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2015-05-30 10:48金萍
安徽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二嫂二哥村子

金萍

1976年的下半年,某一个下午,我像一条丧家之犬,漫无目的地在旷野里晃悠,学校里终于结束了无聊无趣而又无味的学工学农活动,宣告我们毕业滚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既没有升学,也没有就业,土地里来,土地里去,你说这学上得有鸟意思啊?毕业证也没有,说是要等到几个月后到县里盖章后才能作算。我没脸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我那整天为我劳累操心的母亲交代,她是那样的盼望我能通过念书走出农村,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她不能容忍我也像她一样在土里刨食,土里过一辈子。她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是为我垫了一块向上爬的砖。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天天在学校都是在插秧、打秫秫叶子、拉猪粪,甚至挑塘泥呢?要是知道了,她不气晕过去才怪!她眼见着我每天到家累得歪到床上就爬不起来的时候,总是心疼不已地连连叹气说,读书真不容易啊,比下田干活累多了,忍着吧,读出来就好了,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啊!你可别小瞧我妈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常常说出让我目瞪口呆的话来。我有时甚至觉得我妈比学校那些老师学问大得多了。她常常对我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话好记、顺口,比如我妈说:鸡吃白菜狗撵鸡,老妈挎筐送闺女,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啥都没有了不起的!在学校时我常常一不小心说出一些去,同学老师都露出羡慕不已的神色,我就知道,一定是他们都没听说过!我妈会剪纸,能轻易地剪出千姿百态的各种花样来,十里八乡的纸花都是我妈剪的,我妈不仅会剪纸花,还会绣花,鞋尖上的花、帽顶上的花、衣袖领口上的花都绣得和真的活的没有区别。我妈还会唱小曲儿,唱得树叶间的小鸟都钉在枝头忘了飞走。村里的瞎眼老太和二嫂私下里偷着说我妈不是凡人,是天堂里的仙女犯错被打入凡尘了,有人把这话学给我妈听,我妈却微笑着说,瞎白活,我怎么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呢?但后来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吧,前世犯了错,才要在后世来赎啊!用自己的辛苦来赎前世的不是,争得现世的安宁和儿女的平静。一想到我老妈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神,我小小的心就针扎般的疼痛了一下,望着自己空空的两手,不知怎么回家?怎么开口?怎么打发以后的日子?我用脚踢着路边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子,拣起一个个土疙瘩朝远处狠狠地扔,仿佛这样就可以扔走自己的忧愁和无边的烦恼。灰蒙蒙的路上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表情和内心,他们并不关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赶路,并且大声说笑、咳嗽、吐痰,甚至还有一个人对着路边树丛拉开裤子的大前门,哗哗啦啦地冲着西下的太阳撒了一泡热烘烘的尿,之后还意犹未尽狠命地抖了几下,不知在议论着什么事,得意处笑得山呼海啸,把野地里的田鼠和地虻牛都惊得探出了尖尖的小脑袋,贼眉鼠眼地朝半空里悄悄了望。田里的青稞无辜地葱茏而茂密,有一种朝死里发狠长的感觉。尽管我极其不愿回家见我妈,可是我又能去哪儿,我无处可去,外婆家不行,最疼我的人已经不在了;姑妈家不行,当初姑妈最反对我去读书了,说我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不能让姑妈讥笑我妈没眼光!我曾经在心里一瞬间想到死,可是我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孬子的念头,因为那样我妈会最痛苦,她辛苦几年什么都没有收获,还最后失去了孩子,她就更没有希望了!我硬着头皮告诉自己:回家,无论如何,还是回家见我妈!再难的关头,最好的选择还是和我妈在一起。

不大的村子在慢秋的日头下,半睁半合地躺卧着,有几分懒洋洋的静寂和忐忑。有一些动静的就是村里那些个头不大的树。那些树是村里治保主任一时高兴,前年春天的时候让人去集上买树苗回来家栽的。树长大后归谁没有明说,也可能是归公家所有吧。不管归谁,咱村总算有树了。有树和没树就是不一样,离村子老远就可见那份显摆式的兴旺了。不远一棵树,不远一棵树,就像列队站岗的哨兵。每棵树上还挂着一只小喇叭,黑色的。那是村村通时装的小广播喇叭,每天喇叭一响,树下就蹲满了人,特别是唱戏文的时候,差不多每人都跟着哼哼。我二嫂就是跟着她表姐来村里走亲戚,听到广播喇叭里唱泗州戏,听了李保琴的拾棉花入了迷,心头麻怵怵的痒乎乎的说什么也不愿走了,最后川条子一般滑溜溜地钻进了我二哥的被窝。惹得我二哥常常招摇谝本事说,李保琴拾棉花,一不小心帮我拾了个大屁股女人!二嫂就撵着追打笑骂:早知道你是个独蛋,搞死我也不会跟你搭家伙!二哥不让二嫂,立住就回: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俩一人搭一样,你哪里吃了亏啊?村子里除了听广播喇叭,没什么其他文化生活,就是这些看似庸常世俗的笑闹,给大家淡而无味的日子平添了一些瞬间而过的乐趣。笑一笑也就完了。

那天村子里好像没有人,十几户人家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的村子格外空静,愈发显得树冠上风吹梢动,摇摇晃晃,窸窸窣窣,飒飒啦啦,有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感觉。沉寂的村子立刻显得诡秘幽暗,不可猜测。只有村子东头二嫂家的窗帘拉得紧紧的。那是几块化肥袋子缝合起来做成的窗帘。别小看了这些化肥袋子,那在当时可是十分紧俏的东西,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拥有的,“大干部,小干部,穿的都是塑料布,前头是‘日本,后头是‘尿素”,是那时的村谣。若是和干部没有一点牵连,在那样的年代,怎么能搞到那么稀罕的东西?

我从十几里路外的学校回来。走得垂头丧气,虽然没有拿到毕业证,但总算是毕业了,毕业该干啥去呢?没有谁能回答我,眼前一片迷茫,心里空落落的,浸满了无助和恐慌。我知道二嫂家的狗厉害,随手捡起一根树条朝村头二嫂家靠近。

村子出奇的安静,甚至没有一个人影,这正合我心,我真的害怕碰到人问我,放学了吗?那我该怎么回答啊?我在二嫂家边上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二嫂家的窗帘在动。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凑到窗下去瞅一眼。我怀疑可能有毛贼趁人不在家,想偷二嫂的东西。我在窗台下蹦跳了几次,总是看不见窗子里,我捡起地上一根长竹竿,我想用竹竿挑起那块塑料窗帘布,可是我没有成功,不知为什么,那块布就像被从里面压住一样绷绷紧,一点也搞不动。我四下里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正想走过去敲门,那块神秘的窗帘突然“哗”的一下滑向一边了。不见人影,不听人声,四周里更安静。我左看右看,心里发毛,突然撒丫子逃跑,“二嫂家里曾经闹过鬼的,是一个劈头散发的大个子鬼,以后没事别朝她家乱跑!”大哥曾经翻白眼黑着脸教训我说。

我跑到村子中间,就看见了瞎眼老太光着身子弯着佝偻的腰,就像一只烤红了的大对虾,透亮的皮裹在瘦骨嶙峋的架子上。

她正坐在暖暖的秋阳下面,歪着头用力地脱下裤子,裤腰上有白白的一层什么,不会现在还在吃饭吧?我走过去伸头一望,差一点呕吐出来,她看不见我,我却看得清她。我像小偷一样不敢出一口大气,三脚并做两步,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我想跑得远远的,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我跑得过于莽撞,径直撞到了一对正在墙角配窝子的草狗。那正是二嫂家的那只大黄,它骁勇无比,和治保主任家的花花正战斗得难分难解,却不经意被一个莽撞少年砸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就在摔倒的一瞬间,我几乎零距离看见了那对丑陋无比的东西。那污秽的色彩,丑陋的形状,还有那几乎滴在了我脸颊上的黏液。

我碰上鬼了?我真的是无处可逃?

就因为即将毕业无处可去,就因为不想看老师那副旁若无人的脸孔,就因为想一个人面对。可是,事实上的我,真的一个人能够面对吗?

我哭了。我惧怕、羞涩、忐忑、作呕、战栗,我委屈得无处诉说。我茫然无辜地哭了。我觉得我哭得好痛,哭得好悲,没有人听到我心底的悲伤,没有人愿意听我的倾诉!我的无助如山一样高,海一样深!那一刻若是有口深井让我跳下去,我想,我是会马上行动的。那会儿我已经来不及考虑我妈了。

我哭着跑回家。在家门口菜园子里,我发现母亲也在哭。她瘦削的身子跪在松软的地上,一边用小铲子铲去菜地里的杂草,一边在低声嘤嘤地哭泣。菜园子里静静的,有几只灵动的小蝴蝶在翩翩地上下翻飞,有时还飞在我妈的肩头短暂的停留,毛茸茸的翅尖几乎触到了我妈的面颊,温和的夕阳斜斜地洒在我妈的面庞上,色调极度的协调温暖,那面孔让我突然想流泪或者大哭一场。可是我家那只总是黏着我妈的黑花猫就在现场,它会讥笑我的,我无论如何得忍着。

说是菜园子,其实小得很。就只有两沟韭菜,几棵四季豆,几棵向日葵。四季豆是攀在向日葵上的。由于母亲的精心料理,那些菜们都长得青是青,绿是绿。四季豆上有小小的螳螂在抖动翅膀,冲着旁边的蚱蜢作冲锋状;向日葵快成熟了,沉沉地垂下了圆盘似的头颅,还有几片逐渐枯萎了的黄花挂在盘沿上,两只白蝴蝶耳鬓厮磨地扭在一起,在巨大的黄花盘上忽闪来忽闪去地相互吸引;四季豆光滑的表层上有一条毛毛虫在小心翼翼地蠕动,它一伸一曲,一伸一曲,虽缓慢却不停止;韭菜心中间的菜薹顶上开始长起了一朵朵不显山露水的小白花,那些小白花晶莹剔透,粒粒饱满,我母亲叫它们韭菜花。韭菜花洁白细密,嫩爽可口,不仅是入眼好看的花,还是入嘴好吃的菜。那只被我妈娇惯坏了的黑花猫在我母亲身边依偎着,抬眼看见我,轻蔑地喵呜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又眯起了眼睛。样子极其幸福慵懒。

母亲停下了手中的劳作,抬起微微发红的眼睛问我:你也听到了?

嗯。

我根本不知母亲问的是什么。

我们怎么办呢?

我母亲问过这句话后,泪水更快地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

看到母亲悲痛的样子,我小小的心一下提到嗓眼里,出大事了?我一下子想到刚进村子的时候,树上挂着的广播喇叭里传出的播音员凝重而严肃的声音。

你也知道了?

谁还不知道?

一棵肥大的猪耳棵草在母亲的手里碎了。母亲的呜咽使我心头充满恐惧。我怵怵地呆在菜地里,在一群比我更弱小的小生命之间,被无边惶恐紧紧地包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恰在这时,村里的喇叭又响了。

……

你还去上学吗?

不知道!

不上学又怎么办呢?

不知道!

日子可会变呢?

不知道!

不管怎么变,你小孩子家还得念书啊!不念书咱们乡下人可就真的没有指望了呢?

我的妈啊,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又提起念书的事了呢?难道除了念书就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吗?我那颗才放下的心,瞬间就又被我妈拎了起来,就像吃了一口反胃的药,我连连咋呼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一连几个“不知道”似乎触动了我内心的隐痛,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像狼嚎、像马嘶、像犬吠、像驴叫、像狂风暴雨、像闪电雷鸣。面对着我的歇斯底里,我妈先是呆愣了片刻,之后就条件反射似地触动了某根神经,母亲也跟着放声大哭,母亲先是放声痛哭,泪如雨下;后来小声哭,悲悲切切:再后来是呜呜咽咽,抽抽泣泣;到最后竟然无声无息了!我嚎累了,偷着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竟然像泥塑一般地跪在泥地上,不言不语,不吭不喘,木木呆呆,毫无表情。看到母亲的状况,我马上紧张害怕了,我妈曾经犯过晕病的,一晕过去很难叫过来,我立刻停止了我的百无聊赖的发疯发癫,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妈,大声地喊:“妈……我妈……我妈啊!你没事吧?你可千万别吓唬我啊!”妈在我的喊叫声中睁开了朦胧的泪眼。她轻声地说:“傻孩子,喊什么,妈啥事也没有,就是心口有些堵,哭一会儿气顺了就好了。”我妈说着话就拄着手中的小铲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看到我妈没事了,我一下激动得又哭了。这一下我是喜泪交加的哭啊!

也不知那个下午哪来那么多的眼泪,一对母子在自家的菜地里放声痛哭。我本来可以和母亲说说我刚刚的所见,我内心的憋屈。可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只能是我一个人内心的秘密。我不能和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任何人说出来!自己的眼睛闹出的事,必须也只能由自己来解决。我没有理由让母亲再为我担忧,我不能让母亲更加的悲伤!我要和母亲一起去承担眼下母亲遇到的难题。因为我可以不上学了,不用再去消磨时间,读那些无聊无趣无意思的书了,我小小的肩膀越长越宽;我窄窄的胸膛越长越阔;我的唇边已经探出了浅浅的绒须,我知道我会慢慢地像二哥那样有力气。我擦了眼泪,擤掉鼻子,迎着快要落山的太阳,突然觉得自己长高了,长大了,浑身都是力气,就像刚用扫把通过的烟囱,突突地一团一团地朝外冒烟,那些看不见的烟缕,眨眼之间就蹿到云层里去了。

菜园子边上是村西的大甲溪,淘米洗菜洗衣裳都在溪水里完成。一个夏季男人女人都在溪里洗澡,是个大水池子,也是个大澡堂子。

我拉起哭完了的母亲,拿着那把小巧的铲子,慢慢走到溪边去洗脸。九月份的溪水皮热底下凉,水清得可以看见游动的鱼。有几条川条子优哉游哉地游过来,我母亲一把水甩过去,它们呼啦一下跑光了。我母亲叹口气说:水下水上都是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黄泥,这就是道理。就该这样的,得一层管一层,没人管着,就乱了。人世间和鱼虾都一样的,不管就是不行。你看吧,一把水泼过去,它们就乱了套了吧?如果水里就剩下一条小鱼了,宽敞了,快活了,可还怎么活呢?还能活下去吗?没有个头领着,就乱死岗子,荒草一片了!

我母亲不识字,经常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难以理解的话。我大部分听不懂,也不想懂。因此母亲的话大都是自言自语而已。

咱可不想乱啊,乱了就没好日子过了!我母亲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我这一时好像所有的憋屈都过去了,雨过天晴,所有的不快委屈都烟消云散,忽然间觉得也没有眼泪了,就把最后一把鼻涕扔进了溪水里,引来一群川条子拼命争抢。看着那些挤破头脸争鼻涕吃的川条子小鱼,我只觉得好玩有趣。站起身来,我高扬起手中的铲子就像宣誓似地朝母亲说,以后家里的活我来干吧!我有力气啊!我妈立刻说,胡说什么呢?你读书啊!你读书才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啊!可怜的母亲,我该怎么告诉你呢?我已经没书可读了啊!一想到上学读书的事,天大的忧愁就像沉沉的泰山一样劈头劈脑压了下来,我一下子疲软了。

黄昏的时候,二哥回来了。二哥是村里的记工员,管着队里人的出工记录和工分登记。他挨家挨户通知做白花,明天全村人都上公社开追悼会。村里人家连白纸都没有,该拿什么做白花呢?我二哥决定把我的旧书撕了分给大家,让大家用书页做白纸花,等到明天拿着白花上公社去开会。我听二哥吩咐,就急忙把我的那些旧书从母亲床头纸盒里搬出来,我多年上学读过的书,都被我妈像宝贝一样地收着,现在它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安放在一个大纸盒里。我顺手拿出一本小学语文,还没来得及撕开,就见我母亲像疯子一样冲了进来,她嘴里高喊:“畜生!作孽吧!你今天要敢撕书,看我怎么砸断你的狗腿!”母亲骂着、喊叫着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一把夺走书本,抱过盛书的纸盒子,就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老命。她把纸盒放在了自己的床头,那是她睁眼就能看到摸到的地方,那是她心里最安全的地方。我不解母亲的怒吼,吞吞吐吐地说,要这些书还有用吗?那都是用不着的旧书啊!我知道从上小学到现在,我读过的书全都被母亲收在那个纸盒里,那几乎就是母亲的所有家产!“谁说没有用啊?我这辈子是个睁眼瞎,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也做个睁眼瞎啊!我的累、我的苦、我的忍受就是叫你读书,咱这样的老百姓,不靠读书还能靠啥,那些字就是咱的根,有字认字,咱就是个明眼人,咱就有根;没有字,不认字,咱辈辈瞎,辈辈苦啊!咱就是无根之人了!不管世道怎么变,咱的根不变,咱就得认字、认根、认祖宗!母亲又开始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了。好在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懂不懂都得按母亲的话办。可是哥哥交代的事怎么日派呢?我支支吾吾地和母亲提出了哥哥交办的事,母亲不容思考立刻从旧木箱底下玩魔术般地掏出一卷老粗布来,我马上认出了那是母亲去年一个冬天熬夜纺棉线爬织布机织出的土布,那是我们家留做棉被里子的。我说,妈啊,我们家好几年都说换被里子了,一直都不换,一伸腿,脚指头都插进被套里了!“拿去吧,交给你二哥,就用这老布做白头巾吧,这是咱老百姓的心意!家里老人走了不都是用老布做的白头巾孝布吗?十几家人,一家一个当头的撕一个头巾,足够了!”我接下母亲手中的老布,我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光,我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我发现母亲的背真的有些弯了。母亲用剪刀飞快地把那卷老布一一刺开变成一个一个的长条,并在一头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母亲郑重地吩咐我:一家送一条,就像前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一样!我很乐意做这件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格外的神气,给每一家分一样东西,只有我才有这个资格。

我紧紧地抱住那些白老土布撕成的孝头巾,朝村里头的家家户户走去。那时间,我看到西天的晚霞橙黄橙黄的,把西半天空涂抹得格外灿烂辉煌,晚霞泼在了村西的大甲溪里,溪里的水呈现一片斑斓色彩。村子里家家的烟囱都开始冒烟了,一缕缕闪着浅蓝色光芒的炊烟,从各家各户高高低低的烟囱里升腾起来,那些炊烟,散发着柴草的焦煳味、五谷的清香味,还有土屋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味;那些炊烟似雾似纱似梦似幻,飘飘冉冉,袅袅婷婷,绵绵不绝,蜿蜒而上,那些悠远空蒙似有似无淡淡缈缈的炊烟,连续不断地向上向上再向上,一直升到色彩斑斓的夕阳里。我敢打赌:那一天的夕阳真的很美很美。

一个大人物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偏远小村子的人都在为一个人送行。那个下午,是一个时代的接口;那个下午,也是一个庸常人世俗日子的一个切口;一个大声哭泣的孩子就此慢慢长大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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