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音

2015-08-29 16:14罗有彪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异音杨俊娜娜

罗有彪

眼看天就要刷黑,手机闹钟把杨俊从梦中惊醒。

身上的倦意似乎挥之不去,杨俊索性让手机一直唱着,直到把阎维文的那首《什么也不说》唱完,才慢悠悠地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然后用凉水过一把脸。待眼前稍微疏朗一些,他才把客厅的音响打开,晓春当即骂了一句,“疯子,太大声,快把楼震垮了!”

晓春是杨俊的老婆,杨俊瞟她一眼,然后又把眼睛闭上,那样子像是在享受音乐,又像是半梦半醒。

晓春骂:“混蛋!都这么困,还瞎逛一上午。”

杨俊在音乐声中听女人骂骂咧咧地吐槽,眼睛又亮了一下,然后呛他的女人:“吼什么?没事接儿子去!”

晓春怏怏不快,“呯”的一声,愤愤出门去了。

杨俊的女人从电梯下楼,杨俊在厨房里鼓捣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灶台上除了放一些没弄好的肉和青菜,他暂时找不到适合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胡乱地喝两口粥,接着在果篮里翻出一个苹果,站到阳台胡乱地咬了起来。

杨俊家的阳台,在楼房的第十五层上,装饰得很精致。那是一栋近两年才立起的小高层。买房以后,再添一些高档音响,杨俊的钱也就花光了。

从阳台往下俯视,杨俊能够看到那件黑白相间的花格子衣服,那是女人正开着电动车,往支阳小学的方向赶去。在阳台的正前方,是杨俊的单位。由高处鸟瞰,那些火车头显得格外纤小,像一些摆放的儿童玩具。只有那些玩具里的股道上出现来往穿梭的列车,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看走了眼。

当杨俊咬完苹果把残渣放到垃圾桶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仔细一看,斜下层的阳台上,老太婆正向他指指点点,嘴里不停地嚷着什么,他连忙推开窗户,伸出头探个究竟,只见老太婆铁青着脸,不停地嚷:“吵鬼——小声点——家里人休息。”这时候,杨俊才意识到,客厅的音响还在震动着。桌子、墙壁、房屋以及整个楼道内,都溢满音乐的分子。他连忙来到客厅,调动旋扭,把音量降低下来。

就在杨俊准备出门的时候,女人回来了,带着儿子与杨俊在电梯口正好碰上,女人问:“做饭了吧?”

杨俊平静如常,说:“没做,我上夜班!”

女人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又叽叽歪歪:“我今天早班已经很累,回来买菜,就指望你煮一餐,既然你这么狗,以后我让你饿死!”

杨俊看上去很无奈,他只有解释道:“我到点了,要上夜班。”

女人当时有点儿凶巴巴的样子,说:“知道上夜班,就不该去瞎逛,上夜班难道不用吃饭吗?”

杨俊停一下,声音也不大,说:“那么凶干嘛?上夜班和逛街,不是一码事。”

女人说:“怎么不是一码事?你上午逛街久了,睡觉的时间往后拖,晚饭就来不及做,不吃饭你上什么夜班?”

杨俊心里当然明白,家里的饭菜多是女人做,这几乎成了惯例,女人难免有点怨言,他就慢慢地堆起一张笑脸,说:“那你给我送呗。”

女人骂:“你这么狗,我会让你饿死!”

一家三口在楼道内弄出闹哄哄的声音,隔壁家的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娜娜从里边探出头来,说:“哟,你们一家真热闹,又是音响又是吵架,快把整栋楼弄塌了。”

杨俊笑嘻嘻地答:“娜娜你该上夜班了,我们一闹,不是歪打正着嘛,可以把你叫醒!”

娜娜嘴里扑哧一笑,说:“你少来啊!不需要你闹。”

晓春板着一张脸,样子有些认真,说:“疯子,看你把人家吵醒,都不为别人着想,我不明白,整天玩那些音响,难道还能当饭吃呀。”

杨俊反问道:“我怎么不为别人着想?你瞎吼什么?我所有的钱,买了房,还养着这个家,难道不是为别人着想吗?”

晓春不甘示弱,说:“谁要你养?我一个月也赚千把块,能养活自己。”

杨俊就笑,“靠你那千把块,我们要还房贷,恐怕得喝西北风。”

晓春指着杨俊,还想再骂什么,但杨俊已经一头扎入电梯,两扇电梯的门轻轻一关,把晓春骂骂咧咧的声音隔在了楼道里。

进入单位,正常的下班点已经过了。杨俊一边走着,头上还挂着两只耳机,他似乎忘记了耳外的一切,直到迎面冲来的电动车要撞上他,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又是技术科的干部宝强。

宝强一脸笑容,点着头向杨俊示意,说:“今天吃饭早啊,十八点刚过你就来了。”

杨俊把耳机关上,说:“吃个屁,逛街一上午,回来就睡觉,来不及煮,还被人家骂了一头包。”

宝强就哈哈大笑,他知道杨俊说的人家,指的是家里女人,家里那些破事儿,宝强不想掺合,说:“你们晚上七点钟换班吧,應该有时间煮饭。”

杨俊答:“我困了,一直在睡觉,她只会唠叨,大家都没煮。”

宝强就摇摇头,然后又笑笑,那样子就像在说,你们一家人,为了一顿饭,吵来吵去太不值得。但宝强没有说出来,也许他觉得那是杨俊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往往需要自己才能处理。于是,宝强把话题一转,指着杨俊身上的耳机,问:“新买的?”

杨俊答:“是。”

宝强问:“多少钱?”

杨俊答:“两千八。”

宝强的眼镜当时差点儿跌落,他扶了一下眼镜,说:“我的天,来来来,看看,什么样的耳机值两千八?”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杨俊的耳机。杨俊连忙护住,说:“慢点慢点,这东西不耐扯。”宝强在单位里是负责技术的工程师,市面上的那些小技术,他就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他小心翼翼接过耳机时,直觉让他立刻感觉到那不是普通的耳机。洁白色的导线外表,看上去光滑雅致。两只插在耳朵里的小听筒,明显经过特别制作,有一个锥形外观,塞到耳朵里,既稳当又能隔住耳外传来的异音。

宝强一边看,一边唏嘘着,“我们单位几千人,买这么贵的耳机,恐怕只有你一人,一般人只会买三十块钱左右的耳机。”

杨俊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手头剩下的钱,都搞这些东西了。”

宝强问:“你家晓春,知道你买这么贵的耳机吗?”

杨俊说:“耳机她知道,但她不懂价钱,我就不愿让她知道价钱。”

宝强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说:“你们俩口子,真有意思!我家娜娜,就是一毛钱,也会管得很紧。”

两位邻居男人,在单位里聊了一会儿,正准备各自奔忙时,宝强又把杨俊叫了回来,说:“回来,交给你一个任务。”

杨俊回头,问:“什么事?”

宝强说:“线上的司机反馈,9588这台机车,运行时有不正常的声响,不知道什么情况,车子马上就要进库,回来你看一下这台车,到底什么问题,打电话告诉我。”

杨俊说:“好的,放心吧!我会看好车。”

虽然宝强和杨俊在单位里不是同一部门,但他们两家是邻居,因而也成了很好的工作搭档。平时宝强需要杨俊时,负责在整备场看车的杨俊,就成了宝强最好的帮手。杨俊在业务上有不懂的地方,需要宝强时,宝强就成了杨俊最好的老师。时间长了,两人工作上形成一种难得的默契。

走进整备场,股道上摆满各种型号的火车头,有的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这样的环境值班,很多人难以适应。但杨俊已经习惯了,多年的火车司机经历,使他对车上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很熟悉。宝强把工作交给杨俊,这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距離晚上十九点的交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杨俊在整备场巡了一圈,没找到9588机车,却看到娜娜远远地走进了整备场。娜娜是宝强的爱人,在整备场值班室工作,专门负责整理各种票单。她的工作强度不大,但熬起夜来也很辛苦。杨俊没有向娜娜走去,而是回到自己的值班室,准备交接班的工作了。

杨俊的屁股还没坐稳,娜娜办公室那边的一些人,就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瞬间把杨俊围得水泄不通。

杨俊问:“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值班室的老张说:“你们接班,我们就准备下班了,听说你买了很好的耳机,拿出来看看呗,买什么样的耳机?”

小李也笑着说:“来吧!养一下眼,养一下眼我们下班了。”

杨俊把耳机拿出来,放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有人问:“多少钱?”

杨俊答:“两千八。”

有人说:“哇塞,真是好耳机!”

杨俊笑一笑,没吱声。

又有人说:“不觉得呀,外观好看,其他方面跟普通耳机差不多。”

杨俊就解释:“导线全部是纯银质材料。”

老张又问:“银质材料跟一般铜线,有什么区别?”

杨俊说:“区别大了,导电能力强,传出的声音无破损,音质也就不一样。”

小李说:“我来试试。”于是,把耳机塞到耳朵里。

左听右听,听不出所以,小李说:“感觉声音纯,但两千八的价格,也实在太贵!都差不多一个月工资。”

杨俊说:“环绕声明显,有没有感觉声音从后脑出来?”

小李两耳塞着耳机,眼珠子转了转,说:“越摆越离谱,声音明明从耳机出来,怎么就成了从后脑出来?”

杨俊说:“得得得,这里轰隆隆的环境,你哪能听得出来。”

说着,杨俊收起耳机,一群从娜娜办公室过来的人,又陆陆续续回办公室去了。

就在这个交接班的节骨眼上,整备场出现了一次少有的混乱。

在值班室外边的股道上,好几台火车头准备出库,司机在进行柴油机出库前的试验,车上传出强烈的轰鸣声。杨俊听着听着,突然冲出值班室,在外边听了又听,然后返回室内,拿着电筒和检点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上。杨俊问司机,“师傅,要出库?”

司机答:“嗯,要出库。”

杨俊说:“这车有问题,你再提转速,让我听听。”

在杨俊的要求下,已经回了转速的柴油机,又一次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不到三分钟,转速降低下来,杨俊也做出了让大家手忙脚乱的决定。

“快,换车!”杨俊的叫喊声冲破夜空。

“换什么车?”值班室的老张被他喊得心惊肉跳。

杨俊说:“这个9521车头,不能出库!”

老张当时急得暴跳如雷,大声喝道:“狗杨俊!你疯了是不是?现在交接班点知道吗?瞎折腾!车头晚出库,列车就要晚点,这么严重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杨俊说:“我知道,可车有问题,不能出库呀!”

看到杨俊下了决心,小李又骂:“猪!前面很多人看过车,都没发现问题,你的猪耳往那一放,就能听出问题?我告诉你,今天要是出了差错,你就是猪!”

杨俊说:“不会错,每一次异音,我都认真检查,有时为了一个异音,我摸爬滚打几个小时,9521车上的柴油机,声音不正常,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杨俊这么一说,地勤工作组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站到值班室外面,试图听一听9521机车上传来的轰鸣声。可是,接下来每个人都摇了摇头,他们什么也没听出来。有人还泼了一瓢冷水,“神仙啊!到处轰隆隆的声响,难道他是《西游记》里的独角兽,能贴着地面听出真假声音吗?”

杨俊不去理会,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快,再晚来不及了,趁早换车,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一下,准备下班的一伙人,都被杨俊的认真劲儿给唬住了。老张赶紧把大伙召集起来,在短短十分钟时间,内外勤值班室相互联系,通知信号楼开放调车信号,通知当班的出乘司机,然后摘钩转道,为换用的火车头让出通道。十来个人忙上忙下,帮助值乘的火车司机搬运背包工具,还搬运车上的一些相应用品。忙忙碌碌一会儿,更换上线的车子终于可以正点出库,但每一个奔忙的人,不知不觉冒出湿漉漉的一身大汗。于是,叫骂声此起彼伏,埋怨声不绝于耳。有人说:“疯子!看我们越忙,他就越给我们添乱!”有人说:“这家伙不是东西!眼看我们可以下班,这么折腾一下,所有人都下班晚了。”也有人骂:“狗东西,屁大点事儿,给他整得死去活来,如果换下的火车头没问题,我看他怎么交代!”

是的!那是整备场的工作规矩。只要从正常交路上换下火车头,单位都要追查责任。如果换下的火车头存在问题,前边看车的人,自然会受到相应的考核;如果换下的火车头没问题,那么受到考核的人可能就是杨俊。如果是后边这种情况,杨俊不仅闹出天大的笑话,从此整备场也留下一个笑柄,会让他名声扫地,再也没人去听他瞎唬。但杨俊看上去丝毫不焦急,满脑子想着的还是那个异音。他觉得,那是机体裂纹发出的一种声音。

不管如何,火车头被换下,另一台车已经出库,杨俊的夜班也开始了。

身上的汗水还没干,杨俊就给宝强打了电话,宝强问:“情况怎么样?”

杨俊说:“你的9588,我没看到车子,倒是发现新问题。”

宝强问:“什么问题?”

杨俊便在电话里,把整备场匆忙更换出库火车头的事,给宝强叙述一遍。

宝强当即吓了一跳,问:“这么大动作,你确认车有问题?”

杨俊说:“肯定。”

宝强说:“既然如此,我进单位瞧瞧。”

杨俊刚放下电话,接了班的值班员又找来了,说:“今天9588车子,在线上反馈有不正常声响,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杨俊问:“车在哪?”

值班员说:“刚进来,在18道呢!”

于是,杨俊再一次爬车,仔细把9588车子检查一遍,发现冷却系统管路有空气,所以振动大而带来异音。这种异音是常有的事,只要通知相应部门添加油料,排掉管内的空气,这事也就结束了。

回到值班室坐下,喘了几口气,杨俊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上班前吃的一个苹果,一身大汗下来,早就消耗干净,已经变得饥肠辘辘了。

杨俊当时心里想,女人尽管骂骂咧咧,但自己饿着肚子,她的心就是再狠,总不会让自己真的饿死吧。这么想着,他在值班室坐下,喝一口水,耐心等待女人给自己送饭。

但杨俊错了,他等来的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技术科的干部宝强。

宝强把饭盒往桌面一放,堆着一张笑脸,说:“饿了吧?饿了快吃。”

杨俊首先想到的不是感谢,而是火冒三丈,“什么?她不送饭?”

宝强说:“她有怨气,不想送饭,她让你自己回家吃。”

杨俊说:“我上着班,怎么离岗?”

宝强道:“我也这么跟她说,可她就是不送。”

杨俊咬着牙道:“臭女人,只会叨嘴,骂我一头的包。”

宝强说:“她不送饭,你就挨饿,我在家里做完饭菜,就给你送过来了。”

杨俊说:“明天下班,我扒了她的皮。”

宝强说:“这是小事,别闹,你先吃饭,我上车看看。”

宝强说着,拿起工具,到外边看车子去了。杨俊在值班室里打开盒饭,香喷喷的味道瞬间充满房间。有人开玩笑,说,“杨俊,你老婆做饭菜真香啊!”杨俊没答话,心里一股怪味往上涌,就像打破了五味瓶。别无他法,杨俊只是无奈地瞥了一下对方。接着,又有人开涮道:“香是香,人家不送饭,这事有点儿烦,女人的豆腐不是那么容易吃。”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在紧张的工作氛围下,朗朗的笑声带来了轻松的一刻。

宝强到车上转一圈,回到值班室里,杨俊还在舔着饭盒。

宝强问:“9588车子,不是已经摆在那了吗?”

杨俊说:“车子刚进来,我已经看过,没什么大问题,冷却系统补油就没事了。”

宝强说:“嗯,你换下来的车,确实有异音,但听不出异音来自何处。”

杨俊当时就很肯定,说:“机体裂!内部机体裂了。”

宝强显得有些迟疑,问:“这种吵轰轰的环境,你能听出机体裂纹?”

杨俊说:“这种机体内部裂纹发出的异音,我过去碰过多次,每次我都会脱一层皮,跪在又烫又脏的柴油机旁,打开柴油机的曲轴箱盖检查,我已经记住机体有裂纹时发出的异音了。”

宝强感到离奇,问:“我们单位几千人,没人能听出机体有裂纹的异音,你说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杨俊说:“机体有裂纹的地方,各缸的爆发声会低一些,没有那么清脆,带有一点儿散架的颤音。”

宝强听杨俊这么解释,觉得确有几分道理,杨俊是一个对工作负责的人,他们俩多年的合作,虽然有时如履薄冰,但他们也从未失手过。于是,宝强下定决心,把换下的火车头弄到工厂里,让工匠们进一步分解确认。

可是,第二天的工作,几乎让宝强绝望了。

按照杨俊小票上的登记,工匠们在工厂吊缸之后,首先请来的技术员,当然还是宝强,宝强上车后左看右看,忍不住又拨打杨俊的电话。

“喂,醒醒,再睡就打屁股了!”

杨俊在梦中被宝强的电话闹醒,他听说换下的车子找不到任何裂纹,便不敢再睡,问:“现在几点?”

宝强说:“中午时间了,你还在睡,打雷你都不知道!”

杨俊问:“什么打雷?”

宝强呵呵地笑,说:“今天如果找不出裂纹,单位领导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打你的屁股,到时候,你就知道打什么雷。”

楊俊问:“那怎么办?”

宝强的话里,有了一丝埋怨的味道,说,“你把事搞砸了,还要把我搭上。”

杨俊说:“我可不是搞销售活动。”

宝强说:“今天裂纹找不出来,我也要跟着被领导打屁股。”

杨俊说:“你们分解了第几缸?”

宝强说:“按你小票记录,吊了第二缸头。”

杨俊又问:“没裂纹吗?”

宝强说:“工匠们骂声一片,都说咱们站着说话腰不痛,不信你来瞧睢。”

听宝强这么详细一说,杨俊连午饭也没吃,直接从床上弹起,匆匆忙忙就出门了。来到车库里,宝强正焦急地等待着他。

杨俊说:“趁中午人少,我们看看机体。”

宝强说:“这次换车,你把大家弄得很累,我中午休息时间,也被你搭了进来。”

杨俊说:“兄弟,听这异音,真的内部有裂纹。”

那一刻的宝强,好像不愿再听杨俊的经验,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把眼睛闭上,脸上做出一种难以下咽的表情,右手在空中一划,朝车子方向摆出一个手势。那副样子,一看就让人明白,意思是:懒得跟你说话,你要不信,车子摆在那,你上去看看。

沿着宝强的手势,杨俊爬到车上,他在第二缸机体处,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说:“我过去的经验很准确,我希望大家再把两边的缸头吊出来,扩大范围进行检查。”

宝强说:“杂毛,害人不浅,不是我理解你,真的干不下去。”

杨俊打出一个拱手,说:“拜托,再找找,不会错。”

于是,两人商量后,又让工匠把旁边的两个缸头吊了出来。尽管工匠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但宝强撵着屁股,工作还是往下推进了。接下来,每一个人都进入亢奋的状态。杨俊趴在机体上,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快看,大家快看看,里边的黑线是什么?”于是,一群人蜂涌而至,轮流把头伸入机体中,两条长长的裂纹,沿着机体内侧的拐角裂开了,连施焊都难以进行。

水落石出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宝强和杨俊都忘记了吃饭,杨俊蓝灰色的工作服上,还裹着一层脏兮兮的油污。尽管如此,杨俊的心情还是格外舒坦。这很正常,一种近乎特异功能的听觉,在工作中又一次得到验证,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

可是,杨俊的这种快乐心情,只持续一个臭屁的时间,便被他的女人弄得烟消云散了。刚回到家里,晓春便像母老虎一样等待着他。小两口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冲突。

“滚,给我滚!”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沙发上的布艺枕头,迎面向杨俊飞过来。

杨俊的心里很郁闷,女人昨天不送饭,还把他骂了一头包,这本来已经让他窝了一肚子气,如今工作回来又饥又渴,一进门就遇到劈头盖脑的叫骂,枕头还满屋子飞来飞去,除了一种心酸的感觉,更有一股无名之火涌了上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感觉自己失去尊严。杨俊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准备迎接这场无端的疯狂,他黑着一张脸,喝了一声:“怎么啦?吃错药是不是?”

正说着,又一个布艺枕头向他飞来,女人的声音比他还要高,“狗东西,你才吃错药!”

当时的杨俊愤怒到极点,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女人两个奶头间的衣服,高高地扬起拳头。但杨俊的拳头最终没有砸下,只是在空中大幅度地划了一下,便被自己紧急刹住。杨俊大概觉得,桌上教子床上教妻,拳头要是真砸下,可能就会把女人砸碎了。

女人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声即刻响起。

杨俊放开嗓门,发出冲天的怒吼,把整栋楼都震动了,“哭——你大声哭——”

那时候,女人的声音更大,似乎心里也装着无数委屈。

杨俊说:“屁大点儿事不能说,非要让我揍你。”

女人一边哭,一边说:“上班你说忙,下班不煮饭,人家宝强天天煮,你就是不要这个家!”

那一会儿,杨俊总算明白了,女人下班回家,饿着肚子没饭吃,所以也产生许多怨恨。杨俊说话了,他的话里带有一丝解释的味道,“我中午忙,来不及煮饭。”

女人擦一擦眼泪,哽咽着,却管住自己的嘴,“忙什么?忙音响,谁都知道你忙音响。”

杨俊解释道:“不是音响,是异音,昨晚夜班有异音,今天我得去确认。”

说到这里,女人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杨俊又解释道:“你自己看,我一直忙到现在,身上还沾着油污。”

说到这里,女人的情绪似乎又好了一些。

女人不说话,只顾抽泣着。

杨俊又解释:“昨晚我判断车子有裂纹,如果今天查不出来,会被单位领导打屁股,这是工作不负责任,我能不着急嘛,所以我今天忙了一天。”

……

杨俊又解释:“扣了我的钱,就等于扣你的钱。”

……

杨俊又解释:“忙上忙下,我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这个家。”

一连串的解释,女人的哭声终于停下了,但女人并不服输,女人大多有感性的一面。

女人说:“得,你装,你装呀。”

杨俊说:“我不是装,铁板钉钉,不信问问宝强。”

女人显得很倔强,也开始还嘴道:“既然都说为了这个家,你在外边胡乱花钱,怎么不让我知道?”

杨俊心里当时咯噔一下,感觉自己掉进了窟窿里,他不知道女人要算哪一笔帐,于是摸着石头过河,问:“乱花钱?你瞎扯什么!”

女人在桌子上邦邦地敲着,说:“耳机,耳机怎么回事?”

那一刻,杨俊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心想完蛋了,耳机价格贵,恐怕瞒不住。杨俊当时最后悔的事,就是觉得不该把耳机的真实价格告诉宝强。如此一来,宝强把价格告诉娜娜,娜娜再传到同事耳里,传来传去,背着女人买的耳机,在小区里变成了一件很透明的事。

但杨俊回过头一想,觉得也不算太出格,他一不嫖二不抽三不赌,就剩下这么一点儿对音响的爱好,难道买一副耳机还不行嘛。再说了,他对声音特别敏感,爱好音响买耳机,跟工作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想到这些,杨俊回答起来就显得不紧不慢了,“哦,我以为什么事,耳机呀,耳机没花几个钱。”

女人说:“沒花钱?人家白送你?”

杨俊答:“不是送,确实花钱了,不是太贵。”

女人对耳机的价格其实已经了如指掌,她却故意把杨俊拉进圈套,女人问:“不贵?不贵是多少?”

杨俊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心里开始嘀咕起来,他想女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逼上梁山嘛,不管怎么逼,他不能回答价格,就是让她摸不到边。这么想着,杨俊把耳机悄悄藏起来,然后说,“别问了,那不是很贵。”

女人忍不住,把耳机价格捅破了,说:“不贵?两千八的价格,快一个月工资了,那还不算贵,什么样的价格才算贵?”

杨俊问:“谁告诉你?别听人家瞎说。”

女人道:“说得好听,领导扣你的钱,等于扣我的钱,你看吧,在外边花钱根本就不让我知道,你做的事,等于打了自己的嘴。”

这一回,轮到杨俊说不出话了。他觉得女人的话在理,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一个人在外边乱花钱,必定会引起家庭的纷争,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他也觉得难以往下隐瞒了。

女人看杨俊不吱声,补了一句,“我们买房子背了一屁股的债,你这么乱花钱,我们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贷。”

杨俊感觉自己理亏,也不想再争辩,连忙说:“得得得,以后买东西,我跟你商量就是,这还不行嘛。”

好不容易,小两口的纷争才勉强平息。杨俊感觉无趣,把米下到电饭锅里,加上水,然后插上电插头,自个出门买菜去了。

一边下楼,杨俊的牙齿就咬得吱吱作响,他想,有些话传来传去,口水会把人淹死。要不是大家把耳机的价钱传到女人那里,也不至于吵得天翻地覆。他想:肯定是宝强夫妇传话,害了他们小两口,造成他们陷入喋喋不休的争吵。

走着走着,在楼下拐弯处,杨俊差点儿和宝强夫妇撞了一个满怀。宝强看到杨俊郁郁寡欢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吵架了。

宝强说:“你们小声点,吵那么凶,在楼下都能听到。”

杨俊来不及回答,娜娜又问:“吵什么啦,哪有那么多吵?”

杨俊搔一下头,问:“你们是不是跟晓春说了耳机的价钱?刚才吵架,就是因为我中午没做饭,还责怪我买耳机太贵。”

宝强就嘻嘻地笑,然后答道:“没有呀!我只跟娜娜说你买一副很好的耳机。”

娜娜说:“我也没说,我没跟你家晓春提起过。”

杨俊看着娜娜,说:“肯定是你,昨晚你到整备场,当班的那些人就像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娜娜道:“我只说你买一副好耳机,根本不知道价格。”

宝强就骂:“你这混球!花自己钱买耳机,这不是鸡毛蒜皮的事嘛,快去买菜!”

离开宝强夫妇,杨俊心中留下一团谜雾,他想不明白,女人怎么知道耳机价格,而且知道得那么快。直到杨俊做好晚餐,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面时,谜团才终于解开。那张购买耳机的红色发票,就摆在桌面上。杨俊问了一声:“发票,怎么在这?”

女人说:“你把发票藏书里,被儿子翻出来了。”

杨俊心想这八岁的小东西,怎么像警察一样护着他老娘。他对儿子喝:“爸爸的东西,以后别乱动!”

儿子紧张地看着父亲,不敢吱声,女人则解围道:“你别怪儿子,要怪就怪你自己。”

杨俊想说点什么,但耳机价格曝光,他觉得再往下争辩,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万一招来女人的唠叨,整个晚上都会不舒畅。

杨俊说:“好好,我以后买东西,跟你商量就是。”

嘴上这么敷衍,心里却想:我以后买东西,不告诉任何人,再也不让你们看到发票。

一家三口吃饭。儿子因为翻出发票,担心父亲责骂,低着头不敢吭气,只顾扒着碗里的饭。女人刚刚吵了一架,就不想理睬坐在对面的男人,她宁愿把这个男人当成一尊木偶。杨俊买耳机的事彻底穿帮,更不想再多说什么,生怕會生出更多的事端。一家三口同桌就餐,各吃各的饭,各夹各的菜,整个家里陷入阴沉沉的气氛。

这种阴沉沉的气氛,直到杨俊再次上班,才得以拨开云雾。

当天夜里,宝强吃过晚饭,操起他的强光电筒,往整备场方向赶去。白天上班时,宝强和杨俊查找裂纹就接到反馈,有几台线上运行的火车头,出现小故障,宝强想趁着夜里凉快些,等车子回来过去查看,顺便指导一下处理方法。

宝强来到整备场,正巧碰到老张值夜班。大家看到技术科的工程师来了,便三三两两围过去,除了向宝强学一些技术,更关心裂纹的检查情况。谁愿意成为砧板上的肉呢!一旦上头追查下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老张问:“宝工啊,9521检查结果怎么样?”

宝强扫大家一眼,发现大伙脸上写着焦虑,宝强答:“裂了,真是裂了。”

老张睁大眼睛,“是不是很严重?”

宝强答:“嗯,这个杨俊,绝版人才啊。”

听宝强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杨俊非同凡响。可是,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情去赞美杨俊,大伙关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奖金会不会被领导扣掉。

老张问:“这件事,责任应该定谁?”

宝强说:“担心扣钱,对吧?其实,你们换车没晚点,就不用紧张。”

小李听宝强这么一说,忍不住插了一句,说:“老张当然不怕,他坐在值班员的位置上,沙发暖烘烘的,那是旱涝保收的工作,主要是整备司机,他们真的很担心。”一边说,小李的手还指着身后的几个人。

宝强说:“没事,这样的异音,一般人听不出来。”

宝强说完,他身后边站着的一位整备司机说话了,整备司机看着宝强,说:“宝工啊!我就是担心,我在前面看车,杨俊在后边再检查,他能听出异音,我却没听出来,这就等于我没有认真工作。你想一想,领导手里拿着刀把子,我们的手却握在刀口上,领导往前一推也是一刀,往后一拉也是一刀,我们的手都要出血呀!”

宝强听完哈哈大笑,说:“大家认真看车就没事了。”

小李又说,“宝工,这些人很认真,这样的异音真没法听出来。”

宝强说:“是,除了杨俊,我没发现别人能听出这样的异音。”

老张说:“这样的绝活,就不应该考核。”

宝强说:“估计不会,9521机车不久前才厂修出来,还在质量保证期内。”

老张说:“那应该落到厂家责任。”

宝强说:“如果异音没听出来,把车子放出去了,可能会在线上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到时候找厂家谈责任,可能就说不清楚,所以杨俊及时发现裂纹很重要,让厂家理赔机体,价值达到几十万哩。”

“哇!”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宝强又说:“我已经向上头反映,领导已经知道了,杨俊听出异音,这事轰动很大。”

老张似乎也有了共识,说:“是,这家伙,有两下子。”

眼看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宝强转身就要上车,说:“好了,别扯事,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揣着一把棉纱,爬上轰轰响着的机车,开始逐台检查机车了。

果然,楊俊再次上班的时候,鲜花和掌声向他飞了过来。他用耳朵能听裂纹,在单位里被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议论着:“神,真神了,光听一听,就能听出裂纹!”单位领导大概也觉得,这事很有共性,为了鼓励大家各尽所能,作出关于表彰奖励杨俊同志的决定,一次性给予2000元奖励。一时间,异音的神话在单位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炒得神乎其神。杨俊这个名字,也在单位红得发紫。

但杨俊却显得很平静,他心里很清楚,飞来的鲜花和掌声,其实建立在宝强的工作上。宝强在单位里是很有名望的工程师,正是宝强把工作细节向上头领导反映,才让领导及时了解情况。杨俊见到宝强,总是不忘那句感谢的话,“谢谢,如果不是你,也没有人会认可我做的事。”

但宝强认为,自己仅仅搭了桥,最根本的还是杨俊自己。正因为杨俊一丝不苟地工作,才发现这个隐蔽的故障。只要他认真,总有一天会得到别人的认可。宝强说:“谢我干什么,要谢就谢自己。”

那一天,杨俊回到家里,把单位里的一份文件放到桌面,那是单位印发的“关于表彰奖励杨俊同志的决定”,已经在单位里传到了每一个角落。

杨俊的女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这是什么?”

杨俊答:“我听出火车头里的异音,单位奖励2000元。”

女人问:“真的假的?”

杨俊指着文件,说:“上边盖着公章哩,公章你总得信吧。”

女人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杨俊答:“就是你前两天跟我吵架的时候。”

女人说:“我其实不想吵架,可你忙着音乐,把家务丢给我,我觉得你在偷懒。”

杨俊说:“我不是偷懒,我爱好音响的程度,超过爱好音乐,虽然耳机贵,但工作成绩出来了,看看吧,2000元的奖励,都快把耳机钱赚回来了。”

——选自南宁局《风笛》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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