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轶事·我的敦煌生涯(七)

2015-05-30 15:11孙儒僩
敦煌研究 2015年6期

孙儒僩

内容摘要:这篇短文回忆两件事。其一是关于王圆箓所建千相塔的拆除时间,以及后来对塔中的残塑的处理,反映当时对千相塔发现文物处理不太精心造成残像的进一步残坏。第二莫高窟第17窟即著名的藏经洞,洞窟中现有的洪辩真身塑像,原来不在此窟中,而是存放在第362窟中。据分析,第362窟塑像应属于17窟中的洪辩真身,1965年经常书鸿所长决定,将该像由第362窟迁回到第17窟中。作者是迁像经手人之一,特回忆此过程备查考。

关键词:千相塔;洪辩塑像;王圆箓

中图分类号:K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5)06-0122-04

Mogao Stories—My Life Career at Dunhuang(VII):

About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Remaining Statues

of the Qianxiang Pagoda and the Removal of

Hong Bians Statue in Cave 17

SUN Rujian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 This short paper recalls two events. The first event is the disassembly of the Qianxiang Pagoda built by Taoist priest Wang Yuanlu and the further handling of the remaining statues in the pagoda.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statues were damaged due to the careless handling of cultural relics at that time. The second event is about the statue of Hong Bian, which was originally in cave 362 instead of cave 17 where it is today(also known as the fabled Library Cave). The statue in cave 362 was identified to be that of Hong Bian in cave 17, leading director Chang Shuhong to move it back into cave 17 in 1965. The author participated in the removal of this statue at the time and draws on this experience as reference.

Keywords: Qianxiang Pagoda; Statue of Hong Bian; Wang Yuanlu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千相塔残塑像的整理

莫高窟小牌坊南侧不远的高层洞窟中,第450窟是座较大型的三佛龛窟,原是唐窟,后经宋或西夏重绘壁画,西龛仅存塑像一身,其余塑像均已不存。现在三龛下,简单地修了三面土台。土台上竖立了十几身唐代残塑(一般是残肢断臂,但有一身唐代木雕的六臂观音比较珍贵)。三佛龛上,许多塑像的头部也都制作了小台座,让它们竖立起来,以便观赏研究。上述残塑的集中保存和整理也有一点来历。

上述多数残塑是千相塔出土的遗物。千相塔为道士王圆箓所修,时间大概在民国初年他在莫高窟站住脚之后。他发现藏经洞之后,私自把出土文书等盗卖给西方人士。这是众所周知的可悲事件,我就不赘述了。据了解,原来上中下三寺(观)对洞窟都有一定的管理范围,小牌坊以北大致归王圆箓管理。我推想,他可能把洞窟中一些将坏未坏的塑像集中起来造了一座千相塔,把这些千年珍贵的艺术珍品埋在了塔中。1947年初我到莫高窟看见的千相塔只有两层,八方形,体积不算小。似乎王圆篆没有把塔修建完成,顶上是残破的,可能有雨水渗透。据说1943年向达、夏鼐在敦煌佛爷庙考古发掘中,曾到莫高窟考察,打算拆除千相塔。估计他们是怀疑王圆箓把手中的藏经一起埋进了塔中。向达先生他们最终可能因为时间仓促或其他原因没有发掘千相塔。

新中国成立以后,1951年常书鸿所长夫妇在北京举办敦煌壁画艺术展览,段文杰、史苇湘、欧阳琳、黄文馥和我等五人在陕西关中参加第二、三期土地改革。土改结束之后,我们集中在西北文化部休整,并作去北京的准备。此时恰逢文物局委派宿白、赵正之、莫宗江、余明谦四位专家学者组要到莫高窟考察,经过西安,我们曾在西北文化部相遇,随即他们奔赴莫高窟而我们几天之后去了北京。专家们在莫高窟如何进行考察的,我们不太清楚。我们7月到北京,9月返回西安,同道返西安的有文物局派往研究所担任行政工作的高瑞生一家,还有刚从北大考古专修班毕业的王去非。其他人在段文杰的率领下很快返回莫高窟,我则暂留西安开会并因其他事情滞留西安,直到1952年4月迎接到李其琼后相伴返回敦煌。

回到敦煌后,我才了解到考察组的工作,留下的资料是我学习的东西,唯独对千相塔的拆除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而深感遗憾。后来我发现在莫高窟南端尽头第139窟中的窟檐内,残塑堆积一片狼藉,千年雕像残肢断臂,残头、断手、断脚的塑像肢体七横八竖地堆满地(图1)。我无法理解考察组当时为何如此处理。

恰逢敦煌文物研究所于1952年正式成立保护组,成立初期有霍煕亮、王去非、我和窦占彪四人。常书鸿兼任组长,霍煕亮在第二年又调回美术组,王去非第二年就去北京不回来了,实际上保护组就只有我和窦占彪二人承担着保护工作的一切事务。大概就在那几年间,我和窦占彪把千相塔的残塑稍加整理,继续存放在第139窟,还是一堆残塑,东倒西歪,只能继续损坏。我想找一处洞窟把这些残像竖立起来,既可以观赏研究,也更便于继续保存。当时上下洞窟不像现在那么方便,爬上爬下地找了一段时间,经过反复比较,最后选择第450窟。选择这个洞窟的原因是洞窟适当的大,三个佛龛基本上是空的,经过和窦师傅商量,用廉价的土坯砌了三面台座,把一些残像立起来安放在固定台座上。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残像了,一些残存的塑像头部也制作了不同大小的泥座,分别把它们安放在小台座上,放置在空的佛龛上。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件残塑的面部是模塑的,是值得研究的宝贵资料。另一件是唐代(?)的木雕六臂观音(也许是八臂,记不清楚了),在我和窦师傅清理这些残塑的时候,观音是身、手、臂分离,经过窦师傅仔细拼装,终于成为一件可观的珍贵木雕六臂观音残像,在石窟艺术中是独一无二的珍品。观音像没有完全上彩,有些部位雕刻似乎并未完成,可能是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

佛龛上放置的小塑像头部,有几件是第46窟涅槃龛中的举哀弟子,有的是第474窟发掘时,发现倾倒在地摔坏的。可惜当时我们人少事繁,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也没有相机拍照存档,回忆起来,深感抱歉,但总算保存了这些残存的艺术品,也可算是幸事吧!

千相塔残像的整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我来说,却从中得到一些可贵的感性知识。古代的艺术工匠们选择适合塑像身体姿态的木料,如S型的菩萨,选用双向弯曲的木料,两腿分开的力士则用开杈的树枝倒过来即为分开的双腿等等,塑像骨架上再用芦苇或是芨芨草捆扎,再次用麻刀粗泥塑造成粗坯,待稍干后,用掺和大量棉花的细泥精心塑造成型,最后敷彩上色成为千年不朽的艺术珍品。是可敬的工匠们的巧手使普通的材料成就艺术的生命。

还有一件小事,1954年,我经手重修中寺正门及两侧的房屋,原山门在拆除时,寺院匾额《雷音禅林》也随即存放在第450窟中,保存了一件清代寺院文物。

当时我仅仅是一个初步从事文物保护的从业人员,没有文物保护知识和技术,在莫高窟又没有人可以请教,当时也没有文字资料可以参考学习,这种情况可能是当时文物保护工作者普遍感到的困惑,但出于对文物保护的责任,我们不断在探索中前进。我不敢自我陶醉,说过去做出多少成绩,我只是做了点基础工作,没有为后来者留下什么多大的隐患而已。有的先生概括研究院新中国成立前后一段初期的工作是“看守时期”,虽然不是贬责之意,但对当时只有三两个人从事敦煌三处石窟的保护工作,不是十分理解的吧!就算看守也罢,我们也是尽到了应尽的职责,问心无愧!

据说,现在敦煌研究院的有关部门已经对第450窟当初经过我们精心收集整理的六臂观音以及一些小头像用于公开展览,成为展品中的精品。就我来说,这是对当年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耄耋之年的我是深感欣慰的。

二  关于第17窟洪辩真身像的迁移

莫高窟第17窟是尽人皆知的藏经洞,为115年前的道士王圆箓所发现的。此后的几十年,在这里上演了多少欺骗、盗劫洞窟中文物的悲剧,随后即有东西方的学者专家,花费大量精力,专门研究从这里流散出去的文献,使敦煌石窟艺术与藏经洞文献共同组成为一门精深的显学——敦煌学。我这篇短文不拟赘述这些事件,而是要谈谈这个洞窟本身的事情。

我们现在看见的第17窟内,面对窟门的北壁前端坐着禅修状的高僧大德洪辩和尚像,身姿端庄,身体健硕,面目慈祥。他后面的墙上有一铺壁画,右侧画一身着男装的妇女,手持一杖、一巾;左侧画一比丘尼,手持纨扇,两人之前各植一阔叶树,枝干苍劲,有藤萝下垂,极富装饰意味。左侧树枝上悬挂一手袋,右侧树枝挂一水壶,洪辩似乎正在说法。塑像与壁画人物、事物之间关系协调,是非常难得的壁画与雕塑相结合的一组人物。西壁上有洪辩的告身碑一通,其它各面均是素壁无画。唯座床正面画双鹿,西侧画一双僧鞋,可以明确说明此窟就是中晚唐时期高僧大德洪辩的影堂,但是在发现藏经洞时,窟内并无此像。

1965年第17窟以北的石窟正在进行加固工程,搭设了工程脚手架。我陪常书鸿先生去视察工程情况。当走到第14窟的工程架板上时,他指着第14窟上面一个小洞窟问我:“你上去过这个洞子没有?里面那尊和尚塑像可能是洪辩像。”我觉得有点突然,回答说:“我最近才上去过,和尚的真身塑像很好,有点不像是这个洞子的。”常所长说:“趁现在有工程架板,你找几个人把他抬下来,放在藏经洞。”当时洪辩像所在的第362窟在第二、三层洞窟的夹层之间,可能是一个小禅窟。它的开凿,破坏了第361窟的东北窟底,窟内素壁无画,塑像放置于窟的南侧,没有正对窟门,窟的简陋与塑像的高质量似乎不相匹配。修理第361窟的底部时,我多次从第361窟下到第362窟,感觉此塑像不知是从何处迁入此窟寄存的。经常所长提示,我也觉得此塑像很可能是藏经洞封闭之前为藏经,把塑像搬出来寄存在第362窟禅窟中的。

遵照常所长的安排,我很快找到窦师傅并两三个工人,从第362窟中把塑像搬迁出来,放在第16窟的窟檐下。塑像很结实坚固,搬迁过程中塑像很安全。当时在现场审视的除常所长和考古组的马世长之外,我和窦师傅也在场。塑像的背面是素泥无彩,背心有一约七八厘米直径的圆孔缝迹,应是塑像时所预留的孔洞,在放置物件之后,又用泥仔细封堵的。大家在现场议论说,可能孔洞里收藏了有关物品,特别能说明真身塑像身份的文字资料。常所长决定,就在现场打开孔洞。当把塑像背面的封泥取掉之后,从洞里取出一个纸质的圆包,纸张色白而坚固,并不很陈旧。我们慢慢把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不多的几块骨粒(舍利子),色白而坚硬。纸张上有墨书的汉字,但没有任何有关塑像身份的内容,文字也不成体系,似乎是当时人们用以作书法练习的纸张。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依然把舍利子的纸包放回原处,再用泥封堵起来。在现场我们几个人议论,认为此塑像应该是第17窟影堂窟的主人——洪辩的真身塑像,其理由有四条:

1. 影窟中有洪辩的告身碑,确凿无疑是洪辩的影堂窟。

2. 既然是洪辩的影堂窟,他的真身像没有必要书写什么材料来说明塑像的身份,放置他的舍利子就说明是真身塑像。

3. 当年迁出塑像,就是为了在洪辩的影堂窟里放置当时诸寺院所收藏的大量写经、文书、字画等。由于经卷、文书等数量太大,于是把洪辩塑像迁出。时人尊重塑像的身份,没有弃置损坏,而是就近安置在第362窟。第362窟虽地处二三层洞窟之间,但当时石窟之间可能尚有栈道,迁置塑像不是太困难。

4.还有一点特别重要,第17窟洪辩影堂向南向北大量石窟中没有类似的影堂窟,由此只能说,此像即是洪辩的真身像无疑。

常所长决定把此塑像放回第17窟,我和窦师傅临时找来了几块3—4厘米厚的木板,按第17窟内床座(床座内是中空的)的尺寸,衬垫在床座上,再把洪辩像安放在上面。木板的端头没有作任何处理,我当时有点不放心,怕有人对塑像确认为洪辩提出质疑,所以是临时安置的。洪辩真身塑像从第362窟迁回第17窟正好50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位中晚唐之间的高僧大德回归他的影堂,如果他在净土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根据常所长的安排,洪辩像安置完成之后,再把洪辩告身碑迁回第17窟(窟中的西壁原来有适合安放告身碑的位置)。告身碑当时在第16窟甬道南壁,可能是为了拓碑方便,从第17窟内迁移到第16窟甬道南壁,估计这也是王圆箓所为。窦师傅带着工人先把石碑从第16窟甬道上取下来,抬到窟外,常所长在石碑背面(只是粗加工,并不平整)用毛笔题写一篇文字,大致记述藏经洞的发现及被有关列强国家的所谓探险家对藏经洞内文物巧取豪夺的可恨事件,可能还提到第二年即1966年就是莫高窟建窟1600年等,可惜我当时手边没有照相机,没有留下记录,这段文字现在石碑后面还应该能看到的。

注:本人目前视力衰退,本文是我手写文字初稿,我的二女孙晓华代我整理并打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