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布暖，与君轻别

一世安

【一】

大师姐玉菁出嫁，姬玉山足足热闹了三天三夜。师父觉得不搞出点动静来，似乎有点对不住大师姐嫁得这般好。于是，他狠了狠心，决定给我们发一轮红包。

我师父很有经济头脑，姬玉山上下弟子上百名，统共也就弄出了五个红包来。且说享受的是这个抢红包的过程和氛围。

谁要享受这个过程和氛围，我只想享受红包的数额，好吗？

我循着礼数送走了最后几位来道贺的仙友，就急匆匆地往姬玉山的山顶赶去。赶到半道上，突然听见一个男声响起：“阿生？”嗓音带着一股不可置信，复又响起，“是你吗，阿生？”

月光铺陈在山间，道路两旁的饮绿花刚打了花骨朵儿。我脚下停住，回身望了望。一位紫衣墨发的仙友就站在我五步开外的地方，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微风拂过，携着淡淡雪梨花香。

我因心里着急着抢红包的事情，便抬手往东面一指，对他道：“这位仙友，沿着这条路走，便是姬玉山的山门了。”话毕，便又匆匆地迈开了步子。

我赶到山顶的时候，一场盛事已经结束。我心中郁结，却猛然觉得有道人影停在我身旁。我抬眼一看，正是刚刚那位仙友。

紫衣仙友对着几个师姐妹手中的石月珠颔首，压低嗓音问我：“你喜欢那些？”

我向来是个喜欢分享自己思想的仙，便点了点头，道：“我师父抠门的技艺登峰造极，我等了五千年才难得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敲他一笔，却没能敲响，我很忧伤。”

睫长如蝶翼，遮住了紫衣仙友眼底的神色，我只见他唇边缓缓扯出一个笑意来，他道：“既然你喜欢，不如我送你一些，如何？”

我摆了摆手，羞涩一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那头没有应声，我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面如冠玉，风姿绰约，模样生得年轻。可年轻那一辈的小仙里但凡有些经济基础的，我都拿着画像认了个清楚。石月珠虽算不得是绝顶的珍品，但也绝不是普通仙家可以随手拿来送人的。

于是，我将嗓音压得极低，抬头问他：“你该不会是打算用抢的？”

他的脸上浮现古怪的神色，我怕他改了主意，赶忙为他指点迷津，指着小师妹玉蔓道：“那个，瞧见没？傻头傻脑的，法术最低微，从她手上抢最靠谱。”我从腰间抽出一方通透的丝帕来，又对着那帕子施了个术法，使得不至于戴着它还能一眼就看出谁是谁，“用这个把脸遮一遮，这样她就没法认出你来了。”

我抬着手将帕子拎着，紫衣仙友低头看了看那方帕子，慢悠悠道：“你这个法子，我觉得着实靠谱。”

数千年来，头一回有人这般夸我的计谋，我便飘飘然起来，道：“那是，我优秀起来我自己都怕。”

紫衣仙友眼底一片潋滟晴光，收下我的帕子，叠了叠，塞进袖子里，善意地看着我，道：“不过，既然这么靠谱，那你怎么不自己上？”

我：“……”

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打得过玉蔓，我用得着你上吗？

我对紫衣仙友的好感瞬间就没了，一想到他还顺手讹了我一块丝帕，我对他的怨念就更深了。

【二】

师父不知何时察觉了我们这边的动静，走了几步过来，看见紫衣仙友后，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而后俯首作揖，唤了一声：“珩止帝君。”

我吓得膝盖一软，被珩止直接拎了后颈的衣领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珩止帝君的名号，四海八荒但凡是还能吐气的就不可能没听说过。他乃天界司掌战事的战神，早年一人单挑鬼域十三护法，对方惨败，珩止却毫发无损。鬼君拿了降书献上的时候，他穿着那身战时的银色铠甲，淡淡瞥了一眼降书，便卷了卷收进袖子里。末了，轻描淡写了一句：“哦，鬼君，你这字写得也忒难看了些……”

鬼君当时的反应已无从听说。只是传闻，此后，鬼君便勤练书法，染黑了几池子水，就是未免万一下次再被削，肉体受苦，精神也跟着再受一次侮辱。只是五千年前，神魔一战，漓水之畔，战火绵延数千里。除了珩止一人，魔兵十万连着他带去的十万天将尽数死于那场劫难。那之后，他便避世不出。

而我，刚刚居然怂恿这样的人物蒙着面去揍我小师妹，为的就是给我抢一颗石月珠，我想我的胆子真的是需要减减肥了。

珩止折了折袖子边儿，眼皮也不抬地只在那儿站着。我师父是见过世面的神，平了平心口的气，问道：“帝君何以有了兴致，光临姬玉山？”

珩止这才慢悠悠地答我师父道：“不过是出来溜一圈，刚好瞧见你姬玉山灯火通明，在办喜事，就停下来准备讨杯喜酒喝。”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道，“不想几千年没出幽明宫，小字辈的仙家都这般没有眼力见儿了？”

珩止话音刚落，我就以旋风一般的速度从喜宴上打了个来回。手里拎了七、八只酒杯在他跟前铺开，又拎了壶酒当着他的面倒满，道：“帝君，这里的喜酒够你喝了吗？不够我再去拿。”

珩止愣了一愣，我余光扫到周围，师父和师姐妹一个个揉着额角，做痛心疾首状。

珩止无视了我，对着师父，道：“若是姬玉山的女弟子为了一颗这么点大的石月珠而无视了本君，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六界要如何看待本君，本君还要不要活了？”

话毕，眼睛在我们身上幽幽扫过，合山的人俱抖了一抖。对于他这种挥一挥衣袖，就能把我们一起带走的上神，我们着实不敢惹。

他望了望我师父，又道：“早就听说你手里攥着一块上古时期母神留下的离魂镜，拿出来吧，本君输给它倒也是心服口服了。”

我师父一面哆嗦着唇，一面心有不甘地将离魂镜递了出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论起耍流氓，珩止简直比我有志气、有手段多了。

珩止点了名要我送他到姬玉山的山门，临行前他将离魂镜递到我手中，道：“用这个换你一方丝帕，你也不吃亏了吧？”

我笑得花枝乱颤，同他说道：“不吃亏，当然不吃亏。帝君，你看，我这里还有几方帕子，要不再换点别的什么？哎，帝君，你别走啊帝君……”

【三】

我师父心灰意冷地连着几日哭得梨花带雨，声称一看到我，就想起离魂镜离他而去的痛苦事实。

为了师父的心理健康，我大义凛然地离开了姬玉山，预备等他心情稍微好些了再回来。

飞过漓水之滨时，我看见一位仙友正在同一只外形似狗的祸斗在梨园中大战。两方僵持不下，我预备着装一下眼神不好就这么躲过去，便极快速地将目光移开，却不料那仙友居然喊出了我的名字来，道：“是玉生仙子吗？在下天府宫司命星君，玉菁仙子婚宴上咱们见过，可否下来搭把手？”

我脚一抖，硬生生地跌下云斗。我刚在地面站稳脚跟，那司命星君便直溜溜躲到一株梨树旁，道：“玉生仙子你顶一顶，我先歇歇。”

那只祸斗猛然朝我扑来，我立马祭出法器——流思扇。

祸斗口中吐出数个火球，我左一扇、右一扇，将那火球一个个扇开。祸斗怒急，蓄了会儿气，猛然吐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来。我一路避让，退到司命身边，他忽然抢过我手中的流思扇，道：“麻烦让一让。”接着，大力一挥，直接将那火球给挥到了祸斗身上，只一瞬，那祸斗就被烧秃了毛，趴在一边抽抽搭搭地落泪。

我正准备同司命庆贺降妖伏魔大功告成，却不想一股煳味钻入鼻孔。我四下望了望，才觉得闯了大祸。刚刚那个火球被司命一扇，火势变大，直接燎了这片梨园。

我正在心算到底要花多少石月珠才能赔得了这些损失。突然天际云霞翻滚，一场大雨降至，梨园里窜动的火苗全都熄灭，只余下一株株烧得焦黑的梨树。

珩止一袭紫袍从云端缓缓走下，负手而立，摇了摇头，叹气道：“不过才五千年，天界的仙家就堕落成了这样，当真是垮掉的一代。”

原来，刚刚在上头布云施雨的正是这位远道而来的帝君。

集体荣誉感瞬间在我胸腔内爆棚，我一副很有担当的模样，道：“你放心，我们这一代都很有责任心，我们会尽全力补偿这梨园的主人。”话毕，我就想去拉司命过来一道宣誓，却发现他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啪啪。”我感觉自己的脸被狠狠地抽打了两下。

珩止微笑，道：“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来，我们来具体清算一下。本君刚刚同这园子的主人换了一换住所。”

“你拿幽明宫换这个梨园？”我望了望不远处的那座险被烧到的茅屋道。

珩止点了点头道：“不假。”

“为什么？”

“幽明宫的金碧辉煌总是晃得我眼睛疼，我想来体验、体验生活。”

我：“……”

帝君！你要体验生活你可以跟我换啊？我不介意住在富丽堂皇的幽明宫，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让奢靡的生活腐蚀我纯洁的心灵啊！

珩止拒绝了我割地赔款的提议，要求我留下来将这梨园的梨树全部栽种、护养好了才得离开，其间必须对他言听计从，否则就去天君那里告我纵火。

我作为史上最强黑锅帝，内心简直恨透了司命和祸斗。他俩一个喷火，一个扇风，都没事儿，我就纯粹路过露了个面，就被讹上了。我觉得要是比冤，我绝对能够中状元还甩榜眼几十里。

祸斗不知哪里犯了病，鼻子里冒着泡泡，毛遂自荐要求留下来帮助恢复梨园。珩止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道：“留下吧！留下夜里守个门也好。”

祸斗哭得更惨烈了。

【四】

珩止确实有些矫情了。他要我恢复梨园，但不许我用术法。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有病，我们当神仙的不用术法，那跟普通人有啥区别？于是，我据理力争，表达了我的看法。

珩止呷了口茶，眼皮抬了抬，道：“本君就是想过过这种平凡人的生活。”

我：“……”

好好一个上神，非要过平凡人的生活。你让那些努力修仙的鸡鸭鱼猪怎么想？你让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嫁入幽明宫的仙女姐姐们怎么想？

之后，我便任劳任怨地将梨树一株、一株地连根拔起，又买了包活的梨树树苗一棵一棵地栽下去。鉴于我不能使用术法，便一手提一只水桶，又在祸斗的嘴里塞一只水桶把子，让它陪我一起去漓水汲水来灌溉。

光这些还不够，我还得伺候着珩止同祸斗的吃饭穿衣。哦，还好，祸斗不用穿衣服。

司命时不时地拎两只烧鸡、几壶桃花醉来串一串门，同我们摸几圈麻将。有的时候，他看不惯珩止对我呼来喝去，便会将牌一推倒，道：“阿生，我来帮你。”

珩止则点了一点司命的牌子，道：“司司，你是不是又准备耍诈？”

天地良心，这梨园里唯一一个会对我抛出善意的橄榄枝的人，居然是为了要躲输牌。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司司因为珩止总是能一眼看穿他内心的邪恶打算，便有些想要跟珩止对着干。一日，珩止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闲闲地翻着，我则在远处给梨树浇水捉虫。

从珩止身边路过的时候，我瞧见他碧玉壶里头的茶水已尽，便拍了拍手准备去给他续上。司司恰好提了两蔸大白菜过来，见我扔在一旁的水桶，搭了一句道：“阿生，累着了吧？我来帮你。”

我刚准备答话，顺带褒扬一下他，就听见珩止说道：“阿生，还是我来帮你吧！”并作势挪了挪身子，伸了伸手。

司司一把抢过水桶，语气笃定，道：“不，阿生，让我来帮你。”

珩止那个动势立马收住，慢悠悠地拎起一旁的碧玉壶递给我，道：“好，你去帮阿生吧。阿生，你过来，帮我沏壶茶。”

司司：“……”

我：“……”

一日，在梨园的翠叶亭中用过午饭，司司便陪着珩止在梨园里散步消食。我捧着锅碗瓢盆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二人的对话，便留了留心。

“帝君，早前听闻当年同鬼族一战，鬼君献上的除了那一纸降书，还有那本掌管六界生死的生死簿。”司司搓了搓手，笑道，“可否、可否借来一阅？”

我跟在一旁拼命点头，附和道：“借来一阅？”

珩止的眼睛从我们俩身上幽幽扫过，语调微微一扬，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你们俩是想瞧瞧自己什么时候陨灭吗？嗯？”

我拔腿就跑，道：“我去洗碗了！”

司司追在我身后，道：“阿生，等等，我来帮你！”

【五】

再过几日，便到了夏季。

一天夜里，狂风携着骤雨忽至，直接卷了茅屋顶棚上遮盖的瓦片。珩止近日来睡觉越来越沉，电闪雷鸣成这样，他半点动静都没有。我祭出流思扇，念咒将扇子放大数十倍，将茅屋罩住，不被风雨吹打。

随即，我又去院子里搬了张梯子，让阿斗用两只爪子帮我扶着，自己爬到屋顶上。得在珩止醒来前将这漏洞补好，不然让他知晓我动用术法，定会让我抬俩水桶练臂力。

虽说有流思扇在上头顶着，却还是拦不住越来越大的风势。我被风吹得眯了眼，趴着用黏土将瓦片一片片黏好。不料一阵狂风将我吹得滚了几滚，直接落下屋檐。却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衣襟层层中透着淡淡的梨花清香。我一抬头，一个冰凉的唇便直直地印在了我的额头。

我挣出那个怀抱，踉跄着退了几步，因为垂着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底银边的云靴。

珩止居然醒了！我的内心苦啊！强力逼迫自己镇定之后，我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将将睡醒的模样，眼神迷茫地对着四周望了望，道：“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是在屋子里睡觉的啊！”

珩止面沉如水，嘴角噙着笑意，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装，你倒是继续装。

我无视了他的嘲讽，继续道：“该不会是我的夜游症又犯了？”

正说着，阿斗忽然爬了过来，我拼命给他使眼色，抽得我眼角都疼了。它却依旧慢吞吞地爬着，边爬边说道：“你不是让我给你扶着梯子吗？你怎么从这头下来了？还有没有点异性之间的信任了？”一抬头，看见面容已经扭曲的我和立在一旁云淡风轻的珩止，它的身子抖了抖，道，“咦？我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我的夜游症又犯了？”边说边又原路爬了回去。

我简直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珩止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脑袋，发表自己的观点，道：“你这个智力，也就只能同阿斗为伍了。”

我：“……”

夜深，我躺在床榻上，望着珩止的屋子，直至烛火一暗，我才整了整被子，预备睡觉。我着实有些诧异，珩止刚刚那个怀抱，我非但没有嫌弃，竟还有些回味。这种事情，对于我这样纯洁的少女来说，真是太羞耻了！

【六】

我因心中总不由自主地想起珩止的那个怀抱，越发觉得自己猥琐起来，便总是有意无意躲着珩止。

这一日，阿斗突然幻化人形，跑来找我。

“阿生，今天晚上能不能劳烦你离我同帝君远些？”阿斗扭扭捏捏。

我一面从锅里捞刚煮好的面条，一面侧头看了看他，道：“你要干啥？”

他突然羞涩一笑，拽了拽袖子，道：“我想同帝君说说心里话。”

我的手一抖，捞到一半的面条就刺溜一下又掉回锅里，溅起的水花烫得我手背通红。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帝君心里头有我。”

我望了望他的头顶，被烧秃了毛的那块地儿连头发都没长齐，夜里在烛光的照耀下，兴许还会闪闪发亮。我看珩止平日里挺挑剔啊，在找对象这件事情上，他不至于这么含糊吧？

“你看，烧了梨园，这祸其实是我闯的。可帝君半个字也没提我的不是，丝毫没有怪罪我，脏活累活都差你做。他当初说留我看门，只是在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我能懂他的心思。”

我随口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司司每次拎了烧鸡来，都是我一根鸡腿，帝君一根鸡腿的。怎么没见着他给你啊？”

阿斗看都懒得看我，道：“那是我喜欢吃骨头，我要是爱吃肉，还会有你的份儿？”

原本我还觉得阿斗是一厢情愿，没什么戏，他现在这样一讲，我都觉得好有道理。他这场断袖可断得一点都不冤。

当晚，我兴致寥寥地折腾完晚饭，就自己一个人拎了根鱼竿去漓水边垂钓。热衷于八卦事件的我并没有因此热血沸腾，取而代之的竟是略带醋意的失落。

夜幕降临，星子一颗颗散在天空，像是随手撒过，完全没有讲究。海边风大，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忽闻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踩在松软的沙地上。海浪一阵一阵拍在岸上，远处无尽的黑色蔓延。

“天这么凉，你待在这里，不冷吗？”珩止站在我一旁，居高临下，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鼓的。我会意，立马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块给他垫好，他才满意地坐了下来。

珩止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浪花叠起的漓水，目光变得深邃，道：“近来这里不大太平，你最好离得远些。”

恰逢鱼儿咬钩，我拽着鱼竿往上提，却猛然感觉一股令人不适的力道沿着鱼竿传递到了我手上。我手心一阵麻木，只死死地拽着鱼竿往后拖。

珩止神色一变，道：“那头都使了术法，你还硬生生地受着，你是不是傻？”

我这才恍然大悟，鱼钩上挂着的，绝非普通的鱼类。我在手中捏了个诀，顺着鱼线拎上来一团黑漆漆的煞气。那煞气好有眼光，知道珩止法力高强，便直冲冲地朝我追来。我一面抱头四窜，一面大喊道：“平日里虽然都是我来钓鱼，可吃鱼的都是旁边那位紫衣的上神。你有什么冤什么仇就去找他好了，别来找我！”

那煞气很有自己的立场，听了我的蛊惑也完全不为所动，继续追在我屁股后头跑。我晓得自己不是它的对手，便跑到了珩止身旁躲了起来。那煞气停了一停，似乎对珩止很是畏惧。

珩止伸出左手，有数道白光自他手间溢出，那团煞气在白光的灼烧下渐渐化为虚无。

“没事儿了，出来吧！”珩止对着躲在他身后的我道。

“那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地之间每处皆有纠察灵官，此地有煞气出没，却未曾有人上禀天君，实在奇怪。

珩止微微阖了阖眼，道：“那是当年十万魔兵死后怨念所化的煞气。”我头一回看到他脸上露出这样哀伤的神色，月色清寒，照在他的身上，是无边的孤凉。

他的唇动了动，道：“五千年前，我将他们的尸骨沉入海底，封印在此地。”他顿了顿，声音像是暗夜里一声无助的叹息，“该来的，到底还是会来。”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珩止口中的“他们”，不仅仅是那十万魔兵，还有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十万天将。

那一战之后，他失去了那些与他朝夕相对的兄弟。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倒下，泅在血泊中，即便是珩止这样性子冷酷的上神，怕是也会心痛。

我无意碰到他的手，指尖触感冰凉。

他突然抬手摸了摸我耳边的发，道：“阿生，如果刚刚我不管你，你要如何？”

我眼珠子转了转，脱口而出：“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话毕，又觉得自己这番话显得太过自信了些，便补充，道，“帝君你这样的先进人物，遇到弱者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前去帮忙的。”

他手顿了一顿，道：“阿生，你要记得，以后遇到危险，打不过就跑，跑得越快越好，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却有些泄气，道：“晓得了，以后你有阿斗陪着了，自然不会顾着来管我了。”

他的手抖了一抖，问我：“这和阿斗又有什么关系？”

我呆了一呆，道：“你们俩没在一起？”

珩止摇了摇头。

“你拒绝他了？”我望着远处阿斗甩着尾巴朝我们这边过来，问道，“那他怎么还会留下来？”

“哦。”珩止又恢复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淡漠道，“天就快凉了，留他在这里好随时生个火。”

我：“……”

【七】

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漓水里不断有煞气涌上来，全都朝我追来。我避闪不及，看到珩止他们站在远处看着我，无动于衷。

于是，我拼命朝他们挥手，求他们来救我。

珩止说：“你这个渣渣，简直就是丢了我们天界的脸。”

阿斗说：“哼，帝君原来喜欢的是你，我才不要救你。”

司司说：“阿生，你再多坚持一会儿啊！我休养休养就来救你。”

梦境的最后，是我被煞气吞噬。那团吃掉我的煞气恶狠狠地对我说道：“当初是你杀了我们，你必须为此偿命。”

我被惊醒，额头冷汗涔涔。思考了一下梦境的含义，除了阿斗那句“帝君原来喜欢的是你”其他都很符合他们各自的人物特征。至于那团煞气最后说的话，天地良心，就我这个战斗力，我能杀了十万魔兵？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高人顶着我这张脸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瞬间，又为自己的颜值感到无比自豪。

天际第一丝晨光照进梨园时，司司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要带我走。我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答他道：“我还没给帝君做早饭呢？跑哪里去啊？”

司司给我胡乱披了几件衣服，道：“就是帝君来让我带你走的。”

我愣了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

司司没顾上回答我，拉着我出了茅屋，我才发现，昨天夜里那个梦，竟真的应验了。可珩止没有抛下我，司司也没有不管我，就连阿斗也弓着身子口中不断吐着火球同那一团团煞气抗争。

我眼角红了红，珩止挥了挥衣袖，同司司说道：“让你带她走，你是怎么听我说话的？”

我仰着头，头一回这样英勇无畏地说出一句话来：“我不走，我要留下。”我跑到珩止身旁，认真地同他说道，“你教我，打不过就跑。可我却觉得，没有丢下自己……”我顿了顿，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道：“自己兄弟逃跑的道理。我要跟你们并肩作战！”

我一番话说得他们三个都愣了一愣，就在这个当口，一团黑色的煞气朝我迎面撞来，我彻底晕过去之前，听到珩止一声再熟悉不过的“阿生”。

我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却恍然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我叫什么？”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

“你叫阿生。”男声顿了一顿，似是在纸上写这个字，他语调沉沉，接着道，“生生不息的生。”

我费力地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场景却仍旧看不清晰。一片氤氲迷蒙中，数片梨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场景忽然变幻，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一阵悠扬琴声传来，对话二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我怔了一怔，抚琴的男子竟是珩止，他望着趴在桌案上看他抚琴的少女，眼色一派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那少女极缓慢地将头转了过来，她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我的心口猛然一阵抽痛，那眉眼，竟同我一模一样。

【八】

大约是受我意识的影响，幻境在此时坍塌，无数碎片朝我袭来。我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垂下眼帘，看见的是珩止坐在我的床头，他的手与我的手交握着。

我缓缓抬起头，牵着嘴角朝他笑了一笑，问：“你把我留在身边，是因为我长得像她，”我挣了挣手，将手缩回被子里，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问出一句，“对吗？”

珩止的身子狠狠一颤，脸上痛苦的神色转瞬即逝，他的嘴动了动，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嗓音压得极低，可我却听得清楚，像是一道惊雷炸在我耳中。我咬着唇，不敢看他，酝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她已经不在了，往后就让我继续陪着你吧。其实，我会的还挺多的，不光光你看到的那些……”

我正准备将我的优点一一数给他听，好让他觉得将我留下也很不错。他却开口将我的话打断：“你师父给你的离魂镜，你还收着吗？借给我照一照吧。”

我愣了一瞬，点了点头，幻出离魂镜递到他手上，道：“我晓得，当初用块帕子跟你换这个，叫你委屈了。难怪我不过同你一面之缘，你却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原来是沾了他人的光。”

珩止突然靠了过来，将唇紧紧地贴在我的额头上，我被惊得不敢动弹。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唇在微微颤抖，仿若一世那样久，他轻轻挪开，摸了摸我耳边的发，嗓音沉沉，道：“那就再沾一次光吧。”

那话语，像极了离别时的抚慰。

他以往，都是这样安抚那个阿生的吗？

我想，他把我当作她，可我终究不是她。在那个幻境里，他是那样温柔体贴，可那些都是给别人的。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因为错的事情细想起来，总容易叫人受伤。

我觉得眼皮有些沉，无边的倦意袭来，我望着他转身，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多大的人了，穿衣裳也不仔细些。”我指了指他身上，衣襟的地方不知被什么东西弄污，我接着道，“改明儿等我能下床了，脱下来，我给你好好洗洗。”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

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珩止装糊涂，我便也跟着糊涂。眼下，我什么都晓得了，自然是该清醒了。我渐渐松了手，那衣袖便从我手中溜走，不带一丝眷恋。

珩止刚刚走出屋子，外间便大亮，妖冶的红光透过窗棂渗了进来。我心中猛然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远处云头上站着的正是这一代的天君。我愣了一愣，云头下方站着的，竟是我自己。我低头看了一眼，才发觉自己穿着的正是珩止那一套衣装，我抬手摸了摸脸，容貌五官竟都变成了珩止。

天君面带怒色，道：“你这生死簿所生出的灵识，当真是个妖物。五千年前，你在漓水之畔灭我十万天将。今日，本君便要你元神俱灭。”

天君念动咒语，以锁魂咒锁住珩止的元神。他的面色越发苍白，有鲜红的血液渗透我常穿的月白外衣。他的脊背被锁魂咒缚得弯曲，双手撑在地上，口中有血痕蔓延，滴落在地上。

“啪嗒、啪嗒。”

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活物，我的视线模糊，我想要去到他的身边，却被他设下的结界死死挡住。我一下又一下地撞向结界。

我爱的人就在几步之外，穿着我的衣装，以我的形貌，去承受一场本该由我来迎接的死亡。

五千年前，我从混沌中清醒，除了知晓自己是生死簿生出的灵识外，其他全然都不记得。

离魂镜是两面镜，可以将同时照镜的二人元神中的三魂七魄互换，旁的人还看不出来。珩止跟我要了离魂镜，哪里是要照照自己的形容。原来，从他与我相遇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结局。明知我只是个赝品，可他仍旧倾尽全力保护着，像是心底里的至宝。

珩止终于倒在地上，乌云散去，天光晴好。拦住我的那道结界也在此时彻底破裂。我飞到他的身边，将他抱在怀中，附在他的耳畔，道：“我不在乎你心里头装着的究竟是谁，我这么好，你早晚都会喜欢上我，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将他搂得紧紧的，道，“所以，你不要走，我不许你去见她。”

他头歪在我的怀里，艰难地笑了笑，道：“好，我不去见她。”他缓缓抬起手，将紧紧攥着的那块丝帕递到我面前，道：“还给你。”

我怀中猛然一轻，丝帕被风卷了几卷终于落地，有青烟一缕飘散不见。

我知道，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再也找不到珩止的踪影了。

【尾声】

生死簿的灵识阿生被天君用锁魂咒缚住，令其元神尽散后，曾经照料过她的珩止帝君一夜白头。

五千年前，漓水一战，珩止帝君本有必胜的把握，却未曾料到自己带去的十万天将竟早已叛变。他腹背受敌，是阿生催动生死簿，以毁天灭地之势救他于水火。

他寻了她五千年，终于在姬玉山与她重逢。他想同她过平凡人的生活，生生世世。可到底还是未能如愿。

她忘了他、误会他，可那样也好，终归是不能叫她更难过了。

尘世煌煌，岁月悠悠，他留给她最后的承诺是——不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