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二题

2015-11-18 16:50
文学港 2015年5期
关键词:鸟巢喜鹊一棵树

回到村庄的路上,总能看见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坟。或单一,或三三两两,在天底下,在荒原上。白日里,它们全无半点神秘的色彩。如果说,无论是血亲还是乡亲,都是亲人们。那么,里面安睡的,都是远去的亲人,和亲人的祖先们。

如果是夏天,这些土堆周围,草木青青,一些生机,让它们显得幽远。傍晚,一定会有一些小虫子们,浅吟低唱。

如果是冬天,草木枯黄。这些土堆,总会拽低远望的视线。它们也像季节一样,萧瑟着,裸露着。我喜欢看到午后的太阳照射着它们,朴素,温暖。亲切的像一些人活着的样子。那些称呼,已经永久得闲置了。我又分明感觉到,它们就在我的舌头下面,呼之欲出。

我坚定地认为,它们和鸟巢一样,是专属于乡村的符号。一些隐喻和秘密,深藏其中。相对于陵与墓,坟,无疑要温情许多。它们就是土地的隆起,就像是地上长出来的,是土地的一部分。水泥的,太坚硬,太冰冷,也太过阻隔。那些亲人们,是土地喂养了他们,他们需要的,是把自己还给土地。

陵,且不去说了。我把水泥砌成的,称为墓,是不是一种固执呢。我只是觉得,面对一座水泥砌成的墓,无论是怀念,或者是哀思,都会打上折扣。就像我不能想象,五十二年前,我的外婆日日夜夜哭倒在一座水泥砌成的墓前。那只能是一座黄土垒起的坟,里面睡着我中年的外公。

母亲说,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只有43岁,领着六个孩子。白天,兄弟姐妹们找不着娘了,她一定是在外公的坟上。夜里,醒来找不着娘了,她也一定是在外公的坟上。母亲说,外公是饿死的,如果那时候有几斤米,外公就不会死。那应该是1961年。外公走了以后,外婆一个人造起了一座房子,带大了一群孩子。房子盖了一半的时候,连日的雨,墙倒了。外婆在外公地坟上哭了个昏天黑地。以至于,多年后,我家里盖房子的时候,我住在外婆家里。有个雨天早晨,外婆说,孙子啊,你回家看看,我昨天晚上做梦,你家墙倒了。那时候,我还太小,对一些没有经历过的旧事还不甚了了。

五年前,外婆也走了。她住进了统一规划的墓园。去看她的时候,跪下来都显得局促。隔着坚硬的水泥,我抱不着往日里她轻轻的身体。眼泪也滴不进土里。

多年之后,坟,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消失的记忆。

鹊 巢

在熟悉或陌生的乡村,在北方平原宽阔而笔直的公路两边,在飞驰的火车上,在临海的山林里,甚至在城市林立的高楼间隙里,我都会寻找它们的身影,这似乎是一个多年来被固守的内心的隐秘。

喜欢它们安居于一棵树的姿态,像生命的态度。之于村庄,我不知道它们谁更古老,这也许并不重要。当你看见它时,它就那样存在,在一棵树巍巍的顶端,以微不足道的姿态,雄踞在细而足够结实的枝桠间。打小开始,从未目睹过一座鸟巢诞生,或死亡。但我敢肯定,它们在大地上的数量,一定在减少,并且,几乎是永远不会再增加。

是的,我企图通过凝视,获取什么。但是,无一例外,我从未成功过。虽然如此,我仍然坚信,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这与年少时的好奇与失败没有任何的关系。即使最顽皮最大胆的少年,也未能通过爬树抵达它们。伸长手臂仍然够不着的距离,是一个小小的嘲笑。使用一根竹竿,是多么无赖的手段啊。那些筑巢的喜鹊们,是通过什么方式窥破了潜在的阴谋,不得而知。

不管哪个季节想起它们,都会与冬天紧密相连。或许是它们骨子里的神秘与冬天的肃杀紧密相关,或许只有无所遮蔽的冬天里,它们才那样的突兀,给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时候,我应该走在村外回家的路上。天,大抵是很冷,炊烟们都缩回了烟囱,土地已经开始冻的有些结实。夕阳正在收拢他的余晖,穿过那片竹林的时候,鸟们的啁啾声散漫。捡起一块土坷垃或是石子投进去,嘈杂声会迅即被关闭,然后,忽喇喇一片鸟儿飞起的声音。这是一个不可省略的过程。少年进了门,暮色与寒冷被关在门外。屋子里,低瓦数的灯泡吊得很低,让人在土墙上投下硕大的影子。父亲咳嗽和吐痰的声音很响,我完全听不出他叫我“少爷”的语调里有什么爱意。

我总是想当然的认为,那一年,马致远牵着他的瘦马,轻吟“枯藤,老树,昏鸦”的时候,他的视线里,一定有个鹊巢,像我少年时的村庄。而季节,也只能是冬天。少了西风,天涯就不会远。他想必也和那个鹊巢一样,像个独步天空的流浪者。而天光的最后一缕,只能由鹊巢来收束,在鹊巢里完成向暮色的最后交接。否则,乡村的夜色就不会来得四平八稳,一定会在哪儿有个巨大的缺口。

还有一些记忆,该属于月夜。满月,或是残月。月冷,霜寒。月色,霜色。母亲,和我。鹊巢清寂。它们从来不说些什么,夜间,它们对月参禅。给村庄以冷眼。

很多年以后,在金陵紫金山麓,不经意间抬头,高大的悬铃木顶端,看见它们的身影,竟似别样的重逢。似是少年一别后,再也未曾相遇。容颜枯瘦,更似老僧。静默,是一种力量。在一些暴风雨的夜晚,我会没来由的想到它们。想它们在风雨之中是如何的飘摇,内心是否会有恐惧。或者无论是风雨,还是晨光,始终从容宁静。

如同人活不过房子,一只喜鹊必然活不过一座鸟巢。房子也活不过一个村庄,一座鸟巢也一定活不过一棵树。我不知道,一座鹊巢,是不是会有一代一代的喜鹊们会住下去。那么,是不是有些鹊巢,早已就鸟去巢空了呢。这样想着,就有些怅然。然而,我知道,终究,无论是村庄还是一棵树,它们还是将输给人。人可以轻易让它们死去。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鹊巢,守得住这古老的预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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