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

2015-06-19 10:42杨映川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治国

杨映川

曾用笔名映川,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下一个是你》《为你而来》等出版。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手朝儿子脸上扇去的时候,潘登高听到空气与手掌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巴掌有些重了,悔意刚起,儿子潘山河捂着脸跳起来冲着他跺脚怒喊,混蛋,你凭什么打我?十五岁潘山河的激烈反应出乎潘登高的意料,他的尊严受到严峻挑战。本来他这一巴掌是可以不打的,之前他也斗争过,但他让自己的意气占了上风。这些日子他心里隐约有一团火,像酝酿在一堆湿柴火里,闷得烟雾呛喉就是点不燃,再不点燃他会被呛死。何况,对屡教不改的潘山河,适当地采取暴力手段不见得是坏事,讲道理的慈父他做了太长时间,总觉得憋着,不能解决问题,解决也不能立竿见影。他把儿子玩得发热的IPAD抢过来,举得高高的,儿子捂着脸的手松开了,举起来叫喊,爸爸,不要!他还是把手中的物件摔到地上,看着有零件飞崩出去,他解气了,痛快了。儿子眼里噙满泪水,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跑进卧室。

潘山河把门砰地关上并反锁的声音再次刺激了潘登高,他追过去拍打门板,我数到三,如果不开门,我就踹了。一、二、三,他数完了,潘山河没有把门打开,这太中他下怀了,他用踢过多场足球中锋的长腿一脚踹下去,门应声洞开。儿子从床上蹦起,惊恐地看着他,他冲过去四五个巴掌甩在儿子的头脸上,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不经同意,私下玩游戏,你就等着受罚吧,如果再顶嘴,处罚加倍!

在潘山河的记忆中,父亲一句严厉话都没有对他说过,更不用说动手了,今天潘登高的表现着实把他吓坏了,他缩到床上瑟瑟抖起来。

潘登高的好脾气是有口皆碑的,他不仅没有对孩子发过火,即便是对老婆,对外人,他都没有耍过脾气。今天这火发出来,竟然让他产生一种毁灭一切的痛快!难怪潘治国这么喜欢打骂人,应该是在这种快感中不能自拔吧。

潘登高在这一刻想起二十四年前逝世的父亲潘治国。这怀想的念头源于潘治国那让人铭刻于心的暴脾气,而他今天干了一件父亲经常干的事情。

潘治国是一名警察,得过反扒专家的称号,一向疾恶如仇,是个当警察的好料。潘治国在大街上、火车站、公共汽车上、批发市场、商场、电影院等场合,抓过无数的小偷。这些小偷无一不吃尽苦头,警察治国抓到他们的时候,总要留下让他们难以忘怀的疼痛及耻辱,如果这些小偷还知道耻辱的话。比如说有一次他逮到一个专门偷女人内衣裤的小偷,他除了把这个小偷的两只手给弄脱臼,脸打肿,还让这个小偷穿上女人性感的内衣随他在大街上游走示众。再比如说一个在医院偷别人医药费的小偷,被潘治国打掉两颗门牙后,额头脸上被写上“我是小偷”四个大黑字,潘治国一边踢着他屁股,一边令他拿拖把把医院的候诊大厅收费大厅厕所拖了一遍。在这样一个法治社会,潘治国的行为肯定是遭投诉不断的,所以他做了很多年,功过相抵,也只能做一名普通警察。后来,他还背了一个处分,差点被开除出警察队伍。

那时一名被他审过的小偷突然死了,医院的验尸报告说是心肌梗死。可因为潘治国名声在外,家属不可能放过他,何况这名猝死的小偷身体还有外伤。家属们在潘治国的单位门口拉条幅,还不断地找媒体,单位领导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其中没有潘治国一点责任,最后单位给了他一个处分,又赔了家属一些钱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那以后潘治国出外勤的资格就被剥夺了。

有人说潘治国最后得癌症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潘登高的母亲沈容对此颇不以为然,她给潘治国下的结论是:坏脾气把他的肝给烧坏了。潘治国死于肝癌。

潘治国在家里也是一名警察,他习惯用审小偷的口吻来和老婆孩子说话。他从来不干家务活,不做饭不洗衣不扫地,更别说指导孩子功课了。在他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他会冲着老婆吼,你把东西给藏什么地方去了,赶紧给我交出来!饭菜不合口味,他又会拍着饭桌喊,我一不求当官,二不求发财,只想吃口好饭,你能不能在这上面花点心思!母亲作为一名警察的妻子,是有胆识的,丈夫只要对她以六十分贝的声音嚷嚷,她一定以八十分贝的声音回敬。所以,他们最后常常厮打在一起。虽然潘治国收拾过无数的小偷,但那些小偷多半是心虚的、胆怯的、放弃抵抗的,而他老婆不是,所以,潘治国经常也会挂彩。

对潘登高,潘治国的管理方法简单粗暴,他只需要看成绩单,成绩优异便说戒骄戒躁;成绩不好,直接巴掌扇在脸上头上,大脚踹屁股上。如果还闯了其他祸,例如让老师街坊告了状,这后果非常严重,潘登高有可能就几天出不了门了,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潘治国还能想起这事,就会翻旧账,潘登高随时都有可能受罚。

有人会认为潘登高的好脾气是被他爸打骂出来的,其实不是。如果是打骂出来的,这好脾气里面多半是怯懦畏缩,潘登高没有,他很有主见,稍懂事时便开始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觉得一个人用那么高的嗓门说话,打坏那么多的家什,还骂老婆打孩子,实在不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很早就立下决心,绝不做像潘治国那样的人。

潘治国去世那一年潘登高已经年满十九,对死亡业已有了恐惧。不知从哪里听说癌症有遗传,让他抑郁了很多个夜晚。沈容在潘治国患上癌之后开始学国学,学伦理道德,她劝说潘治国用真心忏悔一生所犯下的过错,也许能挽回一命。潘治国哪里会听她的,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沈容只得替夫忏悔,可潘治国最后还是受尽折磨地去了。

潘治国去世后,沈容拉着潘登高跪在遗像前,她说,治国啊,你一辈子做了许多好事,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还是你的脾气,我这个妻子也做错了许多事情,如果我贤惠,你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了。她前额撞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母亲磕得那么有力,那么有决心,把潘登高吓着了,他拉着母亲站起来说,妈,我替你磕吧。沈容看着已经成年的儿子说,儿子啊,母亲今天也要向你忏悔,我一直不是个好母亲。说着沈容向潘登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潘登高跪到母亲跟前,他说,妈,你放心,我会孝顺你,我会好好的,好得一点都不像我爸的儿子。

成年以后的潘登高在众人眼里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和谁红过脸。黄惠美之所以能嫁给他,说的是——我就是看中他的好脾气。黄惠美约会迟到两个小时他不生气,边烧菜边看电视忘了关火把厨房烧焦一半他不生气,儿子三门功课开红灯他不生气,偷家里的钱上网吧他也不生气。他每一次都会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下次不再犯就行了。其实类似的这些毛病老婆孩子还是一犯再犯,在潘登高这里还是一次次地讲道理讲道理。

潘登高得提拔也是缘于他的好脾气。那次单位领导想表示亲民,带了一拨手下下乡度周末。一干人鞍前马后,唯恐领导看不到自己的殷勤。潘登高在这种场合表现没有什么特色,领导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吃饭是到当地的农家去吃农家菜,那些实惠的大碗菜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可突然有人在一道地三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发现者顿时火冒三丈,拍桌子大呼小叫把主人唤来,一番教训,在座众人附和,说卫生搞不好,让领导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主家被训得一脸热汗,端起那盘菜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给你们重炒一盘。潘登高一直没做声,看主家要把菜端出去重做,他突然走过去把菜接过来说,别浪费了,这菜我喜欢吃。他可不是故弄玄虚,他把那盘菜放在自己跟前,把头发挑出来,便大口大口吃了。在座的人便有些看不起潘登高,觉得他的做法丢人,上不了台面。可坐在上座的领导本是农家子弟出身,看潘登高的行为,暗自喜欢上他了。

返城的时候又遇交通事故堵车,大家在车上有骂车骂路的,有骂娘骂交警的,只有潘登高戴耳机听歌,腿随节奏晃,嘴里轻唱,优哉游哉。一天的经历足够了,领导回来便打听潘登高,看他资历与学历也是合格的,便把一个信贷科副主任的位置给他了。

潘登高带上车钥匙出门了,把潘山河的哭声关在屋子里。一个本应该美好的周末就这么被毁掉了!他一直计划在周末开车带着孩子出去玩,爬爬山,到效区农村买些田间地头新鲜的瓜果蔬菜,哪怕只是到某条靠河边的林阴路走一走,让水汽湿润他们的皮肤,把一家人的笑容留在相机的镜头里。可早上孩子要去上补习班,到了下午孩子又找各种借口待在家里,只为了玩游戏,他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

孩子不爱出门,黄惠美也不喜欢。黄惠美喜欢待在家里看电视剧或是上网查看各种秒杀产品,出门唯一能让她开心的事情就是参加周末商家推出的各种打折活动。今天这时间她本应该到家的,之前打了电话来说附近超市有优惠大酬宾活动,她去转转。潘登高知道这一转可以转上三四个小时甚至更久,有一些互动游戏会有奖品,黄惠美必定热情参与,经常能带回些面纸、雨伞、环保袋什么的,回到家又一定会兴奋地讲述整个获奖的过程,显示出她的聪明与能干,潘登高得把电视声音调大才能盖过去。

庆幸的是,他和她离婚了。

潘登高和黄惠美在半年前办了离婚手续,黄惠美在法律上已经是潘登高的前妻了。离婚的主意是黄惠美想出来的。黄惠美单位在新开发区准备起新的宿舍楼,她跟潘登高说,现在的房子这么贵,我们怎么也要为儿子挣下一套房来。她盘算好了,只要离了婚,把房子归到潘登高名下,她成无房户后以她的资历分到一套小三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潘登高听到黄惠美的主张,心里先是生出一丝鄙夷,鄙夷黄惠美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他们如今住的房子是三居室的,够住了,地段也不错,家里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除了那辆他向往多年的车子,他没有其他奢望,不会处心积虑地捞好处,像这种以假离婚骗房的手段,他不会去做,半分念头都不会起。黄惠美一贯大大小小的便宜都要贪,潘登高心里对她自然看不起,这种看不起由来已久。按往常,他肯定会否定黄惠美的想法,但这一次与往常不一样,黄惠美提出的是离婚啊,他的心里鄙夷过后又生出彩云般绚烂的喜悦,离婚呐,这可是他一直压在心底多年,不敢提也不能提而逐渐放弃的想法,现在,黄惠美突然提出来了,像打开地狱之门,让执叉的魔鬼溜出来了。不管目的如何,结果是诱人的。

结婚头几年,潘登高经常想到离婚。当年是黄惠美追的他,他对她不满意,但也没有反抗得很激烈,他归结于自己面皮薄,不懂得拒绝别人,无论如何,他们最终结婚了,还很快有了孩子。他看不惯黄惠美吃饭的样子,嘴里塞满东西的时候还要和他说话,她还要用这张嘴教训孩子说东家长西家短,他不敢看她的嘴,看着他就没有了食欲;他不喜欢听她耍小聪明到处讨好上级、贬损同事的行事主张;他不喜欢她的两个哥哥,做的是贩卖假货的勾当,经常还把假货收到他们家里来,她还帮着推销……怎么可以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单身呢。早些年,离婚的念头时时盘桓在他的心头,但也只限于想想,一直没有提出来,他想她的那些错处要作为离婚理由提出来,是谁也不会相信的,是拿不上台面来说的。日子过久了,这份心也麻木了,孩子逐渐长大,日子就这么过着吧。

晴天霹雳般的,离婚一词从黄惠美的嘴里提出来了,他真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就像在卖假古董的摊上突然发现一枚真品,不能让卖家看出惊喜,得小心翼翼掩盖那份急切占有的心情,甚至还得同时买上一两件假货,让真品混于其中。他故作不以为然地说,别人肯定猜得出我们是假离婚,到时告上你一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黄惠美说,告什么告,我有正规的离婚证,谁能说什么。潘登高说,离婚的理由呢?黄惠美说,这年头离婚的理由来来回回不就是原配被小三挤走了嘛。潘登高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呢?黄惠美说,这节骨眼上,我不是越惨越好吗?我还要住到单位的单身宿舍去,我要让单位里的人都看到我被抛弃了、落难了,惨到连住的地方都没了,那样一来分房的阻力就小了。潘登高说,你另外找理由吧,就算你能骗到一幢别墅我也不能这么让自己的名声被糟蹋了,我的脸还要呢。黄惠美说,你这人真是死板,脸面顶个屁用啊?我也只是去跟领导说说,又不会满大街地宣传,反正我们单位又没有几个人认识你。再说了,你有脸面难道我没脸面啊,我被老公抛弃还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呢?我们就算是为儿子牺牲一回了。潘登高说,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考察周全。他把责任全部推给黄惠美。黄惠美见一贯正直的潘登高没有强烈反对她这一见不得光的计划,便开始进一步策划并加以实施了。

不幸的是,虽然离婚手续办了,潘登高却没有享受到他原先预想的离婚带来的解脱、自由、轻松等感受。黄惠美搬到单位住以后,儿子的饮食起居全部落到他头上,好在他不是个喜欢应酬的人,家务事也经常做,还算扛得下。让他反感的是,黄惠美时不时杀回家来,一回来两瓣嘴唇就合不上了,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批评丈夫的失职。这都还不是让潘登高火烧起来的关键,关键是家里那笔六十万元的存款,黄惠美准备要拿去买房了。在黄惠美眼里这已经是占了大便宜,这只花六十万的福利房在市场上要值上百万呢。可这笔六十万的存款在潘登高心里早已经有了它的用途。

潘登高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酗酒,没有绯闻,身体健康。家里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早已经还完房贷,他们还有一辆十来万的小车,无论怎么说他们都算是有车有房了。谁也不知道潘登高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较为奢侈的念头,那就是拥有一辆越野车。潘登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当在马路上看到那样一辆车子飞驰,他无论在干什么,必定走神,他的神儿会随那车走上一段,跑上几个路口。家里现在这辆车当时是就着黄惠美买的,红色,1.4升,空间小,女性特征明显。黄惠美有一次开车撞死了一只狗,那以后患上开车恐惧症,潘登高就掌控了方向盘,他有多不乐意啊!

几年前,当家里存款达到三十万元的时候他提出过换车,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跟黄惠美刚开个头就被打回来了,女人说你还有这虚荣心啊,我们买车子是用来代步的,又不是跟人比速度比豪华的。他不承认自己是虚荣心,男人开辆好车的心情,有时候等同于娶个美女老婆的心情吧,这跟女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呢?他的同事们朋友们喜欢在周末驾车到郊外去游玩,节假日也成群结对地自驾游,这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但他都拒绝了,只因为他不想开着那辆底盘低、女性特征明显的车子出游。他要的是一辆越野车,像骑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马,自由自在,挥洒自如。如果他有这样一辆车,他能一直将它开到青藏高原去,站在蓝天白云下,空旷的野地里,像一个骑马的猎人。梦里几次萦回啊!

潘登高喜欢的那一款车他到4S店里去试驾过很多次,几年来价钱也跌了几回。家里的存款已经超过购车款了,他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黄惠美说这件事,慢慢做黄惠美的工作,说服她,哪怕是拿出一部分钱付首付,剩下的分期付款。现在已经没有这可能了,存款全部用于买房。当人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某个目标的时候,就像站在椅子上伸手踮脚尖去够天花板上的悬挂之物,触手可及之时,脚底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抽走,人摔到地上那可是有四分五裂之痛的。潘登高就是这种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一理想的破灭太绝望,他不可能再等上很多年。

潘登高开着车子没有目的地在路上,顺着车流,他发现自己快要出城了。出城就出城吧,郊区的果园、菜地、小丘陵地,他是乐意去亲近的。

本来不算顺畅的车流突然停滞下来,前面不少车子摁响了喇叭。潘登高探出头去看,发现是一辆车停在路中间。车门打开,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潘登高想可能是那车子出了什么毛病,要不就是追尾了。但那男子下车来根本没有检查车子,而是大摇大摆地在车流中快速穿梭,一边走还一边把身上穿的T恤衫脱下来,手一挥,衣服扔到地上,任别人的车子碾压,人赤裸上身甩开膀子往前豪迈地走。车子的另一扇车门打开,一个女子下车,追上男子,她拽住他的胳膊,男的把女的手甩脱,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往前奔走。潘登高想这对男女一定是吵架了,男的脾气够大,也不看这是高速路口,拿自己命开玩笑呢。

被堵住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一时间喇叭声响成一片。女人几番拽拉男人的手被甩脱后,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她在车流中跑动起来,超过男人,一边跑一边把穿在身上的连衣裙从膝盖底下拉上来,大腿露出来了,内裤露出来了,腰身露出来了,裙子从她的头顶经过,女人把裙子脱下扔了,也扔到车流中任车子碾压。女人身上只剩内衣内裤了。她的身材还不错,原先摁喇叭的都忘了摁。光膀子的男人这下傻眼了,他冲上前抱住女人,两人拉扯厮打,近身肉搏。

潘登高车子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男人与女人正在热烈地接吻,天昏地暗,如胶似漆,如入无人之境。他缓缓地绕过他们。潘登高羡慕他们,他何曾这么任性、这么不顾一切?刚才任性一回,却是把自己儿子给揍了一顿。

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三十多个春秋,回想起来,没有几件事情是称心如意的,是与自己的初衷相吻合的。他喜欢田径,体育老师想培养他,母亲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放弃了体育。他喜欢读文科,父亲说理科更实在,农民都知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希望毕业后能留在大城市,却因关系不够硬分回家乡这个小城。他想娶一个喜欢的女人,他喜欢的女人却嫁给了别人。他希望老婆贤惠,儿子听话,自己能开上一辆有速度有高度的越野车……

车子顺着公路边的河流往前开,他发现已经走得很远,再往下走就进入另一个城市的地界了。路边有一个岔路口,立有一块招牌,红底黑字写着“河鱼餐馆”。他把车子拐进去了。餐馆就着河边搭建,是简易的大棚,四面通风,河上的风光尽收眼底,在这里用餐还是有些情调的。听到有车子拐进来的声音,餐馆里有个姑娘奔出来亲切地招呼潘登高,大哥,吃饭吗?我们有新鲜河鱼。潘登高点点头,他在姑娘的指引下把车子停稳,下车步入餐馆。这时间吃晚饭稍早,店里只有潘登高一个客人,姑娘招呼他到靠边的一张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开阔的河景,河边吹来的风也很凉爽。姑娘快手快脚给他倒上茶水问他想吃什么,还有没有其他人,他说就他一个人。姑娘指着大棚一侧堆放的许多大盆说,大哥,你可以到那边去挑选你爱吃的鱼,称好后我们现做。潘登高走过去看,盆里各类大小不等的鱼活蹦乱跳。他指了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说,就这条吧,做五柳鱼。姑娘用网兜把鱼儿网起来,鱼还拼命地挣扎,看上去很生猛。姑娘称鱼的时候,把秤举到潘登高的眼前,告诉他两斤六两。潘登高从来不相信这些商家的秤,但他也从来不计较,他说,行。他另外交代姑娘再炒一个河虾韭菜。这个菜在口碑中是强壮肾功能的,潘登高的肾功能没有问题,他也不关心肾功能的问题,点这道菜纯属下意识。

鱼现杀现做,得等上一阵子。姑娘体贴地打开电视,潘登高却从手机上调出新闻来看。菜上得还比较快,韭菜炒河虾先上来了,潘登高刚吃两口,热气腾腾的五柳鱼也端上桌了。潘登高看着一大盘鱼放到面前,想到儿子了,不知道儿子晚上吃什么,他这做父亲的还没吃过独食呢。这时手机响了,黄惠美的电话,凶巴巴地问他在哪里。说实话,他一听到黄惠美的声音就不耐烦,这不是离婚以后的事,离婚以前就有,尽管与对方交流他还是有问有答,声音轻柔。以前他会反省,这样是不对的,这个女人也是一心扑在家庭上的,没有多大的错处,现在他没有这份心了。他说,我在郊区。黄惠美说,你跑郊区干什么?潘登高说,出来透口气。黄惠美说,你把我儿子打了还出去透口气?潘登高最讨厌黄惠美开口闭口我儿子,好像他不是潘山河的亲爹。他说,他欠揍。黄惠美说,你不是刚上过家长辅导课吗?专家说了,孩子教育不是打出来的。潘登高说,专家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他们上那些课就是为了骗家长的钱,我去上比他们说得还好。我以前从没有打过潘山河,你看他成才了吗?再不打恐怕就晚了。黄惠美说,我警告你,下次再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潘登高说,孩子不打不成才,你这样不是爱他是害他。黄惠美说,难怪你这么成才?看来你爸从小收拾你是收拾对了。黄惠美这话严重地伤害了潘登高。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跟她谈起过他坏脾气的父亲潘治国,当时她还像慈母一样抚摸他的脸,很怜惜他呢,现在成攻击他的工具了。此时,他真为黄惠美感到庆幸,他想如果黄惠美就坐在他跟前,那么,他马上会狠狠地给她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让她抱着肚子狂号,然后他再踹她两只膝盖,让她“咚”地在面前跪下,下面他只有一个动作,就是扇耳光,他要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到她的脸上,让她的每一声号叫都自己吞回去,他相信只需要这个动作,他就能把她打成痴呆……潘登高在让自己手颤抖的想象中匆忙把黄惠美的电话挂了,他还不习惯这么痛恨一个人,他想也不敢多想。

夫妻间互相摔个电话挂个电话稀松平常,潘登高对黄惠美是第一次。黄惠美惊讶愤怒之余重新把电话打过来,潘登高本想就任它这么响着,最后还是接了,他说,你好!平静的大海之下,一股突破地壳的岩浆流已经从四面八方聚合。黄惠美说,你今天吃药了,挂我电话?晚饭我只管我儿子的,没你的份。潘登高说,正好合适,我正准备吃呢,不跟你说了,再说菜就凉了。黄惠美嚷起来,家里有现成的你非要在外边吃,就嫌钱没地方花,就不怕吃到死猪肉……潘登高将嘴巴对准手机大喊,黄惠美,闭上你的逼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再这么冲我嚷嚷小心我揍你!这一吼随着风在河上漂荡。服务员在几米外站着,一脸诧异。

深呼吸,深呼吸,潘登高花了几分钟把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很珍惜这安静的一餐饭,清河相伴,凉风习习,河鲜生猛,要是不开车,喝上一瓶啤酒就更好了。他在确定自己完全平复下来之后才拾起筷子,闻起来香气四溢的鱼,吃到嘴里却没那感觉了,鱼肉有些松软,再品还品出淡淡的腥臭。他重新打量这条鱼,鱼还基本保持原状,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条两斤六两的鱼,连两斤的都不像,他心里“咯噔”一下,碰到黑店了,刚才过秤活蹦蹦的鱼在厨房里被掉包了。他想好好地享受一顿晚餐都不可以吗?哦,所有的热量都聚到他的胸口来了,从他的嘴里喷出来,这条鱼此刻要活过来也能让他给烤熟了。潘登高拍打饭桌,服务员,过来看看,你们这黑店还不是一般的黑呢,死鱼掉包活鱼,还帮鱼减肥!先前那姑娘飞快地奔过来,脸涨得通红,说,大哥,这是你刚刚点的鱼呢,现杀的,我们哪可能给你掉包了?潘登高说,姑娘你满二十没有?这么小的年纪就说谎昧良心也不怕遭报应,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公,找到老公他也成天跟你撒谎!姑娘到底还是年轻,不敢应对,直奔里间找老板去了。

老板像是刚睡起,懒洋洋地走到潘登高的桌边说,大哥,这肯定是你刚点的鱼,如果你觉得味道不好我可以让厨师重做,但不要乱说话,我在这里的生意都做了很多年了,还没听到过有说我是黑店的。潘登高说,我没有乱说话,这条鱼肯定不是我原先点的,我可以拿去化验。说着,潘登高用筷子抠了一块鱼肉下来说,化验就知道了,这是刚杀的鱼,还是死了几天,或是冰冻过的,我有朋友专门干检测这一行的。老板脸上露出恶笑说,赶快拿去化验,欢迎指导工作,我能在这里开店就不怕你。老板后面这一句语调扬高了,几个高矮不等的男性服务员从店内不同的地方冒出来,围拢到潘登高的周围。

这时候有几辆车子开到店门口,有客人来吃饭了。老板扔下潘登高,上前招呼客人。潘登高对那几个走进来的客人说,你们千万别来这家吃了,黑店,我的鱼被掉包过的,死鱼充活鱼,小心吃坏肚子!老板迎客的笑脸一下僵住了,他转身冲向潘登高,潘登高笑眯眯地看着老板,他正等着,这里要没有一架打,怎么能有高潮?两人扭到一块儿,老板对手下狂喊,打死这个卵仔我给你们发奖金!潘登高说有种的单挑。老板说,老子就是要人多势众,踩也要把你踩扁!潘登高说,孬种,你打不死我你就是卵仔。那几个要吃饭的客人看这局面,哪还有心情停留,都退出去了,当然还打电话报了警。

潘登高虽然身材高大,身体也强壮,但不可能经得起群殴。好在那几个服务员也是怕事的,表面上喊打喊杀,下手不算太重,唯一下死力的就那老板。混战时潘登高大骂,有种就把我打死,这么多人打一个都打不赢,吃屎吧。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准备一场豪战,他拼命激怒对方。潘治国教过他擒拿,他没有机会运用,毕竟老爸打他的时候他不能还手吧?他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今天他有机会放开来好好实战一场了。他把几十年攒下的功力全用上了。后来,他逮了个时机,抱着那老板从靠河的护栏边英勇就义般地跳了下去。河水冰凉,还没过人头。那老板生意靠着这河却不会游泳,在水里哭喊救命,潘登高顺水势往下漂,把老板拉到下游的岸边,让对方喝饱水再拉上岸。那老板趴在岸边吐水,潘登高说,今天我放你一马,下次就不一定了,你如果不服过后可以再找我,我随时奉陪。潘登高虽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留下让人日后报仇的联系方式,只是口头上像侠客那般爽一把而已。潘登高上岸后悄悄溜回店面,店里的员工全寻老板去了,有的还下了河搜寻。潘登高溜上车开了就跑。警察个把小时后赶到,这场战斗早硝烟散尽。

潘登高身上好几处伤口血脉贲张,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的鼻子是红肿的,还淌着血,他估计鼻梁已经骨折了,左边眼睛睁不开,眉骨可能得缝上几针。这种时候他却想哼上几句歌,嘴巴痛张不了嘴,他打开车上的音响,搜索半天才有个频道在播放震天响的摇滚,这总算可以镇住他肉体上的痛了,同时,与他内心嗷嗷欢叫的痛快也算是匹配了。

潘登高回市里先到医院急诊室处理了一番才回家。潘山河睡了,黄惠美还在看电视。瞅见潘登高的脸,黄惠美一下忘了准备好的审讯词,跳起来问,出什么事了?潘登高故意轻描淡写却不无得意地说,跟人打了一架。黄惠美说,你一个国家干部跟人打架,你不怕被处分啊?潘登高说,谁规定国家干部就不能打架?就可以任人欺负把屎拉头上?黄惠美说,潘登高,你今天一整天的行为都很反常,你打了儿子,在外边又和别人打架,挂我电话,对我爆粗口,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潘登高说,我只能告诉你现在我很爽,我心情愉快,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在愉快地唱歌。黄惠美说,有病了,我看你真是发神经了。潘登高说,YES,自从我得了神经病,整个人都变精神了。对了,这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回你的家去?黄惠美说,你想赶我走?潘登高说,明天星期一,大家上班都很齐,你要趁这个时间好好表现一下,这几天不是登记分房人员名单吗?黄惠美等潘登高半天,一是要兴师问罪,二是想过过夫妻生活,但看潘登高这张脸估计指望也不大了,便说,行,你精神很足是吧,开车送我回去。潘登高说,没问题,这事我乐意做。

女人一路上没有停过嘴,说这两天要登记名字了,登记完名字就要打分了,打完分还要抽签。潘登高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战斗,他后悔有几个地方他没有抓住时机,他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毕竟潘治国教过他擒拿,还是实用的战术,下一次实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了。

潘登高的手机响了,不早了,这时间他是很少有电话的,那号码看上去也不熟。潘登高说,你好。对方说,你好,还没睡啊,猜我是谁?潘登高说,你好,我没有时间猜你是谁,你不说我就挂了。这段时间骗子太多了,潘登高隔三岔五就能接上一个骗子电话,都觉得可笑了。那人还坚持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潘登高果断地把电话挂了。他跟黄惠美说,这些骗子成天让人猜来猜去的,谁有闲工夫?电话马上又响了。潘登高一接通就吼,你到底想干吗?对方说,我是龙月。潘登高心呼地一蹦,他怎么连龙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看了黄惠美一眼说,对不起啊,我以为又是哪个骗子呢。龙月说,我回来了。潘登高说,回来探亲?龙月说,我离婚了,回来了。潘登高说,这样吧,回来了就好,明天我请你吃个饭,见面的时候再聊。龙月说,好的,明天见。电话挂上,黄惠美问,谁呀?潘登高说,本来以为是个骗子,原来是初恋情人。黄惠美“哧”了一声,初恋情人,赶紧的,约会去吧。潘登高还真的没有说假话,龙月就是他的初恋情人。他爱龙月,龙月后来跟别人了,那时候潘登高觉得天都塌了,都不想活了,再后来才跟黄惠美将就的。近十年没有联系,龙月却回来了。

怕脸上的伤被同事看见,潘登高跟单位请了三天假。为见龙月,这伤却顾不上了,他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约龙月出来吃饭见面。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本地菜馆,因为他征求了龙月的意见,龙月说在外多年,就想吃家乡菜。这家餐馆比较偏僻,客人不算太多。潘登高就喜欢它的地偏人静,两个人他还坚持订了包厢。服务员说有最低消费。他说,不会少你钱。从前,他请龙月吃饭,一般是大排档,味道好,吃多少点多少,价钱还实惠。龙月不喜欢大排档,说吃完以后全身上下都是烧烤的味道,特别是头发,每一根都被油烟浸了。潘登高也想请龙月吃有漂亮点菜单的饭馆,但他对那些地方的价钱没底。想到这,潘登高觉得当年是亏欠龙月了。

潘登高和龙月是高中同学。潘登高一直喜欢龙月,等他考上大学才敢向龙月表白,表白的那天龙月没有拒绝他,但也没有说同意,她只是笑,没说两句话又笑,笑得潘登高心里像挖了个无底洞。既然没说不同意,潘登高大学四年都把龙月当成女朋友对待,每个星期给龙月写信,一放假立马回家等龙月。他的所有零花钱都攒下来了,给龙月买吃的,买小礼物。但直到龙月离开他的那一天,他都没亲过龙月,他们最亲密的举动,是一天雨后,龙月摔倒了,膝盖出了血,他背她走到公交车站,他用背部来感觉龙月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芬芳,他希望那公交车站在千里之外。

潘登高以为自己到得很早,没想到龙月比他还先到。他进包厢的时候,龙月正在跟人打电话,等电话停了,他先跟她道歉。他指着脸上的淤青红肿告诉她前两天摔了一跤,这脸本来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的,可太想见她,顾不上了。这说的是大实话,只不过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来说,就比较坦然了。龙月微微一笑,问潘登高,我是不是老了,变丑了?潘登高进包厢来本不好意思看龙月,将近十年的时光,久别让他有些尴尬,先前厚着脸皮说那么一番话,他已经是故作镇定了。她这么问他,他只好盯着她看了。十几年不见,龙月自然是老了,但没有变难看,在潘登高的眼里她只是增加了另外的风韵,以前是小苹果,现在是只水蜜桃。他说,没变,在我眼里一点没变。龙月的眼神妖娆起来,她欢快地说,你现在比以前会说话了。潘登高说,是,我以前是太笨了,不然你早就嫁给我了。潘登高想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现在是想说啥就说啥了。

龙月和潘登高没有正经地谈过恋爱,按现在的话说,那时候龙月把潘登高当个备胎,只不过潘登高一直不愿承认而已。他担了一个男朋友应该担的所有义务,却没有享受任何权益,龙月最后嫁给了一个生意人,随那生意人往广东去了。当时龙月给潘登高的离别词是这么说的,我家里负担重,父母都要我嫁给那个人,我没有办法,我也很痛苦,这种痛苦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潘登高乐意相信这个理由,他当时告诉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苦。

菜上来,龙月吃得很少,潘登高给她夹菜,他感觉这么做,和她很亲近,不像分开了这么多年。潘登高说,这次回来住多久?龙月说,不走了,这是我的家乡,我的父母都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养老了。潘登高有一种惊喜,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他为什么离的?龙月说,男人还能因为怎样?潘登高想起黄惠美跟他离婚找的理由,小三捣乱真成天下离婚的要因了。他问,孩子呢?龙月说,孩子判给男方了,我一个女人哪里养得起?龙月话少,没怎么说她男人的不是,也没有诉苦,这点潘登高比较欣赏。

龙月说她这次回家乡是打算活动一下关系,准备找个单位调回来。潘登高问她有意向没有,龙月说,一个女人到了这岁数,没有特别硬的关系是很难的。潘登高说,你这么多年做什么工作呢?龙月说,一开始在他公司里做做账,后来就没做了。潘登高说,会计还是比较容易找工作的,我也帮你看看。龙月说,我不太想做会计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就想找个效益好的单位,混到退休就完了,像你们银行就不错,如果我能进就好了。潘登高想不到龙月有这一想法,这下他为难了,要把龙月弄进他们银行,他真还没有那个能耐。潘登高说,银行每年都招人,年轻人排着队的,难啊。龙月说,你不是信贷部的副主任吗?这是个好部门。潘登高说,可我没有话语权,混了这么多年不才一个副职吗?都不好意思提。龙月的脸上很是失望。潘登高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先找个能接收的单位吧,其他的先不挑好吗?龙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候龙月的手机响了,她没有当着潘登高的面接,她跑到阳台上接去了。这电话打得比较长,十来分钟后她才从阳台回来,潘登高招呼她吃菜,刚吃上几分钟,又有电话进来了。这次她没有跑到阳台上去接,只是低下了声音,不过,潘登高听得出龙月对那人是讨好的语气,说到最后竟然也是一句“走一步看一步了”。这话是刚才她与潘登高说的,现在她对电话另一头的一个男人说,潘登高真想知道那人是谁。

等龙月这里聊完,黄惠美的电话也进来了。黄惠美说,我把电话打家里去了,没有人接呢。潘登高想家里有个座机就是不好,本来这时间潘山河是自习,如果打手机他可以撒谎说在家,可打座机不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潘登高说了实话,我在外边吃饭。黄惠美说,怎么又在外头吃,不是给你把菜都买好了吗?潘登高说,一个人不想做,就想在外头吃。黄惠美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就是不顾家,在外边吃饭是最花钱的,在家里做,一碗面撑死三四块钱的本钱,在外边要卖到十块以上,我一个人在这边省,你们就使劲在那头花。黄惠美又开始了她的家庭经。潘登高现在挂黄惠美电话有些上瘾了,他把电话挂上了。黄惠美不屈不挠地再打过来,潘登高说,黄惠美,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事情你少管,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说完他关机了。他是有意无意地觉得有必要在龙月的面前将这事情交代一下。

果然,刚挂了电话龙月就问,你老婆,不,你离婚了?潘登高轻描淡写地说,是,离了。龙月说,不太像你的性格嘛。潘登高说,我的性格怎么了,死心眼不会离婚?龙月说,是有点这个意思,不过,过不下去真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的。潘登高说,我这离与不离也差不多,你看吧这女人还一直要缠着我复婚。龙月说,离了又何必呢,看来,你前妻才是死心眼。潘登高说,所以说你与别的女人不同。潘登高说到这里,想到两个人都是离婚的身份,突然有了一丝不自然,是他自己这边感觉的,龙月那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吃完饭后,潘登高送龙月回家。龙月这次回来是住在父母家。为了给下一次见面打下伏笔,潘登高说,你说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如果有什么消息我联系你。

第二天潘登高还在假期里,他把龙月托的事情当大事了,头天晚上想了一晚理出几个线索,好不容易熬到正常的上班时间,他开始给人打电话。潘登高有一个舅舅在高新开发区当城管。潘登高打电话去询问,舅舅说工作是有的,男的可以,女的难办,实在要来只能接投诉和举报电话。潘登高问工资待遇怎么样,舅舅说两千来块钱吧。潘登高说,有点少了。舅舅说,钱是不多,工作也轻松啊,接接电话而已,那些男的成天上街,被人当作过街老鼠也才三千多。潘登高谢了舅舅,心想可以把这个接电话的工作当垫底的,实在没别的了再考虑这个。又打了几个电话,对方不是说这年纪女的不好安排,就是根本没有机会。潘登高有点郁闷了,龙月的工作如果能落实,她安安心心地住在这个城市待在他身边,他的心也就踏实了。后来,他打电话给龙月问两千元的工作干不干,龙月似乎挺不高兴,说工资太低了,自己都养不活,又说现在走关系,肯定需要打点,她让潘登高放心,如果有要花钱的地方,她自己来,她还说他虽然做个信贷部副主任,也有自己的难处。这话说出来太让潘登高没面子了,他会因怕花钱而不卖力帮她找工作吗?再说了,他是个信贷部副主任又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拿过一分黑钱,这个世道,只要你在某个位置上都会被认为是贪的,就像你是一只猫,别人就当你会吃老鼠一样。

要换个人这么呛潘登高,他脾气再好最多也到此为止了,可对着龙月,他根本无底线。潘登高思量了一番给黄品乐打电话了。要说潘登高的同学当中,在当地最有出息的就是黄品乐了,资产传说中已经过亿。他俩以前很要好,好得可以穿一条短裤,后来黄品乐发了,发了之后喜欢把潘登高当小弟使唤,时间一长,潘登高就主动疏远他了,这点傲气潘登高还是有的。这次为了龙月,他放下身段,打电话过去,一没问好,二没套交情,赤祼祼问黄品乐的公司要不要会计。黄品乐见老同学这么单刀直入,表现得很低调,说凡是与财务有关的人员与事务全由他老婆把持,还说丈母娘家几个亲戚把财务工作全部承担了。潘登高退一步说其他工作也行。黄品乐就问求职者的年龄性别等,潘登高说,是你也认识的龙月。黄品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啊,她这个年纪有点难办,年轻一点我还可以安排她去售楼,提成也不少呢。这么说龙月有些轻薄了,潘登高在电话里骂开了,你他妈的黄品乐,当年你穷得露屁股的时候天天在我家蹭饭,妈的,你还借了老子三千块钱,到现在也没有还给我,连本带利也值好几万了吧,你手下的员工上千人,老子跟你要个工作,你他妈的推三阻四,耍什么牛逼。这几年你发财我求过你什么没有?饭老子都没白吃着你一顿,吃一顿你的二婚酒,老子还是打了红包的……

黄品乐哪里见识过潘登高这么大的火气,在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说,潘登高你吃火药了,这事我也没说绝对不可以啊,我是丑话先说在前头,你放心好了,你难得开一回口,明天把那谁的简历发给我一份,我尽量安排。

潘登高在家休息的第二天,信贷部正主任黄亚明打电话来问他身体好一些没有。他说好一些了。黄亚明说那就过来一趟,有一笔贷款挺急的,材料还在你手里呢。潘登高一听就明白主任说的是哪笔贷款了,前几天信贷员小卢把一份贷款申请资料放到他台上,他审后发现有问题,这贷款人记录不好,他当即否决了。当时小卢提醒他,这是主任的客户。这类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潘登高这里审不过去的客户有一半是主任的关系。以往,他了解其中的隐情后,会再审,尽量让申请人的材料充分有理,尽量能让审批过关,他尊重一切领导。再说了,他从来不拿客户的好处,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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