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照耀

2015-09-06 16:18范晓波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宾馆

传染病住院部的空气肃穆阴凉,如同来自某个看不见的地下洞穴。大楼外墙色泽灰白呆滞,令人想起未刻上铭文的巨大墓碑。2000年炎热的夏天,我不时脱离江西医学院一附院外繁华喧闹的市民生活,经过N个复杂的拐弯,潜身于这一派似乎与世隔绝的寒凉中,到住院部的乙肝病房里看望和我关系亲密的D。

D当时25岁,在外省做医药营销,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个性,被查出乙肝前一晚,还和同事喝酒喝得烂醉于地。因此他的乙肝一俟发现,程度就已远远超出普通的乙肝带菌,肝功能较重地受损,医生说,必须住院修复肝功能,然后长期静养。这样的结论,对于一个爱好和必须四处游走的人来说,无异于法庭上无期徒刑的宣判,他将失去一直习以为常的自由、活力、健康以及附着在这些元素上的许多人生内容。而人的诸多卑贱禀性之一便是,你只有在失去某种东西时,才猛然意识到它对你的必须以及过去的不懂珍惜。

D没有把这些感慨说出来,因为对坚强和乐观精神的渴望,因为对我的担心的担心。但我从他眼底的云翳里看到了这些内容。他的笑容,从鲜花变成了塑料花,委顿而刻意。

才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转氨酶还是固守在很高的峰值上降不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同一病房里的病友有数人先后凋落,其中一人是省社科院的编辑,听说我也是编辑,和我有过多次交谈。我至今仍记得他总含着笑,类似中年女性的丰腴面容。他半坐在病床上,和我谈他可爱的小女儿,以及社科院医药费的报销政策。当时我还替D羡慕他有个好单位,可不久即被告之人已变成了一小盒灰烬。这对D的打击巨大,D自暴自弃地说:医院除了开价格昂贵的进口药什么也不会,还不如回家等死,该是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

那个夏天,我不断地在街头的燥热和住院部的森冷之间往返穿行,这样的心理温差有效地修正了我平常的烦躁心态。那时我过着很难安分守己的日子,有着社会形象和薪水都不错的职业,却总想着跳槽;谈着品貌俱佳的女朋友,却惧怕着结婚;总觉得现在过着的生活不是理想的生活,全部激情被用于对现有秩序的破坏,而不是建设和维护它。我妈说我: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用翻字典,看看你就理解了!

每次从医院出来,我感觉街头暴烈的阳光是温暖的,那些乱七八糟悬挂在楼顶和路灯杆上的广告是有生气的,我甚至愿意用鼻子去品咂满街桑塔那出租车臭烘烘、油哄哄的尾气,这些毕竟是尘世的气息,再污浊也比乙肝病房里的洁净更亲切、更贴心些。

两年后,我搬到赣江边的滨江小区居住,小区和滨江宾馆一墙之隔,离比滨江宾馆稍远的省人民医院1000米。滨江宾馆是省委接待宾馆,如果按商业宾馆的星级制考量,应在五星级之上,别墅风格的十几幢大房子彼此遥遥相望地分布各处,连缀它们的是开阔的草坪、花圃、香樟林阴道、竹林、喷泉和欧式水车。小区的居民把宾馆当成了后花园,天气好的傍晚就去里面散步。只要没有重要接待活动,四处巡逻的保安也不会阻拦,游客闲散的身影改善了宾馆里过于严肃和寂静的氛围。

我也会去那里散步,坐在水车边看风景,或去宾馆的室内游泳池游泳。夏天20元一次,冬天的价格是30元。据说午夜12点到次日凌晨,还有陪泳女郎,那个时段的价格,我没机会得知。那些下榻宾馆的客人,主要是外商和全省各地的政要,偶尔也出现一些天天在报纸头版头条上出现的人物,他们到来的标志是,宾馆停止对外营业,被密封成一个巨型的铁盒子。那些被黑色轿车而非出租车送进来的人,是宾馆真正的主人。他们的生活水准和社会资源的拥有量大多在我之上,他们的小车和公文包里装着许多普通人无从知晓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又无所不在地影响着这个时代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联想让我在分享宾馆的时尚和高贵时,内心也被它的高贵重重地压迫着,直至挤压出许多不适合自己的豪情。就算是我这种从小只有心灵志向而缺乏社会志向的人,站在宾馆比绿地毯还平整的草坪间的卵石路上时也会想:得想办法做一个特有钱的人,以后也买一幢这样的别墅。实在不行也要当个社会名流,一出门就住在这样的别墅里。这样的狂想让我对自身的现实处境形成了俯瞰的视角,它让我的颈椎酸疼,回家的脚步沉重。所以,有时我会刻意避免双脚出于惯性把自己领进滨江宾馆的大门。我抗拒为了分享高贵而付出谦卑的虚荣,虽然有时我也难免有这种软弱不自重的念头。

省人民医院的草坪比宾馆更小,也更潦草,但没有保安巡逻,更不会因某些人物的到来把你拒在门外。我打算穿过它的腹部到滨江路上去吹风,顺脚走进了住院部病人们的黄昏。他们像从战场上搬运下来的残兵败将,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散落在院子的各个方位。坐在栽满月季、茉莉的水泥花坛边上的,是些失去了行走体力的人,有的腰部的孔洞里伸出褐色的导尿管,有的手背上还用胶布缠着输液管,他(她)的家人站在一侧高举着手臂充当输液架,有的人脊椎弯成一个造型拙劣的问号,歪着头斜视着蝙蝠飞舞的天空,他(她)的一生也在脊椎炎的困扰下变成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那些穿着皱巴巴条纹住院服,在草地上走动的人,身体在夏天傍晚的微风中树叶似地抖动,似乎风如果略略大些,他们就会跌倒或被吹走。很少听见他们说话,即使他们在说,我也很难听清楚。他们的声音小得像是怕被人发现的蚊子。在医院的草坪上,时间似乎是停止的、有裂缝和空隙的,让每个人停在那里怀念过去,怀念那些在外面健步如飞的时光,怀念那种似乎生命终点遥遥无期的无知和无畏,怀念那些过去很不屑过的最平庸、最无聊、最没出息的日子。

那个时候,D早已从一附院出来,绝望中遇上一个从香港回来过春节的名中医,这是一个朋友向我提供的信息。就是这个信息,把D又拉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迹。他的病情奇迹般地被遏止,肝功能恢复正常,且一直不再波动。他很快恢复工作,娶妻生子,并很快淡忘了一附院住院部的阴凉以及那时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我没法忘记,省人民医院草坪上的景象让我记忆里的许多情绪又复苏过来。我倏忽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作为一个健康地过着正常生活的人的幸运。这样,我更多地把医院的草坪当成了散步地点,夏天傍晚去,冬天出太阳的中午去。

大概是,也就是那段时间吧,我们的城市发生了一起恶性银行抢劫案。六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制的钢珠枪打死了三个人后抢走了50万元现金。两个月后,潜伏在市区的抢劫犯全部落网并全被判处死刑。这件凶案是投在这座城市百万人口中的巨型炸弹,电视台不间断地报道案件侦破和审判过程,不安和不解像炸弹的碎片天天从电视屏幕上溅落。大家普遍关注的是他们作案手段的凶残性、藏匿地点的意外以及案件略带戏剧性的侦破过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被执行死刑前的懊悔,懊悔自己心不该太大,没有珍惜自由和亲人的爱。其他一些重大案件的结局也大多如此,当事人最后都会掉着眼泪忏悔,劝其他人千万别学他们。有一个抢劫杀人犯说:如果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哪怕是天天吃糠咽菜都会觉得幸福。

其实,很多一时冲动,脱离了正常轨道的人,在逃亡途中就已意识到了正常日子的珍贵。我老家的县份,有一个在外躲了5年多的逃犯,在没被警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主动回老家自首了。在云南和广东一带,他已置下丰厚的家产,但他说:5年里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他选择投案,就是想回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再躲下去,即使永远没被抓住,自己也非疯了不可。

许多人把最后的忏悔看作鳄鱼的眼泪,认为它们缺少真诚和足够的盐分。但它们对我的触动是大的,因为它们不断提醒我不要成为人的卑贱禀性的牺牲品。

比如说我们对待和平的态度,当我们每天浸泡在和平、松软、舒适,闪烁着七彩阳光的泡沫里时,是很难真正珍惜和平以及生命的,这从我们制作并热衷的血腥电脑游戏里可以看出,我们越来越习惯于把战争和死亡当作发泄情绪的游戏,而不是人类的精神创口。伤疤好了以后,我们不仅忘了痛,甚至对痛的体验滋生了危险的好奇心。

我是战争片疯狂而忠实的收藏者。我看过几乎所有能买到的二战片、越战片和其他质量说得过去的战争片,一战、二战记录片收藏了不止三种版本。我不是把它们当艺术来观赏,我把它们当作隐藏在体内的警钟,不时地用泪滴去敲响它,告诉自己,和那些在战争中比蝼蚁还廉价地死去的青年们相比,我是个无比幸运的人。

后人总结每次战争的伤亡人数时,使用的是抽象没有温度的阿拉伯数字,1000、10000、100000、1000000甚至10000000,我们在历史资料上读到的死亡就是如此,没有人物形象,没有躯体的重量,没有痛楚,也没有血迹,我们阅读它们时的心情,和看到生物书上记载的死于洪水的100000只蚂蚁时的心情是类似的。

战争中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些执行完任务返航的轰炸机为了减轻载重节约汽油,把剩余的炸弹随意地丢在它路过的敌方的城市里,许多个早晨,无数和战争无关的平民就这样让一次普通的睡眠变成了长眠。人类历史上遭受过原子弹袭击的城市是广岛和长崎,它们的二十多万居民遭此厄运的原因仅仅是由于原定的轰炸城市上空有云层,而它们在被炸的那天正好天气晴朗。从某种角度说,是好天气谋杀了广岛和长崎。对于那些每天在死神家门口路过的士兵,死亡就像一日三餐般地必然到来,这次轮到他,下次说不定就轮到了你。我总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是,在战争中,平民和士兵保全生命的概率并不取决于个人的求生能力和军事素质,任何一种偶然都会使他陷入绝境:踩上地雷、遇上冷枪,或者指挥官的一次错误或无奈的指挥。

指挥官常常为了大局对某一担任攻坚或阻击任务的部队发出这样的命令:我只要阵地,不要伤亡数字。部队拼光了再给你恢复建制!如果这个倒霉的命令刚好下达到你的部队,那么这个部队的几百或几千人就会变成兵力部署图上一串没有体温的阿拉伯数字,最终被敌人的炮火轻轻擦去。战役结束后,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了,但没太多人在意这个事实,因为红旗漫卷的胜利掩盖了血流成河的牺牲,因为另一些鲜活的生命取代他们填充了这个部队的建制。

在实际的战争中,人的生命尊严有时还抵不到一只蚂蚁。蚂蚁的死亡过程往往简单而痛快。人在战争中的死亡方式却丰富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火烧、活埋、冻死、凌迟、五马分尸、活体解剖……

他被扑倒在地,敌人挥舞着匕首向他刺去,他用手架住敌人的手,不让匕首落下来,但是僵持数分钟的结果是,他的手臂先于敌人开始发软。匕首抖动着寒光,一寸一寸地向他胸口逼近,他用最后的力气和婴儿般惊恐的目光向敌人求饶:你等等,等等。但是,无效!死亡锋利地刺穿他的衣服,刺穿他坚实的胸肌,一寸一寸地到达他的心脏,然后,他目光里纠结起的那股忍耐和坚持缓缓放弃了。这是《拯救大兵瑞恩》中的一个镜头,一个美国兵在肉搏中的死亡过程,无数只蚂蚁的死亡方式之一。这是我在电影上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死亡。我想像不出,在死亡一寸寸侵入身体的那段时间,那个美国大兵在想什么呢?春天的花朵、情人的裸体,还是母亲斜倚家门等他回家时微微绽放的微笑?

一个参加过真实战争的老兵说,在战争中,这样的死亡不算残酷。因为残酷每天都在以谜语的方式花样翻新地不断迸现。

大概有十来年了吧,我保持着在深夜看战争片的习惯。一些优秀的战争电影起到了还原死亡的魔鬼面目的作用。心情亢奋时,这些银幕上的血会让我紊乱的心跳安静下来;而遭遇失落时,这些残酷的死亡让我觉得,自己的那些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清楚为什么当我们的物质和文明成果越来越丰赡精致时,许多人却越来越没有幸福和满足感。大家都爱浮在潮流的表层追逐那些最能吸引眼球的漂浮物,不管它是装满宝物的盒子,还是一根并不值钱的木头,或许是否是自己的必需品。他们没有心境沉潜下来,从另一个角度去打量和警醒自己,他们片面地只从太阳那里吸取热量和激情。其实,水下破碎的冰山也可以反射出一种阴冷的照耀,这样的照耀,往往更能使人看清楚活着的本质。

疾病、失去自由、死亡……我重视各种阴冷的光芒对我的辐射,就像我现在还会偶尔到医院去走走一样,我甚至还养成了刻意寻找这种辐射的习惯。坐无聊的长途车时,我会这样想,如果我是一个刚从高墙内释放出来的囚犯,将会怎样陶醉于这一路的自由时光和迷人风光!有时对餐桌上一成不变的菜肴没有胃口,我会回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金色的鱼钩》。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断了粮,连皮带都煮着吃了。一个老兵把缝衣针烤弯,在小水洼里钓到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鲫鱼,用它熬了一大锅汤,大家把它当成了世间最奢侈的美餐。一想起这件事,我可以把桌上的萝卜嚼出人参的味道。

几乎每一部战争片里都有这样的环节,一伙大兵躲在潮湿、肮脏、危险环绕的壕沟里憧憬战争结束后的生活,那时没人会说他战后一定要当富翁或当总统、将军,我们听到最多的理想是:回家乡去娶个好心的姑娘结婚,生一窝孩子,种几亩地,或去大学读书,去城市开计程车,去有阳光的地方旅行。甚至,对幸福的理解简化成对一个浴缸的向往:每天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睡到自然醒。

我常对内心浮躁的自己说:小伙子,踏踏实实地享受生活吧,你已经实现了自古以来无数没能从战场归来的小伙子们的全部理想。

作者简介:

范晓波,1970年生于鄱阳,现居南昌。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等刊发表散文、小说和诗歌若干。作品入选《21世纪中国散文典藏》等100余个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出走》、散文集《带你去故乡》《正版的春天》等个人专著多部。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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