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宝钗扑蝶”

2015-04-24 08:14贾利芳欧阳江琳郭长荔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葬花宝钗黛玉

贾利芳+欧阳江琳+郭长荔

《红楼梦》第二十七出“滴翠亭杨妃系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宝钗扑蝶”是一幅活泼明丽的人物小照。但是,这幅“小照”因不太符合宝钗守拙藏愚的性格,且其后又紧接“小红私赠手帕”“宝钗遗祸黛玉”等事件,故多为人所揣测。有人就认为:宝钗扑的不是蝴蝶,而是宝黛的爱情。①这种说法自可备一说,但实在有点煞风景。宝钗城府甚深,却还不至于举手投足,俱含心机,全书中她的打趣之语,顽皮之态,处处可见。脂砚斋对“扑蝶”有评:“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②可谓知曹公者言。《红楼梦》之所以具有经久之魅力,就在于它不是概念化地图解人物性格,而是多方面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复杂人格。从文本来看,“宝钗扑蝶”呈现的是一个偶然起兴、天真可爱的少女形象,而这一形象与宝钗的本质特征并不相左。

扑蝶的宝钗固然活泼可爱,难道曹公用意仅止于此吗?联系蝴蝶的传统文化背景,我们发现,“蝴蝶”的意象内涵十分丰富。庄生化蝶,流露了幻梦般的人生体验;梁祝化蝶,表达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狂蜂戏蝶,则带有一定性取向的狎亵意味。在此基础上,简单的“扑蝶”行动,也就别有一番意味,需要读者用心体会。

追溯“扑蝶”之举,并非首见于《红楼梦》。在此之前,不少文学作品都写到了“扑蝶”,且大多为闺中女性。晴光正好的春日,闺中女性闲来无事,看见草长莺飞,蝶舞蜂蹈,于是扑两只蝴蝶玩耍玩耍。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单纯的游戏,谁没有个闲来兴起的时候呢?可当这种行为不断沉淀为一种女性的集体行为时,它似乎也就承载了某种特定情感,变成一种有意味的象征符号。

点检唐宋诗词中的女性扑蝶,借物传情之法,大有类同。闺阁女性们在斜径花阴下,手拿团扇,与蝶扑戏。可她们哪里扑的是蝶,分明扑的是独居之寂寞,情爱之空虚。有时,女性“扑蝶”还会不自觉流露一种妒意,蝶可成双,为何我偏自怜自叹?王禹偁《题美人扑蝶图》就写道:“为惜韶华去,春深出绣帏。扑将花底蝶,只为妒蝴蝶。”祝祺《纨扇扑蝶》也说:“南园草绿好风光,汝自双飞我独伤。”还有的词句更进一步,不忌直白,热辣辣地点明“扑蝶”背后的欲望追求。

《红楼梦》之前的古典小说同样运用了女性“扑蝶”的情节。可见,进入文学作品的蝴蝶,早已化身为动心发情的媒介,点燃了闺中女性或怀人,或嫉妒,或合欢的情爱追求,而“扑蝶”也已定格为女性内心情爱的行为象征。那么,在撷取这一传统女性场景时,曹雪芹有没有沿用这种借物象征、以物传情的手法呢?让我们来看看宝钗扑蝶的画面: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逐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

在独自行路中,宝钗被“一双玉色蝴蝶”勾起了玩心,忍不住追逐而戏。这个刚刚度过十五岁生日的少女,焕发了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天真可爱,那大发的玩心,蹑身的姿态,健康的汗水,展现了一个别样的宝钗。

然而,恰恰是这样的健康明朗、无忧无虑的宝钗,与传统春情涌动的扑蝶女性形象大相径庭。就宝钗而言,蝴蝶只是一个普通嬉戏的对象,并不包含爱情的象征意蕴。我们不妨进行更细致的分析:其一,“蝴蝶”双双翩跹,在宝钗看来,只是一种“有趣”的春日景象,触发了天性中的好奇心;其二,在整个追随的过程中,作者没有写宝钗的婉曲情思,始终以外在行为为中心,营造出一种明亮快乐的气氛;其三,当蝴蝶飞走了,宝钗也累了,也就“无心扑了”,很清晰地点出宝钗偶然兴起的“无心”态度。因此,宝钗扑蝶虽然沿袭了传统文学中“扑蝶”之行为,却一扫女性情爱追求之传统内涵,表现的只是这个少女赏春玩物的刹那兴致。

那么,曹公是不知“扑蝶”的传统意象内涵,还是有意弃之不用呢?笔者以为,作为一种常见的文学意象,曹雪芹不可能不知“扑蝶”之内蕴。然曹公既涉笔闺中扑蝶,却不探宝钗之灵窍情髓,只简笔勾勒她的憨玩姿态,此反传统之手法或有意为之。

我们看,在这活泼烂漫的小照背后,扑蝶之宝钗实一“无心”人而已。蝴蝶在眼前便扑玩,蝴蝶飞远了便放下心,随它而去,轻轻松松,从从容容,根本看不到任何缠绵留恋、寄托遥深之情感。说白了,蝴蝶不过案头清供,手边玩物,平添一段生活的自然雅趣罢了。这种看似闲淡的手法,实则隐射了这位少女寡情淡性的一面,体现了作者对宝钗形象的定位。

对于宝钗,小说中有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可作为对她的“无情”本性的定评。有情者万物关于心,可《红楼梦》很少写到宝钗动情,更少涉笔她与自然景物的关系,“扑蝶”可是独一次。宝钗从不爱花儿粉儿,衣装素净,住所蘅芜院虽有奇香异草,但房间却像雪洞一般冷清,连贾母看过之后也觉不喜,认为不像个小姑娘住的。她很少为春秋代序而感伤,因万物变迁而落泪。虽然也作咏菊、咏柳、咏海棠的体物诗,但总体格调稳重,从不轻作自伤之语。如《临江仙》一词咏柳,“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蝶也好,蜂也罢,都属于滋扰内心的外物,只要有把持个人情感的定力,才不会“随逝水”“委芳尘”。又如《咏海棠》一诗,李纨评“这诗有身份”,“身份”就在于“珍重芳姿”,在于“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脂砚斋批说此句“讽刺林、宝二人”,即讽刺二人多愁善感,执着万物,终落痕迹,不若自己淡极无愁,反而更上一层。这就是宝钗,一个不为物所伤的人,一个“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的人。

其实,要论宝钗情性的领悟力,一点也不比黛玉、宝玉差。她深爱《寄生草》一曲,“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解透了其中无常的人生况味。七八岁时,她也曾偷偷看过《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曲”等,要论对爱情故事的接触,显然比宝玉、黛玉还早了许多。可是,宝钗识情之早,识情之深,她的这股子天性却没有自然生长。大人们一见孩子看邪书,“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逼着他们丢开了最初的天真性情。到最后,宝钗算是修成性情之正,成为一个标准的淑女,经常用一些“正经话”规劝走了“邪路”的性情中人。当《寄生草》曲引动宝玉参悟禅机,她马上以“移性”的“疯话”批判该曲;当黛玉无意间说漏《西厢记》句子,她又搬出一大段话,希望黛玉也丢开这些移情性的书。

由是观之,曹雪芹对笔下人物不予直接褒贬,只借用一个传统“扑蝶”意象,便寄托了深层含义:一方面借蝴蝶之手,发宝钗少女天性,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另一方面叹惜宝钗无法借此机缘,因物而感,融情于物,萌发爱情追求。紧接着,在滴翠亭事件中,宝钗窃听到小红遗帕私情,不觉心底斥之为“奸淫狗盗”。她已经彻底成为一个“无情”人!因此,整个宝钗“扑蝶”可谓“发乎情,止乎礼”,放到整个第二十七出,宝钗扑蝶的嬉戏态度也是大观园女儿们饯花会的一个缩影。这一天,恰逢芒种节。“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为饯花神,大观园女儿们个个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尽情享受着三春时节的最后快乐。小孩子们在园子里扎绣带,编轿马,叠旌幢,包括宝钗在内的小姐、丫鬟们,三五成群在园内玩耍。像宝钗、探春在池边观鱼,又观鹤舞,凤姐、李纨坐在一起说话,一忽儿来了文官、香菱、司棋、侍书一伙,一忽儿走过晴雯、绮霞、碧痕、秋纹、麝月、侍书、入画、莺儿一群,纷纷忙忙,热闹非凡。“宝钗扑蝶”正是从这次群体活动中提炼出来的个体行为,它很自然地流露出大观园女儿们对春日景象的喜爱之情。但这种喜爱几乎都是停留在节日欢娱的表层行为,没有深入女儿的情感世界。一个可观赏、可活动的大舞台,而以宝钗为代表的女性们,扑蝶、赏鱼、观鹤,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热闹的场景,她们的这些行为或属于旁观者的赏玩,或带有琐屑纷杂的凡俗气,均与自然万物隔着一层,无法因春而感,见物起思,进入一个更丰富、更深刻、更灵动的情感世界。

相反,以饯花神会为背景,与“宝钗扑蝶”相对,另一幅重笔描写的画面是“黛玉葬花”。同样面对春景,黛玉却在繁华生机的背后看到了一怀萧索。在吃了晴雯的闭门羹后,黛玉错将怨怒发泄在宝玉身上。面对花事渐了,残花落瓣,不禁激起一腔感花伤己的情怀。于是独自躲到无人处,将落花埋入花冢,字字泣血,咏出长篇《葬花吟》。这种独特的饯花方式,仿佛融入了历代诗人的伤春愁思,浸透少女多愁善感的生命灵性,使得黛玉在女儿的群体活动之中孑然独立。不同于众人,对于春,她是悲其衰,哀其败。那片片落红似乎化作一个个生命的死亡,需要正式郑重的祭礼,才能表达这位少女对生命的痛惜和沉思。比起“宝钗扑蝶”,两种行为,两样精神,一欢生一悼死,一活泼一病态,一嬉戏一哀痛,那壁厢兴高采烈,与蝶共舞;这壁厢冷冷清清,呜咽葬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当然,我们不可对两种行为有简单的高下之分。对于春光春景,每个不同精神气质的人会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感悟,“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实际也定格了两种不同的人物类型。

毫无疑问,这是作者有意采用双峰对立的手法来写的。两种行为的对比实际也暗含了宝玉爱情的抉择。在搬进大观园后,宝玉情窦渐开,但由于心性未定,不免在黛玉、宝钗、袭人、湘云之间徘徊。一面对黛玉心动神摇,一面又对袭人赌咒发誓,一面又深夜与宝钗笑语不断,更周旋于宝黛、湘黛矛盾之间,博爱而心劳。期间,随着宝玉、黛玉二人在相互的口角中,彼此试探,彼此较真儿,双方越走越近。但此时宝玉的爱情抉择仍没有完全确定,需要进一步的情节铺垫。“扑蝶”和“葬花”两幕就发生在这个风波不断、含蓄微妙的爱情演进阶段。“扑蝶”展现了一个少女的天真,却也暗喻了她的寡情淡性,而“葬花”则剖出一颗受伤的心灵,敞开了灵魂的深度。面对两幅不同的画面,两位不同类型的少女,相信同样禀赋哲人与诗人气质的宝玉,他的心会越来越靠近与他有着相同灵魂的人。脂砚斋批葬花吟云:“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③无须明言,宝玉的爱情抉择正是在无数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节安排下水到渠成的结果。

总之,“宝钗扑蝶”实在是曹翁有意而为的精妙之笔。其中包含了两层对比:一是与传统文学之女性“扑蝶”作对比,反衬宝钗“扑蝶”有其形而无其实,不过是个淡情忍性之人,徒取景观之乐,混迹于芸芸众生;一是与“黛玉葬花”作对比,以乐衬哀,以生托死,以无心映有情,反映了黛玉炽烈缠绵的内心情感以及超凡脱俗的诗人气质。而在叙事功能上,“扑蝶”也好,“葬花”也罢,两幅画面的对比,在展现不同人物形象之余,也有力地推动了宝玉的爱情发展。

注释:

①太平闲人,“滴翠亭,敌翠亭也。敌谋、敌阵、敌兵、敌器都在下回。上半回是“成大礼”之根,见宝钗必决杀黛玉。”(《红楼梦三家评本》第二十七回总评)洪秋蕃评曰:“一双玉色蝴蝶,分明一对玉人;迎风上下蹁跹,分明于飞有象。宝钗见其有趣,欲攘为自己欢娱,于是用煽惑扑散之功,以遂其掩取冥求之计。”(《红楼梦考证》卷五)

②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红楼梦评(脂砚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16页。

③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红楼梦评(脂砚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17页。

作者简介:

贾利芳(1975— ),女,内蒙古丰镇人,文学硕士,解放军理工大学初级指挥军官基础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文化教学。

欧阳江琳(1974— ),女,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文学研究。

郭长荔(1987— ),女,语言学硕士,解放军理工大学初级指挥军官基础教育学院汉语文化教研室助教;研究方向:汉语文化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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