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草木衣

2015-04-14 09:07刘梅花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衣裳

刘梅花

薯莨,香云纱

野草丛里,蹿跃出一枝薯莨藤。老绿苍黑的,在大野里粗野生长。长椭的叶子,穗子一样的花序。雨点打在茎叶上,分外地不诗意,飒飒剥剥的,杂乱成一团。披蓑衣的人走过来,掘开湿土,刨出外皮焦褐的块茎来。雨水敲打着结实浑圆的薯莨,粗糙,瘤状突起,缩满褶皱,似乎是埋藏了千年的锈铁疙瘩,连一丝亲切感都没有,很难看。

切开,暗红的剖面,硬拽拽的,隐隐飘来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那是一种不透明的味道,太厚重老练了,像从前世带来。就算变干,也是凝重的铁锈红,更加滞涩,绝无妥协的意思。

医家入药,总惦记着它的药性。味苦,微酸。涩,平。老老的中医,慢慢说,薯莨嘛,主心腹积聚,除三虫。浸酒服,能活血,止痢疾,又治哮喘。

它在中药铺里,兀自散发着自己的味道,虽然风骨傲然,但脾气还是柔了些许,收敛了一点儿粗野。

青砖黛瓦的小院里,竹布短衫的女子剖开又大又笨的薯莨,不是打算让它做中药的,只拿来染布。民间倒也不在乎它的药性。暗红的薯莨块茎在阳光里渗出胶质,丝丝缕缕,蔓延着,菌丝一样漫散。黄梨木的木桶里,是薯莨绞出来的浓稠汁液,多了一份儿草木清冽的味道,有点儿烈,依然透着粗枝大叶的霸气。

刚刚剪下的一匹麻布,半匹丝绸,木槌捶打了一遍,丢进木桶里,薯莨汁液一小口一小口吞噬布匹,直到完全浸透。布匹睡在狭小的木桶里,细微的苦涩味道攻陷了它。院子里静啊,只有强烈的阳光在喧哗跳跃。木槌仍旧捶打着捞出来的麻布,怦怦的声音,像是谁的心跳,充满了舒缓优雅的节律。

地黄经过九蒸九晒,方可成为熟地。布匹浸染的过程,亦是差不多的。院子里几桶薯莨汁,专门来伺候着。等布匹的颜色逐渐变成棕黄色,有了几重厚朴之后,摊开暴晒。清瘦的女子抖开干透了的布匹,像未揉过的干羊皮,喀啦喀啦响着,虽有些硬,却隐隐透出些许温柔来。颤抖的布匹,离开了薯莨汁,被壮实的汉子裹挟着,摊开平铺在水塘边空旷的草地上。青草不是很软的草,有点坚硬,既能够支撑起布匹的分量,还要用草木的气息蒸腾滋润布匹。

麻布和丝绸,都被河塘泥糊严、覆盖,暴晒在太阳下。这天然的材质是上苍的恩赐,暗含着包容吸纳的底蕴,表面虽然柔软,骨子里却依然是硬朗挺括的,绝不含糊。

薯莨汁液和稀泥沥到草茎,仍旧慢慢吸附到纤维里,渗透出亮冽的色泽,有点古朴,有点华丽,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初晒,颜色尚且浅着,草木汁液的香气亦是淡淡的,若有若无。

世上所有的美,都要慢慢生成。一茎茎纤弱的布丝糊在稀泥里,纠缠在薯莨汁里,摩挲着,在晦暗的光阴隧道里跋涉。若是起雾,也是好的,潮气丝丝缕缕浸润丝织物的柔暖,把萦绕的颜色抽出来,撕扯开,洇晕开。薯莨决意把自己的颜色迁徙到布匹上去,它打发植物分子悄然分裂,漫散,吸附,沉淀。

酝酿发酵好的布匹,必须是要暴晒的。敲脱塘泥的木槌,是催撵的脚步,急促,雨点一样骤然而至。把布丝从错综复杂的状态里打捞出来,还给它恍如隔世的幽静深美。

清水里涤荡之后,麻布和丝绸都脱胎换骨,哗啦啦的抖在阳光里,柔亮温暖,多么惊艳啊。是的,它们便是香云纱,是你见过的最有韵味的布匹。麻布覆裹塘泥的正面,是一种苍厚的黑褐,有些历经磨难后的凝重细腻。背面是棕黄色,也老气,也奢华,隐约还渗透薯莨的笨拙和粗糙。这样的香云纱很拽很硬,裹在身上走动,硬朗朗的窸窸窣窣响着,也叫响云纱。若是穿旧了,倒柔软起来。

丝绸则柔滑轻薄一些,吸附力稍弱,绸面是黯淡的棕红色,略略有些深沉的褐色。背面的棕色要浅一些,太阳光把底面的薯莨液抽吸到了正面,呈现出异样的美。一面红褐一面暗棕,深浅不一的色泽,才是香云纱独有的韵味。这样的花色是有劲儿的,简洁中透露着些许朴素,却不寂寞,是花团锦簇般的热闹。甚至是有声音的,嘶嘶地舔舐着空气,从一茎茎纤维里抽散出草的味道、塘泥的味道、奢华的味道。薯莨块茎的粗陋,煅造了盛大的华美。它是会思考的植物,懂得天地之间大美的玄机。

喜欢极了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底子是黑褐色的,有点沉闷。花色是枯了的莲蓬,似乎是蒙了灰尘的样子,黯淡的紫红,苍老的乱青。若是两样颜色分开来,必然是陈旧古老的,有了萎谢的意思。可是,黑褐的底子上拓了那抹紫,染了那抹乱青,好得简直花枝乱颤,世上竟有这么奇幻神秘的好颜色,这么妩媚的香云纱,好得简直情真意切,让人束手无措。

那几枝莲蓬,似乎伸手可以摘下来,弹去尘土,插进清水瓶里供养。斜斜的衣襟,盘了手工的盘口。旗袍也是手工缝的,千针万线,赶赴一场盛大的美。想来缝衣裳的女子,心里是藏着诗意的罢。静静的夜色里,想想心事,低头缝几针。一根发丝缠绕在纽扣里,就盘绕进去,让它凝固一点小小的心思。光阴流逝,用一根发丝来供养一匹香云纱呀。穿上旗袍的女子,请别抽走这一茎发丝,别抽走这一琢一磨的柔媚温婉。请带着这茎发丝,挽一枚小藤箱,去流浪,去远方听一片雪簌簌落下来。

这样娇贵矜持的旗袍,厚重里略带青苍,飘飘拂拂,是奢华的,是旧时光深宅院里小姐们的心头之爱。穿在身上,最好去喝清茶,桌子上还要有一束细小白嗗嘟的茉莉,欲开未开的,才好。连酒都不能饮了,怕酒的热情冲散这朴素清新的味道。是的,香云纱的衣裳,是中国风的,大气,豪迈,有棱有角。看一眼都是汉字的韵味,端庄优雅。亦是清霜落在枯草上的那份儿肃消诗意。那沙沙的声音,来自云端,是谁寄来的切切情意,听着听着,就醉了。

皱云草

成无己是古代名医,病看得好,深谙各种草木药性。他说,有一种草,叫皱云草,可以穿在身上。这草,山野里的人呼为衣草,纤细,柔韧,长得紧密而妖狐。不开花,一个劲儿在风里撕扯着扥长自己。立秋,草黄了,收割回家。稍微粗壮的,编织成草席,蒲团。再细一些的,可以织蓑衣。最细的呢,挑出来用糯米浆浸泡一夜,染色。用蓝草汁液染过色,茶青色。用红蓝花染过,胭脂色。桃花瓣染过,绯红色。屋檐下阴干,不能晒。染好的草茎,掺进去细麻丝,就能编织衣裳了。女子们喜欢织成长襦裙、披风,连帷帐都可以织的。衣裳织好,放在石头上,木槌慢慢捶打,打得有了韧性才好。一件草衣裳,拎起来,抖擞去细微的草屑,轻薄柔软,十分地好。这还不能穿,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呢。

山野里生长着一种草,叫粘糊草。粘糊草的叶子狭长,像羽毛一样,疏疏落落的,茎高两三尺。粘糊草去掉根,茎叶捣碎,加一点白矾、一点蜂蜜,放入瓮里,一层草糊糊一层草木烧过的灰,发酵。待瓮里有清香飘出来的时候,倾倒进去一盆清水,浸泡了草衣裳,好好地泡几天,然后捞出来晾干就好了。

成无己说,这样的麻草衣裳,一蓬草色,轻软、薄凉,穿起来飒飒地响着,是隐士喜欢的衣裳,带着些仙风道骨的轻逸。是的,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是柔软的长衫下,铁骨铮铮的硬骨头。

在民间,最重要的是,女子穿了这样的草衣裳,能治风寒,活血补血,令肌肤白皙,一脸好颜色。古人喜欢宽大的衣袍,这草衣裳,想来也是格外地衣袂飘飘了。若是织了斗篷,琥珀色的,暗绿色的,苍黄色的,不绚丽,却恬然安静。领口上丝线绣了碎花朵,美人披着,有着松垂的褶子,该是有着苍白瘦峭的美吧?

这样清美的草衣裳,衣襟上还要系一只赭色锦缎的小荷包,紫檀色穗子,清肃诗意,美得甚至凄凉起来。只能想一想了。有一种美,可望不可及,只能遥遥地艳羡着,吸溜一下口水。

清少纳言笔下简单朴素的衣裳也很美。说有个少女,穿着一袭生丝的单衣,相当的敝旧,花色都褪了,但看起来却不寒伧。那上面又搭袭了一件淡紫色的夜裳,长及裙裾的发端修剪得像芒草花似的,只有红色的裤裙颜色鲜明。而女孩的背后,是被风吹倒的庭木花草,有人正收了房间里的帘子,看上去有情趣极了。

又说,有人穿了一袭光泽已褪的衣裳,外面搭着一袭黄褐色的小褂,生得清清秀秀的,头发给风吹乱了,蓬蓬松松地垂落在肩头。这样的衣裳,也是挺诱人的。

苎 麻

麻,单单看文字,也是一卷画。广是屋子,林指削剥的麻皮。苎表示在家里劈麻,织布。苎麻也是一味药。李时珍说,苎麻作纻,可以绩纻。麻丝细的,叫絟,粗的呢,叫纻。叶面紫的,叫紫纻。叶面青的,叫白纻。苎麻的根治疗心膈热,蛇虫咬。对咳嗽哮喘也有疗效。叶子能治金疮伤出血,化淤血。

但是,药用的是少数。苎麻最多的,是拿来织布。苎麻生得很高,很直,茎皮纤维坚韧,洁白而有光泽,拿来织布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过去的光阴里,麻是贴心贴意的,家里没有麻怎么能成!千层底的鞋子要麻绳纳,衣裳被单要麻布做,外出驮东西,也要麻袋才行。

霜浓月白时节,收割了麻秆,浸麻。皮剥下来,日晒夜露,便是一团乱麻。泡在水里,漂洗。绩麻,牵线,梳理上机。新织成的麻布,挂了浆,染了颜色,厚硬坚挺。劳作是辛苦之极的,就唱一支汉乐府里的歌谣,在窗下纺线织布吧。

织好的细麻布,还不能做衣裳呢。烧水,丢进锅里煮练,放一点碱面,一点白矾。煮好了,捞出来沥干水,晾晒半干,衣槌捣练,使它质地柔软、平滑。穿了这样的细布衣裳,宽阔的袖子里,藏一枚浅红书笺,再粗莽的人,心底也变得柔软清美起来了吧。

唐朝的官袍,就用白纻细布染色后裁缝的,叫纻丝。贵族女人的衣裳,除了丝绸,纻丝也是不能错过的。纻丝长襦裙是石榴花的,淡紫的底子,纷繁的印花。藤黄的亵衣领子,只露出来一痕儿,若有若无,扇子遮着丰腴的脸颊。

也有的女子是玫红深衣,雪青绉纱缠绕在肩头,浓淡适宜。高高挽起的云鬓,银钗子,金步摇,腮上洇开的胭脂,一点红唇。还有朱漆描金的木屐,简直华丽张扬到了极致,妖美得成精了,无可匹敌啊。想想都是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至于酒肆里的女子,眼神妩媚,小红纻丝袄子,石青飘带。若是穿了芙蓉掐花的褶裙,旋转起来,一蓬火苗似的,美得披靡凌厉。实际上,盛唐就是一朵绚烂的牡丹,开在时光深处。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朝的衣裳,是大野里的草木,鲜妍明媚。

唐代的凉州也非常繁华,常常有栗特人来商贸,他们的衣饰非常讲究,顶喜欢白色的细麻布衣裳。男人们穿的微服是双层的,面子为白纻细布,里子是紫红的。还有面子是白麻布,里子是玄色的袍子。至于裤袴,一定也是白麻布的,只不过裤腰为青绿色或者是深黄色的。偶尔也有深紫色的裤袴,一定要配牛皮靴子。

河西的一幅壁画里,西夏的夫人神色端庄,穿着白色底衣、槐花紫的单衣,外披是胭脂红的,看起来浆得硬挺,应该是麻布的,自有一种华贵的韵致在里面。另有端坐的女子,身上重叠了好几层素色衣裳,石绿的暗褐色的,领口一抹白,有着绫罗的柔软,衣襟上清晰的花纹,脸上白白的粉,隔着千重的时光,依然能嗅见一缕清香。

世上所有的美都是让人拿来热爱的。孤独澄澈的人,一定喜欢素淡的草衣裳,也婉约,也柔情。至于华丽的香云纱旗袍,是厚重傲然的美,是内心的激情,是来自遥远的中国风。太清高和太奢华的,都在光阴高处。而万紫嫣红的麻布衣裳,才是红尘里的真实,才是女子们依赖的温暖,一低头就看见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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