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

2015-09-06 16:45彭小铮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爷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出现了许多英雄人物,当年我们全家从南京下放到苏北农村,就遇到过这样一个英雄。

张锁金在家排行老二,因为辈分长,村里人都习惯叫他“二大爷”,二大爷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早年当过“光蛋”(土匪),后来又参加革命打鬼子,他头上一寸多长的刀疤就是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鬼子投降后又和老蒋干上了,打四平时七进七出,他当上了机枪排排长。他跟随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部队休整的时候,他接到家里来信,说他的女人离家走了,二大爷一路换马回到了老家。女人听说男人回来了,就又回到二大爷身边,从此二大爷再也没有离开过苏北老家。

七十年代我读初中,学习“老三篇”、支农、听革命故事报告会是主要学习任务。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和二大爷一起出去闹革命的人大多数没能回来,活着的几个分散在祖国各地。所以,讲革命故事的任务自然落到二大爷的头上。

大队书记去请二大爷作报告,二大爷先是极力推脱,说自己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而且也就是打打仗,没有什么好讲的。书记怕完成不了任务,灵机一动说:“二大爷,讲课算你挣工分,半天算5分,晚上再安排你吃饭。”“不行不行,这样更不能去,别人不是讲我混吃混喝嘛。”书记真是急了,脱口而出:“二大爷你不要摆老资格,如果和你一起出去的人还有活着回来的,我还不请你呢!”话说到这一步,二大爷只好答应。

下午,在学校操场的中央,摆了一张课桌,两个凳子,桌上放了一个白瓷缸。“同学们,今天我们请了革命有功之臣张锁金同志给大家讲战斗故事。”大队书记先起了头,“二大爷打过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在他身上留着伤疤,还有弹片至今没有取出,他是个老革命啊!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掌声热烈,台上二大爷紧张中还有点忸怩。

二大爷文化有限,但故事很多,都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先是讲了和小鬼子拼刺刀的故事。讲完几个打仗的故事,二大爷把打胜仗的奖励还重重渲染了一下:“因为是和小鬼子打,又打了胜仗,营首长就带着通讯员来奖励我们,给我们送来了八个猪头、十六瓶酒。乖乖,只要打了胜仗,肉管饱,酒尽管喝。”

接下来,二大爷又讲了“打四平,七进七出”的战斗经历,还因为在那次战斗中他打红眼了,辱骂了几个俘虏,并动了拳脚,又不听连长警告,对俘虏还要动枪,违反了纪律,所以由原来的机枪排长降为班长(但不久二大爷又官复原职)。二大爷又讲了打到南方后的一些故事。他说,到了南方以后,他们在一个城市驻扎了几天。驻地附近有一个小礼堂,战士们对里面的设备都感到新鲜,又是看,又是摸。有个战士看到墙上有一排开关,就上去扳,头顶上的吊扇突然转起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有敌人!”通讯员端起冲锋枪对着吊扇一阵猛扫,把吊扇打得稀巴烂。枪声惊动了部队,为此,二大爷还在全连大会上作了检查。

二大爷在报告最后,还希望我们要好好念书识字,不要像他,因为不识字,首长提拔他当连长都当不了,现在还是个种地的人。

二大爷讲革命故事不得要领,除了事件本身有点出入,连自己犯了错误也照讲不误,邀请他做报告的干部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二大爷有三女一男,儿子小战是老小。小战初中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经常闯祸,二大爷对他也没有办法。有一天,公社的公安助理找上门来,告诉二大爷说,小战参与偷听敌台。小战中午回来,还未坐稳,二大爷一个耳光就把小战打坐在地上,指着他骂:“你个狗日的,老子干革命,你干反革命!还敢偷听敌台啊!在哪里弄来的电台?”小战哭丧着脸,告诉他说,是高华的四老爹从上海回来探亲,带回来一个带天线的方盒子,里面有声音,大家就一齐凑过去听,听到好几个台,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台。二大爷说:“还方盒子呢,那叫半导体收音机!”二大爷后来拧着小战的耳朵,一直拧到公安助理那里,才把事情讲清楚。

年底征兵开始,公社有八个名额,我们大队只分配到一个。小战参加了体检,体检结束,只有大队书记的儿子和小战两个人合格。过了几天,民兵营长告诉小战说,你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你妈经常生病,家里需要人手,这次让书记的儿子去,今后有机会你再争取。二大爷听小战回来一说,顿时急了,一把拉着小战就走。

民政助理老宋见到跑了十多里路,满头是汗的二大爷,说:“呦,这不是老张嘛,今天怎么有空到公社来,有事啊?”老宋搞了大半辈子的民政工作,性格温和,所以他的绰号叫“宋大奶奶”。“宋大奶奶,听说我家小战当兵被顶掉了。我倒要看看,能当兵的是什么人家的儿子?今天一要找你,二要找部队带兵的首长。”二大爷气呼呼地说。“老张,带兵的部队领导在小礼堂,我带你去。”老宋在前,二大爷带着小战在后,一路来到小礼堂。小礼堂门口围着二三十个人,一个穿四个口袋军服的军人向众人解释着什么。“吴连长,吴连长。”老宋大声叫唤,二大爷却把老宋一把拉到身后,喊着叫大家“让一下,让一下”,他拨开人群,一直挤到吴连长跟前,“啪”的一个标准的军礼,说:“首长同志,我是原某军某师某团某营某连机枪排排长张锁金!”吴连长被眼前这个农民行的军礼唬得一愣,连忙回了个军礼,说老同志你有什么事?二大爷便把自己当年打仗情况简单地讲了一遍。最后说:“首长同志,我儿子要当兵!请你收下我儿子!”

二大爷的这一招真灵,十多天后,公社的人就敲锣打鼓到了他家门口,把小战的入伍通知送来了。原来是吴连长请示了上级,说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他儿子要当兵,没有理由不接受,上级就给公社增加了一个名额。

改革开放以后,二大爷农闲的时候,还做点小生意,贩甘蔗卖。有天下午,二大爷从城里贩了一捆甘蔗向家里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二大爷身边擦过,开到前面去了。二大爷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刚拐过弯,就见那辆小汽车骑在一个树桩上直冒气。二大爷把甘蔗一丢,跑到出事地点。驾驶员和副驾驶两个人满脸是玻璃渣子,还淌着血,后排的一个人“哎呦哎呦”直叫唤。二大爷赶紧通知乡亲,和乡亲们用三块门板抬着受伤的军人,送到公社医院包扎。那个坐在后排座位的军人一直盯着忙碌的二大爷看,终于轻声叫了一声:“二排长。”二大爷突然愣一下,看着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叫道:“小关子!”二大爷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又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老同志,这是我们的关副师长。”旁边那个当兵的解释说。

一个月以后,一辆吉普车把二大爷和二婶一齐接走了。

二大爷回家的时候,穿了一身中山装,见人就发香烟,二大爷的地位立马提高了。队里没有实现机械化,队长找二大爷帮忙,没过几天,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就开回来了。抗旱缺柴油,也是二大爷出马解决的。

那段时间,二大爷成了村里的能人,简直就是救星。

我是上世纪70年代末随全家返回南京的。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苏北,去找二大爷,但二大爷已经“不在”了。晚上,和二大爷的儿子小战聊天,聊到二大爷参加过的战役。小战说:“我父亲文化不高,对过去打仗的事情,也是想到哪说到哪,他说他从北到南大大小小打了一百三十多次仗,光是跟着他的通讯员就死了六七个。”小战接着说:“你应该记得我父亲这个人,是比较闷的,在家的时候话就不多,也不愿意讲打仗的事,偶尔问起,父亲会瞪眼拉脸的。但唯独对打四平还能说一点,那场仗,打得很惨烈,人死得多。父亲讲过,打四平的时候,枪炮声就没停过,打巷战,往往是打进去又退出来,再打进去,反反复复的,机枪的枪管都打红了,光通讯员就牺牲两个,还有一个通讯员,刚把连长的通知说完,一转身,敌人的子弹就从他的嘴里打进去了。当时战斗任务紧,转移速度快,兵员补充也快,那个通讯员是死是活,到现在也不知道。”

这趟去苏北,我感触很深。二大爷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小个子、光头、脸黑而严肃,小眼里时常透出凌厉的目光。冬天一件对襟黑粗布棉袄,夏天一件对襟白布褂子,布腰带上别着烟袋锅。春播、夏种、秋收以及冬修水利,都有他的身影。这就是二大爷在我眼中定格的样子,一个活脱脱的农民形象。不经意间,二大爷也会流露出一个军人的本色,比如他敬礼的姿势、纠正基干民兵持枪的动作等等。二大爷身经百战绝非虚传,他就生活在我的第二故乡。他立功的奖牌,掉的掉,丢的丢,就我当年看到的,还有十几个呢!此刻,我在写到二大爷的时候,想的是,当国家和民族危难的时刻,二大爷就是一个战神,和平时期他就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二大爷是平凡的,但在平凡中彰显出他的伟大。像他这样质朴的战士,在我们共和国六十多年的历史上,又何止二大爷一个人啊!

作者简介:

彭小铮,1962年5月出生于南京,现供职于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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