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种“恐变症”看公平与效率的两难论“新时期”初期农民作家的典型心态

2015-11-14 05:08翟业军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5年6期
关键词:阿Q公平效率

翟业军

从两种“恐变症”看公平与效率的两难论“新时期”初期农民作家的典型心态

翟业军

问题的缘起

与“五四”时期乡土小说的勃兴相仿佛,“新时期”初期也涌现出一大批乡土小说,不过,这两个时段的乡土小说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五四”乡土小说是业已离开乡土的知识分子回望、审视曾经的乡土,在回望者眼中,乡土是一座失落了的“父亲的花园”,在审视者笔下,乡土无非是一片“蚯蚓们”于其中蠕蠕而动的土地,而不管是回望还是审视,作家的立足点都是城市,正因为此,鲁迅称这些小说为“侨寓文学”。到了“文革”结束,张贤亮、王蒙这样的作家亟待重新获得自我认同,数十年的农村生活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进行自我认同的精神源泉——在那艰苦的、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我”以或坚忍或豁达的态度度过了重重苦厄,磨砺出一个丰润、坚定的“我”,从此,“我”将迈向一个宽阔、光鲜的舞台。诡异的是,“我”从农村生活的清水、血水和碱水中重生的瞬间,也就是农村被“我”永远抛弃的时刻,因为农村从来不是“我”的真正的对象,“我”自始至终都是农村的外来者,这样的“我”所追述的即或是农村往事,也无论如何算不上乡土小说。而更多的作家则被“反右”、“上山下乡”等一系列运动“打”得与农民成了一片,他们就是农民,他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就在农村,他们的写作不是为了确认自身,而是要揭出他们所置身的农村正在面临的问题,并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案。他们的方案可能是仓促的、犹疑的,而仓促、犹疑方案的抛出,正说明农村的问题已经严峻到了不得不以这样的方案来聊胜于无地抚慰、安妥的程度,因为只有失魂落魄的农村才需要他们赶紧递上定心丸,而农村要是圆融具足,或是已经把他们远远抛下的话,他们也就丧失了发言的必要和可能。如此,我们便能理解“新时期”初期何以井喷似的走红了一拨农村题材作家,风行了一批乡土小说,因为蜕变、阵痛中的农村需要自己的代言人来发出自己的呻吟,喊出自己的渴望,甚至需要他们以想象性的解决来鼓荡起民意,从而倒逼高层的决策;我们也能理解这些作家何以迅速失语或者转型,因为农村很快走上正轨并超越了他们,他们注定只能拥有炫目却转瞬即逝的光华,他们的作品也在有用性的桎梏中匆忙地耗尽了自己,成了时代的遗迹。文学是要有用的!这真是一个陌生的、土得掉了渣的观念。我想,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观念,这其中既有赵树理的问题文学观的深刻影响,也是那个时代对于作家、对于文学的召唤,你看,城市作家张洁也在《沉重的翅膀》中借人物之口发出了怪诞却深情的喟叹:“作家,那是无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该有多好啊。”——作家原来是要洞悉世界并进而改造世界的。本文所要探究的是,在那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这些幸又不幸的农村代言人捕捉到哪些暧昧、丰富的矛盾,面对这些矛盾,他们持有什么样的心态,这样的矛盾和心态对于当下中国有着何种借鉴的意义?与之相关联的问题是,有用的文学可能吗,必要吗?

与“五四”时期乡土小说的勃兴相仿佛,“新时期”初期也涌现出一大批乡土小说,不过,这两个时段的乡土小说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

段落 true="1">本文选取高晓声、赵本夫、何士光、王润滋作为考察对象,因为他们正是那一拨幸又不幸的农村代言人的翘楚,理由概述如下:

经济、新闻专业出身的高晓声(1928-1999)于1957年与方之、陆文夫、叶至诚等同道发起“探索者”文学社团,旋即被划成右派,遣往武进劳动。对于自己的右派生涯,他作出迥异于张贤亮们的回顾:“我二十多年来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准备就这样过一辈子。我在农民中间,不是体验生活,而是共同生活,所以对农民的思想比较了解……”“文革”一结束,他相继推出《“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等一系列引起广泛反响的小说,后二者还分获1979、1980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说,他“就想为农民叹叹苦经,把他们的苦处说一说。农民有些什么苦?我认为受苦最深的就是吃和住”——陈奂生、李顺大最大的问题不就分别是吃和住?其后,他的创作陷入低潮。

1967年,赵本夫(1947-)从丰县中学毕业,回家乡务农,后来调到县城任宣传干事、广播站编辑,也还是围着农村打转。1981年,他发表处女作《卖驴》,一炮而红,获得本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在回顾《卖驴》的创作过程时,他说:“从我打谱搞文艺创作,就立志着意反映农民的生活、情趣、愿望等,因此这念头一经产生,便十分强烈。”正是对农村、农民问题的一腔赤诚,在那个特殊的时段造就了他,当这一页翻过去,他立刻遭遇创作瓶颈,数年时间里,他少写,甚至不写。不过,沉寂期也正是“艰难的蜕变时期”,此后,他开始抛弃“表层生活”,去表现生命,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直至“地母三部曲”陆续问世,“蜕变”终告完成。

1964年,何士光(1942-)大学毕业,分配到贵州凤岗,娶了农村姑娘,生了女儿,一晃就是十多年。在这凋敝、困苦到让人“嚎陶大哭”的农村,他产生了两个强烈的欲望:“第一是要在理论上弄清楚这一切是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必要的吗?第二是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为了受苦受难的父老兄弟们。”正是这一为“受苦受难的父老兄弟们”写作的强烈冲动,使他写出分获1980、1982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在乡场上》和《种包谷的老人》。这样的文学时代很快一去不复返,何士光成了文学史上一个泛黄的名字。

出身农家、长在山村的王润滋(1946-2002)并没有种过地,挣过工分,1967年师范毕业后,他当教师,做新闻,所接触的也无非是学生、中下层知识分子和基层干部。可是,他言之凿凿地说,他属于农民,“脱了皮,骨头还在”,当他找到他的“我”,表现“我”的时候,也就是在表现他所熟悉的农民,他甚至认定,农民顽强的生命力正是“民族的灵魂”。本着淘洗“民族的灵魂”的目的,他写出分获1980、1981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卖蟹》和《内当家》以及中篇小说《鲁班的子孙》。不过,当农村的生产、生活走上正轨之后,他也就自然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比阿Q还要困苦的农民

要研究这一批作家和他们的农村题材小说,当然先要弄清楚“新时期”初期农村的生活水平和农民的生存状况。接下来,我就以陈奂生为例,还原当时农村的生活图景。

一说起陈奂生,我们就会想到他交了五块钱住宿费之后不再脱鞋,故意站直身子朝弹簧太师椅连坐三下,还会想到他的“精神胜利法”:“这等于出晦气钱——譬如买药吃掉!”他的这些言行,一定会让我们联想起阿Q和“改造国民性”。先不说“改造国民性”这一宏大命题,陈奂生跟阿Q倒真有几分相像。阿Q是打短工的,“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一个老头子称赞他说:“阿Q真能做!”陈奂生年轻时绰号“青鱼”,这正是说他骨骼高大,身胚结实,也真的很能做。“青鱼”不仅身强力壮,还“直头直脑”,碰了头都不管的。从阿Q一有钱就去押牌宝、要跟吴妈“困觉”等行状来看,他的性格也“未免有点危险”。至于因为“看得穿”、“向前看”所以每每“优胜”的精神胜利法则,他们用起来就更是得心应手了。这两个人物既是一样的能干、直愣而且善于自我排解,他们在各自时代(靠勤劳就能致富的农业时代)所处的阶层也就应该大致相仿,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从他们的生活水平的高低大致推断出他们所置身的农村的生活水平的高低。

“陈奂生系列”的开篇《“漏斗户”主》中的陈奂生是一位年年亏粮、越亏越多的“漏斗户”,直到1978年底执行“三定”分配方案,他才分到三千多斤粮食,一举摘掉“漏斗户”的帽子。返观阿Q,他不仅没有吃不饱的问题,竟时时有点闲钱喝上几碗黄酒,押上几局牌宝,他只是因为发生“恋爱的悲剧”,才出现“生计问题”,最后从中兴走向末路的。有人会质疑:陈奂生沦为“漏斗户”,是因为他的老婆有脑炎后遗症,不大能劳动,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而阿Q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人有什么可比性?可是,我也可以反问:即使到了1981年底,陈奂生的堂哥陈正清不是还是没钱买粮,不得不跟跑供销赚了六百块的陈奂生借了六十块?所以,我有充分理由认定,1970年代末的中国农村普遍饥饿。需要注意的是,饥饿未必因灾荒而起,因为1971年是增产的,“生产队除了公粮、余粮、平均口粮、饲料粮和种籽以外,还多四万六千斤超产粮”。造成饥饿的根本原因,还是那个不管增产、减产,“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高征购政策——生产力与生活水平竟然可以一点都不挂钩。横征暴敛更是理直气壮的:“你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吃不掉还卖黑市吗?”与1970年代的武进相比,“辛亥革命”前后的未庄,生产力不会更高,年成也未必更好,可是因为没有苛酷的征购政策以及执行政策的高度组织化的基层干部,未庄的店里有黄酒和馒头,静修庵里有结子的油菜、开花的芥菜、老了的小白菜和一畦老萝卜,只要不像阿Q那样做出荒唐事体,混个肚儿圆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经过近七十年的革命、革革命,中国农村的经济反而“革”得破了产,埋头苦干的陈奂生被活生生地逼成了一条“投煞青鱼”(投煞:武进方言,意即心慌乱投,走投无路),这无论如何都是一桩悲剧,也是闹剧。

中国农村走向破产,是因为严重违背了“分配正义”,这一点,大家大概不会有什么异议,但是,人们往往意识不到,社会的基本结构所分配的不只是食物,而是一整套“社会的基本善”(social primary goods)。罗尔斯说,所谓“基本善”就是“……每个有理性的人都想要的东西。这些善不论一个人的合理生活计划是什么,一般都对他有用”,“基本善”包括权利和自由、权力和机会、收入和财富,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自尊。罗尔斯是针对“良序的社会”(a well-ordered society)来讨论“正义”问题的,他考虑不到的是,在一个差序、失序的社会中,食物才是“基本善”的基础,控制住食物的分配权,也就扼住了所有的“基本善”。阿Q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打短工,就能获得食物,有了食物,他就有了追求财富、权利、尊严的资格和可能。比如,他进过几回城,就相当自负,有了既看不起城里人又嘲笑乡下人的权利:城里人不叫“长凳”叫“条凳”,错,城里油煎大头鱼不加葱叶加葱丝,也错,而未庄人真可笑啊,竟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千万不要小瞧阿Q可笑的自负,正是这样的自负使他在吃的向度之外保有了一丁点的精神空间,也正是这一丁点幽暗的、近乎本能的精神空间的存在,使他有了“理直气壮”的诉求:“和尚动得,我动不得?”更使他喊出未庄革命的第一声。而陈奂生的眼光则死死盯住粮食,决无可能和必要生长出毫无用处的精神空间,于是,他没有能力去追问为什么丰收了还要饿肚子,收获时节,大堆粮食耀花人眼,他却在想年夜饭的米该跟谁家借。我想,精神空间被彻底删除,正是当时的农村破产却不崩溃的深层奥秘。当1978年底陈奂生开始吃饱饭以后,自然就会出现《陈奂生上城》那个发生在1979年春天的饶有趣味的开头:“‘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悠悠”就是余裕,有了余裕,他开始“渴望过精神生活”,他总想,要是碰上一件大家不曾经历的事情,讲给大家听听,就神气了——有得吃不够,还要有得说、有得吹,这才算是“人”,一个跟阿Q一样的最起码的“人”。所以,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在批判国民性,不如说是写了一桩“艳遇”——中国农民在饥饿多年以后,终于有了吃之外的既卑微又高大的精神渴望,这一渴望在不期然中得到了满足。满足之后的陈奂生划着快步,“像一阵清风荡到了家门”。你能感到“荡”字所辐射出的飞扬,一种从冷灰中拨出火来的飞扬?小说结尾说,从此,陈奂生一直很神气,做事有劲多了,我认为,这一股神气正是此后农村大发展、大腾飞的原动力。

至此,我们可以总结:1970年代末的中国农村比辛亥前夕的未庄还要贫困,农民从物质到精神被剥夺殆尽,赤贫的农民怎么可能有“变”的信心和奢望?接下来的问题是,当一股春风吹来,世界真的变起来的时候,农民会有什么反应,这些反应对于其后的中国又有什么样的意味?

“恐变症”之一:“家里富了是福还是祸”

《“漏斗户”主》的结尾,陈奂生被从天而降的喜悦砸晕,他“闪雷”似的问队长:凿定了吗?不变了吗?他的反应,正是“恐变症”的第一种:农村政策松动,农民获益,从此过上“悠悠”的日子,但,还会变回去吗?过去的日子实在太恐怖,政策又总是朝令夕改,大多数农民都患上了这种“恐变症”,作家们敏锐地抓住这一社会心理,写出不变的必然,这样的写作,既疏解了农村汹涌着的巨大的不安,也从民意上呼应了党内改革派对于保守派的斗争。比如,《在乡场上》选取乡场上的一次小小纠纷作为横截面,来展现“分田到户”(冯幺爸说:“这责任落实到人,打田栽秧算来也容易!”)给农村带来的天翻地覆的改变:从前的冯幺爸是“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产了的、顶没价值的庄稼人”,现在却挺直腰杆,不惧恶势力,做了一回堂堂正正的证人,这真是“分田到户”把“鬼”变成“人”啊。为了进一步凸显“分田到户”政策的正确性、有效性,何士光还让一直站不到人前的冯幺爸出人意表地做了一番演说:“……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样,不三天两头变,不再跟我们这些做庄稼的过不去,我冯么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不过,这一骤然的拔高,冯幺爸演说时好像在发抖的奇怪的声音,以及“只要”一词的或然性,在在传递出何士光本人深刻的不确定,他也是“恐变症”患者,他需要通过大声地说出“不会变”来掩盖掉心头不时会冒出来的“也许会变”。

《卖驴》则通过两场奇遇来治疗民众的“恐变症”:因为政策多变,“昨天是允许的事,今天也可能会禁止”,孙三老汉吃不准“家里富了是福还是祸”,而大青驴误把他拉到火葬场这一丧气事使他认定政策会变,于是痛下决心,卖驴;但牲口市上攒动的人头又让他“迷乱”了,形势也许不会变?而神医王老尚复出私诊,用一记“神鬼鞭”治好大青驴的胯,更使他坚定了不会变的信心,他决定,不卖了。炫“奇”本是赵本夫的看家功夫,他的《绝药》、《绝唱》都“奇”到了“绝”处,不过,《卖驴》的“奇”不只是技巧、趣味而已,还深藏着不能说的甚至是连赵本夫本人都未必意识到的秘密。先看第一桩奇遇。身患“恐变症”的孙三老汉犹如“伤弓之鸟,落于虚发”,经不得一丁点风吹草动的,而误入火葬场只是击落他的一记虚发而已,不是这一桩奇遇也会有另一桩意外误伤这只“伤弓之鸟”,所以,奇遇完全可以置换成寻常之遇,而寻常之遇在孙三老汉那里能不能翻转成奇遇,关键就在于这个奇遇会不会刺激到他的沉疴。而第二桩奇遇确实是平日里看不到的稀罕事,就像是大侠的神功,把看客们看傻了,许久之后,才响起一片掌声、叫声。如此奇而又奇的遇让人不禁担心起来:有几个“恐变症”患者会碰上这等好事,碰不上,就活该一直生活在一夕数惊的惊惶之中?从引发矛盾的奇遇原本可以不“奇”而解决矛盾的奇遇却必须“奇”、只能“奇”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赵本夫本能地觉得,“恐变症”正全面、深入地吞噬着农村,根本无药可治,而政策又非常有可能变回到从前,于是,他只能乞灵于奇遇、奇迹来进行想象性的疗伤,使农民的身心得到暂时的安妥。多年以后,赵本夫说,文学本质上是理想主义的,“优秀的作家总是深刻的、前瞻的、浪漫的”。我想,这一论断不仅是在说《天下无贼》一类理想化的作品,也是在说《卖驴》这样的现实题材小说,因为脆弱的现实需要理想化,负责任的作家必须以“深刻的”眼光洞穿时代的症结,然后以“浪漫的”情怀提供一个“前瞻的”解决——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副笔墨?

当这些小奸小坏者在唯效率的时代赢获最大利益的时候,会不会蜕变成大奸大坏者?利己主义者在新的社会分裂面前又怎么可能作出缝合和融通的努力?其实,这样的提问,说的正是当下最赤裸的现实

幸运的是,这种“恐变症”因为顺应了时代发展的主潮,在改革进程中不治而愈了,赵本夫们的担心只是一场虚惊,不过,当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时,他们却发现,他们已经找不到新的紧张感来继续他们的有用的写作,他们被抛弃了。接下来的问题是,紧张真的不再存在,时代归入永恒的和谐?让我们回到这种“恐变症”。从前的分配机制把农民盘剥成勉强能够实现劳动力再生产的劳作机器,这样的劳作机器毫无效率可言,而“分田到户”把劳作机器从一体化的高度板结的组织架构中剥离出来(就像冯幺爸对曹支书说:“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罗!你那一套本钱吃不通罗!”),还原为一个个既勤劳又利己的人,这样的人在短时间内就能凭借起早贪黑的劳作摘掉赤贫的帽子。“自发”的效率既是如此之高,农民的获益又是如此之大,他们当然害怕再变回去,他们衷心拥护富起来是硬道理的效率原则,所以,这种“恐变症”的优先原则是效率原则。在一穷二白的时代把效率原则置于优先地位当然天经地义,却又潜藏危险:作为优先原则的效率原则一定会压倒其他的原则,比如公平原则,因为效率和公平是相互制衡的,当其中一项成为优位原则时,另一项就必然受到压抑,而公平缺位的效率又会导致新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对立。更要命的是,高晓声们早就发现,效率原则的拥护者都是有点小奸小坏的,阿Q一样的陈奂生自是不必说,冯幺爸也很难把自己活成个鬼的责任全部推给“左”的路线,因为就那么一点粮,根本不够吃的,他还要卖掉一两升,打酒、买肉醉上一回。至于孙三老汉,赵本夫也有总结:“他不仅纯朴善良,而且老于谋算,是个既有创伤又有觉悟的农民形象。”这里的“纯朴善良”就是勤劳,踏踏实实挣血汗钱,“老于谋算”则是利己,吃亏的事情坚决不干,小说结尾,孙三装聋作哑,拉着大青驴冲出人群,翻身上驴,“一溜烟跑走了”,这个胜利大逃亡的身影,正是利己本能的最好注脚。于是,问题就来了:当这些小奸小坏者在唯效率的时代赢获最大利益的时候,会不会蜕变成大奸大坏者?利己主义者在新的社会分裂面前又怎么可能作出缝合和融通的努力?其实,这样的提问,说的正是当下最赤裸的现实。

“恐变症”之二:“俺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能叫人翻个个儿!”

据赵本夫回忆,1981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第一名原本是《卖驴》,后来换成《内当家》,《卖驴》退居第二。这是一个有趣的调换,当时的主事者未必意识到它的深刻意味,因为历史还远未铺陈开自己所有的复杂和诡谲。跟《卖驴》一样,《内当家》也在一开始就把主人公抛入煎熬之中:锁成听说地富反坏右跟“咱贫雇农”平起平坐了,生怕自己的“果实房”哪天又被逃亡日本的地主刘金贵夺回去,因而辗转不成眠。他的惊惶同样源于对政策多变的恐惧:“瞎寻思?你不见上头的政策,像奶头孩子的脸儿,一天十八变!吃不准哩!”不过,锁成的“恐变症”与孙三他们完全是反方向的,他不是怕正在发生变化的政策再变回去,而是对正在发生的变化本身恐惧不已,因为他是靠共产党这个靠山翻的身,如今这个靠山好像“不硬戗”,反过来要跟有钱人一个鼻孔出气了。“内当家”的一席话让他安了心:“俺就不信日头能跟西边出!俺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能叫人翻个个儿!”这个从来都是从东方升起的日头,就是土改时期共产党所奉行的公平压倒效率的原则,在王润滋心目中,这是一座永远不倒的“龙墩”。可是,刘金贵真的回来了,打前站的孙主任的气势何其汹汹,他们不就像当年的还乡团?王润滋把公平与效率的两难一下子推到极致,看他们该如何面对。有趣的是,连王润滋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对峙太过震悚,没法收拾,于是笔调一转,把原本应该杀气腾腾的“胡汉三”写成一位垂垂老矣的思乡客,一碗甜甜的家乡水让他们泯却恩仇,同时消解掉前文所设置的两难。我想,正是这样的和解,以及王润滋所宣扬的贫民对于共产党的本能的信靠,让主事者把《内当家》放在了第一名,他们看不到的是,第一名与第二名的情感和逻辑剧烈冲撞,这样的冲撞催促着人们作出选择:公平,还是效率?

农村改革刚起步的时候,王润滋的“恐变症”还可以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加以回避,两年后,效率原则取得压倒性胜利,对于公平原则的坚守已是可笑的,也是不可能的,王润滋就不得不以更大的篇幅、更直露的追诘、更纠结的情感来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写出《鲁班的子孙》。《鲁班的子孙》套用父子冲突的模式,“父”一如既往的保守,“子”则是理所当然的开创。不过,这一次保守的却是正义的,因为“父”坚持社会主义不能半途而废,他想:“共产党领着呼隆了这么好几十年,莫非真的叫大风刮跑了?”而开创的倒昧着良心,因为“子”六亲不认,眼里只有钱。王润滋非常清楚,在急于摆脱贫困的历史时段,效率对于公平的胜势是不可阻挡的,但是,即便不能阻挡,他也要冒着犯忌的危险喊上一嗓子:“共产党变心眼儿了,不顾咱贫下中农了!”他更要把“父”塑造成一位西西弗一样的悲剧人物,他让“父”做了一个梦:“许多许多人把一辆车子往大沟里推,他在前面顶着,顶啊顶啊,终于顶不住,连人带车翻进沟里去了。”我们都知道,在悲剧情境中,从来是失败的一方获得道义上的凯旋,“父”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王润滋对于公平原则的近乎偏执的追求,使他成为效率至上的时代的异数,由此也衍生出一个文学史命名——“王润滋现象”。如何看待“王润滋现象”,显然不只是文学问题,更是在公平与效率的两难中怎样选边站的伦理、政治问题。一般以为,“王润滋现象”凸显出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因为有效率的都奸坏,讲公平的却注定要翻进沟里——令人惊奇的是,效率派和公平派竟在这一点上罕见地达成了共识。不过,当人们运用二律背反这个康德概念的时候,心里一般早就在掂量着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律,而且,不管统一的过程如何艰难、疼痛,它的重心都一定是在历史主义这一边。吴秉杰更直接挑明:“‘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矛盾’理应让位于一个更积极的命题:历史精神与道德精神的统一。”也就是说,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道德精神要么和它相统一,要么被它碾压成泥,于是,直击现实的文学不是在为历史主义唱颂歌,就是在为沦落的伦理主义唱挽歌,而挽歌说到底是在为颂歌清理情感上的残余,使它更嘹亮,更一往无前,从这个意义上说,二律背反其实是在为效率原则张目的。

直击现实的文学不是在为历史主义唱颂歌,就是在为沦落的伦理主义唱挽歌,而挽歌说到底是在为颂歌清理情感上的残余,使它更嘹亮,更一往无前与之相反,我认为,“王润滋现象”的意义恰恰在于,面对效率和公平的两难,他坚定地站在了公平这一边,他的悲情不是以忸怩作态的方式向效率、向历史主义投靠,而是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守住公平的底线。其实,在“新时期”初期,效率压倒公平的恶果还未显现,王润滋的意义当然不会被人们认知,他也很快被文学史淹没。不过,到了经济高速发展,社会分化日益加剧的当下,我们有必要重温王润滋,更有必要让两种矛盾的、当年因为效率原则走强而未能展开充分对话的“恐变症”对起话来:在追求高效率的同时,我们是不是应该兼顾到公平,公平会不会已经成了高度分裂时代的首要问题?罗尔斯在《正义论》的开篇说:“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价值一样。”而所谓正义,从来就是“作为公平的正义”。

其实,当现代派的风筝从中国文学的地平线上扶摇升起的时候,这些专注于有用性的作家就开始动摇了,何士光检讨,“《乡场上》急切地要为农村生活的深刻变革作一次说明”,忽略了审美性,赵本夫决然“离开社会学意义上的主题”,沉思起生命的本源,高晓声则写起了《钱包》、《鱼钓》等象征意味浓郁的小说。类似的惶惑,写作《平凡的世界》时的路遥也有过:“那时说不定我国文学形式已进入‘火箭时代’,你却还用一辆本世纪以前的旧车运行,那大概是十分滑稽的。”事情的复杂性在于,当赵本夫们终于写出纯而又纯的文学的时候,他们已经找不到读者,倒是执着于为社会造“像”、为时代立“心”的路遥获得了更久远的生命。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总结:纯文学可能是单薄的、羸弱的、小圈子的,有生命力的文学应该是泥沙俱下、不涓细流的,而有用性恰恰是最混浊也最丰沛的泥沙。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新时期’初期作家创作心态研究”(11YJC751115)、江苏省社科项目“赵本夫研究”(10ZWC014)的阶段成果)

1 高晓声:《创作思想随谈》,《上海文学》,1981年第1期。

2 赵本夫:《积累·发掘·构思——回顾〈卖驴〉的形成过程》,《赵本夫选集》(第8卷),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页。

3 何士光:《我怎样走上写作道路的》,《文谭》,1982年第8期。

4 王润滋:《人民是土地,文学是树——创作断想》,《文艺研究》,1982年第2期。

5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8页。

6 何士光的“恐变症”是深入骨髓的,据他回忆,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感觉国家正在走向光明,“但还有点不放心”。到了1977年,形势明朗了,他写了一篇散文,寄给省报,“探探风向”,署的他爱人的名字,后来写小说,也还是用她的名字。见何士光的《我怎样走上写作道路的》。

7 赵本夫:《清高的文学》,《赵本夫选集》(第8卷),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页。

8 赵本夫、翟业军:《最雄浑的与最柔软的——赵本夫、翟业军对话录》,待刊稿。

9 吴秉杰:《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矛盾——评“王润滋现象”》,《文艺争鸣》,1988年第2期。

10 何士光:《努力像生活一样深厚——关于〈种包谷的老人〉的写作》,《人民文学》,1983年第7期。

11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路遥文集》(第2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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