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春记渊小说

2015-09-06 16:38鱼丽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谢樱花

花景兰伸出手,在空中划拉了两下,就感觉到那空气是软和的,人像是泡在了春阳里,连骨头缝里都觉得暖和、舒展,没有一丝寒气。但想到她今天来樱花公园的目的,让她觉得春气淡了许多,少了许多的欢愉。

她原本是想和丈夫老谢一起出来游春的,可老谢说,他今天有点事,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这个老谢,总是工作工作,退休了也不着家,人呆得像头鹅。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兴致,差点又被破坏了。

尽管老谢向她做了保证,说今天晚上他肯定在家做好饭等她,可她打心眼儿里并不相信。最近,花景兰总是接到年轻女人的电话,让她颇不愉快。老谢也不解释,这让她心里更是有些无名之火。都说更年期的女人火性旺,她已经过了那个坎,可心里还是有点烦躁。不可不防哪!她知道他今天会来樱花公园,来做什么呢?一个念头像清凉的水渗进她的头脑里,不如跟在老谢后面看看。

花景兰刚从财会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她是双鱼座,人爱浪漫,喜欢有点儿小情小调的,她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女人一样,惦记着旅游啊、烛光晚餐啊什么的。可惜的是,老谢并不浪漫,他这个工会主席,就只喜欢一些婆婆妈妈的事,退了休也不闲着,非要在社区挂职做个协调员,天天往人家里跑,张家长李家短,管他什么事?可他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似的,非要乱忙才开心。

年轻时,她和老谢,不,那时他还叫小谢,还经常出去。有时候也会去看看花、游游园什么的。但那时候小谢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有一次,她从黑龙江和小谢结伴回上海,同行的还有姨妈,白天时三人就坐在下铺上讲话,一路南下。有一回,小谢起身去上厕所,回来时,他经过姨妈身边,显得很好奇,对她不停地看,看了一会儿说,这位同志怎么这样面熟啊?将姨妈吓得不轻,这小谢!怎么走开才几分钟,回来就不认人了呢?还有一次,她和小谢顺着一条湖边走路边说话,他絮絮叨叨的,只说些工作上的事,她突然停住了,看见湖里有几只黑天鹅,忙让拍照。可他只是木讷地看了看,并没有感觉,仍然又唠叨地往前走去。发生在老谢身上这不着调的事数不胜数,说起来件件都能让人喷饭。结婚前如此,结了婚也是如此。比如说,有时候,她想享受一顿烛光晚餐,可满屋子除了老谢吸溜吸溜的声音,就什么也没有了。她拿起筷子,一眼都没有看菜,倒是对着他看了半天,可半天也没等来他的注视,让她一点食欲也没了。家里阳台上有盆月季长得老高,花开得像轮盘那么大,老谢却连正眼儿也不瞧一下,只会将吃剩的鸡骨头、鸡渣子全给吐到花盆里去,让花景兰又好气,又好笑。日子长了,两个人虽然生活并不搭调,但花景兰将就着,也就习惯了。

花景兰的年纪虽然比较大,玩兴却似年轻人,打扮也不落俗套。她新烫了发,后面的卷发极碎,又极整齐,大波浪循规蹈矩地压着小波浪,两边的头发,也整齐有型地,将后面那些卷曲的碎花给拢住,很像花景兰的为人,没有花里胡哨的线条。

花景兰正四处乱瞅,却见有人猛地一拍肩膀说:嘿,看什么呢?花景兰扭头一看是段江丽,立刻笑了。段江丽穿一件对开襟米色绒线衫,还拎了一款圆头圆脑黄色皮质的包,里面撑得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什么。她因长着一张葵盘脸,比满月还大,一直觉得自己的脸颊肉鼓鼓的,有些胖,不耐看,总想在脸上添东加西,就用一些零碎的什物,进行局部的改善。今天她戴了一副紫红细框的太阳镜,和齐着额头的留海,将丰满的脸部内容给遮去了一些。

这次花景兰约了段江丽一起,是想万一被老谢碰上,就说是段江丽喊她一起来玩的。段江丽和她一样年纪,现在,看上去段江丽心情不错,就像春天的云空,安详洁净,时常有快乐的白絮掠过。可她呢,却像厚厚的苔藓浓裹的汁水,一地鸡毛,无法满足。

景区内人很多,观光客如芹菜般穿梭。沿路边,停着很多旅游大巴。人们要扫墓、踏青、赏花、游春。所以,这个季节,大家都热热闹闹的,没有懈怠的时刻,像一只只通体金色的蜜蜂,在阳光下,“嗡嗡”地撞来撞去。花景兰眼尖,发现一个长发飘飘的小巧女子,踏着小碎步紧跟在一名高个男士身后,上身前倾,额头处被阳光打了一圈,显得很亮,嘴里兀自在说着什么。高个男士,像个保安,手上捏着一个小本本,上面不知记着些什么。小巧女子尽管穿着素棉服、素脸,谁知没想到,还是被花景兰从人群中一眼拎出来:桑雪!怎么她也来了?难道老谢今天来这里,是和她有关?

这个桑雪小她十几岁呢,和她住同一个小区。刚搬来时,桑雪为人是朴素的,穿着并不张扬,可是花景兰亲眼看见的,就是她的吃用慢慢讲究起来,穿戴也慢慢讲究起来,谈论的内容也颇为时尚起来。她和桑雪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桑雪为人是颇为细致而琐碎的。她的声音也极轻,极碎。她是从浦东那边搬过来的,成年累月一个人生活,她家里的情况,花景兰一直不太清楚。也许老谢是清楚的,所以偷偷下了手?

左看右看,花景兰仍没有发现老谢。她翻看过他的手机,不是说一早就会过来的嘛?她探头张望了半天,突然发现老谢的身影,走路走得很急,心里像有事,不像个悠闲赴约之人。老谢穿了一件咸菜色的休闲运动服,系一条灰绒色围巾,手拿一个黑包,显得很干练。运动服的颜色,他这种年龄穿着,正好,显得年轻一些。花景兰见了,忙将身子避开,段江丽并没有发觉,只是搀着她的胳膊肘儿,一味地说着公司里的八卦,偶尔也会劝劝花景兰,两口子的事,有话慢慢说,有事慢慢做,这人一上了岁数,凡事就不能着急,人一着急就容易上火,容易患病。

花景兰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哪里肯听得住劝。段江丽没有留意到花景兰的表情,却像是知道花景兰的心思,她一针见血地说,你嫌他没情调,证明你们的关系很稳定。

稳定嘛?花景兰摇摇头,她不能肯定。上周,她去看婆婆,婆婆得了心脑血管病,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很不好看。一看见她,婆婆的眼泪就下来了,悲伤得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花景兰劝婆婆不要难过,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想发短信给老谢,想对他说婆婆的事,但想他那样的一个人,可能并不会细心到这个程度,就算了。可要说他不好,也并不绝对。老谢踏实、稳重。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夸她命好,说她嫁对了人。有回做账,她收到了一笔坏账,是他帮忙出的主意,把事情解决了。玩电脑,她不会,他很实在地将她的这部分活全包了。但是生活就是那样,总是有些不和谐之处,让花景兰有着说不出的烦恼。你不可能像折断一节花枝一样,指望下一段生活会有所改变。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罢了,可最近老谢总是鬼鬼崇崇,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他没事总会打电话,她偷偷查看他的手机,虽说也没发现什么,可她总归不放心。今天他借口外出,指不定是和这个桑雪约会了呢?

她正想着,却见老谢出现了,看见桑雪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走在一起,倒像恋人一样,如影相随,款款而来,温婉前行。

她怀疑老谢和桑雪有私情,也不是没有理由。上次两人在一起,就有些儿不正常。有次老谢拿着一份报纸,在小区里溜达,正遇到桑雪,他从报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消息,就停下来,附在桑雪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有时语速过快,都有些起皱了。桑雪听着,“咯咯”笑个不停。老谢的每一个句子说出来,都会引起桑雪一叠连的笑声。他们两个人这么着,引得周围的人直望两人身上看。花景兰当时就有些吃醋,可又不好说什么,大家毕竟是邻居啊!

现在看来,两人的来往是有点儿蛛丝马迹,件件都在点儿上,应了。花景兰正疑惑着,可老谢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凑近桑雪跟前说话,越发要使这件事变得神秘。只见桑雪向老谢招招手,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座楼盘。隔着灌木花丛,她的脸轻微荡漾,看上去有些喜气。

花景兰拉着段江丽,想走快点,跟上老谢和桑雪。段江丽并不知情,花景兰只说今天和她出来游春,并没说跟踪老谢。但她也瞥见了老谢和一位女子的身影,只好装做不知,只是欢快地聊着她家的狗,还胡扯得上瘾,一把拉住了花景兰,像上了发条似地喋喋不休。听说你们家老谢可真是个大好人,上次我的同事王超家里出了事,全赖他得力相助才过关呢。一句话说得花景兰的脸挂不住,心尖上也是青一块、白一块的。老谢貌不惊人,见了面认识他的人不多,但他的大名在整个社区倒是人人知晓的。

这个老谢,他尽关心别人家的七七八八,自己家的事,他关心过谁?上个月,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的坟墓已经迁了,在梅花山,又重新买了一块墓地,因是公墓区,修理得整整齐齐,碑也新立了,上面雕绘得有龙有凤,还竖了一对庄严肃谨的石狮,看上去颇有威仪之感。她听了,有些高兴,父亲去世时,当时还没有新建大型的公墓区,就在离家较近的山头,有一墓葬区,于是,在离山顶不远处,顺着山坡,在一堆坟墓中,点了一个穴,将父亲下葬了,极其简单。她一直催老谢将父亲的坟给迁处好点的,可老谢磨磨叽叽,总是办不利索这件事。一直到前年,听哥哥说,上级管理部门发文,四处张贴告示,说这里不属规划墓葬区,得迁。没有办法,哥哥只好四处忙碌,费了一番周折,重新在梅花山这个地方,买了一块墓地,这才把父亲的坟给迁了。

每年春天我和老蒋都会来樱花公园,总是遇到下雨,只有这次,春和日丽,是个晴朗天。可惜老蒋这次有事,没能来。段江丽望着一路上盛开着的白玉兰,声音透着舒坦。老蒋是她老公,听上去他二人感情是极好的。

花景兰却没有心思听段江丽在那抒情,她有过敏症,每逢春天,花粉过敏得厉害,整个面部都会起红疹,又痒,又痛。今年春天,她一直小心翼翼,希望能顺利光滑地度过一个初春。可这显然不是让她心情烦躁的原因,让她心烦意乱的,当然还是老谢。她远远地瞅着老谢和桑雪,只见两人不时交换着眼神,这眼神里有着—致的焦灼和无奈。花景兰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她极力对自己的呼吸节奏有所控制,让它听起来平静均匀。心里想的却是:那就再看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尤其是老谢,这次回家绝不轻饶他。

段江丽低头翻出一个光泽细润的金黄橘子,递给花景兰一个。花景兰却竖着耳朵,听桑雪在和老谢说,离婚也不行。什么事,离婚也不行?她还想要什么?这个女人的胃口这么大?花景兰的脖颈都伸长了,她想知道倒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太专注了,显得周围很静,两个人的声音,像被放进了一个扬声器里,兀自放大了几十倍。

在湖边,人不多。有点风,但刚好把头发吹得微微卷起。桑雪摆了一个姿势,老谢接连给她拍了几张。桑雪笑得有些花枝招展,脸颊也有些儿红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倒不见老相,反而长回去了。花景兰看见了,心眼里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她和老谢这么久,记得上次两人在一起拍照,已是前年的事情了。她有些儿干着急,恨不得不顾脸面将老谢的相机抢走,并且一把将老谢整个人都拽走。

她的心里已紧张到一触即发,但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老谢旁边还有一位男的,拎着一只包,站在一边,就是刚才的那位高个保安。花景兰的余光捕捉到他,弄不清楚什么关系,只好漫不经心而又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和段江丽挤在人堆里,装着看风景。

段江丽和花景兰,曾经是同事,只是段江丽后来跳槽,到了一家新单位,仍是做会计,一直和花景兰有联系。段江丽去年就退了,本该是回家的,但现在公司缺人手,所以还想聘她继续做。她禁不住经理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于是便留了下来。为此,段江丽显得很有些优越感,她喋喋不休地对花景兰说,她每天九点来上班,三点半下班,比较悠闲。她早就计划好了,等到做不动了,就彻底回家休息,跟在社区老年舞蹈队后面,跳跳木兰舞,或者去社区打打牌,下下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江丽嘴上跑马,跑到别处还好,偏偏她当着花景兰的面,又夸起了老谢,还捎带也夸了一下自己的老公——哎呀,老谢是个粗线条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爱交,不像我家老蒋,要经常出差,小区里的人都不认识,自从他做了书记,那些老朋友,也很少上门了!花景兰听了,酸酸的满不是味道,酸不过了把鼻子吭两声。这个段江丽,家里不过有个当官的,就十分地傲气。好在是老朋友,她不和她计较。

段江丽这一讲,就讲了近十分钟。她一心想打岔,将花景兰的注意力引开。她想,这两口子不知玩得什么游戏?但花景兰不挑明说,她也不好细打听。花景兰边听,边用余光捉着两人的背影。她看着,老谢手上拎着那只黑色皮包,手臂大幅度前后摆动,背影从远处的一片灌木花丛逐渐变淡,淡得几乎与周围的空气融成一片;再渐渐地,两人就没了影。

花景兰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却听段江丽没事人似的,在旁边说,哎,我现在的这个公司,想出去旅游也不成,老板只发钱。发钱也好,我有机会也和老蒋出国旅游一回,人若没有了梦想,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哈哈——段江丽的笑声,脆生生的,像节节鲜味的嫩藕。

花景兰余怒未消,只好找处地方坐下,打算回去再与老谢清算总账。

段江丽从黄色包里,窸窸窣窣,摸索出一袋红润油亮的小番茄,分给花景兰,顺势转移了话题,开始说到黑龙江插队的事情,津津有味。说她们这一代知青,比起没有这段特殊经历的,的确是多了许多话头。她说当时怎么出关东,进山海关,说黑龙江的冷,她最远的地方是跑到漠河。从十七岁,插队北大荒,在那儿,当过教师,做过销售,后来,又当会计,顺溜一过,竟然也十几年滑过了。青春自然扳不回来,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日子擦掉了,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段江丽刚起了个头,花景兰的心情却渐渐沉重起来,因为她看见了一朵花枝,她想起了她的初恋。那枝花枝,向她慢慢地伸出一枝来,像只搭襻似的,把她以前和以后的一些事情,准确无误地钩在一起。

那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被分配到云南的一所中学。学校有个男教师华强,他有张白净敏感的脸,一双灰眼睛柔柔的,看人很亲切。花景兰一见,心就好似飘到澜沧江去了。那时候的花景兰也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眯成细缝儿,满是说不出的迷人。两个人谈起了恋爱,可没过多久,严酷的现实摆在两人的眼前。华强因为家庭成分过高,被打为右派,没日没夜地遭到批判。华强是个烈性子,当他感到生存的尊严受到侵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向河里纵身一跃,告别了人世。他的那种刚烈,那种悲壮,犹如冬天的夜雪,有压断松枝的惊动人心的脆响。悲伤如潮水,挟裹了花景兰的心,有时还会衍生成其他的感觉,丝丝缕缕缕的,宛如紫藤缠绕在她的身上。多年之后,她对此还刻骨铭心,一直难以忘怀。后来,是老谢走近了她,抚慰了她,让花景兰心中的春雪渐渐消融。

一朵花倏地落下,花景兰猛然一惊,失落迅速将她包围。哎呀,如果不是来跟踪老谢,那她的这一天,过得该是多么惬意啊!回过头想,老谢也有细心的一面。有次因为在海边玩,耳朵里浸满了海水和沙子,由此引发严重的中耳炎。他来看她,为她细心地配药、治疗。还有,老谢为人心善,做事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听不明白,结果便姑姑嫂嫂,婆婆妈妈的,但他脾气好,每逢花景兰生气,他都不回嘴,任她说去。对老谢来说,最妥善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表情控持在冷静到木讷的位置。再说,老谢也不全是木讷,有时也不时会闪现出他的幽默,他的冷调子的幽默,淡淡的,叫人一想起来就可笑呢?

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她突然有些恼怒,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来。自己今天出来的任务,就是要让老谢原形毕露的。

段江丽挽着花景兰的胳膊,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她的手机突然“嘟嘟”响了起来,却是老蒋发来的短信,问她到哪里了,说是今天有事晚些回家。段江丽忙着说话,没顾上回复短信。但没过几分钟,“红梅花儿开,——”手机铃声又响了,因为那边先生得不着确切的信息,有些着急,又打电话来证实一下。段江丽回说,放心,我又不会去跟踪你的。段江丽说着,立刻笑了,顺带白了花景兰一眼。她的笑声,急急地,在空气里穿行,还能及时转个弯。

花景兰听了,心像猫抓了一下,说,段江丽,你们夫妻感情可真好啊!段江丽想,趁机开导开导这位老朋友,就说,是啊,我们也是吵吵闹闹过来的。不过,年纪大了,倒能和睦相处了。在外,我听他的;在家,他听我的。段江丽摸了一下卷发,显得很高兴。她眉眼处的皱纹,像菊花,有着细致的花叶纹理,时而绽开一下,时而,又绽开了一下。段江丽又说,年轻的时候,我们两个也都是个性很强的。现在老了,反倒不会拌嘴了。他难得出去一回,这不,一出去还向我请示汇报一下呢。像他这样,想在外面有花头,都难!

花景兰听了,脸上的轮廓,却并不信任地坚硬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从来不这样,我跑得再远,老谢也不问的。话一说出口,花景兰就有些后悔了。她想自己和老谢,这么多年了,两个人还那么有个性,有棱有角,彼此看对方,主要是花景兰看老谢,是越看越不顺眼。看来婚姻需要经营,这样,在漫长时间的搬运过程中,才不会因为受到了外力的作用而解体,反而会粘合得更为紧密,犹如花苞的根蒂,才不会轻易地脱落。

段江丽一把扯过鼓鼓囊囊的包,又往外掏东西。这次掏出来一款微单相机,是蒋书记出差经常带的。相机里,有许多蒋书记出差游玩的相片。她显摆似的,一张一张翻给花景兰看。突然有一张,花景兰眼尖,发现并不是段江丽。她很想多一句嘴,但又笑了笑,止了话头。心想要说下去,就有挑拨是非的嫌疑了,何必呢?

段江丽也看见了,这话已说过了头,想收也收不回来,只好若无其事,又似有掩饰地说:这过日子啊,不能细琢磨,越琢磨越没戏。有些事啊,雨过地皮湿,别把它正经当回事,一旦日出风过,地皮上的那点湿潮,哪里会留下痕迹。你说是吧?

是,还是不是呢?听话听音儿,段江丽的那种曲里拐弯,花景兰一时之间也没猜透,就含糊过去了。她人一松懈下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段江丽打听桑雪的情况。

听说她和老公已经分居好多年了。段江丽天天泡在QQ上,和人聊天,对家长里短的事,知道的还真不少,她听花景兰提起过桑雪,无意之中记住了这个人,凭着心思细致,她猜得出花景兰关心桑雪的理由,自然做个好事者,将桑雪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也感到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花景兰听了,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哎,她婆婆70多岁了,公公去世得早,一个人住在虹口区的老房子里,总得要有个人照顾吧,她老公就搬到老母亲那里住了。家里呢,有个儿子,没成家,桑雪总得留在这边照料他的生活,这不,两个人就分居了。

花景兰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桑雪原先住在浦东,单位的福利分房,一室户,没有厅,当门是一个厨房间,十多平米的卧室只容纳基本的家具,也就差不多了。她把阳台打通,和卧室连在一起,稍微扩大了一些面积。但房子还是太小,刚结婚时,两个人住住还凑合。后来,家里又多出一个小人来。这一室户自然显得相当拥塞了。后来,好歹换到现在的长宁区,面积也不大,只有六十多平米。这样的房子,桑雪也住了好多个年头,现在又和丈夫两处分居,她自然是想换套大的。可丈夫是外地人,比较保守,看上去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却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一提要贷款买房,就觉得即使是向银行借钱过日子,也难以接受。为人又比较死板,不知变通,手里焐着炒股赚来的几个钱,就是不同意。一旦稍有些火星摩擦,便极有可能会酿出一场家庭战争来。

花景兰听了,不免有些同情桑雪来。但想着她竟然如此,还和老谢不清不楚的,她不免心里又有些恼怒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来到樱花园,游人扎堆似地,拥在这儿。只有小片的樱花在开放,颜色有些过了,有树樱花上面缠满了红丝带,花景兰正在欣赏,旁边有位女记者,递过一只话筒,问花景兰:喜欢樱花吗?当然了,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扭头一看,又是一位男子,肩上架着一台摄影机,原来是电视台的,当然也是因为现在是樱花开放期,趁着游人众多,来个现场采访。

女记者又问,知道挂在树上的红丝带是做什么的吗?

花景兰活了一把岁数,还没被人采访过。她犹豫迟疑了一下,说,是许愿的吧?她回头征询了一下段江丽的意见,段江丽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她不确定,就想移开脚步,但又不愿露出窘相,只好故做沉静,站在那儿。

许什么愿呢?她立在树边,并没有多想。日子总归是淡而无味的居多,可着心愿过日子,又能有几人?花景兰想,在一路朝前走的人生中,真不是单纯许个愿就可如意的。

没有看到全部的樱花开啊!段江丽有些嘲叽叽地说,她今天无意之中看到了一出戏,心里有些小得意。

也没看到全部的樱花谢呢,说到“谢”字,花景兰恨恨地咬了一下嘴唇,果断地截住了她的话头。

两人从樱花园朝公交车方向走,看见桑雪拉着那位高个保安的手,很高兴的样子,向她们走来。花景兰一下子愣住了,吃不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桑雪眼尖,发现了她俩,立刻迎了上来。桑雪趴在那保安的肩头上,一双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笑得肩胛骨高低起伏,像是春天绽放的一朵樱花。花景兰看这情形,心想那保安一定是桑雪的丈夫。但,老谢插在他们中间,是怎么回事?

桑雪虽已四十多岁,但徐娘半老,她的肤色还不错,白皙透明。花景兰当了桑雪面,也只好客气,大家毕竟是熟人,总不好一点儿人情不讲的。她看着桑雪,不禁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

今天啊,真得好好谢谢你家老谢!桑雪的丈夫老金快言快语地说了起来。

他是个调解高手,为我们社区解决了不少事情。你想啊,神仙做事也难一碗水端平。谁知今天,可真亏了老谢。桑雪一说话,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还有些女孩子的形象。这一把话摊开,花景兰紧张的心,就像秋蝉一样,带着尾声,在绿叶里消失了。

主要是婆婆年纪也大了,我就想着换套大房子,将婆婆接来一起住。我想买的新房离公园也近,空气又好,双休可以带着老人来公园散散心,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你不知道的,老金这人固执,可难说通了。幸亏老谢出个主意,说不如趁春天,让我带着老金一起来玩玩,顺带看看房子。既赏了景,又看了房。因为楼盘是在公园附近,桑雪还特地拍了张照,准备拿给婆婆看。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老金就是那个保安,他站在一边,听桑雪一人叽叽呱呱地讲,只会挠头,显得很不好意思。他是个只会埋头做事的人,原也捋不顺这复杂的乱网,只好请老谢出马了。

花景兰,老谢这么体贴人,你可真是有福之人。桑雪说着,不停地向花景兰眨眨眼睛,挤挤眉毛。

老金也说,是啊,我内向,嘴巴又秃,今天真地要好好谢谢你家老谢。我拜托他照顾桑雪,要不是他,我们还不知要闹到啥时呢?

是他坚持要我们来樱花公园,临走时,还说让我们许个愿,不要再闹别扭了。现在想想,真是这样的,为了一点家务事,真没有意思。说完,桑雪和老金两人笑了笑,向花景兰和段江丽告辞了。慢慢地,两人在花景兰的目光中凝成了一个黑点,直到全无。

回去的路上,已是万家灯火。花景兰心里有些怏怏的,原本想要见到真相的兴奋,反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取代了,就像开花店的老板娘似的,没有摆弄出个五颜六色的花样来,她实在有些不甘心。老谢喜欢管些婆婆妈妈的事,她早该想到的,今天她真地是多虑了。

回到家,花景兰发现,老谢还没有吃饭,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子饭菜等在那儿。她看见老谢的头发夹杂着几丝白发,看上去有点儿沧桑,心里有些内疚。

有几次,花景兰想把话题引到今天的事上,但却不能再往前一步。老谢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说今天有户人家有事,他帮忙调解了一下;又说,明天社区有位孤老,家里没人,他还要去看望一下。说完,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拙拙的,一层一层裹上来。只过了一会儿,便化为一片虚静。其实老谢是怕花景兰多心,担心一把话说明,花景兰会吃醋,索性不说细。自从他在社区担任调解员之后,家长里短的事的确不少。每次遇到这时候,老谢总是静静地听,事过后,不过宽慰几句,规劝几声。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扯出来一些如麻似缕的小恩怨。在老谢眼里,今天经历的,也不过是夫妻之间的是非。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话题,花景兰肯定不爱听。

老谢接着说,他已经去看过母亲了,什么时候两人一起去梅花山上坟,让她放下心来。花景兰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挑破,只应着口说,梅花山离家比较远,去扫墓不知是否方便?

她正说着,眼神却被电视新闻吸引住了。她原先设想的剧情仿佛上演了——樱花园那位女记者的提问刚刚结束,就见镜头荡开,转向更远处的游人。湖边,有一对男女,坐在一处石凳上,招呼人来拍张合影。细一看,分明是段江丽的先生蒋书记与一位女人的身影,两人的脸上绽开着笑容,背后的樱花,以熟悉春天线条的每一处细微的转折变化,漫不经心地盛开着,让花景兰有一种微妙的,不好言说的讶异感。

作者简介:

鱼丽,1970年代生,复旦大学文学硕士,上海市作协会员。现为出版社图书编辑。获第二届上海文学新人奖,出版有古典文学评论集《胭脂聊斋》、人物传记《风神谋士张良传》等作品四种。另有随笔集《采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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