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荷塘

2015-06-17 04:11姜英宏
辽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湘云宝库莲蓬

姜英宏

总有那么一首歌,远逝了,却还余韵悠长;

总有那么一幅画,褪色了,依旧色彩斑斓;

总有那么一段路,走过了,仍然刻骨铭心。

如烟的记忆,从湘云踏上列车起,就由点点滴滴,汇成了记忆的河——那是一份纯情,一种启蒙,一方链接着记忆与亲情的荷塘……

裹满泥巴的童年

湘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只有五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薄庄。

那里,是湘云记忆的天堂。

她的外婆家,在村东头,门前不远处,有一片荷塘,荷塘里,盛满了她与小伙伴们的笑声。

1975年冬天,刚刚经历了7.3级地震的湘云,拽着妈妈的衣角走进外婆家,任由谁怎么哄,也不肯离开妈妈半步。一路晕车的妈妈在湘云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

“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

“哇——”湘云大哭起来。仍旧不肯松开拽着妈妈衣襟的手。就连舅舅递过来的、她最爱吃的大米花糖都不看一眼。

众人束手无策。

这时,人群里挤进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张黝黑的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个子比湘云高出半个头。只见他拿着一根米白色“怪物”,冲湘云扬扬手:

“这是莲藕,可好吃呢!”说着,双手在膝盖上使劲折断了它。

“你看,里面还有小孔呢!还有扯不断的弦,你看——你看——快跟我走,东坑正在出藕呢!”

也不知哪来的信任,湘云居然兴致勃勃地跟着他,跑去看出藕了。他就是湘云外婆家隔壁的宝库哥。

东坑的出藕大军,可真是声势浩大。生产队长正指挥着男人们挖藕,女人们捡拾,淘气的孩子们则在挖过的藕池里寻找落下的莲藕。那天下午,湘云在宝库哥的帮助下,踉踉跄跄地扛着一根四节长的莲藕回到外婆家,兴奋得半宿都没睡。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认识莲藕。当然,那莲藕,不是挖藕人落下的,而是王爷爷专门送她的。而家人,也没有因为她弄得满身污泥而责怪她。

很快,夏天到了。魔幻般的荷塘,又带给湘云一个又一个惊奇。

那翠绿的荷叶,如盘如盖,圆圆的,大大的。采下一片叶子来,举在头顶,可以遮阳;洒上一点水,那水珠就开始在叶片上滴溜溜地滚动,而叶片却不会被沾湿。如果稍不注意,手一抖,那水珠就会滚落到地面,“啪”地摔成一地碎玉——这是身在北国的湘云,从未见过的。湘云兴奋得整天围着荷塘跑,听伙伴们讲述荷塘的故事。

六月的荷塘内荷花开始盛开。粉色的荷花或浓或淡,有绽开笑脸的,有含苞欲放的,娇艳欲滴;白色的荷花更是一身清丽,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啊!

一天中午,宝库约了几个小伙伴,拉着湘云来到荷塘。他找来一根竹竿,将一段铁丝绑在竹竿的一端,铁丝的另一端弯成钩状,递给假小子俊云:

“你带虎子、燕子勾莲蓬。不准下水,不准走远。”

说完朝文杰使个眼色,文杰点点头。宝库又对占山、占元哥俩摆摆手:

“我们仨抠莲藕吧,一人一节就好。”

然后麻利地挽起裤脚,下到荷塘里。

湘云站在荷塘边,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只见俊云在虎子的指点下,伸出竹竿,直奔莲蓬,一钩、一抓、一掐、一甩,莲蓬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燕子的小竹筐里。这边,占山第一个抠出一节莲藕,扔到岸上。宝库小声命令:

“继续。”

随即用右手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占山会意地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宝库是要占山抠出这节莲藕下面的那节)。

说话间,宝库已在水里洗他抠出的两节莲藕了。湘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也学着宝库的样子,挽起裤脚……谁知,脚刚踩进荷塘,“跐溜——”一下陷进淤泥。

“啊——”丝毫没有准备的湘云,一屁股坐进塘里。离她最近的占元赶紧淌着水过来扶起她。宝库、占山、还有俊云几个也赶紧跑过来。文杰则在一旁使劲地打着手势,可惜,没有一个人看得见。

“多玄呢!宝库,你的主意吧?”

这可怕的男中音,正是负责看管荷塘的王爷爷。

那天,王爷爷把浑身淤泥的湘云送到她的外婆家,还送去了半篮莲蓬,五节莲藕。而宝库他们回到家,都清一色挨了父母的责罚,宝库最惨,被他爸爸打得第二天都没能出门。

后来,湘云掌握了勾莲蓬和抠莲藕的“诀窍”:顺着荷叶杆探下去,就是一段莲藕。但是,“鱼藏深水,藕钻硬坡”,像她那样的小孩子要想挖到大藕,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后来,湘云知道了大人们不让小孩子抠莲藕的原因,一是荷塘满是淤泥不安全;二是荷花茎浑身是刺易伤人;最重要的是莲藕是荷花的根,它尚未长成就被抠出来,留在淤泥里的藕无法继续生长,而莲花也会因此枯萎死去。

后来的后来,湘云学会了在罐头瓶里放馒头渣,在荷塘钓鱼。王爷爷似乎从不休息,常会幽灵般的突然出现在孩子面前。时间久了,孩子们就和他“玩”起了捉迷藏。王爷爷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有时还会拴一根长一点的竹竿递给孩子们。

直到现在,湘云虽然常常感叹儿时的荒唐,但那刚刚出淤泥的莲藕的微涩,新摘的莲蓬中莲子的微甜,连同那莲子芯独特的苦味,都是最能触动湘云味蕾的美味。

荷塘——满是淤泥的荷塘,留住了一段裹满泥巴的童年,镌刻着多少珍贵的儿时记忆啊。

两个年级的教室

荷塘的西南侧,只隔一条土路,就是薄庄小学。那可真是一所小学校——三间三开门的房子,右边那间是二、三年级教室,中间那间是一、四、五年级。左边那间房是活动室,里面摆放着乒乓球案子,四周放着几张桌凳,桌子上有军棋、象棋、跳棋,还有几本小人书。

湘云是二年级的插班生,她的小学就是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学校有两位老师,她的班主任姓王。

第一天去学校,湘云觉得什么都新鲜。教室里摆着两趟桌凳,一趟是二年级,一趟是三年级。王老师先给三年级上课,湘云倒背着手,身体拔得溜直,尽管她听不懂老师讲课的内容。好不容易盼到王老师给三年级留了作业,轮到二年级上课了。王老师让湘云读课文:

“库尔班吐鲁木见到毛主席——”湘云有板有眼地读了起来,“库尔班搜(收)到了是(四)封信……”教室里开始唧唧咕咕。湘云照常读下去:

“有银(人)劝他说——”话音未落,几个同学就笑出了声。

“啪啪啪——”

王老师使劲拍着桌子及时制止大家。可那节课湘云总觉得有一种刺耳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膜。

下课了。三年级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子晃着脑袋说:

“是封信啊,还不是一封呢!”

旁边马上有个同学回应:

“还有银呢!有没有金啊?”

“你说谁呀?黑小子。”

“说你呀,小侉子。”

湘云哪受过这种气!在东北,“小胯子”可是骂人的脏话呢。吵嚷声传到了隔壁,宝库蹿进教室,拉着“黑小子”去见王老师。

“战争”平息了。黑小子向湘云道了歉,湘云也知道了“侉”指的是语音不同,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个“胯”字。只是从那以后,“黑小子”成了王燕的绰号,湘云也有了一个颇有时代特色的别名——“小侉子”。

好胜的湘云可不想再出丑,她努力地纠正自己平翘舌音的错误。她和宝库学下棋,和俊云学打乒乓球,可哪样都要输给黑小子。后来,王老师出了一个主意,让她看书讲故事。

开始时,湘云和黑小子PK讲故事,同学做裁判。看到文字就头晕的黑小子,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后来,湘云爱上了讲故事,一本接一本地看书。黑小子再也不敢小看她,放学时,还会和宝库他们小大人似地走在湘云旁边,提醒她不要下到水里——湘云的姥姥家到学校,正好经过半个荷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湘云上学放学都不走大路,偏走荷塘的坝埂。走到家门口,才穿过横道回家。不到五分钟的路,有时候竟会走上十几分钟,甚至更慢,宝库和黑小子还时常掐一朵莲花,或者摘一片荷叶送给她。

上午两节课后,有一段很长的休息时间。王老师要回家泡杯茶端回来喝。这时候,孩子们下棋的、打球的、踢瓦片的,干什么的都有。有的还会跑回家里,揪一块烙饼,一边吃一边回到学校。这时,湘云的姥姥会准时地出现在教室外面,递给她一个夹了红糖或者咸菜片的馒头,有时是一个扒好皮的煮鸡蛋。湘云就那么一边吃,一边给她的几个“粉丝”讲她刚刚读过的故事。

围在湘云身边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她的舅舅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晚饭过后,就会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喊湘云给她讲故事。然后,像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块糖,再递给她一本新的小人书。

美好的东西总是易于流逝。几年后,宝库、占山、燕子都考上了公社中学,黑小子不爱学习,给生产队看瓜地,俊云在庄子里的绣花厂学习绣花,文杰、虎子正铆足了力气准备考中学,湘云的妈妈也来接她回家了。

即将离别的日子,伙伴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湘云。

那天,夕阳烧红了半边天。吃过晚饭,也没个人影来找湘云。舅舅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捆在一起。

“云儿,这些都是小人书。有整套的《西游记》《三十六计》……我都给你邮回去,看完保管好,书可是好东西。”

“嗯!”

湘云可没心思看大人们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到一起,就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继续盯着大门口。

“宝库哥——”

湘云忍不住了,她拖着长音,向隔壁院子里喊着。

“宝库哥——俊云——”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湘云笑了,赶紧跑出去。

伙伴们已经到了大门口。他们有的捧着几个莲蓬。有的拿着几节藕,黑小子照样一手一个大荷叶……

“送给你的!”

看着孩子们脸上那种满足的笑,院子里的几个大人,谁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几个鞋上满是污泥的孩子。

假小子俊云破天荒地躲在最后面,一直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幅画。直到大家都看她,才带着哭腔把画递给湘云。

“这是王老师送你的,被我——被我——”

“王老师的画可金贵呢,这个得收好。”湘云大舅抢先打开画:

一个大大的荷塘,满池的荷花,一朵朵紧紧地依偎着,如同穿透接天的莲叶,兀自长出。几朵刚从水里钻出来的花骨朵,有的抿着嘴,有的羞答答地展开一两片花瓣,露出一点儿嫩黄色的莲蓬。让你忍不住去亲近它,又舍不得碰它分毫。无论用妩媚,清秀,亦或是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红荷菡萏、嫩蕊凝珠……都无法形容它的清丽。

只是,画面上,硬生生的多出来一座小桥。

小桥从坝埂上一直延伸到荷塘深处!

湘云的大舅半张着嘴巴,瞪大眼睛怔在那里。小伙伴们凑上去,就捂着嘴嗤嗤的笑。

“这个好,我收下了。”湘云得意地拿过画,跑进屋子去了。

第二天,湘云背起厚重的行囊,带着几只莲蓬,几节莲藕,还有那幅画着笨拙小桥的荷塘图踏上了归途。

一起带走的,还有岁月的拔节声里,珍藏的记忆——那启蒙心智的教室,那多彩的生活,那远去的稚嫩,还有那插上了翅膀的梦想……

触目惊心的垃圾场

“浊风飘飘悠悠,又添愁;何故心急如焚,喜亦忧。往事也,俱往矣,上心头;满目尘世繁华,念难休。”

湘云倚靠在刚刚换乘的汽车上,自言自语的低吟着这既不成词,也不押韵的句子。真想替司机狠劲儿踩下油门,让车速快起来。

四十年过去了。湘云虽然每过几年就会到薄庄去看看,但是那片荷塘早就变成了垃圾倾倒场。她的姥姥、姥爷和姨娘们都相继离世,王老师也早就不在了,只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舅舅,被接到了天津滨海新区的女儿家。

但是,湘云就是想看看今天的薄庄,今日的荷塘。

只为了找寻那份记忆,湘云执意乘车八个多小时,来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薄庄。

当上村支书的宝库,上次和她见面,就拍着胸脯说要还荷塘以清丽,还要挖很多的水塘养殖莲藕。果真如此的话,虽然不是欣赏“莲花过人头”的好时节,却也能憧憬满池荷花香啊!

湘云这样想着,车子已开进了薄庄。

早已等在那里的宝库依旧不失当年的热情,一见面,就眉飞色舞地介绍庄子里的变化——土路变成了柏油路,镶着瓷砖的新式楼座整整齐齐。学校旧址那儿,并排盖起了两幢三层楼。一幢是学校,一幢是大队部。庄子南头,建起了服装厂、皮鞋厂;昔日的荷塘东侧,建起了规模挺大的肝鹅养殖、加工厂……湘云当然知道这都是宝库的“功绩”。

走到湘云姥姥家的那座院子前,一个刺眼的垃圾场赫然眼前——小山似的垃圾一直倾倒至路边。有生活垃圾,有拆房子的沙石,也有工厂的废弃物。不用闭眼,你就能想象到夏天蚊蝇肆虐、雨天污水横流、风天垃圾狂舞的情景,就算是冬天,也得捂着鼻子从那里经过。

这就是昔日的荷塘。

驻足四望,无论如何,湘云也找不到半点当年荷塘的影子。

宝库显然看出了湘云脸上的变化,赶忙解释:

“这片地,都在上面规划范围内。这些垃圾一开春就会处理掉,等你下次来,这里就是一座现代化工厂了——”

湘云的喉咙哽住了。

她多想再一次站在坝埂上,看一眼荷叶婆娑、荷花羞涩,看一看菱藕满塘、鱼翔浅底,看一看蝶飞蜂舞、草木丰茂……哪怕不去摘莲藕,不去折荷叶,也不没有那座绵延伸向荷塘的小桥……

可是,昔日的荷塘,消逝了!

消逝了,昔日的荷塘!

湘云在心底里叩问:

如果富裕要用破坏环境作为代价,那么污染的苦果谁在品尝?

如果没有环保手段为此埋单,不发展是不是就是更好的发展?

回过神来,宝库的窘迫,似乎给了湘云一丝安慰。她相信宝库是一个做实事的村支书,不然,薄庄这个当年只有五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怎么会吸引来这么多投资商!变得如此富裕!

湘云相信:清水荷塘不会永远消逝。因为那是孩子们记忆的瑰宝,是几代人曾经的天堂,也是黄土地上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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