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厦

2015-09-15 04:17杨巧丽
辽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表弟

杨巧丽

去年过年回家去看望我舅时,他躺在炕上起不来。听妈说我舅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现在好多了,只是不能动,医生说要多躺着休息。当然,就是医生不说,他也只能躺着。看见我来,呵呵,是看见我们一大家子来,我舅高兴地想坐起来,他抢着招呼我们:“快坐快坐。样,你来扶我起来。”

三妹嗔怪道:“起来做啥,睡下睡下。”

我妗颤巍巍地招呼我们落座。

眼中的我舅越来越衰老,清癯消瘦的脸几乎没有了肉块,干瘪而多皱,混浊的眼珠已失去了机敏的光泽,干瘦弯曲的身躯完全已经让人想不起他年轻时雄健的样子来。如今的他,就像秋风中一只摇曳的枯叶,更像日渐枯竭的油灯。我这么说并不敢对我舅怀有不敬之意,实在是因为他已经很老了。以前来看我舅,他常常是在巷口和街邻闲谈,他那时已拄上拐杖,身子佝偻得很厉害,像一张疲惫的弓。我舅行走很迟缓,后来就变成了亦步亦趋慢慢地挪,再后来不拄拐棍了,换成双手抓一条齐腿高的四条腿杌子行走。左手挪一下杌子,左脚便往前拖半步,右手挪一下杌子,右脚便向前迈一点,结果一不小心就跌倒在地。这不在炕上已经躺了多半个月,不过身子骨还算硬朗,除了不能走路以外,身体没什么大碍。我妗比较瘦高,仍像年轻时干净利落,因为瘦,越发显得高了。岁月磨去了她年轻时的矜持和棱角,如今的她已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了。

从小到大,我的亲情字典里总装着这么一个词:走舅厦。这一句典型的晋南方言,饱含了多么浓厚淳朴的血脉亲情!舅厦就是一个收藏童年感情的温馨地,这里有我太多太多的回味,有我太浓太浓的情怀,总让我抑制不住地思念,感怀。每次踏进这个院落,看到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件,都有种几十年来不曾离开过的感觉。

舅厦是个老四合院,坐南朝北,面积不大,不过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只剩下南房和东房了。东房一直为舅一家所居住,南房为舅爷舅奶居住,直到他们去世。东房小五间,分两个屋,南头为住房,北头为闲房,放些米面及其他杂物,小时候常见我妗在那屋里放一架织布机劳作,厨房则在大门东侧的小屋里。房子还是老墙基,房子质量很好,几十年不曾维修,依然坚固完好。现在我舅他们搬到东房北头居住,把南头做了厨房。夏天的时候就搬到南房去住。西边院墙是院子最破旧的地方,我奶说,那是因为人家拆走了自己的房子。我闹不明白舅厦的院子里怎么会有别人的房子,我奶说是土改分了的。我不懂什么土改,也没兴趣懂它。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菜地、羊圈和鸡窝。我奶做饭,我到菜架上摘菜;闲了的时候和我爷去地里放羊,我们用绳子牵着羊,让羊去那些收割了庄稼的地里吃草。鸡窝就像一个小房子,下面有个小门,里面没有床,但有一根棍子搭在中间,鸡们晚上就在棍子上睡觉,也不知这样的睡法累不累啊,反正我睡觉都要有炕的。每天傍晚,等鸡进窝上了架,我就去关鸡窝门,第二天起早再开门放鸡出来。鸡们从不睡懒觉,天刚一亮,鸡们就按捺不住,从鸡架上跳下来,拥挤到门口,叽叽咕咕地叫唤开门。往北还有一眼旱井,一颗枣树,一个红薯窖。枣树枝干铺排,延伸到院墙外面,可是墙外是茅房,熏得那一枝上的枣儿都要臭了,谁还吃啊?后来我舅干脆把枣树卸掉,栽了一棵石榴树。整个院落就是这样局促。院大门及北墙那一块地方经过多次修缮和改造。为什么呢?因为那个地方盖有院门,使其显得窄小,不适合盖房,反倒成了院子里唯一的一块富裕之地。而我知道,我舅和我爷都曾在那个地方上动过脑筋,养过大牲口,做过羊圈,建过柴房,当然,也住过人。可是,即使住人,也不能算房子,是用麦秸和泥抹的房顶。我们晋南的房子,都是大瓦房,俗称炮脊顶,两边滴沿,舅厦院子因为受周围环境局限,房子都是撅一顶,一边滴沿,但也全是瓦房。有一年冬天,住在南房的爷奶嫌冷,就搬到当时作为柴房的茅草屋住,虽然是茅草屋,因为有了一个小火炉的燃烧,屋子里也被熏得暖烘烘的,我曾随两位老人在茅草屋里住过。如今,茅草屋已然不复存在,但那一笼火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那样的温馨如故。

我舅住的屋还是以前的老屋。屋外的情形变化不大,屋里却已找不到当年的模样,虽然依旧是土墙土炕。炕占了里间二分之一的面积,墙皮苍老斑驳,呻吟着疲惫的怀旧老歌。躺在炕上的我舅看见我们很高兴,一刻不停地指挥着我妗拿这拿那地招呼着,他的表情生动而丰富,多皱的脸上挂的是满满的喜悦;只剩两颗门牙的嘴一张一合,发着含混不清的音符,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家能住几天,孩子多大了,上什么学;问我在外面生活习惯吗,工作累不累啊。有些问话几乎在我每次看望他时都要重复地表述的。我总是一遍遍耐心地回答,就像第一次回答一样。哎,我舅真的是很老了!他急切地想要表达他对所有在世亲人的念想、挂牵。是的,他的表达是那样的浓烈和急迫,生怕身边的亲人像风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八十六岁的老人如今是我至亲中年纪最长的了。我真恼恨时间的无情流逝,让我的几位至亲长眠于此,与我生死两别!

记忆中的那些甜蜜那些甘苦尚散发着温热,我却也华发鬓生意阑珊了!

可是我以前回家,对于看望我舅不是那么急切,我妈也不勉强,说你回来也住不了几天,不去就不去了吧。我不去看我舅,不知我妈是怎么想的,她可能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吧。

我们那儿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师父舅舅叔”。什么意思呢?经我老爸一解释,我就明白了。这是先人们留下来教育孩子的家规,按身份决定谁有权利教育孩子。第一位是私塾里的先生,即师父;第二位是母亲的弟兄,孩子的舅;第三位是父亲的弟兄,孩子的叔。不过,我舅从没有担当过此重任,他对我们的态度总是很温和。倒是我爸,以姑父的身份给我表弟做了几年老师,所以,对于他们来讲,既有亲情也有师生情。“教育”是很文化的说法,其实就是管,也可以说管教,包括打骂。也就是说,舅舅可以管教外甥,叔叔可以管教侄子,假如这些孩子不学好的话。做为我舅的外甥,我们这些孩子没有受到过我舅的管教,这不是说我舅的脾气好,也不是说我们就没犯过错。可是我们也并没有因此和我舅的关系很亲密,我们都和我奶亲。要是往细里说,我自己觉得还是我和我奶最亲。

听我妈说,年幼时,我不喜欢去舅厦,常常是我妈哄着去了,不到一天,我就吵着要回家。稍大一点,我开始在舅厦时不时地住些日子。我爷养着一只奶羊,我无师自通,居然每天拿着一只碗挤羊奶喝。生羊奶有一股腥腥的味道,我却喜欢。还有生鸡蛋。老母鸡下了蛋,“咯咯”地在院子里炫耀,我伸出小手在蛋窝里一摸,热乎乎的鸡蛋暖着我的心,我把鸡蛋敲开一个小口,吮吸蛋清,然后把蛋黄给我奶处理。忘记了这样的幸福日子是怎样结束的,但它却让我的童年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温情与甜蜜。

我爷去世那年我还上小学,许多事对我来说还是混沌不清的。况且,我也不是个有心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只知傻乎乎地玩儿,哪里懂得大人们的艰辛和愁苦?我爷留给我的印象不是很深,记忆中的他就是一个脾气很不好的老头儿。我爷脾气好的时候也给我们讲历史,他是见过些世面的。在旧社会里做过粮店的小店员,穿长袍马褂,颇有种不俗的气质的。他提到美国和美国人时,就说“美国”,把“国”字说成gui,不说guo。问他这个字怎么这么个念法,他说不知道,只知道老百姓都这么念。对于他的坏脾气,我也只记得这么一件事,大约在我四五岁的光景,我弟也就两三岁,他特别喜欢去舅厦。那天我妈带着他高高兴兴去了舅厦,却是哭哭啼啼回来的。原来是我爷不高兴,发脾气,摔了一只碗,正好砸在了我弟脚上,砸出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弟疼得哇哇大哭,我奶很心疼,和我爷大吵一架。我妈抱着我弟回来了,我弟有好长时间不再嚷嚷着要去舅厦。

我爷那次生气是因为我舅的不孝,为此,生产队干部还进行过调解。经调解,达成协议。我舅得管我奶的口粮,队里给我奶分下的东西,由我舅负责领回,我爷自己管自己的口粮。那时我爷虽已年近七十,但身体很硬朗,还在生产队出工劳动。我爷是个刚强人,能动弹的时候绝不会躺着让人伺候。

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收麦时节,一个清早,四邻还在酣睡,我家大门被打得“哐哐”直响。

“准啊?”我妈一边快速穿衣一边朝大门外问话,不等外面的人答话,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那是个十分特殊的年代,对于意外的敲门声我妈总是格外揪心。

我妈和门外的人说几句话就回来,急匆匆地对我和我姐说:

“你爷病了,我去看看,你们在家好生呆着。”

我妈是一大早就去的舅厦,傍晚才回来,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失声痛哭。

我们都慌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妈止住哭声,哽咽着说:

“你爷没了!”

头天晚上,我爷在生产队麦场值夜班看麦子,半夜突然发病。可怜的我爷在深夜呼唤不来救助的人,一个人在麦场痛得打滚,直到天微明才被人发现抬回家。我舅赶紧打发人去叫我妈,我妈去了赶紧和我舅说得请医生诊治。那天的天气很燥热,躺在睡椅上的我爷浑身是汗,不住地喊难受,让人扶他坐起来。可是坐一阵也难受啊,他又让人扶他躺下。如此反复,等到医生思娃匆匆赶来时,我爷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这种病最忌讳被挪动,应该就地抢救。但是我爷从发病到凌晨被人抬着一路颠簸回家,到后来躺在睡椅上不停地起身,都对病情产生了极不利的影响,也因此耽误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中午时分,刚强了一辈子的我爷永远地合上了他那劳累一生的双眼!那年我爷刚刚七十岁,我妈也只有三十五岁。

转年清明节,我妈带着我和我姐去给爷上坟。他的坟是新的,孤零零地堆在一块麦田里。我妈说这里是舅厦的祖坟,可是那些坟堆早已不见,被铲平了,上面种着绿油油的庄稼。清风吹过,麦浪起伏,是不是传递着我爷思念亲人的喃喃细语?我妈放声痛哭,我和我姐也轻声呜咽。我妈是个坚强的人,那天的哭声却很凄哀。我在她的哭声中读出了太多太多的不容易。

然而谁又能料到,命运的悲剧往往是相伴而生?!就在我爷溘然长逝的第二年冬天,也就是全国人民痛失领袖举国哀悼的那年寒冷的腊月,我亲爱的奶奶带着满身的病痛和对相濡以沫走过一生的老伴的思念,走完了她那艰难苦命的一生。我奶没了的那一年,我虚岁十三,我姐十七,弟妹们分别比我小到两岁、四岁、六岁。十三岁的我还处于懵懂的年龄,不用说弟妹就更不懂事了。可是,我这样的年龄竟然肩负着照料病中的我奶的重任。

我爷的去世对我奶打击很大。我奶命苦,生养了五个孩子,却因疾病夺走了三个孩子年幼的生命,只给她留下了长子和幼女。我妈比我舅小十六岁,我舅娶我妗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岁,还在上小学。我妗过门不久便与我奶发生口角,我妗指责是我妈从中作梗挑唆婆媳不和,这让年幼的我妈很委屈很无奈。

我奶一生命运多舛,却秉承了我们民族勤劳善良的美德。贤惠勤劳,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和四邻八舍都相处甚好。我奶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绣得一手好绣品,剪得一手好窗花,织出来的布细腻光滑、平整密实,她还会蒸那些过事过节用的花馍面食。四邻八舍的有什么事,总是叫她去帮忙。我奶的妹妹,就是我的老姨奶,比我奶小十多岁,从小娇生惯养,不问世事,不事女工。十六岁那年要出嫁的前一天,还在街上踢毽子玩。是我奶一手为自己的妹妹做了出嫁的嫁妆。老姨奶成家后,生了三男四女,可是她不会做衣服,我奶又怎忍心让自己的外甥挨冻?她再次挑起帮助妹妹的重担,为外甥们做穿戴,一直做到外甥女能挑起家中的担子为止。

可是这么善良的老人并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那一年,我奶的三个儿女——我的二舅,我的大姨,还有年幼的我妈都得了伤寒。家里穷,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几个孩子治病,而伤寒病在当时来说几乎等于是绝症,我爷我奶狠了狠心,决定抢救两个即将成年的孩子,放弃对最小的那个孩子的治疗。我奶看着刚刚扶着炕桌学会走路的小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命运是残酷的,我爷我奶竭尽全力,最终也没能留住两个孩子的生命,十四岁的我二舅和十二岁的我大姨在他们最好的年华里凋谢了。而我妈,那个才刚刚两岁的孱弱的孩子,却在大人们的忽视中咿咿呀呀,脸色开始红润起来。我妈的康复,让我爷我奶既愧疚又欣慰,同时,这颗顽强的生命种子也给了他们巨大的安慰,不仅如此,这颗生命的种子在以后的岁月里还是二老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所以我想,我奶对于我妈的关爱一定远远胜过了对我舅的关爱,这也可能是产生父子不和、姑嫂不和或是婆媳不和的原因之一吧。

命运一次次捉弄人。具有悲天悯人、善良性格的我奶后来还收养了一位孤女,并打发她出嫁。可是这样的疼爱也没能让她交了好运,两年以后,我这个姨和她所生的小女儿也被疾病夺去了生命。

在以后成长的岁月里,我常常一个人在想,我那善良的奶,灵巧的奶,勤劳的奶,为什么在一生中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做了那么多的牺牲,却还要遭受这般的痛苦和折磨?命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又是如何把人玩弄于它的股掌之间?相依为命的人儿弃她而去,让她心力憔悴,而亲子的不孝又让她痛苦无奈。我爷去世后,我奶独自住在南房,孤独而凄凉。南房大而深,冬天特别的冷。我爷在的时候和我奶住在东头的里间,里间因为有东房的遮挡显得很暗,我奶一个人住害怕。我妈就和我舅商量,在屋的西头靠北墙做了一个又低又小的里间,盘了一个小土炕,炕边又砌了一堵薄墙,生着炉子,门口挂上门帘。虽如此,屋里还是很冷。我奶就在这个寒冷的里间栖栖惶惶过了一冬。对于这样一个时时需要人照顾的垂垂老人,做为儿子和儿媳的我舅我妗,却极少去关心老人的生活起居、疾病疼痛。我妈对我舅很生气,可是她又不能去和我舅吵,怕更让老人伤心。无奈,一过了正月,我妈就把我奶接到家中精心伺候。天气暖和的时候再把我奶送回去。

那个时候,我正在石村上初中,我妈就让我和奶同住,方便照顾她。从舅厦到学校有三里多地,我奶每天早上鸡叫三遍时喊我起床,她做饭,吃了饭我去上学。我和我奶作伴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简单的重复。我那时年少不更事,还贪玩,说是给我奶作伴,其实还得我奶多操心,有一次竟然在石村老舅家呆了一整天,害得我奶着急火燎地在巷口等了一次又一次。不过这样也好,我奶不会因为寂寞而思念已经故去的我爷,不会因此郁闷而生病。我不知道那半年时光是不是我奶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那半年里我奶精神真的很好!我奶时常拄着拐杖去巷口坐坐,和邻居们拉拉家常,笑容满面的样子。有时,我奶站在南屋门口的竹帘里面,让我到院子中间站着看,看看能不能看见站着竹帘里面的她;我奶这么小心翼翼地,是要和我悄悄分享一下快乐,比如吃点什么好吃的啊,做点什么好玩的,帮我包书皮什么的,她怕我妗在外面看见了又不高兴。那所谓的“好吃的”,不过是我妈偶尔买给我奶的饼干而已。我奶总舍不得吃,背着我妈又给我们这些孩子解了馋。有天晚上,队里给每人分一个西瓜,我奶要我和她一起去领西瓜。西瓜领回来了,有那么大啊!我奶说:

“西瓜太大了,今天开了吃不完,放到明天就不好了。”

我说:“行!我今天也不想吃。明天吃吧。”

可是我又馋得不行,就用商量的口气说:

“奶!我想吃点,看看熟了没。”

我奶想了想说:

“拿刀去吧,我们先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再吃。”

“好!”

红红的瓤,黑黑的籽,吃到嘴里甜甜蜜蜜。我看看我奶,我奶缺牙的嘴一嚅一动的吃得挺香。我奶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看着就笑了,说:

“瓜皮不要扔了,做咸菜吃。”

这是我奶的拿手活。我奶的小瓮罐里腌着黄瓜、萝卜、菜角等。腌黄瓜好吃,我爱吃。腌西瓜皮也好吃。嗯,西瓜皮拌凉菜更好吃,我建议明天就做这个菜,我奶答应了。

我们吃着,说着,乐着,不知不觉中,一个大西瓜被祖孙俩消灭掉了,我奶惊讶地说:

“咱可真能吃啊!”

九月的时候,万民悲伤,举国齐哀,中华大地一片呜咽。学校操场的戏台上摆满了花圈,我们心中最敬爱的领袖逝世了,我感到很不真实,挂在墙上的主席像还在微笑地看着我,好像在嘱咐我: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回到舅厦,我奶在巷口的马疙台边倚着,拐棍抓在手里。她在等我放学。

我心里正装着一个严肃沉重的问题,我必须把这个沉重的问题告诉我奶。走到我奶跟前,我清清嗓子,用比平时沉闷的声音说:

“奶!毛主席逝世了!”

我奶哦了一声,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没听懂,她不明白“逝世”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就想,如果是我爷,如果我爷在,他一定知道,也一定会给我讲一讲毛主席打小日本打蒋介石的事。于是我对我奶重新说了一遍:

“毛主席,死了!”

我奶这回听明白了,轻轻地重复了两个字,“死了”,不再说什么,拄着拐杖和我默默地向家里走去。我知道我奶在想我爷了。我真后悔刚才对奶说了那个词。

我奶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身上深深烙着和那个年代所有女人一样的印记:缠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围着锅台转。她一生中行程最远的地方就是向东三里地远的娘家、向南二里地远的闺女家。所以我奶一辈子都没照过相。早一年我爷走得太突然,没来得及照像,家里镜框中只有他年轻时在外做事和工友们的合影,这成了一桩无法弥补的憾事。为了避免这样的遗憾再次发生,我妈就给我舅提议,早作准备给我奶照张相,以便将来人走了还能留个念想。我舅满口答应,并承诺到时候照全家福。这件事对少不更事的我们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从小到大,我们姐弟,包括我表姐,都没有照过相。大约只有表弟过继过来时戴着长命锁的照片。其实最让我们羡慕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妈。她竟然有一张小像,是她读高小时照的,十四五的样子,留着两根长辫子,端装美丽,它是我妈最美好的青春的见证。我舅给我们的承诺,一定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他有好几次都是郑重其事地对我和我姐还有我表姐说的,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显然,我妗也很赞同这件事。我舅的承诺对我来说更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我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急迫,恨不得立马让我舅带上我们去城里照相。可是从夏到冬,我舅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我奶的病也一天重似一天。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妈,什么时候我舅才能带我们去照相啊?我妈挂心的是给我奶照相的事,于是我妈再次和我舅商量,是不是请个照相师到家里来给我奶照张相,或是请个人给画像也行啊。我舅嘴上答应,可就是不见行动。可怜的我奶到底也没能给后人留下念想,她的遗容。

冬天又到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老天冰冷得一个好脸也不给人看。辛苦了‘年的农人们穿着老棉袄,烤着小火炉取暖,心里只打怵。这样的天气连鬼都见愁吧。我奶的身体明显不如去年,我妈就把我奶又接到我们家去住。这个时候我就住在了石村我老姨家。我奶这次在我家住的时间很长,一直住到腊月里。那时我尚不知我奶身体有什么病症,只知道她血压低,经常头晕头疼,是多年的老病号。我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又是生长在农村的,所以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娇气,即使生病了也如此。从不去医院看病,每每只让思娃看病,开些去痛片之类的药,或是开几付中药熬了喝。思娃是大队卫生所的医生,他的医术是祖传,村人有了病痛都找他看。思娃总是带个小药箱串村子到病人家里来看病。思娃脑子里装着一本活病历表,哪个村哪一家有什么病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奶是思娃的常年病号之一,所以我奶的生活规律他也略知一二。他去我舅厦没看到我奶,就来我家给我奶看病。

临近年关,我奶的病还不见好,我舅我妗也丝毫没有接我奶回去的意思。我妈心里生气,可又不便发作,她决定让我奶在我家过年,等病好了再送她回去。对于这个决定,我妈心里很矛盾,因为这里涉及到一些习俗习惯和家事。老院斜对门的我大大(即邻家大娘)、西套沟的我大大都悄悄劝我妈把我奶送回去,从习俗上讲,娘厦妈在女儿家过年会对女儿家不利;从家事上讲,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不该再搀和娘厦的事,侍奉爹妈是儿子们的事,女儿们尽尽孝心就可以了;至于儿子的不孝,自有生产队干部和大队干部说服教育;老辈留下的家产只分给儿子,女儿没有份。这就是我们那儿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老规矩。

“再说了,老人都这样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你哥你嫂那里你又怎么交代?”

我大大的话戳到了我妈的痛处。我妈不是那种泼辣的性格,她不可能去挑我舅我妗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想让人家挑自己的理,加上当时我爸也有些烦意,最终我妈还是狠狠心把我奶送了回去。总之,一些无奈的事让这位善良软弱的农家妇女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做出了万不得已的选择,以致于留下了终身遗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妈不止一次地表示对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后悔不已。我妈不止一次地说过,假如当时不把我奶送回家,我奶兴许还能多活几年,最起码也能过了那个年啊!

我妈虽然把我奶送了回去,但仍然放心不下,她自己又不能天天去娘厦伺候。思来想去,我妈决定让我和我姐住到舅厦,照顾我奶的生活起居。就这样,那个冷酷的冬天,是我和我姐照顾我奶的。十七岁的我姐已经是家里的全劳力,她一冬天都在民兵基建连拉土方,不仅受冻,吃也吃不好,只有晚上回来住,哪有精力照顾老人?我妈吩咐我每天傍晚给奶奶烧炕,我都做不好,烧炕时热时凉。我爸在外村教书,我妈在家照应着三个小的,还要到生产队出工,只能抽空来料理一下。我舅偶尔的探视对于我奶的病是无济于事的。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是守着老人家,眼睁睁看着老人家一点点从有生命的亮点走向黯淡无光的死亡的。就在我奶临终时前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着前面,说她的二儿子和大女儿套着马车接她来了。老人家一辈子的痛就是没能救活她那一双可爱的儿女,也许在她心中还有一个祈愿,就是希望她这一双儿女不会像大儿子那样对父母不孝,也不会像小女儿那样软弱到只会自己去承受吧?我奶走的那年也是整七十,我妈才三十六。两年之内痛失两位最亲的人,这让我妈心里承受多大的痛苦?可是她的哭声再也喊不回亲娘眼睛的睁开;给老人守灵的夜间,我舅和我妈两兄妹在母亲的灵前低低私语,倾吐心事,我听见我妈在低泣,也听见我舅在呜咽。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一个大男人哭泣,这哭声中有失去亲人的悲伤,也有做为一个儿子的忏悔吧!

我对我舅的不满就是从那时滋生的。高深阴森的南屋,寒冷刺骨的冬天,躺在炕上不断呻吟的老人,还有少不更事的我……若是我舅平时对自己的母亲多些关心,尽到做儿子应有的赡养义务,若是我妗能端茶倒水地侍奉一下她的婆婆,哪怕只是一次,我奶也不会在这样凄苦的日子中撒手西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为自己当年少不更事,没有照顾好老人而自责,而这种自责中也越来越多地夹杂了对我舅我妗的不满。因为我舅我妗平时对我爷我奶不管不问,后来甚至都不愿意管我爷的口粮,这些给年幼的我留下了很深的伤痕。那么现在对风烛残年的我舅除了天然的亲情和恻隐之心,总还有那么一个结在心里深深埋藏着。

记不清我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频频地去看望我舅,不仅仅是我妈,几乎每次是我爸和我妈一同去的。除此以外,我姐和我妹也常去。这已经是好多年来我们家的一项重大日程了。到后来,我舅的地也让三妹他们种着,时常给二老送些蔬菜呀瓜果呀什么的,也帮着做些活计。前几年房顶翻新,那时表弟在新疆工作,没有时间回家,就让我爸照应。我爸很尽职,每天骑上自行车往返一次我舅厦,监督修房。好在只有二里地,我爸的身体也不错,他也乐意去,说是权当锻炼身体。去年冬天的劈材,是我爸劈的,摞了那么高的一大堆。随着我妈和我舅年纪愈来愈老,我妈去看舅的频率加快了,这给了年老的我舅心理上和感情上最大的慰藉。

去年夏天看我舅的时候,他们住在南屋。屋门口支了一张床,我舅就歪躺在那里。我舅抢着和我们说话,可是他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我妗就从旁做翻译。南屋的格局已不似当年,在表弟结婚时进行了翻盖,屋里隔成了两里间一外间,现在表弟的女儿嫂住在东里间,而西里间是表弟曾经的新房。屋里的陈设已不是我奶在世时的样子,只有那张桌子还摆在屋子当中,有传家宝的意味,让我倍觉亲切。墙上的镜框里老照片换了不少,有表弟及他女儿的照片,我妈那张青春小相如今夹在我的相册里。但我爷的两张合照还在。我舅指着镜框说什么,很着急。我妗指挥孙女把镜框摘下来,让我爸把我爷的照片拿上,给我爷画一张单独的像,这是我舅的意思。我爸退休以后发挥个人特长,画画,拉二胡,搞书法,过得很充实。他的人物肖像画得很传神,所以义不容辞地担当了这个重任。

今年正月初一回家,表弟也回来了,来我家给他姑姑姑父拜年,话题自然离不开我舅的身体及赡养问题。吃饭时,表弟一再对他姑姑姑父平时对他爸的照顾表示感谢,从不喝酒的我妈竟显得兴致勃勃,一仰脖喝光了侄子敬她的酒。我妈对表弟说:“我们只要时间稍长了没去,你爸就急得要哭。”

我妈又接着说:“你爸还说你妈,年轻时不会处人,把亲戚都得罪了,谁也不来了。”我妈的话让我很吃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是我妈对我妗还心存芥蒂吗?表弟正在和我们谈儿子的就业问题,听他姑这么一说,便冲他姑笑笑,回头继续给儿子讲一些应聘工作时怎样应对的策略,筷子举在空中,来回比划着。

晚上我问:“您说我妗的那句话是我舅说的吗?”

我妈说:“是你妗和我说的”。

这倒是让我怔了怔,没有把话题再接下去。

我妈如此频频地看望她年老的哥哥,这也时时在触动我心弦上最柔软的地方。这一份浓浓的亲情让我喟叹不已,和我奶一样善良的我妈,原谅了她哥。她了解自己的哥,家里的事他做不了主,所以对爸妈没有很好地尽孝,责任也不全在他。如今他们是最近最亲的亲人,那浓浓的血缘关系是割也割不断的,在我妈心里,还有什么能比这悠悠亲情让她更挂念呢?

猜你喜欢
表弟
乡下的表弟
我的表弟
慢性子表弟
淘气的表弟
“开心果”表弟
爱哭鬼表弟
我的表弟
比年龄
狐假虎威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