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青大麦黄

2015-11-18 03:20/江
作品 2015年5期
关键词:媳妇儿大麦麦地

文 /江 耶

从小麦青大麦黄开始

田里的庄稼就有了分歧

春天就要结束,青春就要结束

有的还在矜持,守身如玉

像一个故事,守住悬念里的包袱

引更多的人仰望,最后的秘密

有的按捺不住强烈的蠢蠢欲动

它们在表面变了颜色

用没心没肺的植物式直接

把生养的果实高高举起

“植物的一生都在生育,

发芽打苞开花传粉结果,

都在履行传宗接代的使命!”

老师谆谆教导出真理:

生存、生活,都是为了生

就是生殖、生产,就是繁殖、繁衍

作物在时间深处韬光养晦

在冬天酝酿,运筹帷幄之中

密集的时光一个一个节气

坚定地把生长向前推进

在广阔的江淮平原上响应

小麦青了,大麦黄了

它们挺起了自己空洞的小身子

仿佛早已接下神圣的指令

自觉地开始,一年一次直接轮回

该黄的已经黄透了;时辰未到的

也在为黄,做精心的准备

春天声势浩大,浩浩荡荡

平坦坦的土地上

阻挡不了任何走动和奔跑

小南风一步跨过了河面

吹动立春,吹动雨水,吹动了惊蛰

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醒过来

像一棵棵庄稼,拥挤到田地

一切都来自庄稼又为了庄稼

春风把庄稼吹进了

陈旧的套路,年年沿袭

一节一节增长自己

镰刀刃上闪着寒光

等待着一场快意恩仇酣畅地到来

大麦穗上长长麦芒

一再收紧锋利

柔弱的锋芒上举着尖锐

有了金属的质地

小麦心里仍然守着青涩的甜蜜

青色的穗衣长长的

像小姑娘的裹胸

这样就是宣扬

如此饱满的事物根本不是秘密

越过半亩地的打谷场

大麦一垄,小麦三分

几块菜地穿插其间

调理出盐分充沛的日常生活

土墙围住的一间房子

麦秸在房顶上遮挡

“房顶上有面粉的味道。”

一条光带里,飘扬的尘埃上

“面粉”在漂浮,在下落

越来越淡,一天一天地

消耗着一年到头的时间

刚会说话的小细头(男孩子)靠在墙根

老奶奶空洞的门牙处吐出风声

边做针线边一句一句教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嚷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说话、逗笑、解解闷儿。”

每个小细头都是一粒种子

被种进人间的“泥土”

时间安排好了一切

他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土地上的任何时光都是生长的季节

刚长出男根的土娃子,是不能轻视的

我在青皮后生的后面跑动着

情绪像嫩绿的枝条

越伸越长,它们就要冲出身体

与田间的庄稼呼应

我把麦子都叫成她们

我把所有的植物都叫成她们

她们针对性地成为我的

姐姐、妹妹,今世的女人

水土就是血缘,她们与我

一脉相承

生在村庄里的孩子

就是一棵真正的庄稼

这是我们一生的命运

我们要长高长大,开花结果

我们是一季的收成

我们紧接着,繁衍子孙

一茬接着一茬,像大河奔流

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间

麦子从两边围合、围困

抽不出身子的她

偶尔直起腰吐出叹息

被夜晚轻而易举地吸收

趴在门坎上的妹妹和弟弟

从门坎东边坐到西边

把脖子拉长,朝着黑魆魆的田间

我们的心里只有食物

词语将麦子拯救出来

它们在我的想念里闪闪发光

词语又将它们掩住、削平

成为温暖的粮食

麦子正在撤退

青黄交叉,青黄不接

我在交接点上承上启下

“麦子”在虚妄地指向

最后一个馒头发出浑然的光芒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嚷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蒸饭、炒菜、包饺子儿。”

我虚拟的故事安抚不了

他们越来越瘪的肚子

我的空头许诺,赶不走

越来越沉的黑暗

“没有挨过饿的人,

不能算是真正的庄稼人!”

出生在土墙草顶房子里的身世

我始终承认我是一个农民

夏天来了,站在麦子的边上

当了队长的父亲

在麦地间穿行,他的土办法

使他像一条笔直田埂,把两个家族

水渠上的交叉水源分割清楚

母亲在一块水田里劳作

我见过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他们身上都会携带上麦子的味道

他们与麦子,一起成为我的命

大麦在我一边

小麦也在我的身旁

她们是伯父的两个女儿

大麦是姐姐,小麦是妹妹

大麦出生在秋天,小麦出生在夏天

她们将有一个麦子的命运

麦地是麦子的祖国

大麦小麦有共同的国籍

长长短短的田埂就是她们的国境

大麦从一开始就叛逆

像一株反季节的作物

在某个禁入地带试探、深入

她与伯父对抗,与伯母对骂

与我们格格不入,从来对我不屑一顾

小麦低着头,脚步轻盈,

小麦在我们心里

与所有美好的词语对应着

她像弯曲下来的叶子,扭出

什么样的姿态,都是无比的美

扬花是作物的爱情方式

自然的麦子,忽略了村庄的仇恨

它们跨过了边界

飞到了另外一块地里

盲目地幽会

把高昂的生命力,极致发挥

半大如我的孩子

在田地里无知地奔跑

我们还在想小麦

她在我们心尖上划着

使我们变软变疼,她在我们的上空

飘荡着,带着神的光晕

我们对她坚信不疑,又怀有深刻的疑问

麦子低矮

挡不了,一阵南风的吹拂

它们从不打算抵制诱惑

甚至谦卑地弯曲,做出配合

它们在无边的田地里

向一边倒过去。我想到麦浪

想到了大水,想到了大海

我在水里,在大海里沦陷

大麦黄,像远去的岸

带上初夏的时间,越来越远

小麦青涩

麦粒里有甜丝丝的浆汁

我在小麦的身边长出柔软胡须

一个力量微薄的小男生

内心一柔软,就退让出巨大的空隙

层层麦浪滚动着,诵出一首唐诗

风吹庄稼私语,吟咏一厥宋词

它们都是优美的,又是局限的

我发誓要写出一篇长赋

让这个村庄记住一段历史

我要这段历史加上一段绯红的叙事

我在寻找我的途径

让小麦走进来,让大麦也走进来

让她们在我的江山上,发出光彩

天气闷热,将我闷在梦里

大麦第一次走了过来

将我紧紧裹住,我在膨胀、在扩大

宇宙里有光和热量

我的身体埋藏着万物

它们在一瞬间喷薄逃离

疼痛在梦里进入身体

它不出来,成为我的心事

在交替的时节转眼成为陈旧

大麦无辜地游荡着

她经过我,目光迷离

忽视我内心的所有细节

疼痛浮现上来,我的全身颤栗

她在这个初夏就要“给人家”了

嫁给北村的小木匠树根

被我们的心滋养成最好的女子

像成熟庄稼要被谁突然收割一样

在我们心里引起剧烈的疼

那个我们都讨厌的男子

那个走路轻飘飘的,像个女人的男人

那个长得贼眉鼠眼的男人

那个把一棵好好的树砍坏了

仍然做不出一件像样家具的家伙

我们都看出了他心术不正

“他是一个害虫!”我们集体认定

是他要残害我们的小麦

我们万分焦急,我们不敢追问:

她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

要离开村子、离开我们?

小麦脸上的红云

埋首在高杆作物间

伯父宣布了爆炸性的决定:

我们投入战争

我们发誓要惩治“害虫”

战斗单方面打响

用上了电影里的情节

恶作剧般设置障碍

我们偷扔了他的工具

用弹弓远距离袭击

七八个人一起围追堵截

“猫长大了,就会叫春;

春来了,树木就会开花。”

突然张口的大麦

她游魂一样飘出田地

丢下了愣神的我们

要媳妇儿干什么?

铺炕、叠被、生小子。”

所有的伎俩都是无效的

偃旗息鼓的小后生们

像太阳曝晒后的庄稼

疲软地低下头来

我们的目光越过大麦

大麦黄时小麦青了,她们错开时节

小麦要出发,大麦突然安静

生活的过程被一一忽略

我们看到了远处的结果

树根使出阴谋诡计

发给每人一枚麦芽的糖分

被零散甜蜜收买了的我们

放下心中不快

在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我们

变节和叛变,原来是多么容易!

小麦家门前聚集起全村的孩子

我们拽着门环使劲地拍打

“大红开门封啊,女儿心上锁啊!”

我们仿佛看到,红红的盖头下面

崭新的女人羞成一朵红花

小麦永远是我们的小麦

她的美丽就是我们的一切

消除了失落和仇恨

恢复了顽劣本性的少年

对着她的窗户起哄: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嚷着要媳妇儿。

是麦香引诱一阵一阵风来

还是一阵一阵风,催促了麦子

麦子仿佛根本就不是植物

它们从来没有真正地顺从

它们向上奉献锋芒

它们以对抗的姿势

对抗着宏大的虚无

形式正在风声里改变

墨守成规的庄稼人

守卫着麦子,守卫着自己

麦子就是命根子,我们从没有想过

要真正离开,举头三尺有神灵

走到哪里,麦子都在

高速公路修建到了村庄

它切开村子,再把村子拉开

一块完整的麦地分成了两半

村庄在纠缠中陷入更深的慢

分歧正在内部成为分裂

村庄在根本上松动,很多人

离开村子,一望无际的江淮平原

大风爬不过几公尺高的大坝

像一条界线隔出两个世界

东边的小麦追上了西边大麦

像两个互不往来的仇恨家族里

两个发生爱情的孩子

注定要演绎一出悲剧

只有被收割的麦子,才能离开田地

只有离开土地的麦子,才会远走他乡

高速公路用地基,高高地脱离庄稼

以高深莫测的速度远离

在下面一边的小路上,麦子正在奔跑

风越来越紧

一个晚上一转眼就没有了

乡村虚弱、空洞

我的担心悬得越来越高

很多东西已经跑在了我的前面

我在一个世界之外,被抛弃

麦子倒下,坟头露了出来

水落石出了 ,时间袒露真相

成语在麦地里验证,小麦和大麦

在田地里重复:“都是命,麦子的命!”

这是九十二岁老奶奶的话

她的话现在成了咒语

对我们做出有力的暗示

“老天爷其实是个坏人,

从来不会让人安生。

他把人带来,又把人带走了。”

咒语埋伏在村民的内心

在某个重要关口设置出警戒

我们在麦地时而肃穆,时而惶恐

每一块田里都住着一个神仙

每一件与粮食有关的事情

都是神圣的。村民们身子伏下

在大门前狭小空地上,长跪不起

高香的烟柱已越过了房顶

神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掌控着

麦子成熟,我已长大成人

我要沐浴焚香,我要禁欲九天

我的心里都是麦子

我在麦子深处

我在麦堆顶端

我为麦子增加了高度

麦子在串联、积聚、发酵

像热像光,像坚硬的骨骼

麦子在和我对抗,

麦子对我抚慰

每一颗麦粒

都是与我有关的

小麦青青,大麦黄黄

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发芽

我的身体里灌满了麦子的甜

我在内心坚持:

它们用植物姿态站立到这里

为天时,为土地,也为我

我体质强壮,我的心里充满自信

我相信该来的都来了,我相信

我要做的,都遵从了至高无上的天意

每一株麦子都是人间的

每一粒麦子都是世俗的

麦子在顶端举起了尖锐

再尖锐的麦芒也是草本的

再坚挺的麦子也是无力的

它们正在接受被收割的命运

麦子爱上了镰刀的快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在江淮平原上广阔地上演

相互收割的他们是冤家

也是情人

表演最热烈的大戏

落日在西边的大坝上歇住

火从这大半个火球里出发

像水一样流淌

向田地、向村庄漫过去

小麦的青、大麦的黄

都沦陷在巨大的红里

整个田野燃烧了起来

无边无际的大红、紫红、火红

壮观的仪式铺张地铺开

此刻

无风无雨

诸神在上面微笑

静静地观看这一切

我相信了,上天是存在的

他用无所不在的力量

把村庄、田地和麦子缜密地安排

世界安静而庄重,时间停止!

炊烟直直的,逼上天空

大麦独自在麦地里开镰

回门的小麦在盛大的红里回身

像红色海洋里的一朵浪花

她在太阳落下之前必须离开村子

树根跟上了我们的节奏: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嚷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说话、逗笑、解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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