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出走

2015-09-15 07:46罗家裕
荷城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丽江谢谢电话

作者简介:罗家裕,有多篇散文、小说在《云南检察》《金沙江文艺》等刊物上发表。现供职于姚安县检察院。

接到电话,罗麦迟迟下不了决心,见还是不见?左思又想,见。

把他的承诺丢在一边,收拾行李订票赶飞机,加上失眠,从南京禄口机场到春城的罗麦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终于,飞机盘旋下降,罗麦扯出呕吐袋,把头埋在了里面。

春城的天气真好,晨光从天尽头投射出来,透过窗洒在罗麦背上。她吐得涕泪纵横,狼狈万分。邻坐的人唤来空姐,为她送上一杯清水。

“谢谢。”她对邻座的友善道谢。接过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纸巾,迅速清洁自己的脸。

出了长水机场,罗麦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的位置。

疲倦悄然而至。从未这样困过,反复沉积于体内多年的困顿,在这个早晨悉数爆发出来。

醒来的第一个意识不是自己在哪里,而是一场如死一般的睡眠实在是酣畅无比,之后才猛然跳起来,确定自己的人身财产是否安全。

东西都在,没有任何损失。但是她失去了一段记忆,自己是怎样到了酒店,又怎样睡在一张双人床上的,她毫无印象。

口中尝到酸苦,身上也隐约散发出臭味,罗麦找不到头绪,决定暂时放下疑问,先去洗澡。她把免扰牌挂在门外,将门反锁,在浴室里花了一个钟头。

待换上衣裳,把长长的头发吹干,差不多又过了一个钟头。电话响起,听筒里传来男声问罗麦是否已经起床,摸不着头脑时,她心头生出自己之前的人生是否皆为一梦的恍惚。

“你是谁?”

“我在门外,开门让你认识我啊。”

罗麦灵光一闪,这才仿佛睡醒,才想起自己到春城的目的。

门外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他向罗麦伸出手。罗麦牵着他的手,一阵脸红。

“不好意思,把你关在外头了。”

“没关系,等待的时间恰好让我证实这间酒店的食物有待改善。”

窗外华灯初上。他带罗麦到过桥米线店,面对288元一人的过桥米线套餐,罗麦着实饱餐了一顿。

从人声鼎沸的米线店出来,走在翠湖边,一阵夜风吹来,罗麦忍不住一个哆嗦。他问她要不要披上他的西装外套,罗麦微笑着拒绝。

“我们散散步吧,走走会暖和一点儿。”他说。

罗麦打开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微信、短信声音此起彼伏。“死女人,你去哪儿了?”“你为何跟我玩消失”“你给我解释的机会嘛!”数条短信都是一个号码。

罗麦懒得一一删去,全部清空。

二十年啊,怎会一场逃离就成为过去。

“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他说得平淡自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过马路,自然得仿佛多年的夫妻。

是否来的太快?罗麦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铃声响起,这音乐熟悉到她晚上随时都会惊醒。

“不接么,电话?”他问。

罗麦摇头。

“你明天有事么?”她问。

“明天周六,要联系的客户休息。”他狡黠一笑。

“你喝酒吧?”他直接带她去买酒。

深夜的翠湖宾馆,窗外的灯火细碎零星,风带着一丝森然寒意,轻轻掀动厚重的窗帘。罗麦轻托高脚杯,金红色酒液娓娓晃动。他手中的平底杯满溢杜松子辛辣的香气。

萍水相逢的交谈若要愉悦而亲近,话题便脱不出陈年旧事。那些遥远的过去,那些羞涩天真、叛逆懵懂,因为不与当下直接勾连,才可以放纵自己去回忆。一旦稍稍触及眼前,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她有所保留,他也有。但不影响被酒精晕染出来的美感。

他们像失散多年的儿时旧友,把遗落在时光尘埃中的片段通通翻出来,拍打干净,挨个细数。属于同一时代的记忆那么多,他比她年长,她幼年的模糊印象,她可以描述得十分详细,于是故事最后变成她说,他听。

“罗麦,你希望发生吗?我们之间。”他像是越喝越清醒,忽然间看着她,眼神清澈透明。

而她已醉的双颊嫣红,连杯子也拿不稳。他取下她手中的高脚杯,她伸出双臂搂住他脖颈,湿润的嘴唇贴近,笑得恍惚而迷离。

罗麦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近在咫尺的眼睫,如同两只黑色翅膀。同对方说自己的过去,就算认识了么。她不确定,并且认为他也不会确定。其实怎样才能算真正认识一个人?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够了解么,他依然背弃了最初的诺言。

这个在网上认识的陌生人好不好?是互相吸引的,也没有故作矜持,他又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还多金。至少眼下找不到可供挑剔的缺点。

“……早。”

哎,晨醒时声音太性感,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你醉成那样,居然比我醒的早。”他不急于起身,而是轻轻挑起她垂于床上的一绺长发,并不介意人前暴露自己一夜宿醉后的种种不雅。

“大概是白天睡得太久了。”罗麦笑,“昨天晚上……又让你见到我不少丑态了。”

“彼此彼此。”他在那缕头发上落下一吻,翻身起床。

“我来安排行程,如何?”他冲过澡出来,手指爬梳头发,问。

“你熟悉线路?”

“非常熟悉。”

“求之不得。”她进浴室。关门。

行程是昆明,大理,丽江。一路上两人说笑,换着开车,很快到了大理。

罗麦拿出相机,他有小小的惊讶:“单反?”

“业余爱好。”她莞尔一笑。

他是称职的导游。他解说大理的历史,俨然回到了大理国时代。他逗笑,那时你是大理的公主,而我是那个段公子。阳光随着脚步西斜。罗麦赶着拍洱海的波光潋影。

远处的小船徐徐过来。对面的岛上还有炊烟,一个洼地里牧童骑在牛背上……罗麦惊呆了。

铃声此时响起来。

“你哪儿去了?你不要忽悠我。”声音里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罗麦一阵沉默。

那边降下来声音。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多保重,我等你回来。”

罗麦大脑一片空白。

就是这个“等”,扰乱了心头的平静。

“明天去丽江,怎样?”他的声音终止她脑中的空白。

丽江,寻找爱情的地方。

提到爱情,一阵温暖扑面而来。

“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

“周末,当然要休息。”

罗麦笑了。挽起他的手臂,走进了时光留香餐馆。仿佛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早上起来直奔丽江。大研古城、木府、四方街、万古楼,罗麦走到腿抽筋。在忠义市场里,罗麦看着全云南的水果,目不暇接,像个贪吃的小孩,买了很多。

他笑她像个小猪。两人打着嗝到了丽江童话酒店。

周二跟客户约好见面,他要回昆明。

他给她建议,去香格里拉,为安全坐大巴,随旅游团,他在春城等她。

又是一个“等”。

在古城附近加入了一个临时的团。罗麦左等右等不见开车,就进了一个小吃店,里面的东西味同嚼蜡。

罗麦放下碗,感觉胃在翻滚,她出来看看,大巴还在。

罗麦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忽然发现门外大巴不见了。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孔通通消失了,留她一个人目瞪口呆。

搭过路的车,司机不是摇头,就是漫天要价。下午三点,罗麦仍被困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打开手机,望着数个号码,罗麦不知道该打电话给哪个?

出租车上,罗麦疲累地缩在车的后座,把头靠在窗上,闭起眼睛假寐。一直到了丽江童话,罗麦才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倒在床上,昏昏沉沉陷入梦境。梦见自己被一只大黑狗追咬,一个人呵斥狗跑开后,一个黑影又冲向她。她一路狂奔,慌张惊惧,一身大汗。一阵铃声让罗麦摆脱了身后的追兵大军,还没有接,就断了。

冲过澡后,已是凌晨三点多钟。饥肠辘辘。柜上摆着丽江粑粑。罗麦一阵狼吞虎咽。

打开电视机,没什么可以看的。

拿起酒店里的香烟,点起了烟,在烟雾里,罗麦拨通了手机。

电话快要断的时候,接通了。

“你回来了?”电话里传来了惊喜声。

“谁啊?这么早?”旁边传来女声。

罗麦将烟气轻飘飘吹出。

罗麦一阵晕眩。

“小麦,你听我说。”男声急急的解释。“你的选择没有错,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罗麦轻笑,“二十年了,我有什么眼光可言。”

“不要妄自菲薄,你要听我说。”

罗麦重重地在烟灰缸捻灭烟头。“乏善可陈,就是一次次的保证,一次次的食言。总之,我败了。”

“小麦,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你看看失联的飞机一年了去向都不知道。说不定这个电话就是你我之间的永别,人在世上,何苦委屈自己,吃自己想吃的,玩自己想玩的,但不管怎样,我都是对你最好的,麦,我在等你回来的。”

罗麦无语。

那边也沉默良久:“回来吧,是我不对。”

罗麦看着烟头微微闪烁的光,烟气,从凝集渐到弥散。

“还有吗?”

“对不起!”

“记不记得刚认识时我对你一再重复的话?”罗麦弹掉烟灰,深吸一口,“做不到就不要随意承诺,我不需要用你的诺言来装饰我的生活。”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

“这些年来你说过多少对不起,是不是我真的应该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我,已退无可退。”

到了翠湖酒店,已经是晚上一点钟。

他坐在床头抽烟,看见她来,便把烟灭了。

“不用那么绅士,我不介意二手烟。”罗麦静静地看着他,“今晚没酒,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

“洗耳恭听。”他稍稍调整了坐姿。

故事很俗套:早年是同学。大学毕业在单位干了两年。单位改制下岗了。她借款开了小店。在生意顺当时,他也遭遇了下岗。她将店交给他经营。而她,做起了自由撰稿人。随着生意的扩大,他应酬不断增多,同时也在同不同层次的女性暧昧着。在业务发展的每个地方,他都可以有一个家。他逐渐冷落她,她开始试着从他的生活中走出来。然而,他开始用一个个实现不了的诺言代替另一个。而孩子,则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消除的痛。

“你为什么不彻底走出来呢?”

“是啊,为什么?”十年前在创业阶段,他重视她。现在,所有人都不明白。罗麦从口袋里摸出烟。他微微惊讶,扬了扬眉,打燃火机为她点烟。

“为什么……因为我一直都不能相信。”她笑:“我是个不现实的人,39岁的理想主义者。靠写字为生,偶尔也用照片换钱。女儿是花季少女,她细腻、敏感,我爱女儿,我一直不能完全相信他,但是我爱他。”

“我试着放弃,但是始终不彻底。他从未放弃我。”

长时间的沉默。

“罗,你很了不起。”他看着她双眼,情真意切。

“其实是傻,我知道。”她躺在床上,侧过身去,光线勾勒出她略显消瘦的后背。“谢谢你,我困了,晚安。”

“麦。”他略为低沉的声音,平静下起着暧昧的味道。

“嗯。”

“我后天回去。”

“嗯。”

“我明天陪你去世博园,再到滇池喂海鸥吧。”

“不用了,不一定非要去,在城里逛逛就可以了。”

“那么准备好胃和味蕾,免得后悔,我们云南多的是美食。”

罗麦轻笑:“知道了。”

事实证明罗麦清淡惯了,昆明的美食让她鼻涕口水不断。美食之旅沦为没有目标的闲逛。

在云润花鸟市场,罗麦挑了一块玉,请师父刻上字,串上红绳流苏,挂在他的脖子上。

七个小时后,罗麦离开了长水机场。

飞机降落,罗麦打开了手机。

几个未接电话的提示音,还有短信,都是那个号码。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一条是女儿的:“妈妈,你去哪儿了,爸爸说你采风去了,你要多保重,我们等你回来。”

看到这条短信,罗麦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铃声响起。

“是我,”罗麦感觉很吃力。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那边的男声平静如水。

“嗯,是有一点儿。谢谢你。”

“谢什么”他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是陈述或疑问。罗麦并不在意。

“总之,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失意的时候出现,在我买醉的夜晚只是拥抱我入眠。谢谢你所有不露痕迹的安慰和保护。谢谢你的陪伴与倾听,和你的不表白。

可是,他是我的二十年,你又是谁的二十年?

罗麦挂断电话,关掉手机,打开后盖,取出卡,扔到了风里。

她闭上眼睛。记忆不受控制。离开凤凰前的那晚,她坐在风里,看着手中电话,被拒绝的号码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她按下接听键,不说话,那边传来混浑浊杂乱的声音:“罗麦,你听我说,你可是我的最爱,最爱,你要相信我呀。”

拿什么相信你?

眼泪滚滚而下。

罗麦走出贡嘎机场,一步一步,走上了布达拉宫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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