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清丽”看刘勰对作品形式美的提升

2015-03-20 02:44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刘勰

汪 泽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文心雕龙》集中体现出一种尚清的审美倾向,在曹丕“诗赋欲丽”、陆机“缘情绮靡”“清丽芊眠”及陆云“清省”等理论言说的基础上,刘勰将“清丽”的理想审美风格广泛施用于批评体系中。一定意义上,“清丽”美学观体现出刘勰对文学作品感官形式美的理解和追求。

何庄女士在《清美意象生成的文化原型分析》中指出,尚清观念的形成与中国古代农业生产方式及自然崇拜密切相关,“清”的哲学源流可上溯至先秦老庄哲学对“道”的阐示[1]。

“道可道,非常道。”[2]73“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226道家世界观具有浓重的虚无色彩,其澄明特质常以水为喻:“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2]102“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3]299“道”的境界如水一般澄洁纯净,而水之澄净正是“清”的本义。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将“清”释为“澄水之貌”。

“道”之美自然天成,拒绝人为雕饰,它清淡如水,亦澄明如水,如《老子》所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2]205。庄子则更鲜明地述及清淡朴素之道的美学内涵:“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3]394;“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3]337。为后世文艺追求自然本色的美学标准导其先路。

魏晋玄学发展了老庄哲学的有无之辩及自然主义美学,认为天地万物以无为本,“大美配天而华不作”[4],为文艺作品注入一种简约超澹之美。谈玄风气进一步促成了创作与批评领域的尚清审美取向。

儒家学说对于尚清文化的生成与延续亦有沾溉作用。道家、玄学之“清”在与自然的深度融合中形成,而儒家之“清”则源于对情感的人为节制。《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5]崇尚中庸的人生哲学映射于文艺领域,形成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与清和含蓄的美学理想。作为儒家五经之一的《周易》称“白贲无咎”[6]209,以清素无色为美,也体现出尚清的审美趣味。

《文心雕龙》以孔孟之道为指导的同时调和了释道思想因子。《原道》所探讨的美之本原,既存在于老庄的自然天道,又有佛教神理的成分,最终归结于儒家的经国济世之道。刘勰站在征圣宗经立场上阐述自己的文学观,将“清”这一富于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美学概念贯穿全书。《文心雕龙》中“清”字出现47次,明显涉及文学创作或评论的,约有40处。其中一少部分针对创作者的才志气韵或心理状况而言:

嵇志清峻[7]49。(《明诗》)

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7]456。(《养气》)

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7]479。(《时序》)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7]504。(《才略》)

皮元规才华清英[7]526。(《程器》)

以“清”描述精神风貌发端于魏晋人物品藻。但刘勰笔下的“清峻”“清绮”“清英”侧重于将不同作者的才识品质与其作品风格相联系,“清和其心”也针对创作心态,体现出品貌之“清”到文章之“清”的转变。“清”在《文心雕龙》中更广泛地用于作品评价:

风清而不杂[7]19。(《宗经》)

张衡怨篇,清典可味。

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7]49。

茂先凝其清[7]50。(《明诗》)

原无颂惟典雅,辞必清铄[7]96。(《颂赞》)

张载剑阁,其才清采[7]117。(《铭箴》)

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乎众碑,莫非清允……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7]128。(《诔碑》)

贾谊……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7]139。(《哀吊》)

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7]148。(《杂文》)

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7]215。(《诏策》)

陈思之表……辞清而志显。

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7]244。(《章表》)

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7]252。(《奏启》)

原笺记之为式……清美以惠其才[7]278。(《书记》)

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7]309。(《体性》)

风清骨峻,篇体光华[7]321。(《风骨》)

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7]339。(《定势》)

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7]356。(《熔裁》)

诗人综韵,率多清切[7]365。(《声律》)

句之清英,字不妄也[7]375。(《章句》)

稷下扇其清风[7]476。

结藻清英,流韵绮靡[7]478。(《时序》)

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7]502!

王命清辩,新序该练[7]503。

乐府清越,典论辩要。

张华短章,奕奕清畅。

曹摅清靡于长篇[7]504。

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7]505。(《才略》)

“清丽”及与之近似的“清采”“清美”“清靡”,不仅是赋、颂、歌、诗的理想审美风格,也被广泛施用于哀、吊、章、表、铭、箴、书、记等实用文类的批评实践中。而“清”作为独立概念具有更大的普适性,其本旨为澄明洁净,和其他词语结合又可衍生出多种意义,“清丽”“清畅”“清要”概括出不同文章的体貌风格,“清切”“清英”“清通”又体现出对音节、辞汇、语法等各组成因素的要求,“风清”更涉及到作品内容形式的多个方面。可见《文心雕龙》中,“清”作为重要的理论批评范畴已显现出成熟面貌。

甲骨文、金文的“丽”字,是一只鹿的形象,突出两角的对称。《周易》称:“离者,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地,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6]280“丽”指附丽、附着;同时离卦卦象为火,火的明亮鲜艳或可给人美丽的印象,宗白华先生指出离卦显示了“附丽和美丽的统一”[8]79。《周礼》云:“丽马一圉,八丽一师。”[9]郑玄注《礼》,认为“丽”有“耦”之义,此种意义上“丽”又写作“俪”。宗白华如是解释:“丽者并也。丽加人旁,成俪,即并偶的意思。即两个鹿并排在山中跑,这是美的景象。在艺术中……形象对比、色彩的对称等,都是并俪之美。”[8]80

综上,“丽”字从诞生之初即具有艳丽夺目之意,同时与整齐对称的事物相联系,“丽”的含义从色泽、形状、布局中生发出来,属于事物的外在形式,侧重直接的视觉体验。而另一方面,“丽”作为装饰需要附着于其他实体之上,似体现出先民对文与质、华与实关系的最早理解。

《文心雕龙》中“丽”出现60余次,超过了“清”的应用频率。同时,刘勰运用到许多与“丽”意义相近或相关的词语,如“华”“艳”“采”“靡”“美”“绮”“文”“章”“藻”“赡”“缛”“秀”等等,虽侧重点不同,但作为对“人文”的具象化表达,都涉及到文章的艺术形式美问题。而《文心雕龙》中的“丽”含义又十分丰富,根源于上文所提及的几种内涵,可作如是列举:其一,表现作品文辞、风格华美;其二,创作主体文才华丽;其三,同“俪”,针对文章的骈俪对仗问题;其四,动词,“附着”“系”之意。

三、四点皆非本文重点讨论的内容;第二点涉及颇少,最有代表性的出现在《乐府》篇:“魏之三祖,气爽才丽”[7]65。

对文学作品文辞体貌的审美规定,构成了“丽”在《文心雕龙》中的基本含义。然而就这一点来看,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作者或持肯定态度,或颇有微词。更多时候,文章的辞采、风格之“丽”是作为正面例证提出的:

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7]12。(《征圣》)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

枚贾追风以入丽……衣被词人,非一代也[7]36。(《辨骚》)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7]49。

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景阳振其丽[7]50。(《明诗》)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

丽词雅义,符采相胜。

风归丽则,辞剪美稗[7]81。(《诠赋》)

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7]105。(《祝盟》)

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7]148。(《杂文》)

十志该富,赞序弘丽[7]170。(《史传》)

淮南泛采而文丽[7]189。(《诸子》)

公幹笺记,丽而规益[7]278。(《书记》)

商周篇什,丽于夏年。

雅丽黼黻,淫巧朱紫[7]309。(《体性》)

商周丽而雅[7]330。(《通变》)

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7]339。(《定势》)

诗人丽则而约言[7]493。(《物色》)

李斯自奏丽而动。

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7]502。

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7]504。(《才略》)

魏晋时期,伴随着士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个体生存价值的追寻,文艺审美向超功利化的方向迈进;文学逐渐摆脱经学礼教的束缚,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齐梁之际,思想的进一步解放和文学观念的发展,使时人对艺术形式美的追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尚丽追奇、刻意为文成为时代风尚——“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7]330,“近代辞人,率好诡巧”[7]340。《文心雕龙》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系统理论著作,其创作不可脱离文学自觉的时代氛围。

《原道》称“文之为德者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7]1天地动植之文应自然而生,文章之缛采丽辞却需要人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对于骚、赋、诗、歌等纯文学作品而言,组织华丽、辞藻丰赡是刘勰所赞同的,《辨骚》 《明诗》 《乐府》《诠赋》 《才略》诸篇“丽”字出现频率极高。其他文体,包括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等有韵之文,以及史传、诸子、论、说等无韵之笔,虽应实用而作,也不同程度地具有文学审美价值。

同时,除与“清”组合外,“丽”在很多情况下与“雅”联用。“雅丽”是刘勰对一切文体最高审美理想的集中概括。在中国美学史上,雅俗之辨的侧重点不尽相同,具体到《文心雕龙》语义范畴中,“雅”之趣味判定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不仅考虑到文章艺术风格,更大程度上也反映出儒家礼制与伦理道德对文学思想内涵的要求。以征圣、宗经为基础,“雅丽”体现出文艺审美与政教功利的高度统一。

“雅”的诗教观也从中正和谐出发,要求丽而有则。过分追求文章感官形式的华美,铺排渲染、夸饰词藻而无节制,即是“淫丽”: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巧谈,实始淫丽[7]81。(《诠赋》)

为文者淫丽而烦滥[7]347。(《情采》)

辞人丽淫而繁句也[7]494。(《物色》)

如果仅从艺术审美角度出发,注重文饰而忽略应用价值,则更不可取: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7]138。(《哀吊》)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7]148。(《杂文》)

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于理,乃治体乖也[7]215。(《诏策》)

故称“封禅丽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7]236。(《封禅》)

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7]267。(《议对》)

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7]503!(《才略》)

刘勰在《体性》中列举了文章风格的八种基本类型: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丽”之风格分化为“壮丽”与“轻靡”,二者的乖违在《情采》中衍生成两种创作范式的对立。“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7]308“壮丽”首先要议论高超、见解宏伟,而后方谈到辞藻华丽,体现出“为情而造文”[7]347的要求,被刘勰充分肯定。“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7]308,即文意肤浅、植根不深。文辞浮华,取悦于“俗”的需要,显然是在“心非郁陶”的情况下“苟驰夸饰”,“为文而造情”[7]347。同时,“靡”有过度之意,不符合宗经的中和节制原则,带有淫丽意味。

值得一提的是,刘勰反对淫靡文风,并非出于对文章之“丽”本身意义的否定。面对齐梁之际“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7]534的文坛状况,他没有随波逐流,追求极端的形式主义;也不曾矫枉过正,陷入裴子野雕虫论式的偏执守旧。刘勰理性认识到“时运交移,质文代变”[7]476的客观规律,也将儒家思想崇尚中庸和谐的精神贯穿于批评体系中。所谓“言以文远”,他既承认“联辞结采”[7]347赋予作品的艺术特质与美学价值,又意识到了“采滥辞诡”[7]347对文章内容及形式的不良影响。文丽而不淫、衔华而佩实的创作准则不仅仅是维护儒家诗教的需要,更体现出对文学本质特征的深刻认识。

《文心雕龙》中“清丽”一词用于多种文体的理想风貌描绘,其中以五言诗最具代表性。对此,罗宗强先生曾作出评价:“如果从儒家的正统的角度考察,这实在是非常大胆的提法。清丽不是汉前论诗的标准。儒家论诗,标准是兴讽怨刺,都是指功用而言的。”[10]但“清丽”作为文学自觉的体现,也没有完全背离诗教纲领,其所强调的清隽含蓄、丽而有则,符合儒家文化崇尚和雅的美学传统;“风清而不杂”“文丽而不淫”[7]19,皆是在经典熏陶下形成的创作准则。结合上文,“丽”主要作为形式美的概括,而“清”则涵盖了作品语言、结构、风格、题材、思想等多方面的要求。刘勰以“清”限制并充实“丽”,是在“宗经”的终极标准下对作品形式美的提升。

(一)形式之“清”对“丽”的限制

蒋寅先生指出,“清”在中国传统诗学体系中“既是构成性的概念,与诗的本质论、创作论相关;又是审美性的概念,与诗的风格论、鉴赏论相联系”[11]。首先,“清”于作品的外在风貌上体现为清省简约之美,所谓“体约而不芜”[7]19。本文第一部分所列举的“清”之派生词或多或少都带有清新自然、和雅简洁之意:音韵清朗简切而和谐上口,字词洗炼扼要而经得住推敲,语句清锐卓发而不繁冗,篇章结构明洁而无瑕疵。简而言之,形式之“清”的显要特点即是逻辑清晰严整,措辞清要精约,意义清畅显达。

这与“丽”的骈丽多姿、穷极声貌、流光溢彩之美迥异。但正因如此,将不同风格融为一体,以简切凝炼约束繁缛堆砌,以明净素洁冲淡淫艳秾华,以清通晓畅代替密丽艰深,以平宁含蓄矫正瑰奇浮夸,“丽”之铅华经过“清”的洗涤与净化,错彩镂金的夸饰雕琢升华为芙蓉初发般的灵隽秀逸。这种绚中有素、自然可爱之美,无疑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清”之澄澈灵虚又为“丽”注入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使其具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发效果。

有了“清”的节制,“丽”的华彩被满足在作品“自然而然”的限度内,不会因辞采藻饰的泛滥遮盖内容表达,“言隐于荣华”之弊被消除了,文章方能以优美自然的形式传达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以清明有序的逻辑组织辞藻,避免作品出现“瘠义肥辞、繁杂失统”的“无骨之征”[7]321,亦使文章条理清晰、统序严谨。刘勰高度评价王粲诗文,谓“仲宣靡密,发篇必遒”[7]81,且“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7]504。其《登楼赋》作为抒情小赋,文辞清拔省净、丽而有则,同时结构缜密、条理井然,将生动的景物描写与真挚的情感抒发深度结合,弥补了汉赋铺张扬厉、华丽失情的缺陷,无愧为建安文学的最高成就。

同时,“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7]346,文学创作不是纯理性的认识过程,过分尚清必然导致情感弱化、境界狭隘以及整体色调的枯淡冷峭。风骨乏采之作,如鸷集翰林、鹰隼戾天,同样缺少美感。“丽”弥补了这种缺陷,在“清”之境界中点缀鲜妍的色彩和精当的修饰,使作品质而含绮,淡而可味。

(二)内容之“清”对“丽”的充实

文能宗经,“六义”其二即是“风清而不杂”[7]19;《风骨》指出“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深乎风者,述情必显”[7]320。“风”与作品情志密切相联,涉及到内容形式两方面的要求。“风清”之作品,言辞清晰明畅,情思清纯不杂,故而能够动人心怀。在中国传统文化视野下,“清”既是文艺美学,又是人生美学。孔孟之道推崇入世的清廉端直,老庄哲学追求出世的清静自守,两种理想人格的塑造都离不开“清”的范畴。无论是儒家的清和、清贞、清直、清正,还是道家的清逸、清静、清灵、清虚,以“清”为美的人生境界皆反映出对原始生理欲求及感官愉悦的超越升华。“清”不仅仅体现了作品音律、辞句、篇章等外在形式上的明晰简洁,更是对作品内容题材及思想意蕴的限定。上文提到“丽”有“附丽”之意,作为“文”必须附着于一定的“质”之上。从这种意义来说,内容之“清”是对形式之“丽”的充实。

《乐府》一篇,刘勰指出,“若夫艳歌婉娈,怨志决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7]65,讨论乐曲的雅郑,也涉及到对诗歌题材的选取。“艳歌”“怨志”作为入乐歌唱之诗,被刘勰斥为淫辞,显然这些丽而不经、靡而非典之作违背了“清”的要求。清代纪昀认为“艳歌”“怨志”针对齐梁宫体诗而言;范文澜考证“宫体”盛行与《文心雕龙》写作年代之差,将其指定为鲍照体诗歌;周振甫则锁定汉乐府《相和歌辞》中的《艳歌》和《怨诗行》。这些看法或有过分坐实之嫌,但也可说明问题。齐梁宫体诗以消闲娱乐为目的,注重声律对仗、文辞华艳,刻画女子尽态极妍;然而少有情思,所写人物仅为物化玩赏的对象,形式之“丽”达到极端,内容之“清”无从谈起。而鲍照作诗以“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著称,违背了传统诗教的抒情理念。这些诗歌在封建道德标准下被视作“郑声”“俗听”,与刘勰所提倡的“清”“雅”背道而驰。

哲学意义上与“形式”相对的“内容”指事物所有内在因素的总和。作品题材和雅不淫固然体现了“清”的评价标准,而透过表层现象挖掘其理性内涵,则更为重要。刘勰于《明诗》篇评价了不同文人的诗风,被认为作诗兼具雅润清丽之美的曹植,同样有一些女性题材诗歌,但篇中的佳人美女多是诗人借以自喻的对象;以华丽言辞绘其姿貌衣饰,并非仅为读者提供视觉享受,更重要的在于借美好之人物寄托高尚峻洁、不同俗流的纯美情志;红颜薄命、佳人不偶,实际表现出作者个人才士见妒、壮志难酬的苦闷无奈,甚至隐喻出传统文人所共有的悲剧性命运,具有普泛化的艺术感染力。由此观之,曹植诗作秉承了《诗经》好色不淫、怨诽不乱的抒情传统,以及屈原《离骚》以香草美人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将清刚的人格风范映射于作品中,形成一种清直雅正的思想内涵,与辞藻之“丽”相得益彰。所谓“心术既形,英华乃赡”[7]347,清雅意蕴的传达从更深层次上充实了诗歌的形式之美。

综上所述,刘勰在继承古典尚清观念的同时,对齐梁文风进行了理性扬弃。“清丽”之文章于形式上显现出清新自然、丽而不淫之“象”,从内质中流露出清和贞刚、深挚雅正之“意”。作为刘勰理想的审美范式,“清丽”在形式内容两方面表现了对作品之美的观照和呈现,体现出宗经传统与通变原则的圆融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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