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时空

2015-09-17 04:32阿布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机场

阿布

笔直的柏油路沿着地表的坡度打了几个折,如水面上一道鼠灰的光影,游向遥远的地平线;路的两旁全无人烟,车窗外交替出现着非洲原始的荒野与丛林。有时可以在荒地上看到主干细细长长、一路笔直插进蓝天的树,直到树冠层枝叶才一下子哗地水平延展开,像木杆子顶着天上一朵一朵浓绿的云。这纯粹是不同颜色的另一种云,天空与地面相连的桥;呼吸

着稀薄的空气,身旁流窜着高空强劲的风,但根扎在土里,和土地一起感受着干旱与降雨。

车子在叉路口拐了个弯,崭新的路牌上写着,往机场。

那是斯威士兰新的机场,即将落成;在开幕之前,我们托当地使馆的福,进到工地参观。机场很大,很漂亮,外墙的玻璃帷幕倒映着云,将蓝天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方格;外头有大风吹过,落叶与纸屑在墙角打着旋。一切都是新的,尚未启用。

我们进到出境大厅,大大的电子屏幕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连插头都还没插上。我有点疑惑,这明明是一个整天没几架班机起落的国家,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电子布告板呢?上面的LED灯泡黑着,我不由得认为这是一个考验想象力的装置艺术,在无宇的屏幕上填空着诸多可能的目的地。开普敦?约翰尼斯堡?开罗?奈洛比?即使这个国家只有与南非相交通的航班,我宁可相信每个空格都等待虚构的起飞与降落,一段不存在的旅行。

想象力的旅行,始于每次走进桃园机场的出境大厅。站在电子屏幕前,我目眩神迷地看着那些字样跳动、变换、消失又重组,自行结合出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旅程。

候机柜台前许多人排在队伍中,更多人从我身旁经过。看服装,大多是一家子跟团出海去玩的,四面八方来的陌生人聚集成一个旅行团,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从互相自我介绍开始,就是一段迷你旅行;他们可能去一些东南亚国家,只是悠闲地度个假,在兴奋地推着行李车转圈的小女孩眼中,有阳光,有椰子树,有沙滩被海水打湿的味道。

另一大群是许多商务人士,穿着西装,拖着简约低调的黑色旅行箱,边走边讲手机。机场之于他们是另一个工作场所,他们将自己的身体用飞机载运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抛掷在另一个陌生的床上;睁开眼睛,依然是床、干净的棉被、电灯与空调,只有窗景不同、打开电视节目的语言不同。然而现在透过网路就可以收看全世界的节目,也有网站提供多数城市的街景实录;闭上眼睛,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又或是对家的印象早已变貌分裂为各种旅馆房间,如泡泡表面映着他每一个睡眠。

无论何种旅行方式,在机场,每个人都有各自明确的目的地,写在机票上,不受别人干

涉,只需拖着行李笔直往前走。我爱死了这种即使不知前方有什么,依然义无反顾的肯定。

但是眼前的新机场尚未开放,没有旅客,查验护照的柜台后方也没有关务人员,连保护胶膜都还没撕开;我们一行人走过一扇空着的大门之后,领队的工地主任在旁笑着说,恭喜大家现在已经离开斯威士兰了,期待您下次再度莅临。

若是机场正式运营之后,我所站的位置,就已经不再是史瓦济兰,而是地图上没有标示的一片土地。这是非常超现实的一件事。明明才多走几步,在同样的建筑物里同样的地面上,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一条虚拟的线却将之隔成国境内外,戒备森严的两端。

过了护照查验关卡之后,踏上的那片地面,该属于哪一个国家?脚步还是脚步,影子还

是影子,但踩着的土地面目模糊,没有名字。那是像科幻小说中提到的,不同时空之间的断

层,时空旅行者不小心闯入却永远无法回归的迷航空间。所有遗憾的、失落的、极力想挽

回的事物都在那里以不同面貌重现,猫王与麦可·杰克逊同台演唱,爱因斯坦与牛顿在咖

啡厅里下西洋棋。

现实世界中,这里的场景亦如世界的微型拼贴。在香港机场转机,华尔街贵族般举止俐落的年轻人走过一群穿着沙丽吱吱喳喳聊着天的东南亚女生旁边,顶着白色头巾或黑纱裹身只露出眼睛的阿拉伯家庭在一旁柜台前等待,欧美背包客背着破旧的大背包从旁经过。这里是国界之外,或许也正好卸下那些刻板印象的包袱;没有国籍之分,每个带着护照的人共享一个相同的身份,都是旅人。

但或许也有人在这个不断流动的幻梦空间中定居。

电影《航站情缘》里,主角因遥远的祖国发生政变,所有国籍身份均不被承认而无法入

境,被世界遗忘在那同样也无涉国籍的空间之内,与穿梭往来的空姐、行李搬运员、清洁工

等,虚构出一段无法走入国境的故事。网路上还补充说,现实世界中真的有位伊朗难民滞留

在法国戴高乐机场将近二十年。网站上刊登了一张他的照片,神情肃穆地坐在载满纸箱行李

的推车之间,俨如国王君临着他的城堡。这20年之中,举目所见,尽是短暂经过的游客,

有人离开,有人回家;永不停下脚步的人潮组成一张巨大而流动的脸孔。而他打破了机场的惯例,是场景中唯一固执的静物。

他靠什么维生呢?我猜,大概是机场贩卖店里的简单食品吧。那些店面里卖着零食饮料,

或简餐与咖啡,食物的香气飘荡在走道上;当然最大宗的,还是贩卖免税精品的专柜了。

无论在曼谷、新加坡、约翰尼斯堡或是香港,那些免税专柜几乎一模一样,名牌包、手表,

或最新的智慧型手机在展示架上闪着高贵的光辉;在机场,你不会知道你此刻身处哪一块大

陆,美金与信用卡是共通的货币,时尚是唯一的语言。

我曾经以为机场是彻夜不眠的,各国时间在此交会,飞机24小时频繁起降,旅客们蓬头散发,满眼血丝地拖着各自的时区前往下一个登机口。

直到一次在曼谷机场转机过夜,虽然航空公司提供了6小时的过境旅馆服务,但尚未到入住时间,我便拖着行李在机场内游荡。晚上10点,原本灯火通明的商店街都熄灯了,几个穿黑色套装的专柜小姐正在把明信片架搬回店里去,拉下铁门。走道旁的椅子大多空着,偶尔坐了一个旅人打开电脑上网,荧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然而小国家的机场是不太需要这类商店街的。我们穿过护照查验关口后转几个弯,就

直接是候机室了,空空荡荡,墙刚粉刷完毕;一如原本的旧机场里,也就只有一个小摊子卖些汽水零食和简单的纪念品,店员懒懒地玩着手机,想必生意冷清,只是站在那里聊表心意而已。

候机室推开一扇玻璃门,就是停机坪,石质的沙漠迎面吹来强风,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机场盖在一处高岗上,草原与树都在很远的地方,人走上空旷的停机坪瞬间渺小了,仿佛不

小心闯入众神的足球场,被低矮逼近的蓝天压得喘不过气来。

远处停着一架飞机,据说是从别国借来的退役客机,用作消防演练时使用,孤伶伶地栖

息在停机坪的另一端。空间连带地把时间也拉长,我走了快十分钟才穿越这片广场,心里不

禁疑惑,这个每天仅有四班航班的国家,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停机坪吗?

我想象,没有飞机起降时的停机坪,是怎么样的光景?当所有的门都紧闭,跑道上空无一物,或许机场里最常停靠的,只是这些放荡着无所事事的时间。

这样孤独缓慢的时光,不知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前几年曾经为了追逐北极圈内永昼的

光景,来到欧洲最北的机场。那是一个在峡湾与冰原之间的小渔村,因为陆上交通不便的缘

故,冰原上的每个聚落都建有一座机场,那是居民进出家园的门户。

机场很小,只在布满礁石的岸边铺设一条短短的跑道,旁边蹲着一栋平房,是机场建筑。

在此极北之地一切从简,行李检查设备小小的,候机室小小的,连塔台也很迷你。

机场距离镇上只有五分钟车程,离开那天,索性不叫车了,一个人背着行李沿柏油路走;

离开镇上转几个弯之后就看到了海,机场跑道旁的风向旗鼓胀飘扬,风里回荡着海浪细碎地

击上礁石的声音。

这个小镇一天只有下午一班飞机,而我必须在傍晚之前赶到另一座城市参加重要的会议。彼时北欧正逢冰岛火山爆发,飘散的火山灰所到之处,封云锁雾,领空一律关闭,航线大乱;我提早到达机场,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飞机是否如期到来。

宁静的候机室里只有我一人。阳光斜斜照在木造家具上,仿佛还留有原木的香气,光束中灰尘旋转飞舞。刚刚负责售票划位的机场人员走进来收拾贩卖机旁的垃圾桶,像荒僻小车站里的细心站长,慢吞吞包办了这里所有杂事。我坐在可以眺望机场跑道的位置,让视线顺着跑道滑翔出去,落到山的后方,垂钓着想象中的微小白点,逐渐放大成带翅冀的飞机,出现在天空的彼端。

由于是永昼,时间多得几乎溢出来。我在机场坐了两个小时才等到飞机,却丝毫不觉得

有所浪费。国际机场大多快速而繁忙,但小机场却常给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山间

少有人迹的车站,等待是一种出发前必经的仪式,疏旷的跑道上总有大半天的闲暇时光在此

自由起降。

我跟着人群走上机场跑道,旁边的号志巨大到让我觉得自己像玩具。同行的医师有人在空军服役过,解释着关于跑道的常识。

跑道是机场的生命线,是脊椎骨,跑道的品质决定了机场的安全,要以最高等级维护。他服役的时候,每天都要召集几个阿兵哥,排成一列,把跑道从头到尾走一遭,检查路面是否缺损,顺便捡走误闯的小石子。3.5公里,他说,这已是国际规格,适于让喷射机起降。

我试着站在原地想象,每天吃过早饭,年轻的医官集合士兵,花一个小时在跑道上漫步巡逻的景象;3.5公里实在太长了,否则真想就这样沿着跑道跑一圈。然而我只是走到跑道正中央,趴下来,让身体贴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

两旁的白线与号志灯在地平线远方聚缩成一个小点,远得几乎看不到尽头。这是每架客机准备起飞前都曾见过的景象吗?只要往那个点奔驰过去,周遭致密的线条就会逐一解开,然后拉抬,收辅助轮,几个震动之后,窗外所见只是蓝天,下次再看到地面,就是降落的时候了。此时差不多是役期的一半,不知道新机场何时启用,下次见到这条跑道,应该就是退役的时候了。

我想象飞机即将起飞,两旁纠结的事物以300公里的时速解放开来,所有声音都被轰轰的引擎声淹没;此时心里无限安静,各种日的地均浓缩在跑道朝远方集中过去的那一点上,等待着我的助跑加速。然而回过神来,周遭依旧是高冈上干燥凛冽的大风,依旧是风中吹散的人声笑语。我趴在原地,完全没有移动过。

我猜,我是有点想家了。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总第111期。本文获台湾桃源县第17届文艺创作奖散文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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