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2015-04-14 09:05赵勤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隔离带未婚夫

赵勤,女,汉族,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奎屯。有小说散文在《西南军事文学》、《红豆》、《绿洲》、《西部》、《文学界》、《南方文学》、《音乐生活》等杂志发表,出版有散文集《重返阿瓦提》。东莞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新疆自治区作协会员,现居乌鲁木齐,自由写作。

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里,四处都是冰冷的墙,很冷,乔小乔手脚并用,却使不上劲,一步也挪动不了,她伤心地匍匐在地上,手指抓烂了,渗出了血,鞋子也蹬掉了,脚腕上的皮肤已经血肉模糊,可是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有无路可出的绝望和无法抗拒的冷,只能蜷缩着身体取暖。突然,地面开始塌陷,她掉了下去,深深的深渊,就那样直直地掉了下去。巨大的恐惧攥着心脏,她大声惊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像在噩梦中一样,蜷缩着身体,紧紧地匍匐在床上,脸上因为刚才的无助留下的泪痕还在。

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做一个类似这样的梦,每次从梦中醒来,心情都很沮丧。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呆。为什么自己总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有什么意义呢?父母离异多年,父亲已经再婚,好像生活得还不错。母亲虽然没有再婚,但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和儿媳相处得好像比她这个女儿还亲。邻居都说母亲是个有福的人,老了有福才是福。她自己也早就成年了,现如今她的工作顺利,感情稳定,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和压力。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烦恼,那就是生活好像太平静了,内心有时会有点不安。

今天好像有个事情要做,但是什么呢?她想了想,脑袋木木的,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心情却有点阴郁。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又回到卧室的床上,太阳透过亚麻本色的窗帘照进来,天蓝色的纯棉床单显得更蓝了。她喝了一口水,把玻璃杯放在了床头柜上。床头柜上面放着的平板,她昨晚睡觉前看韩剧已经把电耗完了。有个什么事情忘掉了,她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来。

卧室里光线暧昧,气味也不太好闻。她走到窗户边,猛地一把拉开窗帘,阳光跃进室内。打开窗户,清晨有点清冽的空气长驱直入,鼻子痒痒的,她打了一个爽快的喷嚏。

她拿着水杯,顺手按了下电脑开关,苹果机子开机很快,她还没有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电脑已经显示完开机程序,桌面是她和未婚夫的结婚照,未婚夫正一往情深地看着她,这个如此熟悉的人,现在看起来有点陌生。她顺手点开新浪微博,想看下新闻,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在微博上看国家大事和娱乐新闻,可是网页连不上,显示网络发生故障。她去客厅检查了上网设备和无线猫,指示灯闪亮,一切像往常一样显示正常。她又去查看电脑,刷新了页面,还是连不上网络,她试了好几遍,网页就是打不开。这让她有点被遗弃的恐慌,虽然没有要紧的事情处理,她习惯了每天起来打开电脑上网,但今天这样的状况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能像往常一样上网,让她烦躁。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打了电信的客服电话,工作人员根据她描述的现象告诉她把路由器上的水晶头拔下来,重新插一遍,也许就会好了。她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再去看电脑,果真网页登录正常了。

她心里如释重负,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上来,点开新浪微博的首页,看着新闻,但也没有特别在意的事情。乔小乔还在想,Waifai为什么断了,路由器和无线猫都正常工作,Waifai连不上的原因。为什么重新插一遍水晶头,就可以连上Waifai了?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

她换下粉红色的丝质拖鞋,穿了卫生间的塑料拖鞋去洗澡,花洒一打开,很快流下来的热水让她感觉很舒服,刚才因为不能上网的沮丧被热水冲走了。整个浴室里氤氲着水汽使得视线模糊起来,她想起今天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怎么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事情。她一边洗澡一边想,可是等她洗完澡,头发都吹干了,开始给耳朵上抹香水时,她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事情。

她穿了裸色的曼妮芬无钢托内衣,和同款的底裤,走到衣橱的穿衣镜前,她看着自己像往常一样修长的腿和保持良好的胸型,却没有想象中愉快,倒是有点烦躁。她在衣橱里挑了一件烟灰色的丝质衬衣,腿上配了一条斯琴牌子的黑色裤子,脚上穿上那双小牛皮半高跟的凉鞋。这么穿戴起来,纵然说不上多么漂亮,但也和五星级写字楼里出入的白领相差无几。

穿戴好了,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一些陌生,还有一点说不清楚的小小的厌恶。

门铃响了,是未婚夫来了,他像往常一样,给她带来了她喜欢吃的豆浆和鸡蛋煎饼。他看着她吃早饭,顺便给她讲了讲房子装修的进程。他们是中学同学,但恋爱却是在大学毕业时开始谈起的。算起来,他们已经谈了六年的恋爱,感情稳定,也见过双方父母,计划下半年结婚,现在正在装结婚用的新房。

她一边听,一边咀嚼着食物,没有发表意见。看着她吃完,洗了手,他冲着她说:准备走吧,今天周末,一会高峰,路上堵。

好,这就出门!她拿了护手霜在往手上抹,说着就去拿包,跟着未婚夫往外走。

出门前,她又想了想,早晨她到底忘记了什么事情,她一边思量着一边走,想了好一会,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按开电梯的门,等她进来。她向他走过来,她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未婚夫,心里惊讶自己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他穿着一条有点脏了的深蓝色牛仔裤,黑白格子衬衫,黑色的休闲夹克外套拿在手里,他害怕变天,他比她细心。她才发现他没有太明显的特征,中等个头,微微发福的身体,头发不是很多,两鬓有几根不太显眼的白发,脸上泛着点油光,最清晰的是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镜,亮晶晶的。眼睛不是很大,鼻子不高,嘴巴倒是棱角分明,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么看着他,仿佛他是大街上一个不相干的路人,有一些陌生。再有三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她内心有点惊讶,自己怎么会觉得他像一个陌生人?

很快电梯到了一楼,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单元门。乔小乔租的房子在小区最里面右手的最后一个单元的十一楼,大门口正对着一个小小的花池。花池里种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大叶子植物,有些开着红色和黄色的小花。池子四周是纵横的小路,每一条小路都通向一个高高的建筑物。毫无疑问那些建筑物里面住满了人,大家毗邻而居。每个人的生活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都不一样,但其实又都是一样的。清早几乎在同一时间出门,去城市的各个空间工作,晚上陆陆续续回到这个建筑里,在各自的房间里炒菜吃饭,刷锅做爱。

小区里的行人不多,路面上很干净,窄长的绿化带里种着草皮,好久没有人修剪,草长得有点高,倒向一边。高层的侧面,不大的空档挤挤挨挨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他们走过去,快到车跟前时,他把车钥匙给了她。

未婚夫是个理工男,他像所有的理工男一样有一个很好使的脑子,他可以记住一闪而过的车牌号码和只讲一遍的电话号码,也可以随口算出千以内的加减乘除,但他不喜欢开车。这也不是什么毛病,刚好乔小乔喜欢驾驶的感觉,所以他们一起出门都是乔小乔开车,这次也不例外。

车子以20码的速度拐出小区,缓缓驶过太原路,很快就到了外环快速路口,身后好几辆车超了过去,乔小乔也把速度慢慢提了起来。迎面来的车,速度很快地驶过去,乔小乔的车速也到了80码,刚好是快速路上限。

乔小乔注视着前方不断掠过去的景致,一边是对面方向开过来的车,一边是不断后退的绿色的白杨树,叶子还是绿色的。绿色总会给人希望和上进的感觉。正午的阳光照着地面,升腾起淡淡的水蒸汽,渠水汩汩地向前流淌,水渠一边是学校的操场,一边是一望无际的麦地,她背对着操场,坐在水渠边的柳树下,翻看着一本席慕蓉的诗集,也并没有认真看下去。刮风了,这在酷热的午后很难得,她闭着眼睛,仰起脸,感受着风吹过,就在此刻耳边是巨大的声响,像是松涛,又像是海浪,待仔细听去,又什么也不像,就是巨大的轰响,她不由睁开眼睛,站了起来。眼前麦浪滚滚,好像是绿色的波涛,那么阔大,原来是风吹动麦田的声响,那是她第一次惊讶自然的力量。没有噩梦,没有网络,只有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忧伤,一阵风吹来,也会让她流泪感叹。那一年她多大?十四还是十五吧。

不知不觉中,她的车速慢了下来,又占着超车道,一串刺耳的“嘀嘀”声,后面有个商务车不耐烦地向她打喇叭。未婚夫从手机屏上抬眼看了看前方,又低下头看手机,没有觉察她的分神。

在她的记忆里有一个夏天特别长,好像永远过不完,那个夏天爸爸妈妈离婚了,而她在大学念书,暑假没有回家。她做暑期工发广告宣传单页,认识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和她一个学校,也是假期不想回家,他们每天一起去公司领宣传单页,一起去街头巷尾发,中午一起在小吃摊点吃凉皮子。如果业绩好,也会去吃烤肉喝啤酒;他喝,她看着。那个夏天太阳特别毒,经常照着她两眼发花,神思恍惚。他叫她去阴凉地休息一会,她固执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她不偷懒,一张一张发单页。一个暑假她靠发传单挣到了一千三百多块钱,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挣钱。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她好像还可以感觉到街头太阳当头照着的眩晕。从什么时候起她经常会在大太阳底下发呆,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但又好像过了一生一世那么沧桑。爸爸和妈妈发生争执后房间中的那种静,让她感觉像是在高高的悬崖上,命悬一线就要掉下去。

前挡风玻璃有点脏了,让她看不很真切前面的路,阳光下,白花花的一片。车内音乐是一个男人喑哑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唱着什么“自由”之类的词语,她没有注意听,她在想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有个哲学家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有意义的吧,或者那个意义,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呢?如果车一直可以这么开下去,如果可以一直不停下……

宽大的隔离带,把两边的车子隔离开来,对面的车飞速驶来,自己的标志308也飞速驶去,在交汇的刹那,快速分离,虽然隔着厚厚的隔离带,还有窗玻璃挡着,可是乔小乔的耳边感觉到了对面来车交汇的一刹那带来的风声和速度,“嗖”的一下在耳边掠过,凉凉的。不断有车迎面快速驶过来,也有车从身后超过去。

那个和她一起发传单的男孩子是学化学的,他知道PH试纸遇碱变蓝、遇酸变红,但是他肯定不知道两辆速度不一样的车在高速路上行驶,后面的那一辆多久可以超过前面一辆,这是个物理问题。总有我们不明白的事情,比如现在,如果车一直朝前开下去,会怎么样?

她双目注视前方,好像全神贯注地开车,方向盘有一点轻微的晃动,车子靠隔离带近了一下,又正常行驶起来。她用余光瞟了一眼他。

未婚夫在手机上浏览网页,一边给她讲着话,他自顾自说着,知道她在开车,并没有要她一定应答。有那么一会,她注意听了一下,他也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财经新闻和股市行情,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车子方向轻微的变化。

过了一小会,他放下手机。大约他感觉到了她有好久都没有说话。他说,你怎么了?半天也不说话,心情不好吗?

她虽然没有扭头看向他,但余光可以感觉到他注视着她。

没有,我是在想,今天早上路由器怎么了,waifai为什么连不上?她说。

路由器坏了?

没有。她把今天早上路由器莫名其妙的故障告诉了他。

他说,怎么会这样呢?机器又不是人,还会有情绪?

不知道,但我按照电信人员说的重新试了一遍,就又连上了。她说。

很奇怪啊!他说。

是很奇怪,所以我想了一路也没有想明白。她说。

音乐停止了好一会,她都没有注意到,她在想为什么自己老是做这样的噩梦,这个梦有什么意义呢?一直往下掉落的是什么?他半天再没有讲话,好像注意到了她的出神,又过了一小会,他突然开口道:和我结婚,你会后悔吗?

不会。说完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你会后悔吗?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我爱你,这你知道。你不像一般女孩那样虚荣和吹毛求疵。我敬重你的这种个性,你有种稳稳的笃定,没有旁逸斜出的不靠谱,和你在一起,我有种踏实过日子的感觉。

是吗?她说。

是的。他似乎想了想才说道,你的稳重、懂事,给我一种很稳当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基础。和你在一起让我心里放松。你呢,你心里也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吧?

嗯,喜欢。她说。

你喜欢热闹的地方,房子也按你的想法买在了菜市场旁边,站在窗户边上就可以看见人来人往,大清早就能听见吆喝叫卖声。可我觉得你对房子的装修不上心,你就一点意见和想法都没有?

没有不上心啊,我只是完全听你的安排。

你有没有想过再加点什么,或者改一下哪个地方?

你考虑得已经很周到了,你比我细心,这样装出来,生活起来会很方便,我没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要结婚了,心里是个踏实的感觉,他说着转过头看了看她,虽然装修很繁琐,可是我一想到以后我们要在那个房间里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家,就觉得现在受点罪也没有什么。但我感觉你对此不怎么积极。

没有啊,我觉得你安排得挺好的。她说,我只是有点累,昨晚没有睡好。

他说,你觉得嫁给我会幸福吗?

怎么问起这个了?幸福是个感觉,关键在自己。你觉得幸福就幸福,你觉得不幸福那就不幸福。她说。

那你觉得呢?他追着问。

我觉得挺幸福的,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也很好吗?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这可不像你!她说。

我就是觉得你好像有心事。他说。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她说。

车子行驶在西外环上,不断有路标提示下一路口还有多少公里。她看见有个路标是西城口距离一公里。一公里?一是个吉利的数字,一生万物,那我们就去那个西城区吧,在那里拐下去。她记得下去是一个弯道,那么就和迎面来的车撞上去吧。如果撞上去会怎么样?这个厚厚的隔离带会不会撞开?还是隔离带毫发无损,倒是这个标志308的头会瘪进去,安全气囊会全部打开吧,然后把人禁锢在座位上?也许她根本看不到那么多场景,他和她都会在一瞬间死掉。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也很好。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居然有点轻快感,好像终于舒了一口气。她这样想着,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正相反,她因为想到可以和他一起这么死去,而更爱他。

乔小乔脚下的油门并没有松,车速还是80码,像刚才一样。身边很多车过去了,在她加速的时候,308很快拐过弯道,可是居然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片开阔地。迎面来的车停在红灯下面,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错过了那个瞬间,就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如果直接开上去,顺利成章地撞在隔离带或者迎面来的车上去,那这会应该已经全部结束了,她和他就会毫无悬念地永远在一起了。但现在已经转过来了,再拐回去撞上就不对了。

她减慢速度,缓缓驶进了路旁的一个停车场。车停下来了,她坐在座位上,两手都是汗,刚刚那一刻还没有完全过去。他放下手机,抬头看了看窗外,对着她说,还好啊,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逛街买家具的好天气。他说,你开车就是比我好,停的位置也不错,离大门口挺近,一会我们买些小东西也好拿上车。一切都刚刚好,是不是小乔?说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笑了。

她看着他开车门、下车,顺着他的身影望过去,一抬眼看见了美居家具城。这时候她想起来了,她早上忘记的事情就是今天和他一起来美居家具城买家具。房子已经装修完毕了,他们量好了尺寸,就等着家具进场。他们昨晚打电话说好的,今天他休息,两人一起来挑家具。她的脑袋又开始恍惚,刚才清晰明快起来的感觉没有了,眼前是一片灰暗的天。她知道一日一日就要这样过去,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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