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亮

2015-03-18 05:52曹茂海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姨父王冠梅子

曹茂海

今天星期五,天气晴好,我计划双休日带着一家人去月亮山旅游。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要我回一趟老家。

对于母亲的指令,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的。母亲六十岁时,我写过一篇散文《一根扁担》。她用那根由青而黄、由黄而红的扁担,挑起了咱家的重担和希望。

于是,我跟编辑部主任请假:我要回一趟老家,母亲病重。

说“母亲病重”是一句谎话,是为了让主任即时准假。主任很快准假,并从口袋中掏出四百元钱交给我:我有事一时走不开,请代我向母亲老人家问好。我很尴尬。

母亲叫我回家是说姨妈到家来了,有要事找我帮忙。

我想起来了。春节我去姨妈家拜年,姨妈跟我说过,表弟媳开办了一个健身房,一般是双休日上班。表弟媳是省体校毕业,学的是体育舞蹈专业,很想找一所私立学校教书,我当即答应。事过数月,我早已忘却。

姨妈是十九岁嫁给在阳新船码头做苦工的姨父的,开始死活不嫁,被一伙人抬上轿之后便依了,后来生下了两个表弟,日子过得还算周全。

我一直觉得奇怪,怎么母亲长得跟姨妈特别像,年龄越大,长相越像。母亲是两岁被抱到外婆家做童养媳的,因为与舅舅年龄相差太大,母亲十九岁嫁到我家。我问姨妈,你跟我娘非一母所生,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姨妈说,同个奶头长大的当然像。

开车回到家里,我傻了眼:堂前竟然坐着我十七年未见过的小姨妈。

小姨妈叫梅子,大我一岁。我们一起在曹家堍中学读过书。我读高一,她读初三。冬天,大家都端着饭盒站在太阳底下吃饭。几百号人中,我能一眼望见梅子,她也一边吃饭一边望着我笑。有一回,梅子来到我跟前,往我的饭盒里夹放一小块肥肉,然后转身走了。

初中刚毕业,梅子就嫁到王家庄,生了孩子。后来听母亲说,她得了病,再后来失踪了,许是死了。

眼前的梅子胖得快赶上沈殿霞了。她戴着墨镜,穿着很时尚,衣服看似名牌却是十足的仿制品;她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那双黑亮黑亮的皮鞋很惹眼。

小姨妈,你还活着?我说。

你们都认为我死了?说话时,她淡淡一笑。

梅子说话,既不像大冶话,也不是安徽话,是那种半真半假的普通话。

十七年前,母亲对我说,你小姨妈跑了。

父亲、母亲、姨父、姨妈四人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寻找,前后三个月,找遍方圆数百里的村庄,没见小姨妈的踪影。母亲和姨妈哭得很伤心。

母亲抱到外婆家,有两个弟弟,两年妹妹。她最疼爱的是活泼可爱的梅子。母亲长梅子二十岁,可以说,梅子是母亲抱着、背着长大的。

梅子是得歪了病,母亲说。

许是死了,姨妈说。

姨妈住在阳新县城,离我家五六十公里。每月要来我家两三次,问小姨妈回来没有。每次来,母亲和姨妈都要一起去小姨妈家王家庄看看。每次都是盼望而来、失望而归。

母亲和姨妈最后一次去王家庄是一年后的事情。梅子仍然不在家,母亲和姨妈泪眼汪汪。姨父乳名叫三狗,他抱着一岁多的哭叫着的小儿子,哭成了泪人。

两个姐姐日后不要再来了,三狗说。

妹夫别哭……只是可怜了几个孩子,母亲说。

孩子可怜,妹夫也可怜,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告诉我,梅子这次回来是要办一个身份证,可派出所没有她的户口,办不了。母亲要我想办法。

三狗那儿应该有梅子的户口本,姨妈说。

母亲把王家庄村委会的证明交给我。剩下的事情就由你去办了,母亲说。

我去了龙山乡派出所。李所长曾经是我学生的家长。我原来在龙山中学教过书,做过李所长孩子的班主任。凭着这层关系,补办个户口应该没有问题。

李所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也许与职业有关,平时总是板着脸孔,见我来了却笑脸相迎。让座,倒茶,递烟。

我递上村委会的证明,并说明了来意。

十七年了,李所长说,第四次、第五次人口普查都不会有梅子的名字登记,补登一个户口非得补齐必要的手续。

要哪些手续?我问。

李所长没有直接回答,却问:梅子的丈夫在吗?

在,叫王三狗,他们还有三个儿子。

让三狗找找原来的户口簿,如果在,就好办。

如果不在,怎么办?

你让他先找找。

我从派出所出来,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虽是初秋,却有几份凉意。

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我问母亲:娘,怎么不做饭?

梅子现在的男人在镇上,母亲说。

我一愣,但转念一想:十七年失联,梅子应该有个男人。于是我请母亲、姨妈和梅子上车又去了镇上。

梅子男人乳名叫苦瓜,看上去有六十来岁,黑瘦黑瘦的脸,背有点弯。起初,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叫姨父,不妥,我的姨父三狗还在,但苦瓜的确是梅子的男人。

我伸出手直接对苦瓜说:你好,我是梅子的外甥海子。

苦瓜伸出一双手,望着我,苦笑。

苦瓜说:十五年前,是一个雨天,梅子蹲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树下,全身透湿,浑身直打哆嗦。我把她请到家中,换身衣服,那身衣服是我从邻居家中借来的。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梅子。问她是哪里人,她摇头。问她到安微来做什么,她仍然摇头。

苦瓜还说:我家穷,脚又有点跛,四十岁了还娶不起媳妇。邻居劝我,帮助我,我便娶梅子做了媳妇。

是十五年前?应该是十七年,那还有两年梅子在哪里?我问梅子,梅子说不知道。

梅子到底如何来到几百公里之外的陈家庄的,的确是个迷。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得了精神病,每当油菜花开的时候,她便发了病,到哪里坐车她都不给钱,吃饭也不给钱。人去主人安,有时餐馆老板还要塞给她一两个馒头,让她快快走开。

我要感谢苦瓜,不然梅子真的死了。

梅子的男人苦瓜一直在外面打工,打工挣回来的钱全交给梅子。梅子因为没有户口,就没有身份证,就在银行立不了帐户,所以她这次回来一定要办一个身份证。

苦瓜这两年在黄石打工。一听说到黄石,梅子眼睛一亮。于是她跟苦瓜说,我要到你打工的地方看看。因为回了黄石,梅子才回到了大冶,才回到了龙山乡。

晚上我们一起在镇上吃饭。我要了一瓶苦荞酒,苦瓜不喝酒,梅子要喝,我给梅子斟了半杯。梅子说,我可以喝一杯。吃完饭,梅子一定要埋单。我说,小姨妈从安徽回来,外甥埋单。

第二天,我跟母亲一起去看姨父三狗,姨妈坚持也要去。

去了王家庄,三狗不在。

在王家庄,我见到了王家庄的村长王冠。王冠跟我很熟。有一年,因为计划生育的事情,一位妇女到王冠家中放泼,还抓破了王冠的脸。王冠失态,将泼妇推倒。泼妇村前村后哭喊着王冠打人。泼妇的男人回来与王冠打了一架。这事被《黄石日报》记者知道了,记者写好了稿子准备报道。王冠找到我说,不能影响王家庄的最美乡村形象,我找新闻部主任求情,最后才将稿子撤了下来。

王冠说:三狗得了一种怪病,可能是这年把的事了。等他走了,叫梅子回来,儿子还是要认娘的。

我知道三狗在哪里,娘说。

在哪里?我追问。

肯定在坑头张寡妇那里,姨妈说。

曾听母亲说过,梅子走后,三个孩子都没有长大,第三年三狗跟坑头那个张寡妇生活在一起。张寡妇二十几岁死了男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在王家庄。孩子们长大后,张寡妇在坑头开了一家杂货铺,三狗在龙山乡用摩托车送客,还时常去杂货铺帮忙。

杂货铺后面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三狗姨父在,连声喊“姐”,也跟我握手。

三狗看上去比苦瓜还老,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三狗了。二十年前的三狗,眉目清秀,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谈到梅子,现在还活着的梅子,他十分意外,也很忧郁。

我跟三狗姨夫说到户口和苦瓜的事情。

户口本肯定找不到,三狗说,我也不会去派出所给梅子办理任何手续。

不管怎么样,梅子是三个孩子的娘啊,母亲说。

姨妈心肠软些,她听王冠说三狗得了什么病,想留梅子在家:三狗,如果你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留梅子在家,要不要户口没关系。梅子的病现在好了,留在家中也好照顾你。

张寡妇给我们倒茶,听到姨妈说这话,望了姨妈一眼。

她生了孩子不假,但没养孩子,孩子们会认她这个娘吗?三狗说。

你还是出面跑跑路,把好事办好,张寡妇对着三狗说。

三狗不语。

妹夫,梅子得歪了病,你不能怪梅子,母亲说。

三狗说:梅子走的时候,细仔只有一岁多。我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容易吗?

姨父,十七年了,梅子姨妈有病,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我说。

三狗低下头,用那双又粗又糙的手擦着眼泪。

当天下午,三狗决定跟着我们一起,去我家看看梅子。

梅子看着老态龙钟的三狗,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三狗,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然后是大声地哭叫。

肥胖的梅子让倒在地上的三狗目瞪口呆。

我的三个儿子都怎么样了?是不是都搞成你这个样子?梅子大声吼叫。

三狗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尘:老大老二已经结婚,老大还添了孙子。孩子和儿媳妇都外出打工去了。

三狗,要不是你打我、逼我,我会得病吗?我,还有你,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三狗不语。

原来,三狗与梅子的苦难命运与一条狗有关。

十八年前,梅子生下第三个孩子不到半岁。三狗的哥哥二狗家的一条黑狗跑到三狗的家中来,将餐桌上一斤礼掉拖下来吃了一半。梅子高高地举起扁担向黑狗砸去,黑狗被打折了一条腿。

二狗的老婆素来与梅子不和,拿着一把锄头冲到梅子家,先是一阵恶吵:

你这倒霉婆娘,有本事跟老娘架式,何必要拿一条狗出气。

你这没良心的婆娘,你的宝贝狗儿吃了我家的肉,我不打死它算是便宜了你。

你的心比狗还狠!

你的心比黑狗还黑!

……

骂到伤心处,便打了起来。

二狗的老婆砸了梅子的餐桌。梅子跑到二狗家砸了那口大水缸。

三狗回来后,拳打脚踢,梅子遍体鳞伤,昏倒在地。

梅子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良心比黑狗还黑”。

出院后,三狗是用摩托车带梅子回家的。回到家中,三狗子到厨房做饭,等到吃饭的时候,梅子不见了。

半年后,三狗在阳新某个山村找回了梅子。

关于梅子的去留,我不好表态。母亲和姨妈执意要她留下。

梅子老了,在家中有孩子照顾。母亲说。

苦瓜走了,梅子在安微就苦了,要是再有个什么病痛,只有等死,死了也没有人管,姨妈说。

留下来吧。三狗轻轻地走到梅子的面前说。

三狗要留下她,是梅子没有想到的。梅子到我家之前,她偷偷去了一趟王家庄,想看看三个儿子。她戴着墨镜,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行走,没有人认识她,她也没有看到儿子。那幢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十分破旧,在梅子的眼中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她喜欢安徽宿松的房子,尤其是房屋旁边的那棵樟树。

梅子摘下眼镜:你只把户口本给我!

关于户口的事,我再一次找到派出所李所长。

补上户口是要市公安局局长批准的,如果三狗不到场,很难办。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是有一个办法。

我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报社,找《东楚晚报》首席记者乔真。乔真是从大山里走出的一个女人,没有上过大学,父母双亡,因为会写文章,到报社当了记者。

乔真听我讲完梅子的故事后,当即写了一篇《失联十七年的病女如何办理身份证》的文章,第二天见报。公安局长读到文章,当即批示:请曹副局长迅速前往龙山乡派出所协助办理户口补登手续。

第二天,梅子去派出所照了相。

梅子跟苦瓜回安徽之前,提出要跟两位姐姐照张合影。照片是我用手机拍照的。梅子站在中间,母亲站在左边,姨妈站在右边。她们形成的那条线,像月芽儿。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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