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文风
——张中行为什么这样红

2015-07-20 02:51北京
名作欣赏 2015年10期
关键词:张中行语言

北京

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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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文风
——张中行为什么这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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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之

张中行的走红有很复杂的原因。他的语言避新趋旧,避开政治语汇而多用古语;而他的文章立意刚好相反:以新为主,以旧为辅。新,是德先生赛先生,是人道人本人文人性;旧,是儒家的仁恕中和、道家的保生顺命。而一贯以真面目示人,不说假话,或许才是张中行走红的深层原因。

语言 文风 张中行

张中行是1986年以后红起来的,这一年他的《负暄琐话》出版,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在一本又一本出新著的同时,还一本接一本地出选集。这股“文坛老旋风”刮了近二十年,直到今天,还能听到它的余响。

张中行为什么走红,是个很复杂的话题。就主要的讲,它与“文革”后的社会—文化转型,与文化转型中的语言转变有关。它还与20世纪80年代的读书热、国学热、周作人热,以及思想文化界的怀旧复古有关。正如丹纳所说,“艺术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每个形势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①。要把这些说清楚,就得深入张中行的作品。

先说张中行的语言。孙郁说,他的文章中“看不到政治语汇”②。此言不假,但没说到点上——20世纪80年代,不用说“归来”的老作家,就是“文革”后期成名的蒋子龙、张抗抗、陈建功、梁晓生等人,也早就远离政治语汇了。语言的更新,是新时期文学界的共识,抛弃政治语汇是他们不约而同迈出的第一步。张中行不用政治语汇,不是他的特点,是时代的特点。

20世纪90年代,我看过张中行的文集《桑榆自语》《旧燕》《顺生论》《作文杂谈》等,但没有深入。只有近半年,因为写这本小书,才真正安下心来系统地读他的书。以我的浅见,张中行的语言特点是避新趋旧。

新,指的是从延安带来的、新中国成立后盛行的、带有意识形态气味的“红色话语”。张中行1909年出生,2006年辞世。他从不惑之年进入新社会,新社会造出了无数新词,政治的、战争的、工农的、时文的,这些话语充斥了他的后半生,但是他自觉地回避了。

当然,完全回避不可能,他有变通的办法。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是“红色话语”中大且热的词,他常提这两个词,但从来不主动让它们带上“主义”。“不谈唯物,只谈唯心”,这个宏大概念在他笔下,只是一种给事物分类的方法。他不能不用政治名词“帽子”,但是,更多的时候,这个词被他代之以“冠”——“摘冠”“免冠”“加冠”“右派之冠”。他也说“解放”,但更愿意使用“鼎革”;人们常用的“新社会”“旧社会”,在他的笔下变成了“新时代”“旧时代”;思想改造、统一思想,他代之以比喻性的“车同轨,书同文”;而“文化大革命”常常会被他简化成“大革命”。

旧,指的是他的语言取向。张中行喜欢用那些没有政治色彩的词。孙郁说:“我第一次读到这本小册子,竟如同与民国的旧人相逢。”又说,张中行的“记人记事,有古风,像六朝的短章,也夹带晚明小品的笔意”。他初读《负暄琐话》时,“竟如同与民国的旧人相逢”。“五十年间很少见到有他那样风格的人,也像旧朝的遗民。”③旧、古、遗,是这里的关键词。这些感觉都与张中行语言的趋旧有关。

张中行的趋旧,表现为爱用古语。孔子、庄子、老子、孟子的语录是他的最爱,列子的“顺帝之则”、《中庸》中的“天命之谓性”,在他好多文章中出没。他的比喻和联想,也总是朝着古人去。说到刘叔雅顶撞老蒋,他就想到了三国的祢衡;说到朱自清的散文,他就想起了广陵散;说到赵丽雅的才气,他就想起了柳如是;说到篆刻家金禹民,他就要拉出明代的画家仇英做比较;说到某位女读者以词典换他的书,就扯出了施舍嗟来之食的黔敖;说到俞平伯索稿酬,他就想起了穷酸文人代表的王夷甫。他写凌大嫂,先想的是《列女传》,是旧礼教中的道德;他写旗人汪大娘,就要扯到八旗铁骑对汉人的屠杀,太平天国的“点天灯”,并要对清朝皇帝与汉族皇帝进行品质比较。

张中行的趋旧,最明显的是称谓。他对文化人,永远称先生、女士,或“君”;对工农,他总是大哥大嫂大娘,他从来不主动使用“同志”。而别的文化人的作品里,比如冰心、巴金、严文井、臧克家、陈白尘、汪曾祺,总免不了有“同志”出出进进。他敬佩的学者启功、季羡林等人,也会给“同志”留下了一席之地。可张中行不,除非引用别人的话,或者表示特殊的意思。④

谈语言离不开修辞。20世纪80年代的文坛,是语言的竞技场、文体的淬火炉、修辞的试验室,从禁锢中解放出来的诗人作家,在试验室里,各显神通。王蒙在名词前后堆砌大量的形容词和动词,把文章弄得富丽华美,铺张扬厉,让人想起了汉赋。莫言求新求怪,在通感上狠下功夫,“她的叫声很响,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风吹来,把香气吹成带状”一类怪异比喻,引来了一批文人的效仿。北岛试图把抽象的概念变成可触摸的形象:“竹篾般单薄的思想”“从长满青苔的舌头上,淌落语言的水银”一类的诗句,让他的粉丝们如醉如痴。李杭育找到表现吴越文化的特殊语言,汪曾祺要在流畅自然中,写出带点洋味的句子……④

当作家们在修辞上东突西闯的时候,张中行默默地向后转,转向了叶圣陶、吕叔湘,回到了苦雨斋和1930年代,这一回归惊世骇俗。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周作人与1930年代,陌生得很。张中行之回归,对整个时代来说,一如创新。

向后转,是文化的必然,是共同的选择,很多作家学者都在向后转,为什么偏偏张中行这样红呢?总的来说,是他们的文化意识和审美观念,不如张中行那样成体系,那样明确坚定,因此,他们的向后转不如张中行那样自觉,那样彻底。

此外,张中行之红,还有几个具体原因:一是读书多,二是作品多,三是他写的是散文而不是小说,四是他有第一流的宣传。与他同时代的、风格相近的作家们,在这些方面,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比如孙犁和汪曾祺,他们也都推崇晚明小品,心里都装着归有光,其文风也自然平淡得很。但是,比起张中行,他们在上述诸方面都略输一筹。孙犁虽饱读诗书,晚年有十卷本的《晚华集》问世,但其腹笥不可与张中行相比。汪曾祺才气超凡,但在博览深思上,同样不及张中行。孙犁1995年辍笔,汪曾祺1997年归西。汪曾祺留下的散文,不过四十万字;而这时候,八十八岁的张中行刚刚写完七十万字的《流年碎影》。孙犁、汪曾祺都以小说名世,而小说,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边缘化。散文,尤其是“思痛”类的散文为读者最爱。孙、汪不是学者,他们没有启功、季羡林、周汝昌等一流文化名人为其叫好。在商品化的阅读世界里,有没有这个啦啦队,啦啦队的成色如何,是大不一样的。

语言修辞是文风的根基,题材(内容)、立意(思想)建立其上。张中行的写作,在内容上是变化的。最初,他只是在叙述故人往事。从《负暄续话》开始,“也许受了开放之风频频传来的影响吧,常常是说着说着就走了嘴,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琐话大致是以外寓内,写人写地写事,由字里行间透露一点点思绪和情绪。《负暄续话》不完全那样,有些篇目像是外减少内增多,甚至喧宾夺了主”⑥。张老所说的“外”指的是内容,“内”指的是自己的思想感情。他坦言,在《负暄琐话》中,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内),寄寓于写作对象(外)之中;而《负暄续话》则显露出了更多的自我。

如果说,张老的题材内容是以旧为主,以新为辅,那么,他的文章立意刚好相反:以新为主,以旧为辅。新,是德先生赛先生,是人道人本人文人性;旧,是儒家的仁恕中和、道家的保生顺命。曾几何时,这些新旧在“破立”的折腾之中,时时在是与非的波涛中出没。无数人,为了进步,投入到弄潮儿的队伍中;张中行不,他是顺民,是奴隶,也装忠诚,也说假话,但在心里,他永远自甘看客,冷冷地看着大千世界的大变戏法,以不变应万变,养自己浩然之气。当风平浪静之时,他用笔,给不遇的亡友献上一片敬意,为草芥小民送上一丝温爱,替加冠者道上几句不平……

张中行说,风格是“人的资质或个性,学识或见识,表达能力和表达习惯,拿笔时的心境,几种加起来,在字面上的反映”⑦。选材最见个性与学识,立意最见资质与见识。个性、学识、资质、见识,哪一个都是多种因素的集合体,因此,张老的风格有冲淡平和、高古宁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刚、处士横议、质实绵密、累赘啰唆的一面。

不管有多少面,时代精神只取与它契合者。从没完没了的折腾中滚爬过来的人们,渴望平静;尝够了狂热浪漫极端之果的人们,渴望理性;跋涉过文化荒漠的人们羡慕知识,渴望读书。而这一切都可以从旧时代中找到——沈从文、周作人、张爱玲,老上海、旧北京、1930年代,成了香饽饽。而弗洛伊德、人道主义、主体意识和自由主义,也早存在于鼎革之前。读书热、美学热、文化热、国学热……这些热,不约而同地避革命之新,趋文化之旧。张中行的向后转,在无意之中,与社会文化心理发生了多层次多角度的默契。

吕冀平说得好:“单颜色的,剑拔弩张的文章实在太多了,坏了人们的胃口,张中行的冲淡平和是人们所需。”⑧文风的后面是审美。厌倦了浓烈、激昂、华丽、铺张,以及政治抒情和宏大叙事的人们,发现张中行提供了完全不同的审美口味。他的美学观是1930年代的,他的审美理想是“德先生、赛先生”,是人道人性。主流文化与他扞格不入。文学家所摒弃的,正是他所尊崇的。他与杨沫、刘白羽、秦牧、杨朔、魏巍等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孙郁说,张中行的文章“古风甚浓,像博物馆里的遗物,鲜活气不足”⑨。这个缺点,在20世纪80年代的“精神气候”⑩下,成了优点。拔白旗、批判成名成家,臭老九、读书无用、白卷先生,三十年的折腾和封闭,积聚了火山爆发般的读书热。“博物馆中的遗物”,对于知识贫乏的人们,仿佛是一个新大陆。张中行的博览,甚至是“掉书袋”,反而会让人们崇敬和亲近。尽管他在西学上远不如钱锺书等喝了洋墨水的,但是,他对经史子集的熟悉,远在那些著名的学界大佬、文坛名人之上。康德、罗素、叔本华、边沁、弗洛伊德给他的是思想,中国古人给他的是知识;前者是善存,后者是米面。

语言的新旧,代表着政治的左右。左翼文人拥抱新词,聂绀弩在建政之初,为“爱人”一词大唱赞歌。⑪加以“右派之冠”的人们,对新词即使不礼赞,也会随声附和。张中行则否。修辞上的创新与守成,即使没有政治的左右,也暗含着对新旧的认识。这里面有着一种判断力:“新的词,而旧的人,世界只是权力更迭,一切还是老样子。”⑫因此,新,未必好;旧,未必不好。旧的之中,有合理的、可贵的。张中行固然对新词无可奈何,但是,他可以调侃它,轻慢它,削减它们身上的主流味。

北京大学百年校庆,邀请张中行主席台就座,他以跟领导在一起不习惯为由婉拒。在这个看似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后面是他“不与弄权者为伍”⑬的决绝。他布衣一生,贫且贱,但不慕名利、远离虚荣,对权力有着本能的警惕,对统治者有着天生的疏远。身为草民的他,爱小民,哀弱者,守人道,敬传统。

杨沫去世了,先是吴祖光,后是女儿,动员他参加追悼会,他不去。理由是,为逝者送行,或是情牵,或是敬重,或两条都有,而杨沫一条不沾。从中可以看出他对以《青春之歌》为代表的革命文学的态度。这种态度早在八道湾与周作人的闲聊中,就已经横亘于胸了。

顾炎武北上哭陵,张中行不以为然:朱元璋、朱棣的凶残,有什么可哭的?这种忠君爱国,有什么价值?五代人冯道,仕四朝十一帝,欧阳修等史家斥之为“无廉耻者”“奸臣之尤”;张中行为他说话,反对人们所说的“气节”,把是否有益于民生,作为衡人的标准。这些主张的后面,其实是人权,是自由。强权之下,你可以选择革命,做抗争的英雄;你也可以选择忍耐,做顺从的小民。小民,没有鲜花和掌声,但手上是干净的,心灵是无愧的。张中行的“顺生论”,其实就是人之自由的宣言,就是做小民的合理合法论。

荀子说:“能定能应,夫是谓之成人。”在文化的意义上,张中行做到了。那么,他的定力从何而来呢?张中行有夫子自道:“对于事实的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好坏一类,有大致可用的判断力。这方面,说句吹牛的话,也是一以贯之,所以就能够不随风倒。这一而贯,有来源,是价值信仰(如王道比霸道好)加思维方式(如特称肯定判断对,全称肯定判断必错),而选取的力量则来自康德说的‘理性’。”⑭他承认自己当过人奴,说过各种形式的假话,“由小组讨论谈体会到大会或长街喊万岁”。但是,他保证,近年来的文字,“非不得已,就一贯以真面目对人,不说假话。或说得更准确,是所想未必说(或无兴趣,或无胆量),而所说就必是己之所想、所信”⑮。

或许,这是张中行走红的深层原因。他为人生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另一种意义,只有幻灭之后的人们,才能发现他的价值。

然而,正如丹纳所说,“艺术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每个形势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而只是一个艺术家族的杰出代表。这个家族背后还有更广大的群众……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⑯

张中行2006年去世,他四周的合唱,我们听得更清楚,也更容易辨别。

①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3页、第66页。

②③⑨⑪⑫⑬孙郁:《张中行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第192页、第196页、第198页,第202页,第106页,第105页,第253页。

④比如,为了说明季羡林朴厚,他讲了这么一件事:“某一次开学,新生来校,带着行李在校门下车,想去干什么,行李没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发,苍老,衣着陈旧,他推断必是老工友,就招呼一下,说:‘老同志,给我看一会儿。’”(《负暄三话》,第21页)这是引用别人的话,他不得不实录。还有一种情况,他用这一称谓表示一种政治待遇。如他在《流年碎影》中谈到,三反五反的时候,他曾被怀疑是贪污公款,“终于1953年8月当众的宣布我复位为‘同志’……因为四五年之后,大批的士加右派之冠,有不少是经历了二十年才复位为同志的”(第402页)。

④参见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三章“文学语言的演变”,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⑥《负暄续话·后记》,第422—423页。

⑦张中行:《作文杂谈》,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页。

⑧吕冀平:《负暄琐话·序》,中华书局2013年版。

⑩参见丹纳:《艺术哲学》第一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⑭⑮张中行:《流年碎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66页,第767页。

⑯傅雷:《艺术哲学》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

作 者:启之,本名吴迪,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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