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的叫喊渊小说

2015-09-06 16:28李茄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黄村牛栏爸爸

我无数次记起14岁的阿桑,记起她在夕阳下的汉江中和他父亲嬉戏,记起她稚嫩的身体在血一样殷红的河水里游弋。我在她的下游不时偷窥,她的模样标致,而且胸部正在不可遏制地茁壮成长,马上就可以蜕变成迷人的少女了。看着阿桑亭亭玉立的俊俏模样,我觉得她并不像黄村人说的那样不堪。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我有说不出的感受。她背着他的父亲朝我做鬼脸,可我不敢靠近她。不但因为他父亲在旁边,更因为我的母亲。我母亲仿佛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她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不要和阿桑接近,说会毁了我的名声。我想,我只不过是个16岁的高中生,没有什么名声可毁的。出于少年的叛逆情绪,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对母亲的告诫颇有些不屑。阿桑乘他父亲回家拿裤头,她微笑着朝我招手。我正想过去,这时,母亲突然从天而降,呵斥我回家。我在路上看着母亲气愤的表情,我懒得理睬。

我抬头看见村里那棵粗壮的桑树上有个新搭的鸟窝,虽然很像喜鹊窝,可是还是决定,明天要上去看看,那些到底是些什么鸟。树下不远处是阿桑家的牛栏,我突然想到阿桑在水中的微笑,我想我该和阿桑发生点什么。

无数个夜里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阿桑,想起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那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宝藏,勾起我不断膨胀的欲望。那样的诱惑就像你明知树上有个鸟窝,而且隐约看见小鸟探出可爱的小脑袋,你却只能在树下巴望。

我无可救药地偷窥她的胸脯,她穿着薄薄的水红色的短袖,胸前微微隆起,像两座并不险峻的山峰,那样委婉秀气,让人心疼。我感觉那里散发着氤氲的清香,那样的气息和我喜爱的桑葚同样香甜滋润。

现在,离炎炎夏日还有一段日子,我迫不及待地爬上阿桑牛栏旁边的大桑树,我要看看树上的鸟窝里住着什么鸟。在黄村,每一棵树上的鸟窝我都了如指掌。黄村的鸟大多是山咋子,浑身灰暗,叫声嘈杂,长相丑陋,在黄村很普遍,很讨人厌,我就更讨厌它们了。我之所以讨厌它们,不是因为它们其貌不扬的长相,也不是因为它们鼓噪的叫声,而是它们非要把并不精致的巢搭在极为危险的树尖枝桠上,有几次我都差点摔下来。还有一次更过分,我还没上树,一群山咋子就朝我嚷嚷,仗着乌合之众,气焰很是嚣张。我上了树,那些虚张声势的家伙就逃之夭夭了。我看见窝里空空如也,很失望,正准备下来,没想到那些家伙居然搬来救兵。我抬头看,一大片灰色朝我扑来,它们轮流俯冲,不停啄我的头。我折了树枝抵挡了好一阵,才侥幸逃下树,匆忙之中我的裤子被挂了个大洞,回家被母亲臭骂一顿。后来,我看见山咋子的窝,就掏了鸟蛋,回家做蛋花汤,然后把窝翻个底朝天,让它飞灰湮灭。我很喜欢喝蛋花汤,在黄村,几乎所有的鸟看见我都要浑身发抖。只有喜鹊窝我是不掏的,在黄村,我们都把喜鹊当吉祥的象征,它们长相庄重,飞翔时举止优雅,连巢穴都大气。

我离桑树上的鸟窝越近,我越失落,很显然它越来越像喜鹊窝,看来,我的蛋花汤没得喝了。我坐在鸟巢旁边,看见鸟巢里硕大的几枚鸟蛋安静地躺着,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揣摩着,然后又轻轻地放回原处。突然,我惊喜地发现青涩的桑葚中也有发红的,甚至个别的已经微微发紫。我摘了一颗嚼了嚼,酸酸的,还夹杂着一丝微甜。

我正享受着桑椹的美味,突然我看见了阿桑。她和狗剩叔一前一后进入了阿桑家的牛栏。狗剩叔和我爸爸差不多大,比阿桑的爸爸好像还年长些。我每次见到他都叫他叔,他慈祥地笑道,要叫伯伯,我比你爸爸大噢。可是我习惯了,就一直管他叫狗剩叔。在黄村,都知道他人品顶好,他是看着我和阿桑长大的。阿桑的爸爸长年在外地打工,阿桑的妈妈身体又不好,这些年狗剩叔可没少帮阿桑家。每年拜年,在别人家去只有瓜子、糖果,而狗剩叔总会背着婶子塞给我些压岁钱。他也是黄村顶有文化的人,农闲时总不忘教我些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曾经送我一本叫做《增广贤文》的书。可是我早丢了,也没学,因此心里一直愧对他的教诲。现在,每次见到他我都躲着他,生怕他问我那本书的事情。

好在我躲在树上,德高望重的狗剩叔看不到我,不然他又要义正词严地责斥我不务正业了,又要在我母亲面前唠叨“孟母三迁”的典故了。他们在牛栏里呆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他们出来时我差不多要睡着了。我看见阿桑在哭,狗剩叔把他搂在怀里哄,像小时候哄我一样,然后还塞钱给阿桑。顿时,我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原来狗剩叔不是对我一个人好,他对所有人都好,我在黄村的优越感瞬间消失了。

我觉得我不怕再面对他了,我爬下树,朝牛栏走去。狗剩叔似乎看见了我,扭头就跑了,跟做了亏心事似的。他的确做了亏心事,他曾说,黄村的孩子以后最有出息的就是阿宝,别的孩子就是种地、放牛的材料;他说,他对别的孩子都很失望,没想到,他对放牛的女娃阿桑更好。阿桑算什么?她不过是被高压电烧掉右手的残疾人,她不过是被黄村人唾弃的声名狼藉的人,我因嫉妒而怒火中烧。阿桑站在牛栏门口,她安静地擦干眼泪,朝我傻笑。真是只知道放牛的白痴!我心里狠狠地骂了她一句准备回家写作业。谁知阿桑走过来拉我,说,阿宝哥,我们去买你喜欢的可乐喝吧!我很纳闷,阿桑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可乐?我甩开她被烧成只剩两根指头的手,我说,不花残废的钱!然后扭头就走。我看见阿桑稚气的脸上灿烂的微笑在慢慢冷却,我看着在初夏的微风中,她把烧得只剩下两根指头的右手悄悄藏在了身后。我并不知道我的粗暴能对她造成伤害,她呆呆地站在六月的风中,六月的风里弥漫着牛栏里腐败稻草温馨的气息。我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息,我了希望阿桑能感受到。我曾经也放过牛,和阿桑一起,在黄村的每一片树林,每一道山坡,每一条河流。那时,我可以随时找阿桑玩;那时,阿桑同样用烧得只剩下两根指头的手扯着我的衣襟满黄村跑;那时,她不会在我面前藏着她烧得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不会在我面前消失灿烂的笑容;那时,妈妈不会阻止我和阿桑作朋友。可是现在,阿桑呆呆地站在即将到来的盛夏里,她的胸脯愈加挺拔,愈加是个小美人。我曾无数次地偷窥她玲珑的,让人心疼的胸脯。可是现在,我再也不敢看一眼。我看见阿桑的眼泪静静地流淌,我本来很气愤,但我无意伤害她。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被我伤害的人——父母没告诉我,狗剩叔也没告诉我。

我想我已经不是个孩子,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想为她擦干眼泪。可是,当我看见她美好的胸脯,我举起的手再也无力举得更高,无穷无尽的负罪感像咆哮的海浪向我劈头袭来。她叫我哥哥来着,对不起,我低着头说,然后转身要走。我不想让母亲看见,虽然阿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阿桑是个好女孩,是个漂亮的女孩。不是因为我伤害了她,为了弥补她的伤口才说的。如果她的手没有受到伤害,她不会整天和牛呆在一起,她可以读书,可以有跟多的梦想。

我还没走几步,阿桑就追了上来,把钱塞给我,说,阿宝哥,这钱给你买书吧,等你有出息了,带我到外面去玩。我笑着说,你爸爸就在外面呀,他一定会带你出去玩的。阿桑满脸委屈地说,他难得回家,有时两三年都看不见他,想他了我和妈妈就看看他的照片。可是,回来一趟他就老了许多,相片都不像他了。我一直沉默着,我看见她用左手把钱塞到我口袋里,灿烂地笑着说,那你买可乐喝吧。我没法拒绝,看着她的笑容,就像六月的雨滋润我的心田,像六月的风让我心旷神怡。她的确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知道黄村人为什么那样仇视这么善良的女孩?

看见阿桑的笑容,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又闻到牛栏腐草的气息了,它随风飘散,温馨而淳朴。是黄村这么多年来这独有的,气息伴我成长,只要有这样的气息,再凛冽的寒风我都不觉得冷。

阿桑看着我站在牛栏门口发呆,就拉着我说,阿宝哥,你帮我把那个山咋子窝掏下来好么?她指了指牛栏前面的大桑树。那根本不是山咋子的窝,我冷冷地说。我想起了狗剩叔,想起了狗剩叔我就想离开牛栏。阿桑拉着我说,不掏鸟窝就陪我玩吧!说着,就要拉我进牛栏。我心想,牛栏里有什么好玩的?她硬要把我往牛栏里拉,我不想再伤害她,就只好依着她。她很小心地把烧伤的右手藏在背后,不让我看见。

进入牛栏,光线陡然暗淡了。牛栏有两间狭小的屋子,一间是拴牛的,地上都是牛粪,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有些许干牛粪,不算狼藉。另一间是放干草和杂物的,干草上有块地方被压得凹陷下去了,远看像个窝,什么窝我说不上来。看来阿桑还是经常偷懒,不去放牛而是躲在干草上睡大觉,久而久之干草上才出现了窝。那是阿桑的窝,我的猜测一定不会错,这是我以前放牛经常干的事。阿桑敏捷地爬到她的窝里,笑着朝我招手,悄悄地说,阿宝哥,快来看呀!我看了看门外,我怕母亲突然出现,见门外没有人迹,就蹿上了阿桑的窝。阿桑小心翼翼地从窝边的砖缝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地装了不少零钱,应该不会少于300元。我问阿桑,你哪来这么多钱?阿桑神秘兮兮地看着我,阿宝哥,你也觉得很多钱么?我点点头,我那时候放牛可没你这么多钱。阿桑得意地笑笑,那我可以离开黄村了!我纳闷了,这里是你的家呀,干嘛要离开?谁知阿桑不屑一顾地瞟了眼她的窝,啐了一口说,狗屁家。我怕阿桑这个小女孩乱来,就说,你看,你家人,还有狗剩叔他们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舍得离开黄村呢?阿桑像大人那样又啐了一口,我呸,狗屁,他们都是坏人。我有些乱了阵脚,我说,他们都是坏人,那你阿宝哥是好人呀!阿桑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我说,你才几岁呀,哪里有你喜欢的人呀?阿桑凑到我面前,她刚刚发育的胸脯触碰到我的胳膊,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感觉痒酥酥的。她的头发沁出了兰花的清香,我低头不小心看见了她的胸脯,看见了那两枚小小的像未成熟的桑葚似的物体,似黄非黄,似红非红,隐隐约约。我开始颤抖,我无数次在梦里的情景终于出现了,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不堪的牛栏里。我无数次设计的美好邂逅,突然呈现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美,没了,一切的美好消逝了,实体远远没有想象美好。但,实体比想象更有冲击力,我像一座腐朽的木雕,瞬间崩溃了。

在14岁的阿桑面前,我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她熟稔地亲吻着我的面颊,我魂不守舍地往后躲。我很害怕,可是我却不知怎么拒绝。也许她看出了我的怯懦,她停下了,一切都安静了。我的血液又正常流淌了,我的血液开始冷却了,不像刚才那样滚烫,炙热得我的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开始燃烧。现在好了,一切都回到最初的状态。我更喜欢这样的状态。正常的状态。我闭上眼,把曾经的那些龌龊的幻象都撕碎。也许正是我的这些龌龊的意念,才让阿桑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我为我的过错忏悔,对14岁的阿桑,我不应该有这样肮脏的想法。我以为我的幻象是美好的,现在我才发现,真正美好的东西不用幻象,只有用单纯的眼神去欣赏才行。

我慢慢地睁开眼。我看见阿桑躺在那里,她脱掉了汗衫,赤裸着上身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忙用干草盖住她娇小的躯体,惊叫道,你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眼里的阿桑,这就是我想象的阿桑,这就是我想象中美好善良的阿桑。阿桑平静地说,我喜欢你。我说,喜欢不是这样的。阿桑木然地说,那是哪样的?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阿桑说,他们都说这样了才算喜欢。我突然语塞。我想了好久,说,喜欢是藏在心里的。阿桑突然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声音也激动得厉害,我藏不住了,我快要死了!我说,阿桑你别乱说!我连忙起身,我怕极了,我怕阿桑真地死了我就闯祸了。阿桑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哭着说,阿宝哥,我真地要死了!她吃力地脱去她的裤子,她侧身点起蜡烛,我看见她大腿内侧都是伤痕,像手指印,有些又像牙齿撕咬的。她的内裤被血染红了,我惊呆了。我说,阿桑,你怎么这样对待自己呀?你要好好地活着呀!阿桑固执地摇摇头,说,阿宝哥,你带我离开黄村,不然我会死的!我不敢答应她,我起身想看看是不是来人了,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阿桑会是这样,或者说我不知道阿桑会变成这样,我没有一丝的怜悯,我觉得阿桑的可怕,觉得人原来如此可怕,娇好的容貌后面不知藏着的是怎样的面目。我站在牛栏里,阿桑把蜡油滴在自己赤裸的肚脐上,她闭着眼,她仿佛很享受这样的自虐方式,她的表情很平静,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的痛苦。她语气缓慢地说,阿宝哥,你带我离开黄村,不然我就死了。我不知道这些滚烫的蜡油是否会要她的命,但出于本能,我还是夺下她手里的蜡烛。我受够了阿桑残忍的游戏,我冲出牛栏就往家跑,可是母亲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感觉火辣辣的巴掌从我脸上撞过,我捂着脸,看见黄村的老老少少都围着阿桑家的牛栏,他们对我指指戳戳。阿桑的妈妈坐在轮椅上,手里的拐杖向我飞来,我没有躲闪,任凭那坚硬的木杖砸在我的脸上,我没觉得痛。和他们的眼神相比,这点痛真算不了什么,我现在突然能体会到阿桑的感受了。其实对人来说,很多时候,肉体的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肉体的疼痛只是告诉我们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我钻过人群,隐约看见了狗剩叔,他躲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冰冷的脸上挤出一缕怪异的笑。那丝怪笑触怒了我,我真想伸手扭断他的喉咙。

回到家,母亲没有骂我,她的愤怒完全是做给别人看的。在她看来,这一切都不是他16岁儿子的错,错的是14岁的阿桑,错的是儿子不听母亲的话。

后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我被迫成了寄宿生,只允许暑假回来,我离开了是非之地,我很开心,我再也不用看阿桑悲伤的表情了。

再后来,我听说阿桑的父亲拿着菜刀到处找我,阿桑也在找我。我还听说阿桑怀孕了。

我不知道阿桑为什么要找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怀孕?现在已经放假了,我要回黄村。虽然,我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很喜欢黄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遗忘了一切,关于黄村,关于阿桑,关于老桑树上的巨大鸟巢,关于老狗剩。我不想再叫他叔,因为他对阿桑更好。那就留给阿桑吧,我不稀罕。

母亲几次三番地告诫我不要回黄村,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回去,我要去问问老狗剩,当母亲打我,众人羞辱我的时候他为什么也嘲笑我?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我下了车,沿着汉江漫步。八月的黄昏炎热不减,晚风悄然而至,我在炎热和微风中踟蹰而行。我想等夜幕降临,在河边逮些萤火虫回家当宠物养。这时,我看见了阿桑,我吓坏了,我连忙躲在树后面。我现在有些怕阿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见到她。我看见的不止是阿桑,还有罗子叔,她把阿桑往河里拉,一边拉一边往阿桑嘴里塞药片之类的东西。我看见阿桑躲避着,嘴里吐出白色或者粉红色的颗粒。我当时以为是糖果,但我想阿桑不会傻到连糖果都不吃的地步。我离阿桑很近,我听得见阿桑在哭,而罗子叔在笑,我真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搞什么鬼。突然,我看见罗子叔把阿桑的头摁在殷红的河水里。顿时,我听不到阿桑的哭泣,黄村安静了,天也黯淡无光了。约模过了几秒钟,阿桑的头从河水里窜了出来,她固执地站在河里,飘飘的长发打湿了,遮住了脸,也遮住含蓄的胸部。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觉得她身体里迸发着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足以让我胆寒。这就是牛栏里的那个阿桑,她就像个英雄挺拔屹立在滔滔的汉江之中。罗子叔早就消失在了逐渐朦胧的夜色里,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这个老家伙。我这么想着,然后准备回家,我不打算逮萤火虫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群老家伙都喜欢放牛的阿桑?我现在终于记起来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群老家伙都喜欢找阿桑玩,还给钱阿桑,阿桑走到哪里总能遇到这些老家伙、老顽童。黄村那么小,阿桑真是无处躲藏。阿桑已经是亭亭少女了,所以很少缠着我玩,我是很无所谓的。可是现在我发现,原来不是这么回事,不是阿桑不来找我玩。而是阿桑根本没有时间和我玩了,怪不得她在汉江游泳时向我招手,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突然有个人影横亘在我的前方,夜色朦胧,我看不清。我忙往树上爬,我知道阿桑的爸爸是不会爬树的,即使他手上有刀也砍不到我,在回黄村之前我就准本好了,那老家伙伤不到我的。我在树上竖起我的耳朵聆听树下的动静,没有霍霍的磨刀声,也没有粗暴的谩骂声,更没有上树捉我的动静。我奇怪,是不是我看错了,那也许不是人,更不是阿桑的爸爸,也许那就是一头迷路的小牯牛。

我把头和身体都紧紧地贴着树干,脚踩着枝桠。一来可以稳住身体,二来如果有人上树,我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得到树的动静。我隐约听见树下有微弱的呼吸声,然后是愉快的笑声。那样纯粹的欢笑,只有花季少女才会有。在黄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笑声了,黄村本来有很多的女孩,她们都离开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像她们的祖辈那样毅然而绝决地离开了黄村。她们不像她们的父辈,她们不会像候鸟那样每年都迁徙回来,她们很多人再也不会回来。

离不开黄村的女孩只有阿桑,我又想起她烧得只剩下两根指头的右手。很多年前,她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挥舞着只有两根指头的右手。很多年前,阿桑和我们一样幸福,和我们一样有梦想。只是在牛栏门前,在我的粗暴的愤怒中,她悄悄地藏起了烧得只剩下两根指头的右手。我知道阿桑现在长大了,在我面前突然就长大了。而我呢?

真地是阿桑,她在树下等我。她笑着说,阿宝哥,没想到你这么怕我呀?我没说话。心想,我怕的是你老爹手里的菜刀!我还是在树上,我脑海里定格的还是那个站在水里的阿桑,还是那个往自己身上滴蜡油的阿桑——让人生畏的阿桑。可是我没想到,现在遇到的是爱笑的阿桑,她在树下格格地笑着。树上有胡蜂窝,快下来吧!我说。别骗我,黄村的树上有几只蚂蚁我都知道。阿桑不笑了,阿桑严肃地告诉我,我爸爸正在找你呢,可能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一听,手脚都软了,不听使唤了,差点从树上栽下来。没想到阿桑却幸灾乐祸,看来我爸爸比胡蜂厉害哦!我站在树下抱着树,说,阿桑,你爸爸找我干嘛拿着刀?阿桑没有回答。我急了,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阿桑突然拉着我说,快走!我觉得她是右手拉的我,虽然她拉着我,可我感到并不真实,只有两根手指能触碰到我的身躯。我们躲在灌木丛中,看见一个愤怒的身影提着刀朝我家风风火火地跑去。我不知道是那个狗日的告的密。

我看见这样的架势瘫坐在灌木丛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我甚至想到一个歹毒的办法,挟持阿桑,让她爸爸放过我。可是,刚才听到阿桑欢乐的笑声,我放弃了。不管怎样,要砍我的不是阿桑。老实说,我喜欢阿桑的笑声,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遭此横祸呀!正当我寻死觅活的时候,阿桑用她烧得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拉着我在黄村的夜色里奔跑。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灌木丛,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快乐地奔跑,只是,现在我的心里变得沉重起来。我们来到河边,踩着沙滩,趟过河水,登上了一艘废弃的抗旱抽水船。

上了船,我就累得不能动了,我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呆滞地看着落满夜色的河面。我不知道阿桑怎么这样能奔跑,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带我到这里干嘛?阿桑终于坚持不住了,软软地躺在我的旁边。她把湿漉漉的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腾腾的热浪向我袭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不语。看着凝重的夜色,我突然觉得黄村的夜色是那么的陌生。我感觉到了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而且在寂寥的夜里。我觉得自己好孤独、好无助,我在想,我的母亲肯定在村口等我回家呢,而我却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我爸爸再也找不到你了,我听见阿桑的声音。我知道,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阿桑突然起身,拉着我到船舱。

船舱很闷,瞬间热浪袭来,几乎无法呼吸。阿桑拉着我,摸着黑,向船舱深处走去。我汗流浃背,脚下不时绊着些废铜烂铁,我真不想再往里走半步。但是阿桑的左手死死地拽着我,就像拽住了救命的稻草,我只好跟着。

阿桑停下的时候,我觉得肯定是走到了船舱的尽头。我大汗淋漓地站在漆黑而闷热的角落里,我的脚无法再往前行。船体有些颠簸,也许外面起大风了,黄村的夏天总能遇上暴风骤雨的倒霉天气。我想,阿桑的爸爸不会冒雨在黑夜里找我吧?这时,阿桑点起一根蜡烛,黑夜在瞬间被融化了。偌大的空间变得明亮了,亮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我才适应。我看见阿桑坐在一块凉席上,凉席上放个崭新的拉杆箱,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即将分娩的孕妇。阿桑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完全没有刚才拉我奔跑的灵敏。借着耀眼的烛光,我看见阿桑的肚子。她的肚子隆起得有些夸张,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么椭圆形的东西,我无法形容阿桑的肚子里到底塞了些什么。我说,你塞了那么多东西还跑这么快,不会是偷家里东西吧?阿桑没有说话,我看见阿桑的眼泪在烛光里闪耀。我说,这么热的天快拿出来吧,也不怕焐出痱子。阿桑“扑哧”笑了,阿桑说,阿宝哥,在牛栏里我把你吓坏了吧?我说,那是,你再做傻事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看着阿桑开朗的笑脸,我没有隐瞒。阿桑拉我坐下,说,阿宝哥,阿桑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我说,傻和勇敢是不一样的。阿桑低着头,有些害羞似的,喃喃自语地说,阿桑可没阿宝哥懂得多,阿桑只知道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看见阿桑被烧得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不时地擦拭着脸颊。我不知道那是紧张时的汗水还是泪水。我出于好奇,一直盯着她的肚子看。莫非阿桑真地怀孕了?她趁我揩汗的时候,用脚边鞋子挡在肚子上。她抱着鞋子心神不定地不时地打量着我。我看见她的嘴唇几次蠕动,欲言又止,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我的心神荡漾。我觉得阿桑很漂亮了,少女的气质让我心猿意马,即使是在这热浪淋漓的空间里,我仍能嗅到从阿桑的每根发丝里沁出的迷人的气息,说不出是芬芳,还是其他动人心弦的感受。她的眸子如荷露一样纯洁透明,她的愉悦毫无保留地从眼神中流淌。我从未看到阿桑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这种快乐似乎没有根源,却能源源不断,这种快乐跟小时候我们的快乐是完全不同的。阿桑长大了,只有长大了才会从心灵深处滋生出这样美好的感受。以至于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好想和阿桑一起来保护这种快乐。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开始不安,我不敢看阿桑的眼睛了。她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我内心的隐秘。阿桑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可乐,还有很多只有黄村县城才能买到的水果和糕点。她把这些捧到我面前,收敛住笑容,蛮严肃地说,阿宝哥,生日快乐!我一想,今天还真是我的阳历生日。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了。阿桑安静地说,阿宝哥,原本阿桑是想自己一个人给你过生日的,没想到今天真遇到了你!她用烧得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肆无忌惮地拽着我,她的泪水瞬间奔流不止。这一天她似乎等了许久了,她的泪水似乎等了许久了,就等这一刻堆积成惊涛骇浪。阿桑抱着隆起的肚子,阿桑抱着自己嚎啕大哭。我没见过阿桑如此开心的笑靥,也没见过阿桑这般的哭泣,我手足无措。我坐在阿桑身边,想拍拍阿桑的不停颤栗的肩膀,可是看着阿桑,我的手却无力举起。我傻傻地坐着,像个木偶。我坐在阿桑身边,我连陪阿桑哭泣的勇气都没有。

夜色不知是否还浓重,夜空不知是否还深沉,我们并肩坐在寂寥的船舱里,我们的呼吸都能传来回音。我们忽略了船体的颠簸,忽略了外面世界可能的狂风暴雨,忽略的时间在忽闪忽闪地奔走。阿桑哭累了,阿桑靠在我的肩膀上安静极了,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像小时候玩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小憩。我们谁都没挪动一下身体,谁也舍不得开口说话,我们害怕把这美好安宁的瞬间打碎。也许我们都能预感到这样的美好感觉就像易碎的瑰丽的玻璃樽;也许我们都能预感到,这样的美好的感觉,就像镜花水月,只要有少许我的涟漪,就能让所有美好荡然无存。

阿桑像姐姐那样喂糕点给我吃,我觉得女孩子真是神奇,说成熟,她能给与你慈母一样的疼爱;说幼稚,她们可以永远装得懵懂无知,单纯得可以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男孩的照顾和疼爱。我不知道阿桑是把我当成长不得的孩子,还是把我当成老得需要人喂食侍候的糟老头?我无法忍受,我更无法忍受她喂我时的那份耐心。这深深的母爱,让我浑身起腻。我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他的父亲,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阿宝哥。我觉得这样很好。

阿桑的糕点太甜了,甜得有些发苦。我帮她收起吃食,我看见她的包里还有很多衣服。我问她她却沉默不语,问急了,她才怯怯地答,我不能说,我怕吓到你。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很想阿桑这样永远地快乐着,这样的愿望在我十六岁的心里越来越强烈。阿桑,我带你去你喜欢的地方吧!我站起身看着阿桑意气风发地说。阿桑的眼泪又汩汩地流出来了,她没有了甜蜜的笑容。她摇着头,阿宝哥,你说的是真的!她倏地站起身用烧得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逮着我,她睁大惊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想从我每个字句里得到确定答案。我点点头,激动地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拿东西和钱。我感觉我被某个革命英雄的灵魂附体了,我的语言和行动都被不明物体左右着。我觉得我做了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而只有这个决定,能给阿桑带来快乐,不管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当看到阿桑含泪的笑靥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阿桑送我出船舱,外面果然下了大雨,且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可是在船舱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出船舱我整个身心都凉爽了,就像整个人都浸泡在滔滔的汉江里。我隐约听见阿桑在雨夜中对我呼喊,可是我不想在雨中逗留,我在雨夜疾行。我到了岸边,离废弃的抽水船越来越远,它和阿桑都被淹没在凄风苦雨中了。

黑夜被淋湿了,没多久我浑身湿透了,我炙热的冲动被浇了冷水,我的壮烈满怀也被淋湿了。我思维开始清晰了,我要带阿桑去哪里呢?看来,阿桑真地怀孕了,我在阿桑面前不敢提起。阿桑的孩子是谁的,谁又有能力把孩子养大呢?还有最现实的,我只是个学生,我马上要加入共青团了,我的入团申请已经交给团支部了,我一直努力渴望入团。如果就这么辍学,我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这还不算,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笑我是个傻子。

我很纠结。阿桑很需要我的帮助。不然她会很痛苦的。她那么漂亮、善良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痛苦地活着呢?我要是走了,阿桑该怎么办呢?我甚至不知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而我仅仅是喜欢而已,甚至这喜欢里面还夹杂着些许的怜悯。我真想逃离这恼人的黑夜。

我在雨夜里奔跑,我在雨夜里呐喊。忽然,前面矗立着一个人影,我离开船舱没多久,就在雨夜撞见这个人,看来这个人一直在跟踪我,我陡然想起阿桑的爸爸,和他手里闪烁着寒光的菜刀。我掉头就想溜,谁知那人喝住了我——是母亲,她一直跟着我。她来到我的身边,母亲把一个包裹给我,还给我一个钱包。我忙说,妈妈,我不走。母亲严峻地说,阿桑的孩子要是你的,你赶快带阿桑走,我会帮你们劝说你爸爸。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想让你做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忙解释,妈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阿桑只是朋友,我不想她痛苦,我想帮她呀!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好久都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在黑夜里,我也看不见母亲慈祥的表情。母亲没有打伞,虽然雨小了很多,仍然淅淅沥沥地落在我们身上。突然母亲瘫在地上,我忙蹲下扶起母亲。我蹲下时才发现,母亲是跪在我面前的。我忙给母亲跪下,妈妈,我没给你丢人,儿子没给你丢人!母亲紧紧地地抱着我,我几乎不能呼吸,我不知道母亲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扶着母亲回家已经很晚了,母亲关了灯没睡。我在黑夜里隐约看见母亲拿着铺盖依靠在门口,她看着黑夜,看着黑夜能不能给他年少的儿子一些启示。她守在门口,我想即使我想走也没有可能了。我看着母亲,我觉得母亲和阿桑一样都是可怜的女人。在两个可怜女人中间,我想我是不需要做任何选择的。我关了房门很快就入睡了,我还做了几个梦,最清晰的那个是我如愿入团了,和青春年少的同学们,在团旗下宣誓,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

天亮了。外面听见了鸟鸣。我打开房门,母亲不在门口。我闻到稻草被焚烧的温馨气息。炊烟袅袅升起。我该有早餐吃了。我一听不对劲,门外很多杂沓的脚步。我探头一看,他们都往阿桑家的牛栏跑去。德胜嫂子边跑边嚷嚷,老苟,老苟,那个人她爹在砍你的树,快去看呀!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提起阿桑这个名字。德胜嫂子的叫唤让苟叔好不自在,他缩着头往回跑,好像躲债一样。死女人嚷嚷什么,不就是树么,砍了老子再栽!

我看到14岁的阿桑了,她吊在高高的桑树上,我离她并不远。她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像塞了很多的东西。想着他等我时的心情,我知道她鼓鼓囊囊的肚子里填满了绝望和悲伤。没有人可以理解,我也无法理解。她的下身仍流淌着腥红的血,没有凝固。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悲哀,阿桑没有让这种悲哀再延续下去,阿桑的选择没有错,阿桑是善良的。阿桑的善良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所承受的能力,阿桑的嘴张得很大,(下转第45页)(上接第51页)好像在发出最后的呼唤,我听见了她的呼唤。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听到了呼唤,我感到羞愧,我注定会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长跪不起。

我们抬头看见,14岁的阿桑把自己吊在我们谁也够不着的地方。一阵大风吹来,她在我们的头顶摇晃,像个荡着秋千的玩偶。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却怎么也看不到即将到来的黎明和黄昏。

阿桑的爸爸不会爬树,只好挥着菜刀砍树。他穿着干净的衣服,像在为他的女儿送行。他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所有人,也没听见村人的议论。他每砍一刀都要擦眼泪,阿桑的母亲推着拐杖来了。一跟头栽倒天桑树下,在桑树下打滚。阿桑的爸爸没看倒在脚边的老伴,这时有个后生说要上树把阿桑放下来。阿桑的爸爸挥着菜刀发疯似地吼道,狗日的,别碰我女儿,别碰我的女儿!

桑树终于被砍了一个很大的豁口,那豁口像一张巨大的嘴巴,独自在那里叫喊。我听见了桑树的叫喊,没错,那凄厉的绝望的叫喊。

我看见初升的太阳照在那个豁口上,殷红殷红的,像阿桑心上的伤口。那是我一刀一刀割上去的么?桑树的豁口越来越大,终于,豁口流出了血,一滴一滴地渗出,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黄村人吓得四散而逃,只有阿桑的爸爸仍一刀一刀地砍着。十四岁的阿桑吊在树上不停地转动,她想记住黄村人的每张面容么?

我看见14岁的阿桑和巨大的喜鹊窝相呼应,像太阳一样在我们的头顶冉冉升起。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和阿桑吊在一起,阿桑的爸爸倔强地挥着菜刀。树终究会轰然倒下的,我听见老桑树还在绝望而疼痛地叫喊,只是声音模糊不清了。

我转身回头,看见母亲在远处默默地在望着我。

作者简介:

李茄,真名李永兵,1982年8月生,2002年开始学习小说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第三期青年作家读书班学员。在《雨花》《翠苑》《连云港文学》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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