,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性的现实必须不断建构下去,否则,就像拉康的“现实”不再可能保证我继续睡眠、保持其盲目性那样,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也同样不可能继续存在。

以此为基础,齐泽克把自己的解读思路推进到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研究之中。我们以他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客观市场的论述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在《资本主义的界限》一文中,齐泽克对客观市场问题上所呈现出来的复杂性进行了深入剖析。

尽管并不存在“客观的”市场,而仅仅只是诸多个人之间的相互联系,但每个人都把市场看做为一种摆在他面前的客观体制……。不只是市场,我们的整个生活也是被这种物化的机制决定的。然而,那些使科学技术的进步同他们连续不断的活力保持一致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却把这种进步体验为决定和操控他们生活的一种客观限制:这种限制被视为“体制化的”,任何人都无须对此负责,所有的人都只是感到有必要使自己与之相适应。对于资本主义来说同样如此:任何人都无须承担责任,所有人都陷入到竞争、盈利、保持资本的流通运动的客观欲望之中。[1]25

初看起来,这只不过是对意识形态幻象的一般论述。但如果我们从剩余快感与意识形态幻象之间的悖论性关系的角度来加以解读,就能更清晰地了解齐泽克到底想讲什么。笔者认为,上述这段话的关键是最后几句话,在资本主义的客观市场这种物化机制中,任何人都无须为自己的竞争、盈利等客观欲望负责,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这就是客观市场这种明明不存在的东西却仍然要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那儿的原因。根据剩余快感的理论,我们首先问:客观市场想掩藏的创伤性剩余到底是什么?答案是很清楚的:诸多个人之间的人与人的关系。而我们知道,在人与人的关系层面上,个人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任何人都不能无限制地投入到竞争、盈利等活动中,因为还必须考虑到跟自己构成“关系”的其他人的利益。这显然不符合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对客观欲望追求的需要。因此,它会让人很不舒服,同样也让人感觉到它应该被掩藏起来或逃避开来。这就是作为意识形态幻象的客观市场之所以存在的原因。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人们建构出客观市场这一意识形态幻象,就是为了掩藏在真实的内核层面上个人之间无法进入赤裸裸的竞争和利益关系而产生的“创伤”。同时,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真实内核层面的“创伤”,所以,客观市场这一意识形态幻象必须被不断地建构下去,必须表现出越来越客观的外表。因为一旦它不再能被持续地建构下去,它本身就是被解构。当然,如果它能够持续地被建构下去,那么,真实的内核层面的“创伤”也就永远被掩藏起来了。

齐泽克从这种角度对资本主义的解读不仅停留在上述客观市场层面,而且还延伸到了对整个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分析上。他是从对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5]278这句话的重新解读开始的。我们知道,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中的确讲过这句话,但他是明确地用这句话来说明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矛盾的。

以广大生产者群众的被剥夺和贫穷化为基础的资本价值的保存和增殖,只能在一定的限制以内运动,这些限制不断与资本为它自身的目的而必须使用的并旨在无限制地增加生产,为生产而生产,无条件地发展劳动生产力的生产方法相矛盾。……如果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发展物质生产力并且创造同这种生产力相适应的世界市场的历史手段,那么,这种生产方式同时也是它的这个历史任务和同它相适应的社会生产关系之间的经常的矛盾。[5]278-289

马克思从这种“经常的矛盾”中得出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历史性和暂时性的结论。可齐泽克得出的却是资本主义的永恒发展性的结论,而导致这一点的根本原因是他把基于剩余快感的意识形态解读模式,挪到了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解读上。在齐泽克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不但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的灭亡,而且还会导致它的永恒发展或者说永恒革命化。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在其发展的某一时刻,生产关系的框架开始限制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问题的关键在于,正是这一内在限制,这一“内部矛盾”,驱使资本主义进行永恒的发展。资本主义的“正常”状态就是其自身生存条件的永恒革命化:从资本主义“腐烂”的开始,它就被瘸腿的矛盾、不一致,被追求平衡的内在欲望,打下了标记:这正是它不停变化和发展的原因——不停地发展是它反复解决其基本的构成性失衡(“矛盾”),并与之达成妥协的唯一方式。[2]73

齐泽克得出这种观点的理由是:与其他历史发展阶段的生产方式不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条件下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已经被“包容到了它的概念之中(包容到了社会生产方式与个人的、私有化的占有方式二者之间的矛盾形式之中)”。[2]73他这里的“包容”概念的确很有意思。我们知道,在当代西方左派学界,法国调节学派阿兰·利比兹等人曾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的新情况,对历史过程中的本质与现象的辩证关系做过较为深刻的论述。[6]但像齐泽克这样从拉康精神分析学说的角度来谈论这一问题的,还真不多见。而正是这一独特的审视角度,使他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理解跟别人很不一样。他曾把资本主义特有的悖论界定为“它越是‘腐败’,其内在矛盾越是趋于恶化,它就越要进行内部革命,以求得生存”。[2]73很显然,这种解读思路跟他在解读剩余快感与意识形态幻象之悖论性关系时的思路非常相似:正因为有创伤性剩余的存在,作为意识形态幻象的社会现实才要被建构出来,因为它需要用来掩藏上述这种处于真实内核层面的创伤性剩余。这种解读思路投放在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问题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正是因为有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存在,所以资本主义才会不断地发展其生产条件,不断地在社会生产方式与私人占有方式之间追求平衡,从而驱使资本主义进行永恒的发展。在笔者看来,两者的唯一区别在于:由于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是客观存在的,齐泽克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在阐释创伤性剩余时那样,认为这种内在矛盾是可以被资本主义的平衡式发展这一社会现实所掩藏的。因此,他在处理内在矛盾与平衡发展之间的关系时,只能把它们放在谁也不掩藏谁的理论层面上,或者说,把它们都放在社会现实的层面上。这就是齐泽克为什么只能用“包容”而不能用“掩藏”来解读内在矛盾与现实层面的平衡发展之间的关系的原因。

实际上,齐泽克在这一问题上的确是套用了剩余快感式的解读思路的。在谈论了上述资本主义的永恒发展问题后,齐泽克指出:

正是这一悖论,给剩余快感下了定义:它并非仅仅将自身置于某些“正常”的基本快感之中的剩余,因为快感同样只呈现在这种剩余之中,因为它是一种构成性的“多余”。如果我们减去剩余,那么我们就会失去快感,这恰如资本主义,它只有对其物质条件不断进行革命,才能死里逃生,如果它“原地踏步”,如果它获得了内部平衡,那就必死无疑。[2]73-74

而且,他在总体上更强调的是资本主义不断的变化与发展,这也是他为什么说资本主义的正常状态恰恰是生存条件的永恒革命化的原因。他反对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主要理由也正在于此。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齐泽克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问题上的解读思路是打了一点小折扣的剩余快感式的思路。

也正因为如此,在解读当代资本主义的超越路径时,齐泽克既不同意阿甘本式的等待神圣暴力的思路,也不同意奈格里式的相信后现代语境展现了对资本主义的决定性否定的思路,[1]22-23而是坚持认为必须走基于政党政治的列宁式革命道路。“现在的问题仍然是一个严格的列宁式的问题,即如何把这些媒体的指责变为行动,如何发现一种组织结构,将这种抗议变为一种全球政治要求的形式。……换句话说,从今天的形势中,我们应得出一个‘列宁式’的教训:没有政党的组织形式的政治是不讲政治的政治”。[7]

齐泽克的确是个怪才,他居然能把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运用到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分析之中,并且还得出了不少看起来颇有新意的学术观点。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指出,他实际上是无法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基本观点的。齐泽克无法理解马克思基于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而得出的一些重要观点,以至于说出“在剩余价值与剩余快感之间存在着同宗关系:剩余价值是起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肇因,剩余快感是欲望的客观肇因”[2]74这样的话。殊不知,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与齐泽克的剩余快感概念之间,是完全没有同宗关系的。对马克思来说,决不是一般的个人对数量维度上的剩余价值的追求,在推动着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发展。而是反过来,恰恰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产生着剩余价值。也就是说,只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下的个人(即资本家)对这一生产关系条件下的另外一些个人(即雇佣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剥夺与追求,才是构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基本推动力。因此,解读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关键,并不在于一般的个人身上所体现出的对剩余价值量的追求,而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性。马克思的这种基于唯物史观的资本主义分析思路,显然是齐泽克所无法把握住的,因为处于现实历史过程中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毕竟不是能够从精神分析学说的角度来加以准确解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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