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的众生之悲

2015-07-01 14:51宋桂友
文艺争鸣 2015年1期
关键词:范小青阿爹文星

宋桂友

苏州作家范小青同很多作家一样,在作品中展现了浓郁的地域特色,比如故事背景的设置会出现在苏州城内,如《裤裆巷风流记》,文本中会出现具有苏州特色的事物,像《瑞云》。苏州作为东方水城,不仅是京杭大运河的途径,太湖的浸润,还有城内错综的水道,沿河而居的苏州人在小桥小巷中生活。发表在1989年第5期《山东文学》的短篇小说《沧浪之水》就发生在苏州“沧浪巷”,小说的叙事时间开始在一个日常的清晨,中风了的苏好婆与患有哮喘病的苏阿爹是一对会相照应晚年的老人,也是自我享受生活的老人。每天的苏阿爹安顿好苏好婆后就会去沧浪亭泡茶馆,而苏好婆则喜欢晒晒太阳,这些“晒友”里还有大户人家刘家的媳妇环秀以及她带着的小孩。不料有一天,沧浪巷来了一个拿着金色手镯的外乡人张文星,平静的生活开始被打破。张文星是苏阿爹年轻时与一个相好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苏阿爹好不容易帮他安排了在绿化队的工作。但随之而来的是沧浪亭开始陆续丢失家具、文物等,公安局立了案,怀疑到张文星头上,由于没有证据,张文星一时没有被逮捕。但是沧浪巷的人也开始疏远张文星,只有环秀还为他辩白。一日,刘家人发现环秀和家里的存折、现金都消失了,巷子里的人在心里默默怀疑环秀也许本来就是个来路不正的女人,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了飘在沧浪河上的环秀的尸体。警方很快找到了作案的凶手,是一个只有18岁的年轻人,他笑着说他的动机是因为环秀太好杀了。故事的最后是刘家人发现环秀儿子手里拿着张文星的手镯,环秀丈夫开始对妻子的死感到释然。

小说一开头引用了《孟子·离娄上》第八章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歌》在很多古籍中都出现过,《史记》中的《渔父》也吟唱过,但语境及意义都略有不同。范小青明确标注了她的引文来自《孟子》也别有深意:《孟子·离娄上》第八章记载了孟子借用《沧浪歌》揭示一个国家是否能被尊重对待,取自它本身的德行,就如同沧浪之水的清浊不同决定了它的不同用途。除了水是这样,国家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这提示了小说《沧浪之水》所叙述的几位人物的命运走向。除此之外,“水”在小说中还对文本结构、情节推进、升华主题等几个方面起到作用。而“水”意象在文本中也有非常丰富的内涵所指。

一、水的结构意义

在介绍沧浪巷时,范小青写到这巷子的名字由沧浪亭而来,而沧浪亭的名字又由沧浪之水而来,“那么沧浪之水呢,由何而来?没有人晓得沧浪之水。”的确,没有一条河叫沧浪,现在也没有人知道这“沧浪之水”到底在哪里流淌着。这条河水穿过沧浪巷,也引出了在沧浪巷生活的这些人物和将要发生的故事。

有意思的是小说对沧浪之水由来问题的讨论。张文星刚来沧浪巷时,和环秀、苏好婆、苏阿爹一起晒太阳,张文星问眼前这水是否就是沧浪之水,每个人都不能给他答案,他重新组织语言又问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能回答他是不是沧浪之水,沧浪之水又从哪里来。这时的张文星刚刚在园林绿化队安顿下来,做一个临时工。人们也刚开始接受他,甚至学着他的口音说话。但大家仍旧不熟悉他的过去,也并不敢相信他的为人。尤其是环秀丈夫刘陵发现儿子第一次开腔说话竟然是张文星的口音之后对这个人全无好感,在之后张文星被卷入文物盗窃案时,他还向警方编造了看到张文星抱着文物出走的经历。范小青选择在张文星的处境将要有所变动时加入这一段对话,一面是张文星打破砂锅问到底,一面是习惯了池水的沧浪巷老居民们无言以对。可以想象,如果张文星在这里居住足够久,他最终也会对这池水的名字和来历感到习惯,它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沧浪巷居民所表现的不是对池水的漠不关心,也不是没有探索求证精神,他们只是麻木了,对事物一成不变的期望和对新事物的本能排斥。在园林里发生盗窃案后,他们本能地怀疑外乡人张文星;在环秀和家里的存折一起消失后,他们又本能地在心里评判这个从咖啡馆里带回来的女人。他们的麻木不是冷漠疏离,而是对价值判断的自主观念的缺失。

在发现环秀死亡的情节中,也是由水带来的这个消息。刘陵“看见了水,缓缓流过来的水,接着他看见了水上漂浮着的什么……水上漂的是环秀……水缓缓地从那边滚过来,又缓缓地从这边滚过去,环秀便也缓缓地飘过来,又飘过去。”这个事件洗清了人们之前对环秀拿了家里的钱出逃的印象,人们帮着料理环秀的后事,苏好婆帮她缝悼念的黑纱,却没发现自己因为中风而不灵敏的手脚已然恢复如初。

旧传说与古园林,池水和巷子,这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全由一条沧浪之水连接着;患病的老人、做工的年轻人和牙牙学语的小毛头,在同一条水边晒一片太阳。新旧交替、生老病死也全部与这一条河水有关。《沧浪之水》的人物一个引出另一个,情节也由水带领着一个接着一个。流动感特别强,流动形成了故事的平面结构,将小说故事铺展开。

二、水的能指与所指

苏阿爹经常去的茶馆前有一湾池水,“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绕过沧浪亭,缓缓注入了沧浪巷,又缓缓走出沧浪巷,流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这是一条勾连沧浪巷与外界的池水,它带来新水也带走旧水,就像沧浪巷里,会来新人,也有故人的离开。

这池水时清时混,没有规律。苏阿爹“说不出道理,他只能把漂在水面上的东西捞起来,却不晓得水的骨子里是怎么变黑的。”“骨子里”这个词显露出作者的用意。水自然是没有骨子的,只有形容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说“真是坏到了骨子里”。苏阿爹不知道水为什么会变浑浊,一如人们也不得而知那杀人行凶的少年怎么会如此恶劣。

除了小说中几位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有一个存在就是坊间的流言。由于环秀给刘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又为人随和,人们对她的评价一直很高。但张文星来到沧浪巷后卷入了文物盗窃案,只有环秀一个人为张文星的人品辩白。紧接着环秀被杀害抛尸,人们却以为她带着家里的钱财出走了,对环秀的评价开始变低,并带有了人身攻击。根据小说末尾环秀儿子拿着张文星的手镯可以推断环秀与张文星关系暧昧,这一点可以帮助理解坊间对环秀评价的突变,事实上环秀就早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媳妇了。这也是《孟子·离娄》里引用《沧浪歌》的意思:人是否能获得尊重与这个人的本质有关。

在小说结尾,杀害环秀的年轻人的枪决现场,作者描绘了一幅艳丽的场面:“他的血洒在雪地上,颜色很艳。”观看枪毙的人都听到小伙子对执行的人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们了。”这不像一个杀人犯说的话,反而应该来自一个体贴懂事的人之口,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的血格外鲜艳的原因。最后,环秀的丈夫“看那水缓缓地流过来,又流过去,雪下到水里,就没有了。”环秀的生命逝去了,行凶者的生命也逝去了,水带来环秀的尸体,雪带走青年人的鲜血,随着水流,这一切都缓缓地远去了。水的流动代表时间的流动,它是缓缓的,但又是从不停歇的。水的流动赋予沧浪巷生活的波澜,时间又来抚平这些波澜,等待新水的注入。

这篇小说中,虽然水的元素贯穿始终,但作者对于水的叙述只有一个形容词,就是“缓缓”,这种朴素平实的叙述不但符合水的形象,也是沧浪巷生活的缩影。“缓缓”是一种时间上的缓慢,也是空间上的平缓。如上文叙述,水的缓缓流动代表了时间的逐渐流逝,而缓缓的水也代表沧浪巷居民们平静的生活状态。在外乡人张文星到来之前,水流是缓缓的,等到小说记叙的故事过去之后,水仍旧是缓缓的,沧浪巷的生活从平静复归于平静。水的缓缓是一种无法阻止的自然力,除了代表时间的前进,还是生命之水的流动,沧浪巷就像是生命的一个横截面,水流过这里,展现了此处的生命状态。人们可以终结个体生命,却无法阻断人类的繁衍生息,就像人们无法阻隔水的流淌。老人患病,青年做工,少儿成长是每时每地都在发生的事情,“只有水,每天都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水的出现,在这部小说里,常常起到相当于电影转场的作用。环秀曾在家门口摆摊卖她的手工针织品,但有一日被工商的人给收了摊子,她也就每日继续晒太阳不再做生意了。“只有水,每天都来。”作者单独成段的这一句与下文张文星的到场进行呼应:“终于有一天,除了水,又来了一个人。”也是为前文沧浪巷平静平淡的生活做一个总结。“只有水,每天都来。”这句话不但衬托出小巷生活的平淡没有波澜,也暗暗地流露出一种对改变发生的期待与等待。水的波动,既是生活与时间平缓进展的标志,也是为沧浪巷注入新元素的途径。用水来衔接故事的转折、预告新人物的登场,也是世间万物变化无常的表现。

三、众生之悲

《沧浪之水》采取的叙述视角像是潜伏在沧浪巷的一个居民,他每天与苏好婆一起晒太阳,与苏阿爹一起下茶馆,但这个视角似乎又是冷冰冰的,不带有任何道德价值判断,是一种冷静观察式的“看”。苏好婆在小说中一直在缝黑布,是在亲人去世后戴在手臂上用作纪念的,她开始缝的时候,并没有亲人去世,也许她是为自己准备也许是为苏阿爹准备。但随着小说的发展,环秀先去世了,她便开始给环秀缝黑布。苏好婆的出场总是伴随着这么一块黑色的阴影,挥之不去,并不吉祥。苏阿爹孑然一身,突然出现的年轻时相好的孩子张文星为他的生活带了一丝亮色,但张文星却卷入文物盗窃案中,使得他感到抬不起头,小说最后他又被告知张文星和环秀的秘事,更是让他直念“罪过罪过”。

范小青不注重故事情节上的因果前后安排,不相连的碎片化叙事比比皆是,有意模糊了叙事的清晰度。每一个碎片都是在某一刻时间中的自然呈现,其所呈现的琐碎混乱反而更具有生活本来的姿态。常有人说范小青的作品没有深度,亦不记录大喜大悲,但范小青的深度恰好都不在这些大喜大悲里,也可以说范小青记录的不是所谓大喜大悲,而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个体生命的悲情。这不只是一种来自于苦难的悲情,而是潜伏在人生中伴随生命成长的一种情绪,也是弥漫在人类历史中的一种情绪。

小说最后一次提到水是环秀的丈夫凝望窗外,看到雪下到水里随之流去,作者为他发出了“除了水,什么也没有”的感叹。此时的他失去了妻子,是悲痛的,但他不知道妻子生前和别的男人有私情,这种未知对于他来说也是悲凉的。苏阿爹总是埋怨苏好婆,照顾她也似完成任务一般,但苏好婆乐意跟在苏阿爹身边,每当苏阿爹因为张文星卷入文物盗窃案向她发火,说得好像张文星是她的私生子似的,她也只是默默听着不做反驳,苏阿爹的不解风情是苏好婆的人生之悲。环秀在深闺大院,每天只能带带孩子,与苏好婆、苏阿爹等老年人一起晒晒太阳,丈夫虽然疼爱自己但无法陪伴,遇到外乡人张文星,却是一个私生子出身,还背负着盗窃嫌疑的人,一系列的不美好让她在面对杀人犯时有了抛弃家庭放弃生命的决心。一等众人,各自承受着自己知道或永远无法意识到的悲,这就是范小青在《沧浪之水》中要表达的众生之悲。沧浪巷里缓缓的流水代表着永不停止的时间进程,也代表着变化无常的命运安排,范小青将众生之悲都通过水隐藏在了时间的每一帧片段里。

(责任编辑:孟春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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