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渊五题

2015-09-06 16:46董维华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铁蛋丫头烧饼

泥  巴

我和铁蛋、翁三伙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掼泥。

尿尿和烂泥,掼泥巴,比谁掼的声音响,比谁泥巴炸开的洞大。在我们张庄,铁蛋的泥巴掼得最响,于是大家都叫他“响巴巴”。

太阳很毒,我们几个人光着脚丫,光着上身,只穿着短裤,躲在河边树荫下玩。铁蛋手脚快,先做了一个泥巴,掼下去,好响,我们几个人鼓掌。翁三伙讨好地喊他“响巴巴”,他答应:“哎”,接着说:“乖儿子,回家拿糖把你吃!”响巴巴谐音香爸爸,铁蛋讨人家便宜,翁三伙气得扭过头去。不过,时间不长,好像又忘了这件事。我堂弟二斜瓜向铁蛋讨教,如何才能把泥巴掼得响,铁蛋说:“河水没用,要用尿尿和烂泥,千万别告诉别人。”二斜瓜不知是恶作剧,信以为真,解下小便做泥巴,没掼响,弄得两手都是尿骚味,气得骂了一句:“你这个臭泥巴。”从那以后,大家改称铁蛋为“臭泥巴”。

掼过泥巴,臭泥巴说:“吃桃子去。”他是村支书的儿子,从小胆大没魂,就是天皇老子也不怕,常带着我们去偷村里果园的桃子。那天,看园的已发现我们这一帮毛孩子在附近转悠,提高了警惕,不停地巡查。臭泥巴大声说:“我们回家了。”说着,带头走了。离开视线后,他要翁三伙再去偷,翁三伙不肯,怕被抓住,他说你要大摇大摆地去,一定要让看园的看到,然后引他追你,我们其他人乘机从另一方向去偷,回头桃子分给你。这叫调虎离山,此计大妙!翁三伙按计而行,被看园的追急了,跳进河里,这才逃走。当天,我们偷的桃子特别多,肚皮吃得圆鼓鼓,胀得晚饭都吃不下去。

臭泥巴上课不好好听讲,经常逃学旷课,老师告到他家,他爸护短,老师只好作罢。初中毕业,他父亲让他学手艺,做泥瓦匠,家乡有句俗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继续玩泥巴,他还是很乐意的。学了一段时间,铁蛋闹着“满师”,“满师”意味着从此可以单干,不用再给师傅打工。正好,村里要重砌大会堂,大会堂是春节时演戏,平时可开大会的场所。师傅说:“铁蛋,你单独砌迎面的这堵墙,砌好了就满师。”臭泥巴很高兴,满口称是,先拉线,放根墙,用瓦刀把水泥浆抹上砖头,按线砌,墙慢慢高上来了。他吹着口哨,满心欢喜,仿佛在掼泥巴,想起了偷桃子,甚至想起了香丫头。墙砌到檐口了,师傅来检查,看看不对头,迎面墙的中部不平,有弧度,就像人的肚子凸了出来。师傅用线吊坨测一测,确实鼓出一块,说要拆掉重砌,臭泥巴不肯,急得直搓手。支书来后反复看看,气得骂了一句:“臭小子,怎么弄的?”臭泥巴已冷静下来,说:“爸,你听我讲。大会堂是唱戏用的,不能太呆板,就像一个人,肚子要鼓一点,额头上要有眉毛,没有眉毛多难看?因此,我还建议,檐口上要砌一道飞檐,最好挑出来,这样既遮雨,又气派。”支书想想,也就认同了。后来,大门两侧已多了两个宣传栏,看起来也很平整。

臭泥巴一直做瓦匠,前几年做包工头,在苏南承包工程。他借别人资质投标,中了一幢高楼。高楼地下部分工程量大,挖得很深,监理方多次提醒,防护措施要到位。臭泥巴嘴上答应,转身就对手下工人说:“楼房谁没砌过,不就是高一点罢了,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叫?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掼在地下,一点响声也没有。”

那一天,外边风刮得特别大,天就像漏了似的,雨总下个不停,臭泥巴渐渐地担心起来,穿上雨衣,下到挖的坑里去看看,就在此时,“轰”地一声,基土塌方,一下子将他埋了进去。

谁能想到,玩了一辈子泥巴的人,最后竟埋在泥巴中。

翁三伙

翁三伙是臭泥巴的铁杆跟屁虫,臭泥巴要他向东他不会向西,要他打狗他不会吆鸡。掼泥巴、偷桃子、捉田鸡,有臭泥巴就必有翁三伙。

一天,臭泥巴嫌翁三伙老跟在身后烦,故意不理他。于是,翁三伙就讨好,回家偷一只烧饼给他,翁三伙的父亲在村西头炕烧饼。臭泥巴嫌饼不好,不肯要,说是掉炉饼,样子不好看,有点焦糊。炕烧饼要用一只大桶炉子,里面糊一层泥,炉底烧木炭,饼贴在炉壁上,如果从炉壁上掉下来,就是次品。翁三伙只好再回家偷,被他父亲捉住,他父亲拎着翁三伙的耳朵,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翁三伙痛得裂开了嘴,不住地求饶:“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翁三伙小学没毕业,他父亲就让他辍学,学炕烧饼。我去买烧饼,翁三伙总挑一个大一点的给我。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就对他父亲说:“翁大伯,三伙这么小,你怎么忍心让他不上学的?”他父亲说:“什么木头顶什么用,只配做桁条的木头是做不了梁的,三伙天生不识字,那就做烧饼吧。”翁三伙也这么看,他对我说,他不喜欢看书,就喜欢炕烧饼。炕烧饼也是有门道的,他给我示范炕烧饼,就像玩泥巴一样,做得一丝不苟。他还说双手要湿水,不然太炕人,贴烧饼时要快,力量要正好,不然烧饼会掉炉。我到外地去上高中,每次回来总要到翁三伙的烧饼店去玩玩,走时买几个带到学校,慢慢吃。

再后来,翁三伙的烧饼做大了。他已离开张庄,到附近的安仁镇做烧饼。他做的烧饼个头大、馅好、味道正,火候把握得更好,成了全镇质量最好的。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栏目组来拍专题片,翁三伙在片中熟练地和面、做饼基、包馅、擀面、撒芝麻、双手互换、贴烧饼。他介绍,烧饼馅有糖的、插酥、葱油、猪油渣、萝卜丝、霉干菜、野菜的等等,将两种馅包在一起叫“龙虎斗”。他接着说,手艺更重要,外国人用烤箱,时间是精确计算出来的,而桶炉用木炭,有时火大,有时火小,温度不稳定,多炕一刻糊了,少炕一刻不香,时间凭经验。就是和馅,老外爱讲什么什么多少克,而我们是味精少许、盐放适量,一切也靠经验。因此,桶炉烧饼是最说不清质量标准而又最香的绿色食品。那天,他在电视中戴着高高的白帽子,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俨然一位民间工艺大师。主持人接着讲,桶炉烧饼是传统手艺,正在申遗。

翁三伙名声大振,每天买烧饼的排成长龙。我问他,为什么不扩大规模,他悄悄耳语,这叫“饥饿销售法”。

想不到一个不吃字的人也会经济学。

毛嫌多

水乡的孩童不光是玩掼泥巴,还爱下河洗澡。有一天中午,还没到上课时间,臭泥巴提议下河洗澡。于是,我和毛剑波等几个同学裤子一脱,下水了。光屁股洗澡是很正常的,有的小孩白天走在路上还不穿裤子呢,下河洗澡穿裤子给谁看?家乡有句俗语:毛没长全,万事不碍。

那天,玩得真开心,大伙忘了时间。尽兴了,爬上岸,到处找衣服,没了,大家慌了神。臭泥巴什么都不在乎,在大家急得乱哄哄的时候,他四处张望。突然,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你们快看,毛剑波长毛了。”

大伙齐看毛剑波,果然,毛剑波下面长毛了。再看看,嘴唇边也长出了短短的稀稀的胡须。毛剑波比我们大一点,是从外地迁来的,他不好意思,赶紧双手捂住小腹下面。臭泥巴发表高见:“我看,毛剑波今后就叫‘毛嫌多。”

“毛嫌多”这个名字就这么传了出来,毛嫌多后来不上学了,学理发,真能解决毛嫌多的问题呢。

毛嫌多先是在家中为村里人理发,他包了半个村五个生产队人的头,剃的发式都是老式样,和尚头、平顶头、桃子头、锅盖头、小分头较多,最拿手的还是掏耳朵。一次,我到他家去理发,剃好了我说,也给我掏掏耳朵。他一手提着我的耳朵边,一只指头支住耳朵边的另一侧,让耳洞变直,另一只手先用绞刀轻轻地在耳洞中绞动,然后用竹篾制的耳拔子轻轻地拔动耳屎,用镊子熟练地把耳屎一颗颗地镊出来,再用耳扒在耳洞中扒动,最后,反扣耳廓,用指头在上面轻轻一弹,“嘭”地一声,声音直透脑门,爽!

后来,他到西头小商业街,也就是翁三伙家烧饼店旁边,砌了两间门面房,继续理发。家伙改进了,买了电动剃子,烫发、染发工具,还添了卧式洗头池子,理的发式也洋气多了。再后来,儿子大了,他要儿子学理发,儿子不肯,出去打工了,他也只好作罢。我问他:“日子过得咋样?”他说:“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现在,他已抱孙子了。

老德玉

玩泥巴的人从没想过能上大学。后来,有推荐上大学的,村里人把这称为“工农兵大学生”。不过,农家子弟是轮不到的,一般都是公社干部的子女才有机会。村支书为臭泥巴争取过几次,听说还送过一块“钟山”牌手表,都没能搞定。

父亲没有后门可走,但对我们教育很严。很多时候,父亲总是监督我们兄弟看书。恢复高考后,大哥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二哥成了全村第一个博士研究生。

大哥上了大学,把“老德玉”的心惹得痒痒的。

老德玉叫张德玉,祖上家境富裕,到他爷爷辈就剩下几亩薄田,解放后给他家定的是富农成分。文化大革命时,张庄没有地主,也没有资本家,只好斗斗富农,因此,村里人叫他爷爷“老地主”。张德玉有点自卑,跟他爷爷一样,总是佝偻着腰,怯生生的,不太说话,小小年纪就有抬头纹,因此,大家都叫他“老德玉”。

已摘掉富农帽子的老德玉第一年没考上,复读,再考,第二年还没考上。他父亲要他回家种田,他死活不肯,父子在家吵架。最后他不顾他父亲的反对,自己在运盐河边搭了一个小茅屋,自己复习,自己烧饭。有一次,我去看他,只见他头发很长,脸上长满球肉疙瘩,因长期不跟人交流,说话竟然有点不连贯,茅屋中到处是书。皇天不负有心人,复读五年,老德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武汉大学,以后又接着读了硕士、博士,成了全村第二个博士生。

去年,村里把全村的大学生请回来聚一聚,我大哥是第一个考上的,就坐在上席。当天 ,他话说得比较多,对支书说:“我们村是全乡大学生最多的,现在博导就有好几个。当年,有个老德玉成绩比较好。”

“大哥,不认得啦?我就是老德玉。”

老德玉就坐在我哥旁,应声站起来,他腰已变直了,头发变稀了,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他现在是博导,某重点大学的研究生院院长。

香丫头

二斜瓜是臭泥巴的死党,当年,就是他向臭泥巴取泥巴经的。其实,掼泥巴也是有讲究的,河水和泥巴不稀不硬,要反复揉,变成熟泥,做成碗状,从高空用力掼下去,这样才响。二斜瓜没取到真经,所以每次掼下的泥巴没多大动静,泥巴常会成了泥圪垯。于是大家叫他“泥圪垯”。

也有不玩掼泥巴游戏的人,那就是香丫头。香丫头叫高锦香,她父亲是大队长,她妈是插队知青。香丫头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她妈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脸总是洗得很干净,小辫子总爱扎个红头绳,衣服虽然也是补丁加补丁,可补丁补得很周正,一点也不像我们这一帮泥猴子。

谁能想到呢,整天拖着鼻涕的泥圪垯竟然欢喜上了香丫头。一天,香丫头刚从厕所出来,泥圪垯迎面遇上,讨好地打招呼:“香丫头,你吃过了吗?”

女孩子家上厕所本来就是隐晦的事,这个死脑筋,也不看看地点。香丫头气得回了句:“你自己去吃吧。”

泥圪垯坐在香丫头后一排,上课不好好听讲,老是呆呆地看着香丫头。有一次,他又走神了,两手在玩香丫头的辫梢,鬼使神差,他竟然把香丫头的小辫子扣在椅背上,香丫头站起来答问题,结果跌了一个大跟头,痛得眼泪水淌了下来。从此,香丫头再也不理泥圪垯了。

初中毕业后,香丫头由家里大人做主,嫁到邻村,生了儿子。十多年后,香丫头的男人得急病去世,以后又嫁人,没过几年,第二个男人出了交通事故,又走了。

村里人讲,香丫头命硬,剋夫。

初中毕业后,泥圪垯回家种田,以后时兴外出打工,他带着婆娘到苏南去拾荒,近年来,他专门承包工厂的废品回收,成立了一个资源再生公司,发了大财。

泥圪垯捐了大笔的钱为村里造桥修路。那一次,要过年了,搞完捐赠仪式,泥圪垯想去看香丫头。车子行到乡政府所在地的街道,泥圪垯叫车子停,要他的驾驶员去把前面的大白菜都买下,不要问价钱。一位扎着花头巾、衣服很旧的中年妇女把一板车大白菜推过来,想感谢老板。见了面,却愣住了。

这妇女是香丫头。

泥圪垯也愣住了。

泥圪垯从后备箱中取出准备的礼品,又悄悄从包中取出一沓子钱藏进去,说:“要过年了,刚从外地回来,一点土产,不成心意。”

“真巧,真巧,多年没见面,回家过年,在老家多呆几天。”香丫头不住地搓着手。

泥圪垯邀她一起吃午饭,香丫头说婆婆和儿子在家,事情多。

第二天,香丫头赶到泥圪垯家,退还礼品,说:“你们搞错了,里面有钱。”

泥圪垯当着自己女人面,有点难为情:“没别的意思,你儿子上大学,要用。”

泥圪垯的女人大方地说:“大妹子,我听圪垯说到你,他也是一番好意,老同学吗,千万别见外。”

香丫头坚决不肯收,仿佛,人民币烫手似的。

作者简介:

董维华,全国公安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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