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2015-11-18 20:17赵荔红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楼房

赵荔红

1

冬日早晨的地铁站,繁忙而寂静,有一种肃穆感。固定时间,我奔到固定的地铁口。左行右立,顺电梯一节节向下滑行,前后站着一个个人,如串在一根钎子上的大小肉丁。大理石地面刚刚拖过,泛着潮湿冷光,日光灯下,反射出簌簌移动的模糊人影。没有人说话。匆促的脚步声,衣服背包摩擦的嚓嚓声,闸机转动时嘎嘎作响。电子屏幕高吊,一闪一闪无声播放着早新闻,几粒黑脑袋歪仰着看。菜绿铁靠椅,冰冷,坚硬,坐满了人,全都围裹严密,表情冷漠,带着宿睡未醒的倦怠,埋头在铅字密集的对开报纸中。几分钟的等待如此漫长,广播喇叭标准单调地播放到站消息,站台上有了些微骚动,显出一点点生气。地铁呼啸着滑行过来,伴随铁轨的快意尖叫,自动门滑开,排泄出一堆人,吞进去一串,闭合时哐的一声有点闷声闷气。管理员举起小绿旗,哨子声尖锐脆亮,警铃嘟嘟响了几下,地铁就再次打起精神,奔命似地呼啸着钻进黑洞中。地铁如一条长虫,无论刮风天晴下雨,恒定的光线、恒定的温度、恒定的班次、恒定的速度,停靠在恒定的站头上,排下几颗虫卵,吞进新的几颗。每天这个时候,我这颗虫卵可能遭遇昨日的另一颗,但谁会注意到谁?谁又认得谁呢?我们的差别仅仅是符号:姓名,职业,地点。

随人流走向一排闸机口,我们这些虫卵,低眉顺眼,一个紧挨着一个,等候安检。坚定的闸机,司法精神的守护者,规则、秩序的执行者,闸机面前、人人平等:持票证者、合法交易者、良顺者,进入;精神混乱者、危险用品携带者、捣蛋者,挡住。等候前一个安检时,不耐、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我是一个危险分子吗?我携带了不良用品吗?应该没有。或是我面庞上一根青筋的抽搐,神经质颤动的右手,我的迟疑、呆滞神情,引起了安检人员的警惕,他干脆利落发出指令:背包检查一下!我的包顺黑色传送带移动,进入黑箱中(黑帘遮蔽),绿灯一闪一闪,视屏前安检人员的钉子眼神……一分钟、二分钟……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红灯闪烁,机器轰鸣,全副武装的人在靠近,尖叫、奔跑、推搡,蔑视惊惧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我——我的良顺的包不知被谁(当然不是我!)塞进了什么;或者,进入黑布帘的我的彩色挎包,经过黑箱,出来的是一个黑色双肩包……这种晕眩感因安检人员“请走”手势得到舒缓,“滴”的一声,单调、清亮地显示我的“安全性”,闸机对我的品行给予正确评估。顺那道不锈钢旋转进入,我由一个“安全嫌疑分子”,被确认为一个“安定分子”。

总有一天,打我一出生,额头上就会印上一串身份条形码。到那时,所有笨重的黑箱闸机设备一概取消,无论何时何地,车站、码头、机场、海关、医院、图书馆、会场,检查者只需在一把小小仪器上摁一下,有个红点会自动扫描我额头上的条形码,从出生到当前我的所有记录就全部显现,是否良民一目了然。管理者再也不必烦恼,被管理者也将安之若素!我等待那便捷、美好的一天!

现在,虫卵们密密挨挨在罐子里,衣服紧贴着衣服,裤子摩擦着裤子,手挨着手,汗粘着汗。你吸进去的是面对着的黑瘦老男人吐出的口气,一个胖大婆娘的屁股正顶着你的腰部。你如此清晰地看见左侧女子脸上的皱纹、黑痣、未抹匀的粉、破损的口红。透过我的肩膀,身后男子对我正在发送的短信一目了然。(他的嘲弄笑容、低头看我手机的样子,玻璃窗里清清楚楚)一切太平,忍耐、寂静的早晨,没有抗议与抱怨,泰然自若。我这个虫卵关那个虫卵什么事?我看到对方,却没看见他。我们各自戴着耳机,随各自的节奏晃动,谛听耳机终端的声响,与它低语、手谈,自己温暖自己。在地铁里,我们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这般亲密,又这般疏离。

每天早晨,在城市庞大腹部里,我被“10”号肠线运送,在“7”号拐点被排泄出去。挤在一大群黑色、灰色、偶然的红色虫卵中,左、右、前、后,不同面向的虫卵在拐点汇聚、鼓荡、散布开去,沉默、忍耐、安寂、认命地顺“群”流动。十几根散射状毛细血管将我们输送到不同端口。——排得整整齐齐的鸡蛋,传送进温箱,另一端冒出一群群颤抖的黄绒毛小鸡,转动着黑眼睛,尚未学会叫唤,人们在争论食用集体孵出的鸡肉对身体的利弊;排得整整齐齐的猪,一头接一头顺传送带移动,嗷嗷叫唤着经过一排机器,出来已然开膛破肚,分割成大排、龙骨、精肉、肉糜,由分类传送带送往包装车间,人们在讨论如何改良机器、缩短一头猪的宰杀时间,以减少猪的痛苦——每天的每天,我随其中一小股流到“15”号端口,停顿,识别,挤出,端口与地面相接,腹部的终端,是另一些寂静“内部”的开端。

宇航员透过机舱,看那茫茫宇宙,陨石、星球无声运行,地球故乡那么遥远、微小,被动地接受光。太阳光焰却太过强烈,宇航员只有一付伊卡洛斯的蜡翅膀,不敢挨近恒星的光焰,只在黑暗的轨道寂静运行。没有洪水泛滥的传说,索多玛与俄摩罗不曾化为焦土,听不见鸟鸣,飞翔的鸽子也没有衔来太平的橄榄枝。圣灵尚未降下。德谟克利特说,我们都是一个个原子,沿着一个方向,无声运行,各自“静悄悄地活着”;伊壁鸠鲁纠正说,我们都是一个个原子,在宇宙中运行,有时候会改变自己的方向,一个原子有时候会撞到另一个原子。巨大的星球、陨石,也会消溶、瓦解,碎裂为砂砾、尘埃和原子,我们这些原子,各自在茫茫宇宙中,寂静地运行。

2

朝北的玻璃窗紧闭,拉上厚窗帘,阴冷的风也会从缝隙钻进来。天空是张巨大的灰网,拉伸平铺至无极。灰色蓝色土黄的钢筋水泥楼房,四面布满方眼睛,呆头呆脑矗立着,试图突破灰网,奋力挣扎到一半,就停住了,干瞪着灰暗眸子,将一口余气嘘嘘吐尽;他们方形圆形三角形或畸形的脑壳,裸露在冷风中,有时承受粘滞灰尘的酸性雨水,有时笼罩在灰黄雾霾中,这让他们显得神秘飘渺起来;偶而显现的阳光,也会让他们头上的卫星电线、不锈钢护栏、避雷针或铝制的储水箱闪闪发光。成百上千的人钻进一幢楼房肚子里,可都到哪里去了?偶尔有个把黑色人虫在一两个半睁的方形眼眶内闪了一下,又不见了。

低头仔细辨别,才发现这个楼与那个楼之间,是有空隙的,像用尺子画出横的竖的细线。一些小小的黑色人虫,粘附在细线上,缓慢移动,有时他们裸露着柔软身子,有时背着坚硬的壳。在一些大点的空隙里,比如火柴盒那么大、碟子那么大,聚集有更多的人虫,有规则地在那里蠢蠢挪动,操练?集会?跳广场舞?楼房们总是呆头呆脑矗立着,半闭半睁着眼、宽容地俯视这些人虫的活动,因为什么也够不成妨碍,什么也改变不了,楼房们才是世界的主人;偶尔也有些绿色植物,卑微地贴附着楼房脚跟,如暗绿的绒毛、水草,这些无用之物,一只机械大手随时可将他们摘除……

夜幕降临,楼房们的黑色躯体连成一片,有些被灯光勾勒出线条,好似夜女身着闪闪发亮的彩衣,戴上妩媚多样的面具,但那些闪耀的红色黄色紫色,那些妖娆身形,并不改变他们稳重黑暗冰冷的质地。白日里的方形眸子,有的精光四射,有的紧紧闭着,像许多只猫头鹰沉默地挤在一起,坚硬翅膀张开,连成一片黑色铁幕。张开的眼睛,透明如玻璃球,一支箭可穿透楼房薄薄的肌肤,直抵内脏,白日里伏藏着的秘密,如今似可直视到底,到底也不过是空洞洞的透亮,并没有什么秘密。一条条黑色人虫,如今寂静地躺在不同光洞里,或将自己消化成楼房的黑暗。没有人愿意摆脱楼房的遮蔽庇护,谁都知道,与楼房同在,才能获得主宰世界的踏实、稳定、可靠的安全与力量。

四季更替,早夜晨昏,刮风下雨,阴晴转化,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些钢筋水泥楼房,具有寂静的永恒性。楼房们紧紧挤在一起,只有高矮、大小、胖瘦、形状、衣服颜色的差别,他们的面貌、材质、气味,如此相像。不必再去追溯一幢楼房的历史,过去现在将来,他们的面貌将是一个样,那些具有独特个性、拥有自我历史故事的楼房早已摧毁,不可复制了。一幢楼房坍塌、腐朽、死亡,原地马上就会矗立起另一幢。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搭积木,建造一幢楼房,也不过如此。楼房们越来越多,越挤越密,直到他们之间连一根线的缝隙也没有,就向天空凸出来。他们悬在半空,脚下只有小小的支点,依旧坚硬地繁殖着,如同氢气,在地球薄薄的肚皮中沉默地、持之以恒地膨胀……

3

高铁是条鳗鱼。那钢铁身子,似乎裹上一层柔软、富有弹性的皮革,光滑、闪亮,周转灵活,行动迅捷,他探出圆而滑的脑袋,白色肚皮贴着大地,摆着尾巴,顺轨道河流,以难以置信的飞翔速度滑行过来。二十世纪初,火车尚未进站,就叮叮哐哐宣告他的到来,钟声,鸣笛声,站警的口哨声,火车扑哧扑哧喘着气喷着浓黑烟雾尚未停稳,乘客们就大包小包攀挤起来,推搡、踩踏的尖叫咒骂,小摊贩的吆喝,接吻哭泣的唠叨叮咛……一切生机勃勃的喧嚣吵闹,随着最后一批绿皮火车的淘汰宣告结束,从此,寂静的高铁时代到来了。

高铁优雅滑行到指定位置,人们排队守候在这条鳗鱼骨节处,那富有弹性密而无缝的肌肤奇异地滑开一个口子,虫卵们一个接一个有序地排放出来,像吐出的白色口沫,站台上的虫卵又一个接一个被他吸进去。一切都在无声、有序、循环进行着,洁净、准确、快捷、寂静。我像其他虫卵一般,安分守己上车,找到自己的编号,放好包袋,挂起外衣,拉开窗帘,做这些时候,小心不要影响到别人。车窗明亮,厕所干净,洗手池有冷热水,座位有充电插座。没有摊贩兜售商品,座位下没有走私物品,我曾描写的“年轻的喧笑,牌局没心没肺的沸腾,富有弹性的粗口,淌着口水的呼噜,被剧烈蠕动的腮帮围剿的泡椒凤爪,玫瑰花瓣般簌簌下落的瓜子壳”,也没有。电子指示牌循环显示各站站名、运行速度。火车柔软地在大地上滑动,树木房屋、黄色裸露的山坡、蛛网般的黑色电线,全都一闪而过,不曾激起思维、情绪的一点点波澜。它停靠在某个站台两分钟,我试图回想某年某月与某人到过这个地方,与之相关的风景、故事、小吃来不及冒出,火车已抵达下一个地名。一个地名紧接着一个地名,地名仅仅是符号,失去鲜活的记忆与生命血肉了。

“在车箱晕黄灯光下看《十九世纪的爱情》,司汤达与他的米兰女子;基耶斯洛夫斯基《机遇之歌》中赶上或赶不上火车的幸与不幸;《两个人的车站》……”这不属于高铁时代的意象。上世纪八十年代暑期的火车,南来北往的学生挤在一起,一路弹吉他歌唱;陌生乘客对面坐下,喝啤酒吃花生,海阔天空神聊,一天一夜下来,熟络如故交,甚或相恋成婚,这一切,也如发黄日历,随绿皮火车远去了吧?如今我们安安静静坐在各自座位上,我看窗外,邻座对着手机傻笑,后排有人在玩僵尸游戏,前排一对情侣头挨头塞着耳机,在IPAD上看宫廷阴谋片。列车员挂着职业微笑推着小车,间或磕碰到座椅,她优雅地询问要咖啡不。

到某站时,上来一个板刷头中年男子,一件行李也无,满身酒气,像只煮熟的大虾。他一屁股坐下,就开始说个不停,看见挖空的山就骂小企业污染,看见在建的楼房就骂强拆,看见蛛网似的电线杆就骂雾霾;他旁若无人、高声品评着时事历史,夹带吃吃笑声,又夹杂他打电话给别人、别人电话他;他穿戴齐整,像个到省城开会的乡镇企业干部,表情傻呵呵的,话语颠三倒四,说出的道理又似乎清楚明白。一个醉汉,或疯子?这突发事件让寂静的车厢陡然热闹起来。许多人从座位站起来,看着他笑,又有几个闲汉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逗他说话,——那些貌似理性、平日低微卑贱的人,在逗弄这个醉汉或疯子时,突然找到了某种优越感。

那人持续说了一个多小时,脸上醉红退光了,还说个不停,逗弄他说话的那几个闲汉也厌倦了,各自归回座位。他依旧自顾自说下去,一边说一边捕捉倾听者的眼神,只要被他逮到一个倾听者,脸上的笑意就扩散开来,说话频率更快、声音也更响了。醉汉,或疯子?有时他闪过的眼神,奇异地明亮、狡黠,甚至智慧,仿佛是在装疯卖傻?有人开始嫌他聒噪,呵斥他。他却掏出香烟点燃,一边悠然抽着烟一边继续谈论种种样样。不知谁去报告,跑过来两个女列车员,凶狠地呵斥他:“车厢里不准抽烟,再不灭掉,罚款三千元。”不肯灭,列车员上去抢烟,那人就扒着座位高声叫唤起来。列车员气急败坏、环视着车厢高声叫道:“家属是谁?怎么让个疯子自己乘火车?”查他车票,他满口袋乱翻,在票夹里翻出一张。列车员奈何不了,就扔下他不管了,乘客们也失去兴趣,各自回座位继续看电影打游戏睡觉。看看没人搭腔,那人开始在车厢里跑来跑去,高铁抵达一个站头时,他就跑下了火车。他是不记得高铁只停靠两分钟吧,或真是个疯子?火车开动了,车门锁上了,只见他在站头上跑着挥着胳膊叫唤,我扭头看他,远远落在鳗鱼尾巴后了,还卖劲地追着高铁……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吓人!这下终于安静了。

4

医院小方块墙砖闪着白色冰冷的光,如森森牙齿。菜绿靠椅,黑色号码牌,长而扭曲的队伍,人虫缓慢挪动。消毒水味混杂各种药味,久病之人身上的腐朽味,呕吐物的馊味,蒸腾的汗味。电子屏幕闪动某个姓名,一具肉体赶忙挤到柜台,领取号码牌。一个生病的人,眼前紧紧拽住的只是一个号码。我拽着自己的号码牌,顺箭头指向走。输液室是个大蜂巢:被灰色纤维板隔出许多小块洞,每个小块洞排几张菜绿靠椅,一张椅子填一个病号,像蜜蜂幼虫,透过针头、插管,滋滋滋从药瓶中吸取生命花蜜,那些满巢移动、白衣白帽白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护士,是照料虫蛹的勤劳工蜂。她轻盈悬停在一只幼虫边,拍打着翅膀,用轻柔恒温的声音问:“1234号,有什么事?”她麻利地插管、穿刺、拔管,调节点滴速度,幼虫们安静忍耐地盯着药液一滴滴穿越软管进入自己血液,不叫、不动,生怕漏失一滴生的希冀。

“6478”号椅子张着口等我,犹豫不决。轻盈的护士工蜂已经降临,她推来的小车,装有我的药品,轻柔恒温的声音:“6478号,姓名?为什么不坐?”我答应,坐下。她麻利地抓过两个输液瓶,打开,套上网套,堵上消毒塞,挂在吊杆上,又从密封袋中取出一次性输液器,将一端针头插入瓶塞,理顺软管,拽过我的右手,撸起衣袖,一截止血带绞住我的手腕。她动作果断、手指冰冷,隔着口罩,声音依旧清晰:“握紧拳头!”我触电般收起五指握住拳头。她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盯着交叉静脉青蛇般鼓起,这才满意地撂下我的手,取出针套,对着亮光拔出针头,将空气排出,再次拽过我的右手……我别过脸去:左肩紧贴着一张老妇人的蜡黄皱脸(6479号,肺炎,浑浊发黄血丝交叉的眼睛看看我就闭上了,嘴角下挂,眼皮颤动,蠕动着紫黑双唇,低低叹着气——她的地板上放着饭锅、浸泡着的衣服,那是儿子的早餐,外孙的尿片);6480号是个壮小伙(酒精中毒,黑色抓绒套衫印着“人艰不拆”几个白字加惊叹号,牛仔中靴,几根挑染金发几乎插进眼睛,粉刺的脸通红,他一边打着嗝、吁着气,一边用左手挪动手机触屏玩游戏);对面只有一对老夫妻,男的是2369号,一边输液,一边打电话:“你说我什么病?尿毒症!老子活了大半辈子,现在每天靠吊水活,操!手背上密密麻麻针头……”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倒好像什么病没有,他的小老太婆似乎大病般枯黄着脸,躬着背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忍气吞声又满脸疑惧地拉拉老头子衣袖——一只护士工蜂站在他身边喝道:“2369,嚷嚷什么!不要影响别人!”

5

身体某个部位触碰到不洁的物事:手指头摸到腐烂的苹果、残剩的饭菜、油腻桌布、猥琐男人碰过的杯子;下雨天,穿凉鞋的脚踩进脏水洼,人行道松动地砖内的污水溅到脚趾头;长头发浸到油腻汤水中,垂碰到湿拖把,或在地铁上缠在衣领头发油腻的男人衬衫纽扣上;翅膀发亮的蟑螂爬过脚面,绿眼睛抖腿脚的苍蝇叮过的手腕……用香皂洗了又洗,看上去很干净了,凑近去嗅,都能闻着香气了,不洁感还是存留着。触碰着的部位,毛孔收缩,皮肤起疙瘩,血管也绷紧了。不洁感如同阴影,巨大树影下的心、脑,身体各部,都感觉不安。不时看看触碰的那个部位,不时嗅嗅,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会在这样的不洁感中慢慢扩大。

碰见一个不洁的人,那种衣袖干净、领子干净、头发滑润干净的人,也能远远闻到不洁的气味,你在他猥琐谦卑的笑容下看见了一圈圈扩展的颟顸傲慢。所以不洁感只是一个感觉。那种感觉长久存在,白日里你都不曾意识到,到夜里,梦魇中,你陷进一个冒着泡沫咕咕作响的黑沼泽,双脚陷进去无论如何拔不出来,越陷越深,腰部周边蠕动着无数红色扭曲小虫,头顶的老树纠缠着一堆堆难看的蛇;一大群得了鸡瘟的吐着白沫的半闭半睁眼睛的鸡,一大片慢慢黑黄枯萎的丝瓜,却有很长很长的藤蔓漫无边际地生长,一整面墙布满软软的没有头和眼睛的潮湿的虫,正奋力向上爬,吃剩的油条一节节扭断了撒得满地都是……碰见不洁的人与物事,你不曾意识到,不洁感却已偷偷潜入,在梦魇中显现出来。这种时候很多。你尽力避免,不看,不听,不碰,可总是不可避免。

6

第一个梦。我是七八岁模样,大眼睛,薄黄头发。妈妈被蛇咬中脚面,脚慢慢肿大,像馒头,像冬瓜,像胀气的皮囊,胀得皮肤光亮亮,胀到脚踝、到小腿,青黑色也随之蔓延到小腿,转眼就到大腿了……妈妈扎住小腿血脉,推我说:快,到下河屯找步天叔。我撒腿奔跑。妈妈说下河屯有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一条河,河边有茶园,步天叔在那里。我顺田埂奔跑,乌云翻滚,雷电交加,巨大水柱倾倒下来,前后左右,都是白蒙蒙大水、雨帘,我辨不清方向,一头滚进水田里……连泥带水爬起来,大声哭叫:妈妈,妈妈,步天叔,叔叔——没有人听见,前后左右都是水,都是雨,都是我的泪,我大声哭叫,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就这样直着喉咙叫,四面都是水,都是雨,却听不到一点水声、雨声……间隔一段时间,这个梦魇就会出现,我始终是七八岁模样,大眼睛,薄黄头发,在雨中奔跑、跌倒、大声哭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醒来时,尚张着嘴,无声地喊……

第二个梦。我们在一张底片中旅行。乘一辆带篷马车,走在长长的泥土路,色调昏黄,雾气腾腾;听不见车轮声、马蹄声,道路无尽延伸,没有送行人,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去哪里,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一个码头,等待船开,突然发现一张票班次不对,他去换票,我进检票口。我等在船上,船就要开了,他却怎么也没到,我非常着急,心跳加速,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找谁,也无法与他联络……我们要去一个小岛,人家说,那个小岛很美丽,很安全,有许多花,没有声音……船就要开了,他还是没到,我急着要跳下船……

第三个梦。我和他约好在一个花园后门见。群山黑暗,白霜的月光照着我走的路,黑色树影晃动在脚下。我坐在木椅子等,不知等了多久,他没来,就想:我弄错门口了吗?绕花园围墙走。围墙布满荆棘,透过荆棘缝隙,看见对面门口,月光勾勒出一个黑色身影。是他吗?我想钻过缝隙,穿过花园,看清那个身影。缝隙都太小,又有刺,无论如何钻不过去。我绕着围墙,一直在找大点的缝隙,突然看见荆棘间劈开一条小路,顺路走,我的赤脚踩着冰凉的土地、夜草、白霜的月光,越来越接近那个影子……我的赤脚触碰到冰凉、柔软、黏黏的东西,低头一看,呀,满地都是蠕动的鼻涕虫。影子就在那里,要见到他,就得踩着满地虫子过去……我和他,手牵手,从山中飘出来,像两片纸人,白衣白裤,身子扁扁的。我们折叠的手,折叠的腿,轻盈摆动,轻巧越过一些山石、树梢、荆棘,我们像风筝般,手牵着手,飞过城镇,那些积木般、瓦片般堆压拥挤在一起的肮脏楼房,我们都轻盈越过了,回转头,我和他无声地对视、微笑,冰凉的微笑像月光一般洒下来……

梦醒,伏在枕头上,摸索稿纸,我写下:

昨夜说的今天都忘记了

一边写下一边就消失了

熟悉的你面目模糊

两个纸人嘿嘿笑着

笑声没有温度

7

我的朋友,我在祖国东部的岛屿给你写信。大海环抱着她,散落的小岛礁是她的海星饰品,从南到北,一年四季,这里郁郁葱葱,四百年来,人们称她“美丽岛”。而你在祖国最西部,你的城叫乌鲁木齐。来自大洋的潮湿气流,最先抵达我所在的岛屿,穿过曲折海岸、宽广平原,翻越千里戈壁、茫茫沙漠、连绵山脉,才抵达你的城。那丝潮湿气流,抵达你的绿洲时,已凝为片片雪花了吧?

这篇文字已近尾声,我坐在岛屿中部的一幢高楼上,四面敞开的露台,潮润的海风呼呼涌来,拍打着木窗框,窗前几竿竹子唰唰摇动;城市在脚下,无数星点灯光在灰蓝的远方,流动成人间银河。城市已然睡去,偶尔一两声狗吠,呼啸而过的机车声,人家关门开门的零星声响。听不见虫鸣,夜花都闭合了,月亮刚刚半个,星星倒是大的。

打下“寂静”两个字时,也是在这个露台。那天,太阳还露着血红半个,东天竟现出一抹彩虹,下托一小朵金边白云。好似一个幻觉,来不及多看几眼,就消失了。太阳沉入西天,飞翔的、鳞片状金红色云朵,漫天泼洒,不停变化着排列形状,从没见过如此飞扬、明亮、炫丽的天色!在岛屿的黄昏,我独立于天地间,讶异于世界的富丽多变。来自小小星球的小王子说,忧伤的人喜欢看落日。小王子每小时挪一个位置,就可看一次落日。这一个月来,我在岛屿,看过多少次落日了呀?在岛屿北端,夕阳坠落在橘红色淡江中,一点声息也没,一切都是的、平淡的;而在岛屿最南端的垦丁,浪涛拍打海岸发出巨响,泛起的泡沫可诞生多少个维纳斯?太阳在变化莫测的云彩中忽隐忽现,将阔大海面染成橘红、晕红、玫瑰红,这样的落日又是多么壮阔!如果说看落日是忧伤,那么我应该喜欢日出。我在岛屿所记得的一次日出,是与你们在帕米尔高原的喀拉库勒湖看日出,当万道金光从慕士塔格峰之巅射出,一切闪闪发亮,人啊,土块啊,草甸啊,全部活转过来,冰冻的湖面哗啦啦融化,雪山掀开她灰暗、沉闷的面纱,山脉呈现丰腴的曲线,牦牛一路奔跑进太阳中,那个瞬间,我们是在一起的呀。

在这岛屿上,落日黄昏中,我开始写作这篇“寂静”文字。“寂静”属于外部世界,是当下我们的生活处境。诺瓦利斯在《塞斯的弟子们》中说,一个年轻人叫夏青特,试图到外部世界寻找事物之母,他焦灼而兴奋,跋山涉水,穿行蛮荒之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茕茕独行,到处询问人、动物、山岩和树木,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也只将沉默给予他。我们的外部世界原是寂静的、疏离的、分裂的。写作《小王子》的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说,从高空看,“地球的主要根基是山、沙和盐碱组成的底座,生命在这里,只是像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在夹缝中滋生”。飞行在茫茫天宇,他如此孤寂,就想象遇见一个来自小星球的小王子,于是创作了一部充满忧伤、温暖、爱与美的童话。诺瓦利斯笔下的夏青特,后来是在故乡,在他最爱的女子面庞上,在清泉与花朵间,在他自己的内心中,找到事物之母的。啊,我的朋友,这么些日子,我们各自经历的复杂状况,会让我们有勇气用温暖的爱的笔去抵抗那些人世寂静么?或者,我们终归是如《城堡》中的K,于莫名的时间落进莫名的空间。一个暗黑的夜晚,一个白雪覆盖冰冷的夜晚,一个无名村庄,一个永远也进入不了的城堡?又或者这个岛屿的人只禁锢在岛屿上,而你的城墙永远无法推倒,绿洲终将被沙漠吞没,潮湿的泪水翻不过山脉浇灌不了牧场?爱与美足够有力量去抵抗外部的“寂静”么?

我愿意用另一个词汇去抵御“寂静”——静谧。在岛屿的黄昏,独立于天地间,假如我在落日中感受到忧伤,虽孤独,并不“寂静”,我愿意以“静谧”的心灵来体会这样的忧伤。“静谧”来自内心,大自然会激发培育“静谧”的源泉。落日之美会泛起我的忧伤或壮阔,会让我更加渴望美与爱,从而有了生的勇气与信心。在静谧的内在世界中,我站在大海边,仰望星空,想起沙漠,也会充满温柔与感动。所以圣埃克苏佩里在寂静的飞行中,用忧伤而温暖的爱的笔调创造了小王子,虽然离巴黎解放仅仅二十五天,他驾驶的侦察机坠落。圣埃克苏佩里的时代,尚有英雄。我的朋友,我们命该遇见的时代是,无论在岛屿,在沙漠,英雄不复存在了,个人如尘土微乎其微。我们正在变成有厚厚硬壳的甲虫。即便如此,当我们拥有一付甲虫的躯体,将孱弱而柔软的肉体小心缩在壳中时,也要努力持有一颗人的心灵,那颗心,尚在反复思念并呈现那些“静谧”瞬间:

……喀纳斯湖畔,在木屋窗前读书,草坡延展到高高的路边,各色野花流淌到窗下。傍晚山转蓝,阳光闪灭,一个图瓦童子马背上的小小身影,几只羊,肉肉的,缓缓地穿过草坡、云杉、红松,走出窗框外的世界……在台南龙山寺,月光发出微弱清晰的唰唰响声,红砖地晃动着斑驳树影,更显得月光空明如水,四下空空、寂寂,一阵风呼啸着穿过寺庙芜廊,飞檐下铃铛叮叮咚咚,如泉水清泠,悠长齐整的诵经声远远传来……上帕米尔高原的凌晨,远方、左右前后,是不可知的黑。温暖的黑色,墨汁一般厚重芳香的黑,地上的黑漫到天上去了,我们沉默地挤在小小的铁壳里,亲密犹如兄弟,渺小而温暖,未知而信任……在花莲七星潭,雨后云层重压,太平洋墨绿延展,海水涌动着,积蓄着,卷起、滚动,向海岸层层推进,排山倒海喧响着,泼下巨大浪花,雾气迷蒙,天地多广阔,海就多广阔,人是多么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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