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四季

2015-11-09 00:36李天斌
散文百家 2015年11期
关键词:稻子人世村子

李天斌

风是从一朵桃花上出现的。一朵朵桃花白里透红时,人们便看见风在吹了。风似乎只微微地翻了翻身子,便把春天最后的一缕寒气给吹跑了,就把第一缕暖暖的阳光带出来了。风就像一双柔情的纤纤细手,只在一朵桃花上轻轻一拂,残雪便已褪尽,季节就温润了起来。

随着风轻盈的身子不断旋转,樱桃树、李树便都冒出了花骨朵,夜里,又悄悄绽放出了洁白的花蕊,在黎明未到来之前,先就照亮了村子。再下去,便是真正的春暖花开了。花香随风浮动,似疏影横斜,倩影婆娑,翩然如梦。

花事渐深时,一抹抹的绿便凸了出来,风不断旋转着,及至要飞起来了。一只只蝴蝶从它身边飞过,一声声鸟语自阳光上滴落在它的眉眼里,一只只民歌从山野四周簇拥着它,一切终于就有了梦的感觉,——风终于真正的飞起来了,就像一个个飞天的女神,如梦如幻;在它飞过的地方,早已经是碧草遍地,绿染天涯。

虫子们突然扯开了歌喉,歌声带着风,飞到每一棵草根下,每一块石头下,每一粒泥土下,处处都能看见有音符跳跃,就像从地底冒出的一截截新芽,一截截地使劲往上拱。流水也叮咚起来。风吹过,流水沉寂的梦,就被吵醒了。倒不是因为喧嚣,而是风之手落下去,就像亲切的抚摸,肌肤相亲之际,再深沉的梦,也被柔情唤醒了。就连那些石头也被流水雀跃的气息感染了,岸边的藤蔓和一直蹲在上面的某只兔子也被感染了,最后连流云也被感染了,一切都在风中换了容颜。

女人们开始在阳光下梳理她们的长发,展示她们鲜亮的衣裙。即使上了点年纪的,也总在藏着掖着间想要展示美丽的一面。风似乎最是知人意了,总是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就像落在花枝上的一只只蝴蝶,摇曳之间,一切都贴着情、贴着心,甚至是,一切都地老天荒了。

再下去,风却静止不动了,就像一个舞女,风华尽显时,却把芬芳藏住了。整整一个夏季,风似乎就栖在那花枝上,只把所有的可能留给了其他事物。花们一朵接一朵地从枝头冒出来,一枚枚绿叶依然在做着春天的梦;一株株玉米和稻谷在不断拔节,但这一切也都是宁静的,尽管能听见它们往上长的声音,尽管可以触摸到它们热烈纷繁的心跳,但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一切都只在潜滋暗长中。即使是风偶尔忍不住想要再一次轻轻抚摸它们一下,也只微微地摇曳了几下,便又安静如初了。

屋檐下某个一心向晚的老人,也被这宁静引入了止息之境。老人先是眯着双眼,一直想要寻觅风的影子。老人显然失望了,除了沉寂外,老人在空中晃动的双手什么也没抓住。老人不知道,此时的风,都入梦了;老人更不知道,此时的风,有意地给其他事物腾出了位置。失望了的老人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脚下打盹的一条老狗,老狗也很老了,从它懒懒的神态推断,有可能比老人还要老,老狗显然刚从睡梦里醒来,但只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老人后,复又跌落进它的梦境了。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索性耷拉着头,跟着老狗酣然入睡了。

芦苇花也如入梦境了。在村子里,芦苇花要算最容易走失的一群了,只要有微风拂过,它们便要情不自禁地飞舞起来,从它生长的河岸开始,一直要远飞天涯。而这夏季的风,显然不忍心惊扰它们的梦。现在,一朵朵的芦苇花还只在若隐若现里,还没彻底绽放出来。流水和野草在风的授意下屏住了气息,阳光,在风的催促下,不断明媚如泻地落下来,仿佛汁液般滴进花瓣里。我先是觉得不解,一直到读到厚厚一卷《诗经》唯记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几句时,才知道这其实是风的一片苦心,风一边要催开芦苇花,一边又不忍惊动它们,为的只是让它们越过夏天之后照亮秋的河岸,以及那美丽爱情的天空与传奇。

即使聒噪如蝉声,亦只是为了衬托风的宁静之境。在悠长的午后,在某一棵高大的楸树上,或是一棵茂密的椿树里,一只只隐藏着的蝉,因为忍不住这一份宁静,于是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起来,先是像谁不经意地弄响了一声铜钹,很突兀地响了一下,就停了下来,像断了的琴弦。就在你以为它将永远地熄灭下去时,那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并且成了合奏,一声接着一声,及至群弦并起,众乐齐飞。只是它们越是汹涌,村子就越显得空寂。太阳明晃晃的,又热又辣,人们都躲到树荫或河流里去避暑了;就连不愿意安分守己的那只大红公鸡,也暂时带着一群母鸡乖乖地趴在某簇瓜藤之下;蔚蓝如海的天空里,浮着一只鹰,鹰独自盘旋,众生隐退,那君临万物般的俯视,恰好像极了一个静止的梦,把整整一个夏季,点缀得幽深无比。

风躲在一旁不发一言。但懂得风的人都知道,风始终没有离开过,风一直在以它神祇般的情怀,默默地注视并抚摸着这一切。这不,那些一直在风中奔跑的孩子,不正在紧紧张开双臂拥抱风么?他们从夏季跑过,从河岸上跑过,从山野里跑过,风一次次拥抱他们也亲吻他们,就像在春天里亲吻一朵花一棵草一样,风把阳光雨露都带给了他们,风让他们的骨骼在这个季节里像玉米和稻子一样往上拔节……

不过疑惑还是有的,长久的宁静之后,疑惑还是上来了——梦再深沉,会不会也有被吹醒的时刻?情再柔软,会不会被季节所改变?正担心之际,那担心的事情就跟着来了。这不,就在某个午后,当某个人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时,就看见风在一株玉米叶上动了起来。

风在一株玉米叶上稍稍踮了踮脚尖,于是豆叶、稻子就跟着抖动了身子,紧接着,无论是高处的树木还是低处的野草,也跟着摇晃起来,身子也感到了一丝微凉——为什么风说变就变了呢?人世之上,难道美好的一面都不能持久?难道在美好的背后,始终有一双嫉妒的手,一直要将其撕得粉碎?总之是一串串的惊疑,把风弄得有几许忧伤了。一直在屋檐下打盹的老人也终于醒了,并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还差点就要被吹倒了。老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风吹来的方向,但是,老人突然发现眼睛变得朦胧了,看得不太清了;风吹叶动,尘起尘落,他的确是辨得不太仔细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这一下,风却像一股漫天而下的洪水,灌满了他的双眼,老人终究没能看清什么,只隐约地听到有一些声音,一些关于时间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扑腾和呼啸,一直搅得他从身到心都一片狼藉。

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硬。先是有一株玉米变黄了,一株株玉米变黄了;一棵稻子变黄了,一棵棵稻子变黄了;一棵棵草也变黄了,一直到枯草连天时,树叶也不堪地脱落殆尽。整个过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时令就入秋了;一切事物,着魔似的纷纷枯萎了。人们匍匐着身子,从泥土上细心拾掇起一株株折倒在地的玉米和稻子,风吹过大地,四野空寂,只剩下一只羊,孤独地徘徊在荒草丛中。一只羊,仿佛时间扔下的某个影子,还有了象征和隐喻的味道。

终于,一棵棵折倒在地的玉米和稻子被拾捡干净了,一切都空荡荡的,先前热闹的虫鸣,已经回到它们的前世里去了。只剩下一枚月亮,早早就跑到东山上空了。月光落下来,很快就结成了一地的霜,霜落在草叶上、石头上和泥土上,像一朵朵晶莹的花,更像一群绝尘而去的精灵;村子很快沉寂下去,偶尔的一声牛哞,远远地传来,只一声后,便无影无踪,——时间再一次入了梦境,只是此时的梦,却是恍惚的,也是迷离的,跟春夏不同,此时的梦,似乎总是从忧伤里起步,就像一支遥远无际的歌曲,似乎有一些愁,亦有一些恨,曲曲折折蜿蜒起伏的旋律里尽是人世的迷茫和脆弱。

风吹向村子。风在村口犹豫了一下——风一直想绕开那高高的石头门,风记得总是它挡住了自己。尽管石头门早就斑驳不堪,甚至摇摇欲坠,明显地就要坍塌了,但它仍然努力保持着原初的样子,试图稳稳地立在那里。风知道隐藏在石头门里的坚硬如铁的内心,以及它跟时间抗衡的坚贞与不屈。但犹豫归犹豫,风还是像往常,不,是比往常更使劲地撞了过去。奇迹终于出现了,石头门终于经不住这最后一击而彻底地坍塌了,最后的坚持,终于纷纷如落叶般溃退。

石头门内,便是一堵堵院墙,修筑院墙的人多年前就埋进了泥土,此时居住在院墙里的人也老得不能再老了,就像墙头上斑驳不堪的颜色。老人早在十步之外就听到了向自己逼近的风的声音,老人似乎也作好了一切准备,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在迎送人世最后的时刻。于是奇迹发生了:风停下了,岁月和时间似乎都停下了,一直飘着的雨也停了,荒野里徘徊的那只羊,立在那里神情惘然,像一尊隔世的塑像,仿佛在凝神谛听神的旨意……一切似乎都在为其行注目礼,一切似乎都在瞬间获得一份庄严。

风却很快又吹了起来,并迅速地揭起了一块瓦。风没有料到,一块瓦被掀动后,一块块的瓦便跟着稀里哗啦地垮塌下来。早在风到来前,瓦块下的椽子就朽了,只要有外力稍稍碰触,那朽烂的生命的底色便再也无法掩饰。而更意料不到的是,瓦块下已经人去楼空,蛛网遍布,从前的物具七零八落;有几株野草,虽然也枯萎了,但完全可以想象它们在春天里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据这个角落的样子;几只山麻雀,独辟蹊径地飞到这里觅食,——总之是,人的气息早已消失,空空老屋之下,只剩沧桑与荒芜。

不单是这座老屋空了,很多老屋都空了,包括那些新修建的房屋也是空的。很多年了,房屋建好后,人却像一只候鸟迁徙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当他们死在他乡或是老得不能动了才会回来,他们只是把这屋子当作了最后的收身之地,当成了通往南山墓地的最后的驿站。风显然有些沮丧,甚至乱了分寸,这不,在获知一个村子的真相后,风的脚步竟然就有些踉跄了,甚至还觉得寂寞与孤独了。

雪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在冬日的门槛上来临了。也许在雪看来,人世的一切变化都与它无关。花开花落草生草死都只是身外的事情。至于能催生事物也能吹没事物的风,也跟它没有多少的牵连。这不,你看,雪依然一年年来,一年年落在从前的地方,把一切想要凸显出来的、想要躲避着的都纷纷湮没,并牵着岁月和时间的手一起回到从前,一起忘却人世的是非恩怨。

终于,就在一片洁白的天地里,风发现了一群奔跑过来的身影,他们迅疾如风,等风看清他们时,已是一片模糊的背影了。但风还是发现那背影似曾相识——对了,他们不就是刚刚在夏季里奔跑着并还受过自己眷顾的那群孩子么?现在,他们的背影咋这么快就涂上沧桑的颜色了?现在,他们似乎约好似的一起在雪地里奔跑,似乎还有意地要从风的眼皮子底下飘过,他们是想要告诉风什么吗?——风忍不住就有些惶恐,甚至是胆怯了——也许,在迅速长大的故事里,就藏着风所不知道的秘密?

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缕炊烟远远地在村子的一角升起,尽管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但当炊烟重新升起,风还是在第一时间辨别出了那熟悉的颜色——有可能是迁徙他乡的人回来了,也有可能是新的生命诞生了。风忍不住就感慨起来,风懂得,只要还有炊烟,村子就不会彻底变空;只要还有人的气息,一个村子的希望也就还可能如春天一样重新来临——这样一想,风便忍不住整了整衣襟,准备转身了。风知道,到该回去的时候了,该回去在一朵桃花上等待另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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