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一树五更寒

2015-05-14 09:47绿袖
飞魔幻B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夫人

绿袖

宋疏一直在等着沈培回来。

等过了暮春的草长莺飞,仲夏的漫天星辰,初秋的流光残霞,她终于在初雪来临的那一天等到了他。

他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白马戎装,眉眼清俊,握着缰绳望过来的神色冷峻。

李管家走到他的马旁边,低声轻轻地说:“将军,府里已经照原先的样子修葺好了。”

宋疏专注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他瘦了很多,塞外的生活那样苦,不过现在好了,他御敌平平安安地凯旋了,她不用再日日夜夜为他担惊受怕了。

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所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听见他问李管家:“我看见那封家信了,那场大火,府里……府里伤亡多少人?”

李管家沉默了片刻:“只有八个人受伤,除了一个厨子毁了容之外,其他的已经均无大碍了,”他顿了顿,面色怅惘,“火势是从夫人那里燃起来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夫人……只有夫人没有跑出来。”

他平静地听他说完,神色一丝波动也没有,她还在愣神间,就看见清歌从府里跑了出来,穿着粉色的裙子,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貂裘,衬得整个人肤如凝脂,盈盈动人,她双眼含着泪,嘴角却挂着笑,径直扑到他的马旁,仰起脸看着他,声音似悲带笑:“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扶住了她,微微蹙起眉头,语气却是温和的:“你怎么来了?”

清歌把整个人都埋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李管家在一旁解释:“这是陛下的旨意,原先……原先夫人在的时候不准清歌小姐入府,可是如今……陛下知道您对清歌小姐一直情深义重,说您御敌有功,所以下旨让清歌小姐入府陪伴您。”

他静静地听着,神色微微有些苍白,倒是没有她预料中的欣喜,大概是等这天等得太久了,所以耗费了所有的情绪。

宋疏站在府门口遥遥地望着他们,过了半晌,他抬手拥住怀里的人,只不过视线却虚虚地向她身后的府里望去,眉眼间的神色倦怠,仿佛累极了一样。

视线渐渐模糊,她看着他拥着清歌目不斜视地扫过她,走进了身后的府里。

天色渐渐阴沉暗淡下来,漫天的大雪突如其来,飘飘扬扬地洒下来,穿过她的身体落到了地面上,然后融化无迹可觅。

宋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手,是的,他看不见她,他也应当看不见她的。

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死在了八个月前的那场大火里。

沈培他一直厌恶她,他不得已娶了她,可他真正喜欢的人却是清歌,他想把她接进府里来照看,她一直不同意,如今她死了,清歌也可以陪在他身边了,他应该很开心了。

而她,她不过是在这府间飘荡的不肯散去的执念。

宋疏没想到她爹会登门拜访。

沈培看见她爹的时候也很意外,他们一直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向来是针锋相对的。

她爹是来把她的骨灰交给他的,他的神色哀恸:“这是疏疏的骨灰,你在边塞打仗的时候是我为她收敛的骨灰,如今拿来给你,疏疏黄泉有知的话,应该是想要守在你身边的。”

沈培脸色很白,他的视线从罐子上扫了一眼就移开了,仿佛它会污了他的眼一样,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神色怔松地望着门外,昨天下了一夜的雪,漫天漫地的白色。

“我一直很后悔把疏疏嫁给你,可是她太喜欢你了,我也就由着她去了,可她嫁给你之后,我们都知道,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她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她是个好姑娘,你不愿亲近她,或许是因为我的原因。”他顿了顿,“我已经向陛下告辞归家了,我以前总想着揽权,可疏疏走了之后我才发现,我这大半辈子,真正想要留住的,一样都没有留住,能留住的,到如今,不过都是些虚的。”

她出不去这个府,所以只能含泪目送她爹离开的背影。

沈培站在一旁,李管家走过来低声问要把她的骨灰放在哪里的时候,他仿若未闻,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拂袖走了。宋疏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他一向厌恶她,她爹知道她想留在他的身边,所以把她的骨灰拿给他,可他肯定不希望看见她,她生的时候他就不想看见她,何况她死了。

按祖规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死后骨灰是要入殓沈家祖祠的,可是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他对她的厌恶,李管家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把她的骨灰放进了她以前的房间里。

那间房本来已经在八个月前的那场大火里烧毁了,后来修葺的时候又按原样修复好了。

她站在房外,闭上眼仿佛还可以看见那天的那场大火,到处都是灼热的火苗,她拍着房门求救,浓烟呛入喉咙里,她渐渐地发不出声来,最后只能绝望地看着火苗卷着舌一寸一寸地逼近。

那是她此生最恐怖的记忆了,可是沈培现在却把她的骨灰放进这间房里,他或许认为人死了就什么知觉都没了,可是她很怕,她真的很怕,即使过了大半年,想起那夜的时候她还止不住地颤抖,绝望一寸一寸地从心底蔓延,她嫁给了他,他是她的良人,她那夜一直唤着他的名字,他却没有来。

直到死,她也没有看见他。

她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他们都说人死了就万事皆空了,可她为什么还会觉得痛呢?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心脏,痛得就像还可以再死一回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她也舍不得他。

她陪着他坐在凉亭里处理公务的时候,清歌来找他,她手里端着一碗羹,娉娉袅娜,笑得温婉娇羞:“将军,歇会儿吧,这是我给你做的羹,要不要尝尝?”

他放下手里的笔,对着那碗羹看了很久,清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却重新提起了笔,眉眼冷峻,语气也有些淡漠:“放那儿吧!”清歌微微有些失望,他突然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不喜欢在处理公务的时候被人打扰,以后不要再犯了。”

宋疏在一旁看着清歌泫然欲泣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心情瞬间好了很多。

她想到了自己刚嫁给他的时候,那时她也曾励志要为他洗手做羹汤,她那时年少气盛,并不理会沈培的这些规矩,所以经常端着羹汤来给他,他一向对她视若无睹,可是他不喝的话她就会一直站在他的身边烦他,他被她烦得无可奈何,最后都会寒着脸妥协地直接把碗夺过来喝几口,然后重重地把碗摔在桌子上,一脸不耐烦地问她:“可以了吧?”

她就摇摇手,问他:“你觉得这羹汤怎么样?”

他唇边就会勾起恶意嘲讽的笑:“难吃死了。”

世人都说沈家少年将军风度极佳,可那时他对她,当真是一点世家子弟所谓的风度都没有。

不过好在她那时脸皮厚得不得了,会端过他的碗尝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评价:“唔……味道还不错,就是有些甜,我吃刚好的,下次我让厨房的阿丰少放点糖好了。”

他脸色会很难看,根本就不愿意再理会她了。

现在想想,他那时一定厌恶极了她,可她偏偏不自知,还沾沾自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凑过去。

她以为岁月悠悠,时光漫长,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她甚至想,或许等到他们子孙满堂的时候,她还要跟他这样,一直一直吵下去,只是她没有想到,他和她怎么就突然隔了一段无法跨过的生死,一段黄泉碧落的距离了呢?

沈培一天有很长的时间都会在书房里,宋疏就撑着腮待在他旁边看着他。

书房是她生前被禁足的地方,沈培一直觉得她是她爹嫁过来的内线,唯恐她跑到他的书房里盗取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她也懒得踏进来,免得让他怀疑。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得意地伸出手在沈培的眼前晃了晃,难得开心地想:沈培,我还不是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了,你不是不想我进来吗?你来赶我啊,赶我啊!

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灯火明明灭灭,他的眉目是平时看不见的柔和,大概是刚刚战胜归来所以并没有什么事情做,所以很长时间他只是提着笔在那里怔然出神,笔上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来,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有人来敲门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沈培把笔放到砚台上,轻声说:“进来。”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清歌站在门口,烛光下的脸白得不可思议,沈培有些意外,就要迎上去,宋疏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他的袖子,却只抓住了一团空气,转头去看时,沈培已经走到门口低头问清歌:“怎么了?”

清歌手足无措地抓住他的袖摆,眼里却渐渐盈满了泪,只是摇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沈培神色一僵,双手搭在清歌的肩上,语气不知怎么有些急迫:“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宋疏看到这里都想笑了,他大概还是以为她欺负了她,只是她都已经死了,还要如何欺负她呢?

清歌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没……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沈培愣了愣,蹙了蹙眉,往门外看了一眼,寂静片刻,宋疏也不知道他那是什么神色,只不过语气却像茫然若失,声音极轻地安慰他怀里的清歌:“那只是梦而已。”仿佛叹息,他又说了一遍,“这只是梦而已……”

宋疏静静地站在后面望着他们,她多想像以前一样冲上去把他们分开,然后理直气壮地看着沈培对他说:“沈培,你是我的。”

她也这样说了,只不过声音缥缈地散在空气里,没有人听见,宋疏走过去想要分开他们,身体却直接从他们相拥的身体间穿了过去。

宋疏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得见她,没有人听得见她说话,没有人记得她,她也幻化不成厉鬼去阻碍他们,她只能看着他们,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她想,她大概,是这世上最无用的鬼了。

上苍最讽刺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从前她费尽了心思想要分开拆散他们,如今他们就在她的面前相拥,她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一开始她发现自己还留在这府里没有消散的时候,她曾以为这是上苍对她的眷顾,到现在,她才明白,或许是她前世做了无数的孽,所以今生才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这样的残忍。

她隐在黑夜里怔怔地看着他们。

沈培让清歌去休息,她摇了摇头:“我怕黑。”

盈盈的烛光下清歌苍白的脸却有一丝红晕渐渐弥漫,宋疏听见清歌小声地问:“你陪我好不好?”声音到最后低得渐不可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样的美人的圣邀,是男人就不会拒绝,更何况是他一直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宋疏看了沈培一眼,他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怔然,却没有回答清歌。

她转身走了。

宋疏想到了她自己。

她刚嫁给他的时候,也很怕黑,可是她好面子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每天晚上缠着他,他被她缠得毫无办法,所以冷着脸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憎恶了,她愣了很久,缓过神来之后他已经不见了。

当时是在他府里的后花园里,天色很黑,只有从前厅明明灭灭透过来一星半点的光,她忍着慌张转了几圈都没有转出去,夜幕四合,她实在是怕起来了,所以忍不住崩溃地抱着膝蹲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他没有走,等她哭好了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声音明朗:“原来你怕黑?”

那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委屈,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笑意,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再次决堤,痛哭起来,他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哭,愉悦地笑出声来。

那时候宋疏就在想,你看看这个人,他平时对她那样凶,唯一一次和颜悦色还是因为她痛哭流涕而愉悦,自己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当初宋疏要嫁给沈培,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宋疏抬着聘礼去沈府提亲的时候是被沈培从府里扔出来的,她跌在那堆聘礼上,一点也不疼,冲周围看热闹的看客大方地笑了笑,她冲府里喊:“一回生二回熟,沈培,我下回来提亲的时候,你可得对我温存些啊,毕竟过不了多久,你就是我的人了。”

没有人理她。

宋疏继续锲而不舍地往沈府提亲,沈培继续锲而不舍地把她连同聘礼一起扔出来。

京城里那时候最流行玩的最大的赌注,就是赌沈培可以忍她多久而不杀了她,所以可以想见在传出她和沈培的婚讯时,京城的百姓们是如何不可置信。

这件事宋疏干得不厚道,她让她爹去向陛下求了一道赐婚的旨意。

她没想到这会让沈培从此之后那么厌恶她,他是忠臣之后,他不会抗旨,所以他在接了旨之后铁青着脸来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那时就和他分享原因:“我爹说我迟早都会嫁的,嫁的肯定还是这京城里的人,我纵观了一下这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你知道,你是这群纨绔里唯一一个根红苗正又长得好看的人,我觉得我最后肯定会喜欢上你的,而且我这么优秀,你一定也会喜欢上我的,所以咱俩也别浪费时间了,尽早把事办了。”

他在她的分析里面色铁青,然后把圣旨摔到她的怀里,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宋疏从小在她爹的盲目宠爱里长大,所以对自己一直有一种盲目的自信,嫁给沈培之后,她就想她爹多坑他女儿啊,她把七十二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可是连沈培的一根小手指都没有碰到。

所以在沈培在外面认识了清歌之后,她立马陷入了两个极端,她陷入了无尽的自卑不安中。

她派人跟踪他,她总在他们谈星星谈月亮谈人生哲理的时候冒出来,沈培终于对她发了大火,他要把清歌接进府里。

宋疏是谁啊,她可是京城一霸,她能让他得逞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梗着脖子和他吵:“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们俩你只能选一个,你选吧!”

沈培看了她很久,然后转身就走,宋疏拉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问:“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冷酷得不像话:“去写休书。”

这场拉锯战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沈培就要披上铠甲奔赴战场,宋疏在他走了之后约了清歌,她想和清歌谈一谈,她想给清歌很多很多银子让她离开沈培,她没想到清歌会爽快得不像话,宋疏那天真的很开心,还和清歌喝了不少酒。

这是宋疏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缺德的事,而且这罪还没有大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她只是想挽留她喜欢的人而已,这个人是她的夫君,这个人以后或许还会是她孩子的爹爹,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那晚葬身火海。

回忆总是让人感伤的,她和沈培,似乎一样美好的记忆都没有,宋疏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她也不愿回去看他们此刻恩爱缱绻的模样,所以在府里晃荡。

今晚的月色还不错,朦朦胧胧地笼罩下来,宋疏却听见了一声压抑的极低的哭泣声。

这声音断断续续,她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刚想溜的时候转念一想有些不对,现在只有别人怕她的份,而且听这哭声,说不定还是同道中人呢。

有一簇火光从湖边绰绰约约传来,宋疏寻着火光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烧纸。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她仔细辨认了很久,才发现那是厨房的阿丰,她心血来潮的时候,曾经让他教过她做羹,不过后来她一直学不会,而且沈培也并不喜欢吃,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阿丰一半的脸被火灼得全非,完好的那张脸上带着泪意,说来也奇怪,厨房离她的房间那样远,他怎么会被烧成了这样,她还在疑惑,就听见阿丰压得极低的声音,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夫人……你走好……”

宋疏感觉有些心酸,沈府的人她一直不太熟悉,难得有人在她死后还惦念着她,还记得给她烧纸。

她正在感伤间,身后却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转过身,沈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寒芒,目光直直地穿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阿丰把手里剩下的纸都放进盆里烧起来,火光渐渐地大起来,衬得湖边波光潋滟,他沉默寡言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沈培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阿丰站在原地,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培虽然一直不太爱搭理她,但是他对府里的下人态度向来是温和的,宋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这副样子,不是不惆怅的,你说说,她不就是喜欢他,逼着他娶了她吗?这有多大的仇啊,她人都死了,连有人给她烧个纸他都不乐意吗?

沈培的浑身紧绷,像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阿丰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宋疏飘到沈培的面前,即使知道他看不见,她也忍不住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时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了整个夜空,声音凄厉,沈培的脚步顿了顿,她反应过来才听出这个声音是清歌的,他也听出来了,所以飞快地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他们到的时候李管家已经在清歌的房间里了,正举着灯不知所措,清歌拥着被子缩在床角,头发凌乱,满脸惊惶之色,沈培进去之后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眼,神色不知怎的有些失望,清歌看见他情绪终于失控,哭得梨花带雨,直接把被子掀开,赤脚扑到了他的怀里。

清歌是真的吓得狠了,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我又梦见了她……她让我离开你,她就……她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她……”

宋疏站在一旁,看着清歌这个样子,觉得莫名其妙,她好好地站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做过,她自己怎么就整天疑神疑鬼的呢?

她不想再待在清歌的房间里看着她的那张脸,所以慢慢地飘了出去。

后来她不知道沈培是怎么哄她的,不过直至天明,沈培都没有踏出那扇门。

宋疏没想到,事情越变越严重了。

清歌整日里做噩梦,府里都以为是她心有不甘,缠上了清歌,她对此嗤之以鼻,可是三日后,府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晚沈培出去了,宋疏只能在府里飘荡,也不知道沈培出去干什么,所以她在沈培的书房里游荡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声惨叫就划破了晨曦。

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几声惨叫。

宋疏飘过去看了看,清歌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怎么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毯上,旁边墙壁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手印,布满了整个墙壁,血迹淋漓,鲜红的血迹已经有些发暗了,透着暗灰的红,看得人毛骨悚然,冷意从脚底串起。

不知道谁尖声说了一句:“是夫人……肯定是夫人,她不甘心,是她回来了……”人群一阵骚动,没人敢进这个房间。

最后只剩下了她,宋疏站在空荡荡的门口,只有她知道,这不是她做的。

她从来没对清歌做过什么,她向来看得透彻,虽然她真的还在府里飘荡,但她向来以德报怨,虽然沈培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把她最讨厌的人接进府里来,她也没想过吓唬他们。

一直等到了沈培回来。

他是踏着雪回来的,晨风鼓起他的披风,他的神色冷峻,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擦过,宋疏仿佛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凛冽的凉意,他的披风穿过她的身体,宋疏伸出手,却只能隔空抚上他的背影。府里传出那样多不堪的流言,她想拉住他,对他说,不是我。

她生前沈培对她就没有好印象,她死后也不想让他以为她是个恶鬼。

只可惜,她的这些话,沈培一点都听不见。

沈培站在门口看到屋里的惨象之后像是站不稳一样,扶着门框踉跄了一下,才踏进了那间房。

清歌已经崩溃了,在看见沈培之后,她终于失声大哭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拼命地哭着:“是宋疏,是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了。”她的头发杂乱地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目光惊恐地看着沈培,“是她——”

清歌歇斯底里地吼着:“我看见宋疏了,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冰冷地看着我,她整张脸都被烧毁了,她就站在那里,她让我离开你,她的脸那样可怖,她就看着我冷笑……”

宋疏站在一旁一遍一遍地说:“不是我。”只可惜没人听见,她徒劳地走上前,她不要听这话,她没做过这些事,她想捂住清歌的嘴让她不要说了,她不想让沈培在她死了还认为她不堪。可是她的手穿过清歌的身体,只是徒劳而已。

“啪——”一声巨大的掌声在屋内响起,清歌语无伦次说了一半的话终于顿住了,只是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沈培。

宋疏也愣住了,只晓得怔怔地看着他,沈培停在半空里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眼里却是一片血红,像是隐忍着很深的痛意一样,过了很久,他才把手收回来,语气低沉得听不清:“不要再说了。”

清歌像是在他的这巴掌里清醒过来一样,不复方才歇斯底里的模样,只是捂着脸小声啜泣着。

沈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步履踉跄地走了出去。

宋疏看着这一切,思绪流转,她最后只觉得愣然,到底是谁做的?谁会拿一个已故的人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后来她听见李管家向沈培提议过:“要不要去请一些和尚道士来为夫人……”他的话音在沈培冰冷的注视下渐渐消匿,后来她就没有再听见过。

宋疏觉得胆战心惊,她虽然没有做坏事,但是她不知道沈培若是真的找一个茅山道士来作法会怎么样?她是会灰飞烟灭还是转世投胎,这样一想,又觉得她若是被超度了,说不定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整日里看着他们惆怅了,过了忘川,忘尽这些前尘往事也挺好。

可是沈培却一直没有去找茅山道士。

三日后,他们却从府里找出了一只“鬼”。

那时宋疏怔怔地看着那个被绑着按在地上沉默寡言的人,他穿着灰白的下人袍子,半边脸全是可怕的烧痕,她认识他,是阿丰。

李管家很早就到厨房里,清歌最近几日吃不下东西,他想吩咐阿丰替她做一点流食,李管家走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只有阿丰一个人,他背对着他,正对着一盆暗蓝紫色的花盆喃喃自语:“夫人,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李管家觉得不对劲,所以让人控制住了阿丰,又请了大夫来,结果发现那盆花的名字叫莨菪,有剧毒,饮用少的话就会让人心律不齐,产生幻觉,阿丰在清歌每日的饮食里,都加入了一点点的这种花汁,然后他们又在阿丰的房里搜到了白色的袍子和假发。

清歌这几天被吓得都没有人形了,闻言崩溃地扑上去,声音凄厉:“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你为什么害我——”

她却只能在旁边看着阿丰,她还记得她让他教她做羹汤时他害羞的模样,她还记得他在湖边给她烧纸时的模样,可她想不到,府里的这一切原来都是他做的。

沈培的神色倦怠,但还很冷静,只是蹙着眉头问阿丰:“为什么?”

阿丰的脸上全是可怖伤痕,他只是转头看着清歌,目光憎恨:“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清歌怔了怔,问他:“什么?”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我看见你从夫人的房间里出来了。”

“我本来是想过去的,夫人晚上肚子容易饿,我想着把夜宵做好后再给她端过去,可是……”他的面容渐渐地扭曲,“可是不过一会儿,我不过是做了一个夜宵的空,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夫人……夫人那间房就着火了。”

阿丰的情绪激动:“我扑上去,我大声地喊,可是一个人都没有,火势那样大,只有一门之隔,我听见她的哭声,她一直在喊救命,她一直在喊‘沈培,快来救我,‘沈培,我怕,夫人一直能忍痛,她在厨房和我学菜的时候,手上被切得都是口子,可她从来没有叫过疼,她一直笑得很欢快的样子说她不疼……

“可是那天她却哭得那样惨,她一直在拍门,她一直在拍门,她一定很疼,她一定很绝望,可是我努力打开门,我一直打不开,门怎么会打不开,火势越来越大,我渐渐地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我听不到了……一点也听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可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一走夫人房里就失了火,门也被上了锁,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放了火,然后关上了门,然后她还想要顶替夫人的位置……

“夫人那样好的一个人,我妹妹病了,我没有银子,她就给我银子帮我妹妹治病,她想让我教她厨艺,我笨手笨脚的,教不好,她也没有怪过我,可是她死了,她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报……”他流着泪抬眼恶狠狠地瞪向清歌,“是你,这一切都是你——”

“我没有。”清歌捂住耳朵摇着头失声打断他,神色凄楚地看着沈培不断地摇头:“我只是锁了门而已,她给我银子让她离开你,我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而已,我只是把门锁住了而已,她那晚喝了那样多的酒,我想她一定要出恭的,我只是想把她的门锁起来,我没想到……”她掩面痛哭起来,“我只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宋疏就在旁边看着,她那时死得多惨,可是她死于一场恶作剧,她记得那晚,她约清歌见面谈的本就是让她心虚的话题,她把周围的下人全都遣走了,她虽然凶悍,但她也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姑娘而已,她知道沈培不喜欢她,她装作很强悍的模样,但是心里却是虚的,她想沈培回来要是知道他喜欢的姑娘选择了银子离开他,他该多么伤心啊!所以到时候她会尽力补偿他,她会尽她一切去对他好,她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她喝了很多酒,酒坛不慎摔落在地,她蹲下来拾碎片,不小心却带翻了桌子上的蜡烛。

火燃在酒上,越烧越大,她那时没有意识到危险,等她想要开门唤人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火烧得越来越大,就这样弥漫了。

她到死都没有推开那扇门。

宋疏看着他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散散地飘过,她一样也没有抓住,直到最后,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被人按在地上的阿丰,她觉得他真傻,她不过是顺手帮他一下而已,她都已经忘了,他却还记得那样清。

“将军——”一声惊呼传来,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李管家扶着沈培,他胸前的袍子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渍,一道血痕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似笑似哭。

沈培把清歌送走了,阿丰也在一个夜里悄悄地离开了,府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所有关于她的事似乎就这样已经尘埃落定。她带给他们的阴影会慢慢散去,直到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可是沈培开始嗜酒。

宋疏以前在的时候不许他喝酒,他驰骋沙场戎马半生,身体在战场上落了许多病根,饮酒伤身,她不让他喝,他先前并不理她,后来她就威胁他,若是他死了,整个将军府就是她的地盘了,她就养数十个小白脸,把他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家产全部挥霍光,他冷笑着盯了她很久,才说出一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死在你前面的。”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他喝过酒。

可是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晚上,他却一壶又一壶地饮着。

天色暗沉下来,漫天的黑云压得极低,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凉亭旁边的树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

李管家来劝他,他却发了怒,他把酒坛砸向他,酒坛跌到地面上,顿时四分五裂,酒水溅了一地,一个惊雷劈下,他的双目赤红,指着远处,对李管家低声说:“滚——”

李管家红着眼转身走了。

沈培却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从脚旁散落一地的酒坛里抱起一坛酒,搂在怀里一边喝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出了亭子。

一道闪电亮在天际,随即豆大的雨便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渐渐连成一条的雨线。

他连一丝躲的意思都没有,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走着。

宋疏手足无措地站在他旁边,她想上去给他遮一遮滂沱的大雨,可她一点用都没有,她双手遮在他的头上,可是雨水还是穿过她的手直直地打在他的身上。

宋疏头一次恨自己没有用,她想替他撑把伞,替他遮住着茫茫的大雨,可是她连伞都握不住。

她只能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后。

沈培实在是喝醉了,连路都走不稳了,她看着他跌坐在泥水里再踉跄地站起来,他一路摇摇晃晃走了很久才停下脚步。

宋疏也停住了,沈培来的地方,是她生前的房间。

因为府里这几天闹得风风雨雨的,所以李管家从外面把这间房锁住了,她的骨灰还放在这里。

她停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他醉眼蒙眬地推了几下没有推开,所以抬脚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一片漆黑,他站在门外往里望着,把手里的酒坛扔到地上,然后抬脚跨了进去。

借着天边的闪电,她看清了屋里的布置,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毁了,所以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有一盏灯,他颤抖着手点燃了,盈盈的火光渐渐照亮屋子,他像是脱力般顺着桌腿滑坐到地上。

水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摊,沈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湿地贴在身上,他只是在那里坐着,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很久,他突然抬头望向了摆放着宋疏骨灰的陶罐,语气平静:“宋疏,我来看你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一直不信,你怎么会死呢?不是说祸害遗千年的吗?可是今天,我才无比清楚,你是死了。”

宋疏捂着嘴,怔然地看着他。

沈培把头往后仰,雨水顺着头发滚落到脸上,再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喟叹:“我早该知道你死了的。”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讨厌你总是笑,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一遍一遍地凑上来?”

一道惊雷劈下,沈培的眼里水汽氤氲,喃喃说了很多,最后她听见他很小声地说:“如果没有遇见我……你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他真的醉得狠了,这些话在清醒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说的,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靠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雨水穿过她的身体,像是她流的泪一样,宋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后面一句话,她不知道他是愧疚还是……还是喜欢她?

她怔怔地想着这个可能性,她情愿他是不喜欢她的,如果他只是一直掩饰的话,她想她的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他是沈培啊,她看着他,她以前一直不希望他身边有别的女子,可是到现在,她无比希望会有个人陪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子会为他做羹汤,那个女子会劝他戒酒,那个女子可以在大雨滂沱的时候为他撑起一把伞,那个女子,她会真心实意地爱着他。

而她,岁月蒙尘,夜色渐渐深沉,可是她还在这里。

她会一直守在这里,等到百年之后,再陪他共饮一碗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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