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的议论文
——以《有关史识的闲话》为例

2015-07-15 03:32北京启之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累赘张中行闲话

北京 启之

张中行的议论文
——以《有关史识的闲话》为例

北京 启之

张中行写议论文,无论讲什么,都要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深讲透讲全。但是,他越全面缜密,文章越累赘拖沓;越细致深入,文章越缠夹不清。张中行在《作文杂谈》中专门开列了累赘拖沓的八种表现,并主张写文章应避免累赘拖沓,但是他本人却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本文以《有关史识的闲话》为例,着重探讨张中行议论文累赘缠夹的作文风格。

张中行 《有关史识的闲话》 累赘 缠杂

张中行的散文得到了很多赞誉,“自然质朴”“冲淡平和”是人们说得最多的。读毕《负暄琐话》,我觉得这个评价中肯到位;读了《负暄续话》和《负暄三话》,我开始怀疑这个评价;而当我将《横议集》和《说梦楼谈琐》放回书架的时候,我已经坚信,那些为中行老唱赞歌的人们完全忽略了他的另一种文风,以及中行老坚决反对的毛病。所谓“自然质朴”“冲淡平和”其实是以偏概全。

或许,张中行的夫子自道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一点:“《琐话》,十分之十是以怀念为主旨;到《续话》,就加入说教性质的《安苦为道》之类,发牢骚性质的《由吴起起的东拉西扯》之类;《三话》就岔出去更远,收入《赋得读书人》《刚直与明哲》之类,温文尔雅变为横眉竖目。”①

读着这些文字,不免想到偶尔也会怒目金刚的陶渊明。不过,与五柳先生不同,张中行发议论不是偶尔,而是经常。如果说,夹叙夹议是他的拿手好戏,那么,议论文则是他的保留节目。张中行说过,他在“予不得已也”的心境中,写了些议论文。“一类是关于知见的,另一类是关于时风的,还有一类是关于权与利的。”②这些文章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自然质朴”“冲淡平和”云云,与之水米不沾。

如果用“质实绵密,条分缕析”来概括这类文章的特点,或许八九不离十。张中行长于分析,喜欢分类,他的文章里有无数“是一是二是三”,“其一其二其三”。很多时候,他还会从这些一二三里面再分出1、2、3来。无论讲什么,他都要尽其所能地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深讲透讲全,其思维之缜密,论述之严谨,恐怕无出其右者。但是,这种文风有一个副产品——他越全面缜密,越累赘拖沓;越细致深入,越缠夹不清。

以《有关史识的闲话》为例,此文的主旨是反对忠于一家一姓的封建道德,主张评价历史人物,应该看他做的事是否有益于百姓和社会。张中行以历事四朝的冯道为例,肯定葛剑雄的观点,说明欧阳修等正统史家贬斥冯道是错误的。尽管此文遭到了黄裳的愤怒声讨,甚至要给他扣上汉奸的帽子,但其坚定明彻的人文思想深获我心。遗憾的是,他的表述却很让我头疼。为了方便,我把所引的段落编上号,请看1,此文的开头——

1.唐刘知几著《史通》,说著史须具备三个条件,才、学、识。我这里是想扩大“人”的范围,只说读史。读史是否同样需要才和学?且不管这样多,只说切不可少的是史识。识者,见识也,加细说是一,记载有真有假,要有分辨的能力,取真舍假;二,记载的事真,会牵涉是非问题,要能够评定是非。

张中行认为,读史跟写史一样,也应该具备刘知几所说的“史识”。而“史识”的任务,首先是分辨记载的真假。老人家没有意识到,在文章一开头,他就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把“史才”的任务强加给了“史识”。在《史通》中,史才、史学、史识是各有所指、各司其职的。“史才”指的是搜集、鉴别和运用史料的能力,它的任务是“善择”“辨疑”“考伪”;“史学”指的是对史料的掌握以及相关的历史知识。它要求“采摭群言”;“史识”指的是“历史家的观察力”(梁启超语)和秉笔直书的精神,它强调的是辨善恶、明是非、寓褒贬。分辨记载的真假是“史才”的事,张中行安到了“史识”头上。他把文章引上了歧途,就不得不费笔墨、耗心思,去讨论那个跟此文没有关系的事——

2.第一步像是比较简单,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武王伐纣,《尚书·武成》篇有“血流漂杵”的话,孟子不信,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照孟子的想法,围攻商,商军队应该不抵抗,因为正义在周人之手。事实显然不会是这样,因为军队多年受训,所知只是服从,而不是正义。所以希特勒的军队,直到大势已去,还是奉命抵抗;同样,古今中外,对付非外侮,遵命动武的事也不罕见。又所以可证,这是在分辨真假方面,连亚圣孟子也错了。

作者告诉读者,分辨史书的真假大不易,连亚圣都会出错。而且这个困难又是无法克服的,怎么办?作者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分辨真假的小难可以略去不管。”(见后面的7)既然可以略去不管,又何必浪费笔墨呢?只顾面面俱到的张中行想不到这一层,他接着讲“史识”的判断是非——

3.第二步就更难了,因为浅尝,会看到人各有见,深追,还会碰到人各有所好。以不避“下体”为例,由李笠翁到辜鸿铭,都认为女人的脚缠得越小越美,你搬出天生脚的功用、女人有独立的人格等大道理同他辩,他轻则不听,重则笑你对于国粹毫无所知。“喜爱”常常是无理可讲的,这里只好畏而远之,单说人各有见。

这里,张中行又犯了与上面一样的错误,把跟“史识”无关的“人各有所好”包揽下来,为它大费周章。

判断是非,靠的是理性,而人之所好来自于感觉。感觉无法评定是非。作者把它列入“第二步”之中,再一次把文章引向了累赘拖沓。他用了一百多字,说了一通李笠翁、辜鸿铭如何偏爱女人缠小脚,如何以国粹做幌子胡搅蛮缠,最终得出了一个给自己添堵的结论——“喜爱常常是无理可讲的”。

讲理依据的是大家认可的普遍性的道理,而不是某种极端的主张和偏执的看法。张中行在指导人们写作文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所写之理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消极的,要不荒谬;二是积极的,要新颖而有用。”③把辜鸿铭等作为“各有所好”的代表,用他们的荒谬观点来说事,连消极都谈不上,其作用就是把水搅浑。事到如此,老人家收不了场,只好挂起了“这里只好畏而远之”的免战牌,另讲“各有所见”——

4.“见”是讲理式的评论,如说缠小脚不好,举证,用天生脚的功用也好,女人有独立的人格也好,或兼用几种也好,都是用自认为通达的理评论某具体的事。可是说到“理”,情况就复杂了。也可能有是非,比如,诸葛亮辅佐没出息的刘禅,不取而代之,用世俗或传统的眼光看,是合理,如果着眼蜀地人民的福利,或西蜀立国的前程,还同样合理吗?至少是还值得考虑。

作者认为,“各有所见”跟“各有所好”不同,它靠的是“理”。而这个“理”——

5.还可能有层次,比如扣帽子是整人,摘帽子是救人,我们说前者非而后者是,如果有人问为什么,我们就只好把理亮出来,借用儒家的术语,说仁是而不仁非。至此,有哲学癖的人还会追问,为什么仁比不仁好?前院的答案不能应付了,只好到后院去找,说,因为幸福比痛苦好。自然,有哲学癖的人还可以追问,幸福真就有价值吗?答就更难了,且不管它,这里只是想说明,理有层次,讲清楚,尤其使人人点头,大不易。

张中行说得好:“说理,首先应该有选择。写是,写真,不写非,不写假,是选择。”④“有哲学癖的人”的追问:“为什么仁比不仁好?”“幸福真就有价值吗?”是非真假,一目了然。作者把这种问题引入讨论,得到的,只能是虚无:“理有层次,讲清楚,尤其使人人点头,大不易。”没办法,作者回到出发点——

6.话归本题,是读史,具史识,能够分辨真假,不易,进一步评定是非,更不易。可是我现在执笔,提出史识,难道真就胆大妄为,想碰碰硬的吗?曰不敢。可是已经开篇,如何躲闪?这里坦白,题目里的“闲话”二字即避风港也,闲,就是不求深,不求全,尤其重要的是无拘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暂时不想了就作罢。

与其说这是个结论,不如说是自我否定。张中行提出读史应有“史识”,可“史识”要求的一个都做不到。怎么办?作者只好找了一个台阶:我说的是闲话。

7.为了突出重点,分辨真假的小难可以略去,只攻大难,即史实有定,如何评定是非。这在上一段已经说过,是要搬出“理”,即评定的“原则”来。原则有性质之别,为了化繁为简,只说对立的两种。一种是子曰,《诗》云之类,包括流行于各时代的街头巷尾多数人不想就认为毫无问题的种种说法以及伟大的什么人的所谓指示,其共同的特点是接受带或多或少的权威性的现成的。另一种是经过“自己”思索,有所肯定,追问为什么这样就可信可行,最后挖掘到一个根本的,自信为处处可通而且难得推倒,然后就以之为尺,量旧事新事之值得分辨是非的。显然,所谓具史识,这识的基础要是后一种;前一种人云亦云就不成,因为错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至此,性急的读者会揪着辫子问:“你个人的原则是什么?还是快亮出来吧。”为省事,我也乐得绕过繁琐的思辨,既已“图穷”,干脆抽出“匕首”,这是“人文主义”。

张中行终于拿出了“史识”所应该依据的原则——人文主义。此论突破旧规,振聋发聩,启迪心智。但是,读者不禁要问,既然你要略去“分辨真假的小难”,既然你“只攻大难……只说对立的两种”,那你前面又干了些什么呢?把本来与史识无关的真假问题说上半天,又把判断是非的问题,引入作者明明知道的,无理可讲的主观好恶之中。这不是故意绕圈子吗?

在《作文杂谈》中,张中行专辟一节,谈“累赘拖沓”:“所谓累赘拖沓,是可以不写的写了,可以少写的写多了。可以不写和可以少写可能表现在不同性质的两个方面:内容方面和表达方面。”张中行以举例的方式,开列了累赘拖沓的八种表现,第一种是写了不如不写,第二种是句意重复,第三种是画蛇添足,第四种是可以从简而从繁,第五种是加无用的修饰限制语,第六种是故作惊奇,第七种是新流行的异国格调,第八种是叠床架屋。除了五、六、七、八,张中行的文章中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常见的是第三、四种:

唐刘知几著《史通》,说著史须具备三个条件,才、学、识。我这里是想扩大“人”的范围,只说读史。(属于第三种画蛇添足,见《旧燕》,第334页)

以不避“下体”为例,由李笠翁到辜鸿铭,都认为女人的脚缠得越小越美。(属于第三种画蛇添足,见《旧燕》,第335页)

也是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小民也是人,因而也就乐生。生有多种,专由苦乐一个角度看,有人很苦,如缺衣少食还要受欺压的小民;有人很乐,如帝王。(属于第四种可以从简而从繁,见《桑榆自语》,第355页)

忍加认命,是承认有苦难。无论就理论说还是就事实说,苦难总不是可意的。所以要变。(属于第四种可以从简而从繁,见《桑榆自语》,第361页)

而张中行最不自觉,又最浪费笔墨的则是第一种。《有关史识的闲话》的前五段的内容,大部分属于他说的,整段可以删去的赘疣。⑤我计算了一下,这五段总共可以删掉六百字(包括标点符号,下同),而此文总计约六千四百字,不必要的部分几乎占总数的十分之一。

①②张中行:《流年碎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66页,第689页。

③④⑤张中行:《作文杂谈》,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17页,第117页,第197—198页。

作 者:启之,本名吴迪,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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