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递的房子

2015-05-30 10:48李国彬
安徽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汉唐大姑爹爹

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年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和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

两次获由安徽省人民政府主办的安徽省社科奖(文艺类)。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呢?

从上个月起,我就这么反复盘算。你看,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被你花完了,你留给我的只有三只大“包袱”:你年老的父母、我们的儿子落落和黑压压的债务。

汉唐,你能不能给我写个遗嘱呢?把房子留给我……

当我有这个想法时,我的脸滚烫,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亵渎感和背叛感。

可是,我的内疚,我的罪恶感却感动不了上苍,你的病情越来越糟糕。医生说,按照何杰金氏病的治疗原则,你的病情已经进入了IIIB期,化疗加放疗对于你来说也只能起到部分缓解作用,建议暂停,因为继续这种治疗,不仅不能帮助你,还有启发远期毒性和加大骨髓抑制的可能。你看,你满头的乌发都被病菌连根吞噬了。化疗使你的头皮呈现出鱼白色并布满了暗褐色斑点。那些令人生厌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是你生命的灰烬。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关于癌症,在你身上并不能出现奇迹,你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幸运儿,在死亡面前,你不过是一只羔羊,已经到了随时被人领走的地步。

哦!天哪!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那天,大姑来了。她先是为你伤心地哭了一场,然后温言细语地鼓励你,要你坚强,并举了许多癌症患者战胜病魔的例子。大姑的同情、鼓励或者说对生命的煽动,让你很感激,其实你并不知道,当你昏沉沉地睡去时,大姑把我叫到了门外。

大姑说,我看撑不了多久了。你不能败在朱家也烂在朱家吧?你是怎么打算的?还没等我回答,大姑就说,乘脑子还清楚,赶紧让他写个遗嘱,把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

我沉默了。此时,我想了很多,除了觉得这样做太绝情,会刺激你,也考虑到了你父母的感受和街坊邻居的看法。

大姑见我沉默,就说,张不开嘴是吧?

我叹了口气。

大姑像台胸透机,把我的心思掰开说,你就别坐在莲花上了,这个时候,什么情面啊,夫妻感情啊,别人的舌头啊,还有什么爱啊恨啊,都是虚的。人这边一倒头,那边一大堆生活就压过来了,那才是真实的。你是要虚的,还是要实的?

我还是沉默,并且深深低着头,用一个几乎蜷缩起来的身姿来包裹着我的心思。

这回临到大姑叹息了。然后,我们开始了一段难捱的沉默。

过了一会,忽然感到大姑在抽泣,我一看,果然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在大姑的指尖上恍惚着。

见我觑她,大姑稍稍转过脸去,然后叹了口气,带着颤抖的哭腔说,我苦命的大哥啊!

我知道大姑在呼唤我死去的父亲,心里很难受,这时,大姑数落我说,你老子在世时,八卦里推《易经》,人活欢得跟眼珠子样,到了你这,不仅是死面一块,还是头烫死都睁眼的驴!

见我仍然没有任何表态,大姑有些绝望了,她擦去眼泪,然后一边板着脸走,一边嘟囔说,就这样吧,小鬼作,小鬼受,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汉唐,平心而论,尽管大姑的话说得很绝情,但对我影响很大。

我回到病房时,你还在昏睡,我就坐在你的旁边,默默地看着你。

今天配的主药是盐酸米托蒽醌。好像是浓度问题,瓶子里的药液流动得很慢,它们先是被挤成一粒水豆,然后再吃力地滴落下来,此刻,输液管看上去很疲惫,时间在液体里显得刻板而拖沓,很熬。

窗外被一个季节完全占据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令人心悸和充满幻想。举目望去,到处都在萌芽、伸展和开花。春潮无比难抑地开始了。而屋内,在刺鼻的过氧乙酸的气味中,一切都在萎缩和衰败,都在涣散和凋谢。

光线有些强烈,把你细致地放大着。你的眼睛深陷成两个难看的坑,颧骨似乎又突出了许多,人中那里居然有了些细密的皱纹;指甲惨白而近乎于透明;我甚至能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令四周的空气更加稀薄,令我窒息,也让我的心极为寒冷和难受,不尽地感慨和叹息:我们的肉体曾经那么亲密地接触和交融,彼此都成了对方的一部分。我们已经熟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现在呢?坐在你的旁边,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不是守在自己的丈夫身边,而是受雇为邻家照看一个垂死的病人。这种陌生感在我心中很快畸变成了一种恐惧和慌乱,令我眩晕和无处藏身。此时,我忽然有些莫名的着急,我甚至想猛烈地摇晃你,好让你醒来,然后把大姑的话说给你听,把我的担忧和要求说出来,亲眼看着你为我写下遗嘱。可是你纹丝不动,你像是被人用力扔进深山的一块石头。

这时,护士进来巡诊。

我想是护士的脚步声惊动了你,你醒了。当你发现我坐在你身边时,你好像被我吓了一跳。我默默地打量你,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我想和你谈谈遗嘱的事。

可是,整整几分钟下去了,我一事无成。正当我为自己的犹豫和懦弱感到懊恼时,你忽然说话了。你问,希瑞,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吓了一跳。我觉得你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慌乱地摇头,忙去掖你的被角。这是一种掩饰和逃遁。

你久久地看着我,在我脸上过滤着什么,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接着,你又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好了。你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显然是在鼓励我。

我再次摇着头,毫无意义地去掖你的被子。我的心先是跳得很高,现在逃得远远的,如一路尘烟。

你仍然死死地看着我的脸,满脸的迷惑。我怕极了,我生怕你问,你是不是想要那间房子?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回答?好在眼泪救了我。你显然上当了。你向我递过一张纸巾,然后如释重负地微笑着说,坚强些。你大姑都说了,奇迹会有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点了点头,极力地微笑,表示我认可你的话,对你很有信心。正因为这样,我忽然感到你很可怜,感到自己像个卑劣而自私的骗子。

接下来两个礼拜,你显得很蹊跷,我不在病房时,听说你莫名其妙地大叫过,莫名其妙地发过脾气,摔过东西,更为可怕的是,你开始绝食,还拔过针头。可是当我回到你的身边时,你又显得非常平静。对此,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我想和你交流,试图验证护士和你的病友所说的是否真实,但是我每次到病房看你时,你都在睡觉,而且特别嗜睡,往往直到我离开,你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那天,你忽然醒来了。你死死地看着我的脸。你那个样子,像是历经劫难,与我久别重逢。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我一再掩饰自己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想让你感到,在你昏睡的时间里,我只为你的生命担忧,为爱、为一种舍弃万分绞痛着。

显然有了回报,你苦笑了一下说,不用怕……我不会死的。

我点了点头。你的话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安慰,因为我确定你相信了我。可是,你仍然死死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吃力地轻声地说,你心里有话……你说吧。

我心里一阵悸动,这可是你给我的一次机会。可是我还是没能说出口。我的样子真像是泥泞了千年的堤岸。

你有话就跟我说吧。你催我。很诚恳的样子。

我像是在把玩着玩具一样不停地把玩着你的手,只是流泪,只是摇头。

这种“泥泞”太纠结人了,你很快就疲倦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你合上眼睛时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截朽木。这个想法让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下意识地松开你的手。然后,默默地看着你。看着看着,我的心里就不平静起来。我先是责备自己的犹豫和软弱,接着也对你求全责备起来。

汉唐,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能看出我的心。这个时候,不用我张嘴,你也应该给我写个遗嘱。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生活像山一样堆在我的面前,你仅仅给我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怎么行呢。我终于知道,人在最后,才会显现出根本。在我和你父母之间,你只会选择你的父母。你看,过去我们那些爱的誓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多荒唐,多可笑,多么微不足道。对,显得很虚伪和菲薄。

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我会改嫁,怕我带走房子……天哪,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我真改嫁了又怎么样,我才32岁啊!我不能就这样守寡一生吧?我就是带走房子又怎么样,这房子不该给我吗?你这样想很自私啊!你或许说,只要你跟我父母在一起,房子就是你的。我问你,如果你走了以后,你父母把房子卖了怎么办?如果你父母向我提条件怎么办?我达不到他们的条件,他们不是想撵我走,就撵我走吗?

……

天上肯定有了云翳,屋里的光线忽然暗了许多。你醒了。你醒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看出我流泪了。你丑陋地看着我,然后伸出你的手。因为那截“朽木”,我没有勇气让自己的手迎过去,于是,你的手就掉在被子上,像一只蓦然中弹的斑鸠。

你尝试着说话,第一遍没说清楚,第二遍说时,我听清楚了。你问,你说什么?你说。

直到现在,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幻听了。

你说,希瑞,希瑞……

你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不知道一个瘦得不到70斤的人怎么还会有眼泪,可是,你的眼泪就是多,此时,你的眼泪几乎能把我洗白,把这屋子里的黑暗洗白。

我握住你的手,你流泪的样子令我猛醒。天哪!这哪是一段朽木,这是我的丈夫,是我今生最爱的人啊!我刚才都想了些什么,怎么像是一个无赖在跟另一个无赖讨价还价,怎么那么冷酷和无情,那么低俗和市侩。还有,这些话亏着藏在我的肚子里,如果说出来会怎么样?

我用纸巾轻轻拭去你的眼泪。我微笑着,我说,你做梦了。你应该再睡会。你要听话。

你是个倔强的家伙,平时因为跟我阳奉阴违,没少吵过,你常把我气哭,淋巴癌查出来后你才说,今后我改了,什么都听你的了。所以,当我让你睡觉时,你安心地睡了。

你睡时,我久久凝视着你的脸庞,忽然,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汉唐,那时,你狂傲不羁,理想四射,整天不是弹吉他,就是写书法、绘画,还说要到法国去办你的书法个展,其实,你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你的书法真是太糟糕了。还记得吗?那年你给表哥家写对联,表哥不知道是你写的,当即就从门上扯下来了。你有着宽阔而圆润的脑门,两只眼睛大而明亮,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你非常淘气,简直就像一个大男孩,说话时头动尾巴摇的,还喜欢斜眼看我(那样会显得你很暧昧)。高兴时,就拍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缩着头,龇着牙说,希瑞,唧唧唧唧!你打我时没心没肺的,手很重,我一般都要狠狠地瞪你一眼。我向你瞪眼时,你会显得很尴尬,像小狗一样哼唧着躲到一边去装佯。我知道这是一种在乎,我就得意得不能行,爱得不能行。对了,我不知道你这个“唧唧唧唧”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发自内心的欢心,这是一种达观,是一种信心,是我这一辈子的依靠和福利。可是现在呢?

你的身躯在被子里极端夸张地萎缩着,几乎失去了人体的基本轮廓。看来你已经不能自由地呼吸。你极力张着嘴,这样我可以看到你带有血渍的鼻孔、发白的口腔和暴出牙根的牙龈。你两只手像孩子写的“八”字,松软而弯曲地散落在被子的两侧,说明你正在失去人生的大部分记忆……

外面有风在低语和轻吟,回应的则是那千万片血脉偾张的叶子,它们在起哄般地摇晃,沙啦啦的,如果是晚上,还能听到草木拔节的声音。现在,这些声音让我非常孤独,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沦陷感。

哦!别动别动,这必定又是幻觉,我在浑浊的河水里一直游,一直游着……

亲爱的希瑞,我住院以来,你像这样趴在我的床边睡去的景象已经不是一次了,可是今天,我的心特别痛,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你的背,你的背竟然有些微驼了。这让我看到了你的心弯曲的样子,看到你为我、为这个家的背负。

希瑞,这些日子,我多次问你,我问,你可有什么话说?我问你时,你只是回避着我的眼睛,只是流泪。你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心碎,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要说,你想告诉我,汉唐,你尽管放心地走,我会照料好我们的落落,会更加孝敬你的父母,会把这个家撑起来,让你在九泉之下安息。你一定是想这样跟我说的。可是你说不出口,你不敢接受一个年轻的生命转瞬即逝的现实,你更不想提到“死亡”二字,你太顾忌我的感受,怕刺激我,怕让我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你怕所有的爱都会变成梦的废墟。

亲爱的,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想笑对死神,潇洒地跟你来一个临终嘱咐,但是我缺乏这个勇气,我怕伤了你的心,让你感到孤独和害怕。当然,我也害怕,也不甘心,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迷恋生命,你相信吗?现在我竟然能看到时间的样子,看到一分一秒流动的情形,当我在感受时间的步步紧逼时,我的心里充满了贪婪的欲望,是的,亲爱的希瑞,我还想等,此时你看我多可怜。

我得了癌症以后,父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12号深夜,他们的一次谈话还是被我听到了。他们谈到了你的心思,谈到了你大姑,谈到了遗嘱。我恍然大悟,整个人僵死在那里,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这个时候,我把许多事情,把你说过的许多话都重新考量和分析了一遍,那天你说,汉唐,你一定要活下来,你要是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当时,你的这些话让我那么的感动,现在看来,这原来是一种提示和催促,充满了预设和心机。

希瑞,查出癌症以后,你知道苦苦支撑我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爱。

那几天,我特别伤心和绝望,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抛弃和背叛,感到在你那里,所有的爱不过是一种生活的名义,当生活失衡,这种爱就难以稳定,就会被颠覆。你为什么这么绝情和现实,这么利己和贪婪。还记得吗,你刚跟我结婚那几年,你连钱都不会花,那年春节,我给你一千元钱,你在商场里转了一天,竟然一百块钱也没花掉。我回来骂你笨蛋时,你还生气地哭了,把钱一股脑地全扔给了我,那时,钱在你心里是模糊的,是一种复杂的关系,可是,自从你开了服装店,你就变了,钱成了你心中的高大上,你经常会因为数钱,脸上露出庸俗的笑。或许这些转变都是为了生活的本身,但是今天,你的转变让我实在难以接受,我看到了一颗完全失去了温度的心。

你离开病房的那几天,我绝食、自杀,痛苦地喊叫,我想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我们的爱尚有余温之前,可恶的是,这个时候,我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被魔鬼控制着。于是,我唯一表达对你愤恨和鄙视的方式,就是不再理你。

我的报复达到了效果,那些天,你极为慌乱、孤独和迷惘,当你叫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昏睡而不理你时,我能听到你的泪水穿透时间的声音,而这些泪水是充满内疚和羞辱的,好无聊,好难堪。我这样说,你不承认吗?

唉!正当你被我逼到无路可走时,投降的反而又是我自己。因为,所有的这些都拧不过那场旧年的爱。我慢慢冷静下来,当病友告诉我,那些天你还在为我到处求钱时,我那柄复仇的长剑彻底失去了锋芒。

希瑞,其实你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更不是无理取闹。那天,你来到我家,当着我父母的面说,嫁给汉唐可以,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房子要归你。在我们相爱的日子里,你是那么的温顺,对我的父母是那么的彬彬有礼,你那天的样子让我的母亲非常意外,或者说把我的母亲吓着了,而我的父亲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你的条件。

我们都知道,这个要求不是你的本意,是你大姑在作法作蛊,因为你大姑坚决反对你嫁给我,嫁给一个搬运工的后代。

你嫁过来后,就把房子的事忘掉了,你那个不依不饶的大姑便几次催你,要你抓紧把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结果都被你搪塞了。你大姑骂你懦弱、无能、糊涂,是个早晚要倒霉的丫头,你只是笑,你觉得你拥有了我,拥有了爱就够幸运的了,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大姑的诅咒是对的,你看,正如你大姑所说,你现在果然就倒霉了,因为我,你被生活抵到了悬崖边,你的一切都被我打乱了。关于幸福,你被搁浅了,关于家庭,眼看就要散了,关于生活,你出让了自己的店面,花完了所有积蓄,还背上了巨大的债务。关于未来,你必须要在是否带我父母和落落继续向前走的这个问题上做出选择。关于我,一个死灵魂,可能要永远附着在你的精神世界里,结痂成垄,让你烦恼不休。

难道这些不是你的付出吗?难道不需要埋单和赔偿吗?如果是赔偿,这样一间房子够吗?不够,远远不够,但是希瑞,这个遗嘱,我写不下去啊!

父亲一辈子耿直,性格执拗,没有哪个领导会喜欢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直到退休才在老街分到了这栋房子。房子不大,又破又旧,才四十平方,可是,那也是一个男人奋斗一辈子的证明,是父亲唯一可以显示自己尊严的依据,我把房子给了你,就等于把父亲一生的努力都抹杀了。最主要的是,妈没有工作,父亲在吃“低保”,家里还有这么多债务,他们唯一可以寄居的房子再失去了,他们将怎么生活呢?也许你会说,房子到了你的名下,你会为父母养老送终,但是如果你改嫁了呢?如果变卖了房子呢?

哦!我这样想多么庸俗啊!与你和你大姑的想法比起来,一样的自私和冷酷,可是,这些都是真实的生活,是我们谁也绕不过去的话题。哦哦!真让人痛心无比,你看,我们开始玩起了心计,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承认,但是,我们确实在猜心处事,我们就像一对狡猾的狐狸,在名利台上都拖着自己漂亮的尾巴。

难道不是吗?你每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不就是想让我同情你,可怜你,然后让我主动地为你写一份遗嘱嘛。你错了,我怎么能那么容易听你摆布?在这样一个时刻,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我当然只能考虑我的父母。你在我面前装出可怜的样子,装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只有装出什么都看不懂的样子。你想逼我先思先想先行,那我就逼你把心事亲口说出来。呵呵,我知道你说不出口,我坚信你无法在这个时候向我提出写遗嘱的事,我对你太了解了。我们就这样彼此煎熬着,等着油枯灯灭的那一天吧。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又是什么时候流泪的?我不是决定再也不流泪的吗?你坐在我旁边为我擦眼泪时,我看到了你眼角的皱纹。你这个年龄怎么会有皱纹呢!你瘦削的下巴就在我的眼前晃动。你的鼻子好像流过血,是的,绝对是流过血。还有,你的胸部怎么突然就塌陷了下去。这些让我忽然感到羞愧和钻心的痛。

亲爱的希瑞,亲爱的希瑞啊!刚才我都想了些什么,我们都是被爱洗礼并在爱里重生的人,我怎么会说相爱的两个人是一对充满阴谋的狐狸呢?就在刚才,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间,我还恨过你,鄙视地骂过你,认定你是一条肮脏而无赖的黏虫,如此充满心机地守着我,就是想逼我用一个死人的诺言来帮你攫取家中唯一的财产。我甚至想赶紧死去,好断了你的念想,为我的父母保住这间房子。我还令人龌龊地想过,在我死后谁会占有你,想过你和某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如何在我们的床上长时间地接吻、做爱、发疯、癫狂,然后彼此山誓海盟,永结同心。

亲爱的希瑞,给我倒杯水,我感到内心是那么干枯,裸露着一条条丑陋的巨大的缝隙……

希瑞,汉唐为你打掩护,说写遗嘱这件事是你大姑的主意,我看大家都不要拿门神挡脸了。我看得很清楚,让汉唐写遗嘱就是你的主意,你大姑是帮凶。

成希瑞,自从你到我们家,我一向都是把你当闺女待的。我和你婆婆是怎样疼爱汉唐的,就是怎样疼爱你的。我说这个话可以放在铁匠炉里烤的,有一点点变形,我老朱家就死得有吹灯的没有点灯的。我万没有想到,你今天能跟我老朱家撕破脸皮。这个时候,你逼汉唐写遗嘱叫什么,叫人不如鬼!现在,鬼还让汉唐有一口气喘,而你呢?你在用心刺激他,咒他,活活地把他往棺材里按。世界上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还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都和你对得合丝合缝。我不能原谅你!

小成,我老朱这辈子,除了娘老子死丢过泪,没有哭过,昨晚我不由得伤心了。你听我说理,做人是不能这样的,头一个,汉唐有难了,你做妻子的应该扶她一把,将来他死了,也是暖暖和和地走;我们家有难了,你应该站出来,肩膀宽就多担些,肩膀窄就少担些,只要有一颗心,没人计较你锅大碗小。现在你是怎么做的?汉唐都要死了,你不是安慰他,鼓舞他,而是一刀一刀地挖他心;这个家有难了,你想到的不是怎么托一下,想的是怎么能多得些,跑远些。你是把我们的心当布头子绞,把汉唐的心当竹竿子劈啊!

我告诉你,按理,房子是给你的,现在我反悔了。为什么?因为你太薄情寡义了,你能不顾夫妻感情,跟要死的人算口粮,我也跟你算算荞麦种。你大姑说,当初你是黄花大姑娘嫁过来的,好像亏了大本似的。你手摸心瓣想想,是我家汉唐追你的吗?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给汉唐的。也是4月,你大姑跑到我们家闹,说我们家汉唐勾引了你,要我们知趣些,我把桌子都掀了。我跟你大姑保证说,我回来就让汉唐把这个事入在泥里,你家就是天安门,我老朱家也不去攀附。最后,你是怎么做的?你喝了药,抢救过来后你跟你大姑说,这件事就是我的命,这件事没有了,我的命就没有了。为了这个,你大姑还扇了你两个耳光,这些你可记得了?现在,为了逼汉唐写遗嘱,那些过往都不作数了,你和你大姑把这个事当成秤花了。

你大姑说,你为了汉唐借了一大笔债。我来问你,汉唐跑运输时,哪回回来不是把钱给你的?你能拿他的钱,他为什么就不能用你的钱?

你大姑说,为了汉唐,你把服装店都转让了,把私房钱都花光了。我问你,服装店是谁帮你开的?夫妻在一起生活,就没有什么私房钱可说?

你大姑说,房子不给你,你和落落就什么都没有了。我问你,我把房子给你,你可忍心让我们去睡大街?就算把房子给你,你这个样子,我都为你算过命了,你不会为汉唐守到半年的,你将来嫁人了,把房子卖了怎么办?

你那个大姑太虚伪,都是花花世界里的那一套,我根本就看不上,你要想存心跟她往黑影地里跑,就学学看。天下已经大乱,你去了不嫌多,不嫌少。

我老了,今天又喝了酒,胡思乱想这么多。就让这些都烂在我肚子里吧!做公公的,这个时候又能跟儿媳妇说什么呢。至于房子,那是儿子的信号树,儿子在,它就在,我们都别呕这个心,都别作。

妈妈,今天放学后,你跟我做过一次长谈,你问我,落落,你也是初中生了,有些事情也不需要再瞒你,我问你,你爸如果走了,可以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吗?

我没有回答你,我笑,我用纸团砸你,然后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并死死地抵上门。

你在我的房门外说,落落,你是男子汉了,你应该给妈妈出点主意了。

你说这些话时显得很疲惫,很可怜,可是我没有理你。

妈妈,知道我为什么笑吗?因为我特想流泪,特别想掩饰。我不能接受爸爸离开我们的事实,这个时候更不能理解你的想法,这个想法很搞怪,让我的心很乱,很不安。我问你,我们和爹爹奶奶都是一家人,房子放在谁的名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以后,姑奶又来了几次,在里屋和你小声地谈这个事。姑奶说话很快,语气有时显得很神秘,有时显得很焦虑,有时显得很愤忿。说到激烈时,还不断地咳嗽。从姑奶的话语里我才知道,房子过户都是她的意思。

我隐约地感到事情很不妙,这种过户,远没有把房子给谁那么简单,这里会有诀别,会有伤害,会让我们这个家出现缝隙。

妈妈,你不要再让姑奶来我们家好吗?我怕她来,她一来,我们这个家就乱了,一切都变味了,她一来,我感觉你的心就硬了,你和爹爹奶奶就都说假话了。

到了6月,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虽然没有在爸爸面前开口,也没有向爹爹奶奶伸手,你却拿到了遗嘱——你成了这间老屋的主人。

遗嘱是爹爹亲手给你的。爹爹把遗嘱给你时,说了几句话。爹爹说,小成,过去没有说清楚的,这上面都有。现在好了,我们之间都清清白白了。

爹爹老家在鱼香里,祖辈打鱼,一向是个大嗓门,今天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很诚恳,我敢保证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对了,爹爹说这句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可是,我看到你的脸红了。爹爹把遗嘱递给你时,你没接,你任由那份遗嘱落在桌子上。妈妈,你是尴尬的。

妈妈,在这个家庭,你知道谁跟你说话最少吗?那就是奶奶和我们家的老猫曼曼。奶奶一直不喜欢你,因为你追求了她的儿子。奶奶不喜欢主动追男人的女孩。还有,奶奶很不喜欢你的打扮,尤其是你开了服装店后,为了招徕顾客,一天一套的做派,为此,奶奶常斜眼看你。可是,在这件事上,奶奶却为你说了话。

爹爹说,这个时候,我朱家把遗嘱写了,你成希瑞成了什么人?你可以说,人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成白纸了,都无所谓了,我老朱家不能这么说,你还是我老朱家的媳妇,人家骂你,就是骂我老朱家的人,骂我老朱!

爹爹说,我的这张脸就是我的棺材板子,脸没有了,我的棺材板子就没有了!

爹爹说,过去也好,现在也罢,要说把房子给你,那是我老朱的心,不过,这个心就是不能给你和你大姑上秤称。要是那样,无论出多少钱都不卖!

爹爹说……

奶奶说,你儿子不想过日子了,人家不过啦?

奶奶说,人家20岁就跟了你儿子,就是打小工子也把房子搬走了。

奶奶说,你光顾你的棺材板子,你想过儿子的棺材板子了吗?这件事就是儿子的心病!这个事不成,儿子就得睁眼走。

奶奶说……

爹爹不再闹了,想了一夜,就主动去跟爸爸谈这个事。当爹爹跟爸爸谈这个事时,爸爸不敢面对,只是脸朝墙,背对着爹爹,默默地流泪。

爹爹口气淡淡地说,汉唐,人到最后总归要当一回男人。我们不给人留闲话。写吧。

爸爸把遗嘱写好后,怯怯地递给了爹爹。爹爹认真看了看,然后突然大声地说,你看,我儿子的字就是漂亮!妈妈,你知道吗?爹爹说这句话时,带的是很难听的哭腔。我看到,爹爹的泪水好浑浊,它们从爹爹的眼窝里迅疾地滑出來后,噼里啪啦地滴落在爹爹的胡茬子上。

妈妈,你拿到遗嘱后,哭了一夜。第二天,你去爸爸的病房时,你发现爹爹奶奶都在。爹爹说,哦!是小成哦,坐吧。奶奶说,你坐,小成。爸爸则吃力地向你笑了笑。

你忽然感到浑身发冷,因为,这些年,爹爹奶奶喊你时都喊希瑞,今天怎么突然改口了,而爸爸对你的笑让你感到那么生硬——你显然成了老朱家的客人。

你愣愣地站在床边,第一次感到了生分和多余,第一次感到不知该站在哪里,该站多少时间。你心里有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比你失去爸爸、失去那间房子的恐惧还要大。你觉得朝夕相处的一家人好像一下子都得了失忆症,早晨起来竟然全不认识你了,都把你当成了一个外来人。接下来的两天,你没有去病房看爸爸,你失踪了。

你失踪后,这个家很平静,据说爸爸那天睡得出奇的好。你觉得很奇怪吧?你一定认为,你走后家里会翻了天,一大家人都会担心你,到处找你,或者会评论你,戳穿你,说你天天守在爸爸病床前就是为了这个遗嘱,现在,遗嘱拿到了,本相也显现出来了。你走后,家里没有任何人再谈论这件事,他们的平静和冷漠都让我非常伤心。整个一天,我只听奶奶对老猫曼曼说,人说狗恋老屋,猫恋食!老朱家的日头落了,你可走呢?

曼曼没走,老猫曼曼真没走。

妈妈,我知道你去了哪儿,你去了姑奶家。你把遗嘱给姑奶看时,你就不安地坐在一边。你脸色苍白,目光灰暗,整个人像是被大风吹过,显得极为凌乱。

姑奶听说你拿到了遗嘱,嘴角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她看得很认真,看了两遍后,又抱怨起来。姑奶一辈子都那样,锱铢必较的,好像什么都不能让她满足。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骂你做事既不实也不死。姑奶说,光光的一张纸抵个屁用。这种遗嘱是要有“三印一章”的。

姑奶说的“三印”就是指爸爸、爹爹和奶奶的手印,“一章”是指公证处章。姑奶要你赶紧回去补,要趁热打铁。

相对于姑奶的急切,你显得很迟钝,好像姑奶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到。你慢慢站起来。你的腰好像受伤了,你站起来时拖曳着身体,显得艰难而僵硬,最后,你连那份遗嘱都没拿就出了门,然后离开了这个城市。

妈妈,你离开这个城市后,我们家院子里的白玉兰开花了,那些花像一团团雪,看上去让我感到忧伤和抑郁,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妈妈,这一次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刚走的两天还好,等到了第三天,我开始想你,我问过奶奶,奶奶要我不要怕,说你一定会回来。我问为什么是一定?我问这句话时心情是欣喜的,可是奶奶却一脸的忧郁,她说,是一定。

一个礼拜后,你果然回来了,身后跟着漂亮的阳阳阿姨。阳阳阿姨的宝马车就停在医院的门口,从爸爸的病房就可以看到。此时,这辆车把你和阳阳阿姨显得好有来头。

你出现在病房时,爹爹、奶奶正坐在爸爸的床边,他们一人拉着爸爸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好像爸爸正在向深不可测的湖水里下沉。见到你进来,爹爹仍然很客气地说,哦!是小成。坐吧!奶奶也向你笑了笑。这一段时间,爸爸的眼睛好像很糟糕,但是,现在,他突然显得很亮,他苍白的脸上写着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嫌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或许想笑吧,这使他看上去显得很古怪。

这时,爹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来,他把这只信封递给你时,语气平静地说,早就办好了,你看看瞧。爹爹好像又老了不少,也许是刮了胡子的原因,看上去人显得极度消瘦,很小,腰身也像是被打了结,更弯曲了。

爹爹递给你的那只信封里,装着你丢在姑奶家的那份遗嘱。现在,遗嘱上已经新加上了三枚手印,有一枚看上去很浅,那应该是爸爸的。

亲爱的妈妈,你猜你是怎么做的吗?你没有去接爹爹手里的那只信封,你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向爸爸走过去。你走到爸爸的身边,俯下身子,把爸爸的一只手小心地拢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轻声地说,汉唐,我们去安徽。

你走进公司时,把我吓了一跳。你是颜值很高的人,关于你,在我的脑海中漂浮着许多美丽的气泡,现在被一一戳破了。你看,你头发枯涩无光,脸色苍白,还有了眼袋。你是个整洁的人,又开过服装店,可是,你现在的衣服皱巴巴的,看上去一文不名。指甲也长了,把你的手指显得更瘦,那骨节能让人想到生活的黏稠和纠缠。我心里一酸,握着你的手,有点大呼小叫或者说有点心疼地问,你是成希瑞吗?你很潇洒地显然又是很做作地甩了一下头发,笑着问,怎么,漂亮得认不出来啦?因为办公室还有别的人,我不好揶揄和追究,就认了你的话。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根本就笑不起来。你红肿的眼睛里储存了太多谜团,让我担心和沉重。

希瑞,你有四个好闺蜜(包括我),三个是初中同学,一个是大学同学。你老公朱汉唐住院后,你和三个初中闺蜜的关系也出了问题。那个时段,你特别想向她们倾诉,想告诉她们,你的命多苦,你现在的状况多糟糕。每每当你说到这里时,你的闺蜜们就敏感起来,她们往往会抢在你的“下文”之前,主动拿出几百块钱来,以表示同情和支持,而这些钱对于你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于是,你明知这是一种阻截和推却,还是会可怜巴巴地向她们说出自己的要求,希望她们能大把大把地借钱给你。你说到借钱时,根本就不敢看她们的眼睛,脸几乎抵死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怎么可能呢!你对自己的情况说得过于详细,你的这三个闺蜜都能感到,当你老公死后,你至少在十年里也还不起债务,于是,你的要求就被她们委婉地拒绝了。就这样,你用这件事一下子试到了你和闺蜜们之间的底线,戳破了近二十年来同学情谊的那层窗户纸。

你先是极度失望和伤心,接着是后悔和自责,你觉得你根本就不应该向闺蜜们提借钱的事,你和你闺蜜之间的关系就像放在屋檐下的那坛清水,不动它时显得很清澈,一旦动了就浑浊了,不堪入目了。难道不是吗?如今,宝贵的同学友谊和宝贵的金钱,像是捧在你手里的两只玻璃瓶儿,仅仅是一点小晃动,就一起打碎了。所以,一年来,尽管你和我通过许多次话,可是,你从来就没提到你老公得癌症的事,更不敢提钱的事。你再也不敢动这张试纸,不敢动这块试金石了,你怕把你最后一只玻璃瓶儿也打碎了。

我们就在阳台的葡萄架下聊天。你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说,郑重声明啊!我这次来是为了看看老同学,没有任何事求你啊!你说完笑了,我也笑了。我说,你求我也没用,我不仅小肚鸡肠,而且还是只铁公鸡。我说到这时,你好像敏感了,脸红了一下。我忙转弯说,你会有什么事求我,你的服装店开得那么好,还有,听说你老公就是个土豪金啊!白天在高速上拉货,晚上在小路上拉钱,估计要买城了吧?我感到自己的话很幽默,说完就先笑了起来,而你毫无征兆地突然就流出了眼泪,这让我很诧异,看来,我的话无论多么华丽却深深刺疼了你,从而让你再也Hold不住了。于是,我一把握住你的手,惊恐万状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在我的一再逼问你,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实情况。我大吃一惊。

当说完遗嘱的事后,你就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痛苦,眼睛里充满了迷惘和不安。我知道你需要我表态,希望在我这里寻找到一种慰藉和力量,而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觉得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合情合理,值得同情,当初,朱家既然答应把房子给你,就应该兑现诺言。最让我看不起的是朱汉唐,作为成希瑞的老公,你在这个时候应该主动为妻子设计未来,主动把遗嘱写好,并且要把房子这件事特别提出来,而不是通过外人的提醒和影响来促成这件事。于是我跟你说,希瑞,你有什么不安的?关键时刻,就得论白猫黑猫。感情是红的还是绿的,你也应该看清楚了。

我说的这番话刚好和你大姑说的许多话相吻合,为此,我认为我的话一定会让你撇清一些事情,使你在这件事上坚定而明朗,使你变得更为成熟和坚定。但是,我发现你的脸色更为难看,更为痛苦,你的样子能使我想到一块被绳子紧紧勒住的豆腐。

遗嘱带来了吗?我问。我想打破这种弥漫着苦涩与抑郁的沉默,同时,对那种遗嘱也特别好奇起来。

你没有回答我。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我以为是遗嘱,接过来看时却是一张小广告。这张广告显然是你从街头的某个墙面上或者柱子上揭下来的,上面有胶水印。纸张的一角因为被撕扯的缘故,显得很薄,很透。

小广告上的字不多,主要是说治疗淋巴癌的,就诊的地点在安徽一个叫西递的地方,说那里有一个叫欧阳邦清的大师,专治淋巴肿瘤,祖传绝活儿,一个疗程见效。广告在最后还加了两句狠话:人活了只收茶水钱,人死了陪同下葬!

希瑞,在大学时,你是知道我性格的,我一向是个不解风情、不会给别人留情面的主,为此,我当即戳穿了这个广告,劝你赶紧回去,把遗嘱的手续办全。我冷酷无比地说,这是个争分夺秒的时刻,一点都耽误不得,也许你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走了。

听我这么说,你好像犹豫了,但是你很快又说,你想去一趟九华山,因为在4月20号这一天,那里将举行大型开光法会,你想问佛。说到问佛时,你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整个人显得难以自控。我见你是认真的,问,你打算拜谁呢?

你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决定带你去天台寺。

天台寺的通慧大师是我的朋友,寺院里每年举办法事,我都是大施主,今天听说我来,通慧大师亲自出来迎接,然后在他的禅房里烤了一壶茶,温情暖语地接待了我们。

彼此寒暄过后,我很快就把时间给了你。你一向是个慢着火的人,在大学时,还有表达障碍,可是见到了通慧大师,你显得迫不及待,滔滔不绝。你向通慧大师说了你们的爱情,说到了朱汉唐的癌,说了自己的债务,说了你的公婆和落落,说了老街上的房子,说了你大姑,说到了遗嘱上缺的“三章一印”,说到了你现在的窘境和逃离……

你的话如同一团乱麻,把通慧大师裹得密不通风。大师不断地轻轻地吐气,并一反常态地打断你说:阿弥陀佛,施主,大凡为事为人,都有一定的次第,不可迷乱。一失次第,即成魔业,我来问你,为什么要这个遗嘱呢?

你说,……我将来怎么办哪……你说这句话时,显得很粘连,很无辜。

大师说,阿弥陀佛,这是一场灵与灵的搅扰和争战。如今硝烟已散,施主胜了。你打败了他们。你的公婆、丈夫还有世人的平常心。

“打败”这个词有些刺耳,你俨然不能认可,你痛楚地摇了摇头。脸上是灰暗的。你脸上灰暗时,人就像被藏起来一大半。

这时,大师轻轻地嘘了口气,问,现在,施主已经拿到遗嘱,那人也是白骨一架,为什么还要为他寻医呢?

你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于是一些泪水便从你的指缝里蜂拥而出。

大师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大师看上去像是铜铸的。

窗外,土黄色的高墙下郁郁葱葱,一簇簇的芭蕉深垂着它们的叶子。那一片片肥厚的叶子上面雨色浓重,时光便在那叶子上徘徊和模糊着,如吟诵,似梵语。

这时,你显得有些疲惫,显现出了支持不下去的样子,你迫切地说,大师,我心乱如麻啊……

你的鼻音很重,说完话后,就把头深深低下来,像一具倒塌的木偶。

外面有人放炮,想必是求佛足了愿,于是,这禅房里就静得像是要下陷。这种静让你感到有些晕。

这时,大师说,阿弥陀佛,施主,就说你的房子吧。你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难以熄灭的光泽。

大师没有辜负你。大师对你说,施主,你的房子不在老街,在西递。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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