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外一篇)

2015-03-18 05:48英布草心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场子拉玛吉姆

英布草心

“初春的太阳真是短暂,它又将走完一天的路程了!可我的宝贝姬石哈……”母克胡戈阿玛抬着她老皱的脸,望着巍巍耸立的布达衣幕山,想说什么,眼泪却最先冲出眼眶来。——她又只能抬起破破烂烂的衣袖一次又一次抹眼泪了。初春的阳光呢,一缕一缕的,从西边巍巍耸立的布达衣幕山顶斜斜地照射下来,打在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打在山路边古老的大磐石上,打在大磐石上坐着的母克胡戈阿玛老皱瘦黑的脸上,凄凄的,给人一种想哭的感觉。

“怎么,又在抹眼泪?……你这个老不死的!”这时,阿里拉以准背着一背小山丘般高大的包谷秸从古老的大磐石下方经过。他抬起头盯了母克胡戈阿玛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姬石哈就是活生生地被你弄到死路上去的。”

“不,不,我的宝贝,我的姬石哈,他总有一天,犹如做梦一般,一睁开眼就眉开眼笑地站在我的面前的。”母克胡戈阿玛抹了几把眼泪,然后停下来说,“拉以啊,姬石哈可是你的独儿子呢?你怎么可以对他不闻不问呢?你的根就是由他往下传的呢。你没了他,就是真正的断子绝孙了,过年过节就不会有人用热菜热汤祭奠你了。”

“我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有一天好好地伺候过我,我死了的话,才不奢望他祭奠不祭奠的呢?再说了,一个死了的人,谁又能知道谁需要什么呢。”阿里拉以说着,背着他的包谷秸一摇一摇地往上去了。太阳呢,捧着一张红彤彤的面孔,渐渐地落下山去。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初春特有的冰冷的山风就轻轻地吹起来了。母克胡戈阿玛还是在古老的磐石上坐着,像一座风雨剥蚀的惨败的雕塑,一动不动。

“姬石哈呀,我的宝贝!那时,你不是很让我长脸的么?”母克胡戈阿玛也许八十多岁了吧,但乍一看去,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她又轻轻地回忆道, “那时,你是洛尔古村庄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小伙子呢,你是洛尔古村庄的骄傲……”母克胡戈阿玛一想起这些,老皱的脸孔便会不自觉地轻轻地抬了起来。她的皮肤虽已老皱,但从高高的鼻梁、凸起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女。

“补沙陆哥哥!补沙陆哥哥!起床没有?起床没有?”五年前一个初春的早晨,冰冻的雨丝夹杂着稀零的雪片,在落光了叶子的李树的枝桠上懒懒散散地行走着。

“啊啵啊啵,原来是母克胡戈阿玛姐姐呀!快进屋坐!快进屋坐!”补沙陆五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一张狭长的脸上写着冷峻。他披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毡子,拉开了院子里破旧的木门。

“补沙陆哥哥,是这样的,我的好孙儿姬石哈……”母克胡戈阿玛跟着补沙陆进了屋刚在火塘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

“哦,知道!知道!你的宝贝孙儿又来信了是不?”补沙陆一边用手折断一根干枯的柴禾准备生火,一边很不耐烦地回答母克胡戈阿玛的话。

“唉,是的。”母克胡戈阿玛叹了一口气,说,“他在信中说,他在学校里生活得很好,就是……”

“就是没有钱了,对不?”母克胡戈阿玛还没把话说完,补沙陆就自作聪明地抢过话头说道。

“唉,是的,是的。”母克胡戈阿玛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哈腰,“因为这样,我才一大早跑到你家来……”

“跑到我家来借钱,对不?”补沙陆又自作聪明地抢过话头说道,“但是,母克胡戈阿玛姐姐呀,你也知道的,这个年代,天上不掉钱,地上不冒钱,我们家哪有什么钱借给你!”

“哪咋办哟?如果借不到钱,我的宝贝孙儿可能就饿肚皮了!”母克胡戈阿玛抱着双腿,把尖长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沉吟道。

“咋办?你不是有一笔父母亲遗留下来的财富么?”补沙陆刨开前晚壅好的火,勾着身子吹起火来。

“嗨!我那点银子,可是早就被我的宝贝孙儿挥霍一空了哟!”母克胡戈阿玛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马上就煮饭了,吃了饭再回去吧?”补沙陆把勾着的身子收回来,向着母克胡戈阿玛说道。

“不了!我还准备去问第二家呢……”母克胡戈阿玛说着,跨过补沙陆家的门槛,走出院子去了。

天色一寸寸黑尽下来了。这时,洛尔古村庄静静悄悄的,横卧在布达衣幕山脚下一片不大的平地上,像一位疲倦至极的庄稼汉,沉默不语。房舍呢,三三两两的,错落有致地布置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也许,他真的是被我宠坏了的!只要他要的,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没有一样不满足他的。”母克胡戈阿玛看着淹没在夜色中的静静悄悄的洛尔古村庄,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这个老不死的,还在大磐石上坐着呀!难道你想坐死在大磐石上么?”母克胡戈阿玛的小孙女儿赌格披着一件半旧的大人上衣,手握一把电池不是很充足的电筒,站在磐石上方坑坑洼洼的小道上,用她父母亲常用的口吻尖酸刻薄地向母克胡戈阿玛喊道,“你还不赶快回去吃饭?你不知道,你的宝贝姬石哈来信了呢。”赌格大概有八九岁的光景,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当然,她能跑来喊奶奶吃饭,说明她对奶奶是关心的。

“什么?有姬石哈的信?”母克胡戈阿玛听说有姬石哈的来信,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真的是我的宝贝来信了么?我的宝贝真的想起我了么?上天啊,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我的宝贝肯定有出息了的。”母克胡戈阿玛提了提破旧不堪了的彝族所的式百褶裙,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的阿达(父亲)说了,这次哥哥姬石哈还真有出息了呢?”赌格调皮地用小石子丢着母克胡戈阿玛,“你的宝贝孙儿这回肯定要给你长脸的了。”

“上天啊,感谢你!我的宝贝孙儿是好样的。上天啊,我以后天天做好事,让你一直保佑我的宝贝孙儿……”母克胡戈阿玛一边跟着小孙女儿颤巍巍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一边声音颤抖着呢喃。

母克胡戈阿玛的宝贝孙儿姬石哈的来信是这样的:

敬爱的奶奶,还有我的家人:

你们好!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吧,很是挂念的。自从我离开了家,就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了!我像一只离群的孤雁,身在异地他乡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可是,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所以,再苦再累也只能忍气吞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多么想念我的奶奶哟!我知道奶奶是最疼爱我的,寄予的希望也是最高的。当然,我也知道,我已经让奶奶失望了。……但是,我的奶奶呀,你要知道,一个人活着,是三浮三沉、三起三落的。现在,我的羽毛渐渐丰满,飞上蓝天展翅翱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那片属于我的天空也正在向我招手的呢!

敬爱的奶奶,还有我的家人,这次给你们写信,主要是我要结婚了。身在异地他乡漂泊的日子,我遇上了心目中永恒美丽的呷莫阿牛,遇上了生命里一生一世牵挂的女人。我要娶她为妻,我要让她给我们家传宗接代。所以,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凑足三千块钱给我寄来。这是关系到我一生的大事,所以,你们务必尽心尽力,把钱一分不少地寄给我。一个月后,我将带着她回家来看望你们!

信不是很长,但意思很是明了。母克胡戈阿玛的宝贝孙儿需要钱了。当然,也只有需要钱的时候,姬石哈才会往家里写信的。然而,这次来信,母克胡戈阿玛一家人都感到高兴。彝族有俗语说:“父欠子,为子娶妻;子欠父,为父尽孝。”阿里拉以喜形于色地摸着下巴说:“我家这个独儿子姬石哈呀,确实也应该娶妻生子了!娶妻的钱嘛,这是我欠他的,我借高利贷也要给他凑够!”

天 黑

“布吉姆!起床没有?快开开院门!”一大清早的,雪花用筛子筛出的面粉般密密麻麻地下个不停。在密密麻麻的雪花中,一位男人的喊声抖颤颤的,从布吉姆家朝南的院门一歪一斜地挤了进来。

“呀!原来是拉玛乡长呀,稀客!稀客!快进屋坐!”布吉姆揉搓着眼角边的眼屎走出屋子拉开了院门的门闩。来人不是别人。来人是布吉姆他们乡的副乡长拉玛长以。

“我们天天见面的,稀啥子客哟!”拉玛长以穿一套浅蓝色的中山服,中山服外套一件厚实的草绿色的军大衣。他不仅手上套有深黑色的毛线手套,连耳朵上也戴得有皮制的灰色毛料耳套。他的老家在里姆美姑,所以,他说话时带有美姑方言。他一边进院子来,一边高兴地向布吉姆说话:“我一大清早跑来打扰你,是有事求于你的。”

“有什么事求不求的哦!”拉玛长以为人正直,在去年布吉姆家大儿子考上大学时,由于学费不够,需要在本地农村信用社贷款,是他帮的大忙。本来,布吉姆也想买几斤酒或提一只鸡去感谢他的,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至今还没有兑现。今天,拉玛长以一大清早的找上门来,且有求于布吉姆,布吉姆的心里面暗暗高兴:“只要我能办的,你说一声就是了!去年我大儿子读大学的事,还没有感谢你哩。”布吉姆说着就把拉玛长以迎进屋子去,找了个矮板凳让他坐在火塘边。然后,布吉姆抱柴禾烧火。

“是这样的,”拉玛长以坐在火塘上方,一边看着布吉姆生火一边说,“前天,我走在路上,一坨鸟屎就‘叭的一声打在我的额头上,让我遭雷打般十分忧闷。后来,我听人说,被鸟屎打在身上是倒大霉的,必须找毕摩(祭司)卜算,然后按毕摩的卜算举行一定的法事活动。我想啊想的,也想不到其他人,就想到你了。我去年好像听你说过,你是毕摩世家出身。”哦!对的。去年布吉姆到本地信用社去贷款那天,他和拉玛长以闲摆,好像就提到过自己的祖辈全是大名鼎鼎的毕摩。唉,真是没想到呵!拉玛长以居然把布吉姆的家世记住了。

布吉姆骨碌碌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睛,想了想,说道:“拉玛乡长呀,你不用担心,我给你翻一翻家传的经书就能知道,无缘无故的,那么一坨鸟屎落在你身上是咋回事的。”布吉姆心里面想,其实所谓的家传经书,也不过是先祖们用有可能的办法对这个世界存在的万物现象作有可能的解释罢了。当然,布吉姆不能把自己心里面所想的一五一十地说给拉玛长以。因为那样的话,拉玛长以肯定对他很失望的。也许,还会存在隐隐的怨恨呢。

“那真是太好了!为了这件事,我忧闷了两天两夜呢!”拉玛长以如布吉姆想象,一下子高兴起来。说来也巧,当布吉姆捧着经书按照拉玛长以说的时间与时辰一页页地翻开时,经书却让人很欣慰地道出了拉玛长以有可能升职当大官。那一刻,可真把拉玛长以高兴坏了。拉玛长以信誓旦旦地说:“布吉姆,你放心,如果我真像你说的升职当了大官,我一定提拔你为你们村的村主任!”

布吉姆为了报答拉玛长以去年大儿子读大学时帮的忙,他专门找了一只三十斤的小猪杀来招待了拉玛长以。半年后,拉玛长以从副乡长升为乡长。

坏事变成好事,拉玛长以从心里面一直感激着布吉姆。

每次,拉玛长以在镇集市上看到布吉姆便十分热情地把布吉姆拉到他居住的乡政府去喝酒吃肉。三个月前,他特意来到布吉姆家,很诚恳地对布吉姆说:“布吉姆,你可是我前程上的恩人哩!我今天到你这里来,主要是想给你说,再过三个月就重新选村主任了,现在的村主任可不像过去的村主任,待遇好着哩。我已经把你列为村主任候选人了,所以,上面该打点的,你要打点打点;下面要拉拢的,你也要拉拢拉拢。”

布吉姆心里面想,我一个在大场合上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脸红耳赤的人,哪是什么当村主任的料?!但是,他又想,人家那么远的来,且带着一番好意,所以点头哈腰地说:“一定!一定!下面的拉拢就交给我好了!只是上面的打点……”拉玛长以拍了拍胸脯,“上面的打点嘛,我给你安排,到时候你准备点‘子弹就是了。”

布吉姆很感激地点着头,然后一愣:“拉玛乡长,你说的‘子弹不会真的是……”拉玛长以咧嘴大笑,“现在我们说的子弹呀,可不是过去装在枪里面打敌人的那种子弹,而是……”拉玛长以很随意地给布吉姆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

“呵呵!原来这个就是现在的子弹呀?晓得晓得……”布吉姆嘴巴里这样说,心里面却嘀咕不停,“这不就是买官卖官吗?这样子选上一个村主任,又有什么意思呢?”

拉玛长以到布吉姆家来的这天,布吉姆的老婆倒是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大方。她一个人跑到里拉村子去找了只七十多斤重的绵羊招待了拉玛长以。她毫不掩饰地对拉玛长以说:“拉玛乡长呀,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你必须骑在别人的头上,把别人管制住了,自己才什么都有。”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离选举村主任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布吉姆按照拉玛长以的意思,与老婆一起拉拢了本村六七十户人。因为平时为人善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村里或让村里的人看不起的事,所以,村里的人都愿意在选举时选布吉姆。

在一个星期前吧,拉玛长以给布吉姆捎来口信,叫布吉姆跟着他到县城里去办点小事。布吉姆知道办的是什么小事,所以,借了一千多块钱的高利贷,跟着去了。

布吉姆和拉玛长以来到县城。拉玛长以让布吉姆先找个宾馆住好,然后,就去预约将到他们那里来监督和主持村换届选举工作的县领导。

布吉姆住在宾馆里,有点度日如年。他在宾馆里等了整整两天,才好不容易等来拉玛长以和将到他们那里来监督和主持村换届选举的一位县领导。

拉玛长以给布吉姆介绍说,此人姓古,是县上的一位副县长。

布吉姆看到他大腹便便矮胖矮胖的,穿一套普通的蓝色西服,似乎也没有什么官相。当然,人不可貌相。布吉姆看到拉玛长以对姓古的副县长一直摇着,一副无比讨好的模样。拉玛长以向古副县长介绍布吉姆:“这个,就是这次你要去监督和主持的那个村的村主任候选人,为人很朴实的。”

布吉姆不失时机:“是啊是啊,这次换届选举,你可要多多关照!”

“没问题没问题!”姓古的副县长没有想象中那么摆官架子,很客气。他很有人情味地说,“拉玛长以带来的人,我肯定是要优先考虑的。”

……

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说是吃了一顿便饭,却足足花了八百多块钱。布吉姆心中的那个痛啊,真是无以言表!第二天,拉玛长以对布吉姆说:“你还需请古县长耍一次,把事情直接搞定。”布吉姆心里面想,不请嘛,已经请了人家了。既然请了,那么,我就不能半途而废,半打点不打点的回家去。布吉姆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他们耍的是歌舞厅。唉,心里想想都让人羞愧!在拉玛长以的安排下,他们三个人一人搂着一个身材高挑、面容亮丽的三陪小姐,在歌舞厅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唱完歌,跳完舞,拉玛长以和姓古的副县长就各人搂着一个小姐去开房间了。留下孤孤单单的布吉姆,站在歌舞厅的柜台前,摸尽身上所有的钱也无法了结歌舞厅里的账。

最后,布吉姆打电话向一个在县城打工的家乡人求救,才终于走脱。

现在好了!一切都搞定了!布吉姆的心里面热乎乎的。布吉姆的先祖当过土司,却也没有哪个当过什么村主任。布吉姆若真像拉玛长以说的那样,很顺利地选上村主任的话,那么,也可以算是光宗耀祖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布吉姆有一种幻觉,似乎,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幸福的大道上。他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甜蜜微笑。

在幸福与甜蜜相加的等待中,公鸡终于叫上了九遍,天也一寸一寸发亮了。布吉姆赶紧舀了一瓢清水洗了把脸,换上了一套干净朴实的中山装,然后,找了块巴掌大的小镜子很认真地看起自己的形象来:一张圆形的脸蛋,白里透红的。一双闪亮迷人的眼睛背后隐藏着梦一样的智慧,很是深不可测。一根坚挺的鼻梁骨,让尖尖的鼻翼十分精致。两张薄薄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很是健康的。他想,现在,镜子里面这个很不一般的人马上就要当上村主任了!他有一种自己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感觉。由于激动,他连早饭也没吃,就到这次换届选举的举行地——村子中央的集体大场子上去了。

布吉姆应该早早地去,因为,今天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他是主角。

布吉姆没有走到集体大场子上,就先听到了大场子上人们闹哄哄的声音。难道他们比我这个铁定的主角还积极?布吉姆心里面想道。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村委会主任在一个多星期前就属于了我么?他从心里面暗暗好笑!虽然除布吉姆之外,还有两个村主任候选人,但是,布吉姆从拉玛长以的口吻中知道,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他的配角。

布吉姆激动地想着这些,慢悠悠地来到集体大场子的边上。

“布吉姆,你终于来了呀!我们可差不多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哩!”大场子已经坐满了布吉姆他们村子里的人。在大场子的另一边,坐着布吉姆的昔日好友阿拉热。他看见布吉姆到了大场子边上,便很高兴地招呼布吉姆。布吉姆看见他手上捏着一张面值二十元的新版人民币。

“你们这么早的跑到这里来干啥哟?”布吉姆从场子边上绕过去,坐在阿拉热旁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我这个村主任候选人都不慌不忙的哩,你们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么?”

“呵呵!你还不急?你看看,这是什么?!”阿拉热把手上的二十元人民币“哗啦啦”地甩给布吉姆看,“这可是今天村主任选举选票的单张价格起价呢?”

布吉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哈哈!你还真会开玩笑?选票也需要买的么?再说了,你们不是说了要选我的么?”

“选你?……选你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得出得起这个啊!”阿拉热又一次把二十元人民币“哗啦啦”地甩给布吉姆看。然后,他小声地对布吉姆说,“就算我可以不要这选票的钱选了你,但你的选票也不可能比他的多。”布吉姆顺着阿拉热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满脸堆笑的氏余青。他正坐在大场子的中央,正不可一世地与周围坐着的村民们高谈阔论。他还没有选上村主任,就已经大谈特谈村主任的工作应该怎么开展了。布吉姆知道,他其实连候选人都不是。

“氏余青给你们二十,我这里干脆给你们三十,看你们选我还是选他?”这时,从大场子的下方站起一个人来,用左手掌“嘭嘭嘭”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地说道。他不是别人。他是这次村委换届选举的村主任候选人之一——玛虎丰。他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便继续说道,“钱嘛,是纸嘛,氏余青都给得起的,我还给不起吗?”

村民们也还真是见钱眼开:“你能给三十,我们肯定选你!三十大于二十,这傻子哑巴都懂得。”

看到这种架式,氏余青自然也不甘示弱。他从场子中央站起来,两手插腰,气势汹汹地说:“玛虎丰你给我比富是不是?这个村主任我还真当定了哩!你以为你的这个村主任候选人资格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吗?是你叫你的老婆去走访了拉玛乡长,陪睡了一晚上,才得到的这个村主任候选人的哩。”不知为什么,布吉姆也站起来了,从场子的另一边。啊!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都看出来了,今天的村主任换届选举,肯定要出什么事了!

“你……你说啥?你的老婆才卖身哩。你……你……”玛虎丰气得脸皮子都发乌了。

“你两个坐下来慢慢说,不要激动,也不要互相人身攻击!”村民们好心地劝解。然而,玛虎丰和氏余青是那种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说的人么?县里面派来监督和主持选举工作的人员还没有到来,乡里面派来的分管领导也还没有到来,他们两个就你揭我的短,我骂你的娘的,被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架回家去了。

布吉姆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面渐渐地放松了些。他想,真是上天保佑,两个虎虎生威的竞争对手,就这样自己消失了。布吉姆从场子的边上坐了下来。其他所有在场上的人,也从自己站着的场子的各个地方坐了下来。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天空捧着一张苦楚的脸,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布吉姆和村民们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已经到了吃上午饭的时间了,但似乎也没看到什么人说肚子!仿佛,除了布吉姆,其他所有的人都吃了早饭了般。

布吉姆的肚子呢,也他妈的不争气!他坐在阿拉热旁边,——阿拉热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

布吉姆问阿拉热:“你吃早饭了吗?”阿拉热摇了摇头,“这么早的,哪个会吃什么早饭哦?”

“那么,我们干脆回家去先吃了饭再来吧?”布吉姆说。然后,他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不了!你没看到在场上的人,没有一个要回家去吃了饭再来的意思么?”阿拉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周围坐着的村民们的脸,很冷静地说。

布吉姆从心里面感到好笑!这些村民也真他妈的过于认真了。

“我先回家吃饭去了,上面派来主持选举工作的,可能也是吃了饭再来的。”布吉姆离开了集体大场子。

布吉姆发现,当他离开集体大场子时,所有在场子里坐着的人,都抬起头来用奇奇怪怪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布吉姆离开大场子回家去吃饭,是一件让人奇奇怪怪的事情。

从布吉姆家到集体大场子,其实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布吉姆在家里面吃了一碗蛋炒饭,牛饮水般饮了一木瓢水,抽了一袋烟,然后回到集体大场子。这中间的时间,布吉姆差不多用了一个钟头。然而,就在这一个钟头里,集体大场子上发生了许许多多在村民们的意料之中而出于布吉姆的意料之外的事。

先前,为了争选票而撕破脸皮互相揭短揭私的氏余青和玛虎丰又回到集体大场子上来,对于选票的单张价格出得一个比一个高。然后,玛虎丰的老婆就提了一瓶敌敌畏来到大场子中间,又哭又闹地要死给氏余青。氏余青、玛虎丰和玛虎丰的老婆被劝回去没有好久,上面派来主持和监督这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的古副县长和拉玛长以才到。古副县长讲了村委会换届选举的重要性。拉玛长以讲了选举的制度和选民的权力。然后,陪同过来的几个工作人员就开始分发选票了。这时,布吉姆吃了饭慢正悠悠地到来。

布吉姆看到古副县长和拉玛长以,从心里面暗暗高兴。古副县长和拉玛长以都是布吉姆的人,组织那么多村民在这里进行选举,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改变不了大局的。

这样想着,布吉姆拿到了一张选票。他左看右看,不知道该选谁,所以,干脆就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当选村主任应该是再保险不过的。

村民们填选票用了一个多小时,陪同来的工作人员们收选票用了三十分钟。最漫长的时光,莫过于唱选票和记选票。记选票时,陪同前来的工作人员们采用的办法是再简单不过的在候选人员的名单下面写“正”字的笔画。最后数谁的“正”字多,笔画多,谁就是当选的村主任。布吉姆一开始唱票就得到了一张选票,这使他激动得从人群中间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站起来了。

然而,除了开头这一张,从头至尾布吉姆再没有得到第二张选票。这使一直站着的布吉姆越来越不自然。“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那么多村民,就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我这边么?”这时,天色似乎慢慢黑下来了!布吉姆站在那里,似乎是被雷电打着了般,僵硬地杵在那里,不知是尴尬,还是羞耻?!不知该哭泣,还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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