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记

2015-11-18 20:17黄梵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死神老婆

黄梵

1 、拆迁门:死神的泪水

高低的手臂已经端得发麻,他端着自制的火焰喷射器,死死盯着远处那群伺机而动的人。他们中不少人早已靠着路边的大树,抽起烟来。这群穿着新制服的人,就是备受非议的城管。今天他们协助一辆推土机,来拆除这片废墟中的最后一间旧居——高低住了大半辈子的家。三个月前,新制服们就像一股横冲直撞的巨浪,成功冲垮了这里的一间间旧居,他们拆除了旧的牌坊,旧的青石巷路,旧的巷内石井,明朝人用的旧拴马石等等。新制服们背后的新领导们,热切憧憬在这片瓦砾横飞的废墟上,筑起一幢幢直插青天的新大厦。他们要把模糊又遥远的未来,变得清晰又伸手可及,希望每天晨起,一探头就能望见窗外展现的未来——笔直的大道和摩天大楼……

新领导手下的新制服们,曾经半夜偷袭,拆除了一对夫妻的旧居,顺便还娱乐了一把,剥光了两人身上的内衣,冷漠地把这对夫妻赶到户外。那时,高低为了对付已经临近的危险,正在加紧制作各种对抗拆迁的武器。他用铁管制作了喷火头,用很长的软管连着另一头的煤气罐。别看这款喷火器样子简陋,照样能喷出红扑扑的长长一截火焰,足以吓住那些企图闯入他家的新制服们。高低接济了那对裸身的夫妻,拿出自己和老婆的衣服,让他们穿上。他翻找老婆的衣服时,心里蓦地涌起一股伤痛。他老婆文革期间也曾遭受过类似的羞辱,当然是更大的羞辱——红卫兵们把他老婆关在办公室的隔壁,剥光了衣服,双手被一根绕过房梁的绳子捆住。一天,他老婆感觉快要来例假,于是央求那群年轻人,允许她戴上月经带,没想到,领头的人竟哈哈大笑,说:“我们就想看你月经流下来的样儿,我们正想开开眼呢,是不是啊?”他回头扫了一眼他的同志们,同志们马上心领神会地大声附和:“是啊,我们都是有探索精神的青年,我们当然也要探索一下你的月经……”哄笑声再次淹没了他老婆的央求声。

被放出来的当天,高低老婆就选择了割腕自杀。幸亏经过历次政治斗争,高低已有很高的警惕性,及时发现了老婆的异常,救回她一命。打那以后,他老婆的目光总是有些迟滞,动不动嚷嚷要自杀,很显然,她患上了抑郁症。高低从此展开了与死神争夺他老婆的搏斗。他让自己灵敏得像一根神经,老婆只要稍有不安的翻动声,就能令他从梦中骤然惊醒。他一次次粉碎了死神的阴谋,成功让老婆与抑郁症相伴四十年,相安无事。直到去年的一天深夜,他一觉醒来,伸手去摸身边,吓了一大跳,老婆睡的那半边床竟然空空如也。他马上开灯满屋找老婆,居然不见踪影。他顿感大事不好,操起长柄手电筒,就奔出门去。他后悔自己睡得太死,这种神经大条的事,四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按理说他老婆起身、下床、开门、关门,肯定要弄出不少声响,他居然酣睡如初,没有丝毫反应。他想,难道自己是被美梦缠住了?他是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挨着旧居盖了一间新屋,打算给儿子住——现实中他和老婆并未生子,医生始终也没弄清未能育子是他的问题,还是他老婆的问题,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俩的问题。也许梦过于完美,他始终不愿离开梦境,明知自己陷在梦中,依然走遍新屋到处找儿子……

高低被地上的砖头狠狠绊了下,差点摔倒。他用手电筒的光束,照着那块和他过不去的砖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他一向纤敏如丝,走了大半辈子的路,从没犯过这样的低级错误——他居然一脚踩在砖头上。再说,他梦见了与儿子合居的大房子,梦见这么完美的景象,并非一件好事。人老了就会这样,会把过去没有实现的事统统搬进梦里。那天深夜,当他找到附近的二条巷,总算找到了老婆,但她已经在窨井中死去。没人说得清,他老婆是故意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唯一的事实是,那口窨井的盖子不翼而飞……高低为老婆和自己买了一块租期二十年的双穴墓地。(墓园方只肯签二十年的合同,对方不能肯定这块地二十年后能否继续做墓园。高低绷着劲儿去问当地的政府官员,官员们也不清楚,他们对未来比高低还迷茫呢)他掐指算过,自认为二十年内肯定能与老婆在地下重逢,哪怕某天墓园办不下去了,他和老婆的双穴墓被人铲除了,好歹他们的骨灰还会一起到处飞扬……

天上的死神俯瞰着这一切,大概已看不下去,就羞愧地来到墓园,扮成一个墓园的清洁工。死神戴着大口罩,穿着带帽的风衣,拿着一把竹扫帚,还是被高低一眼认了出来,文革期间高低多次见过死神。高低给老婆焚完香,抬起头,一眼就认出死神远远地站着打量他。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吓得死神连连后退,用长柄扫帚顶着他,阻止他靠得更近,同时冷静地劝道:

“你等等,还没到时候,现在还不能带你走,你还有大事没干完!”

“大事?还有比老婆去世更大的事吗?”

“有!还有同样大的事!”

高低根本听不进死神的解释,他只想离死神更近点,但那把扫帚似有神力,令他死活无法再靠近一步。他就差掏出手机砸向死神了,但死神非常有绅士风度,始终保持着心平气和。为了安抚他,死神末了答应道:“这样吧,我保证你十年内能和老婆重逢,但具体哪天,还要看你个人的造化。”这句话让高低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起来,一旦得到死神的承诺,他便放下心来。

回到家里,他翻找出购买墓穴的合同,阅读有关二十年期限的条款,内心涌起了一股欣慰之情。是啊,他今天能邂逅死神实在是幸运,至少死神的承诺让他有了盼头:按照死神的安排,他十年内就能和老婆在墓穴里团聚,接着可以一起安安静静呆上至少十年,十年中的每个清明节,他俩都能一同接受亲朋好友的悼念,享受被菖蒲、菊花、排草等拥簇的脉脉温情……

高低接济的那对夫妻中,女的是中学语文老师,虽然靠高低老婆的衣服遮了体,但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耻辱像一根钉子,狠狠钉进了她的脑子。她再也忘不掉自己裸身站在户外的一幕,那耻辱又无地自容的一幕:当她和丈夫一丝不挂被驱赶到户外,恰好遇到她班上的几个小混混。小混混们就像打了鸡血,异常亢奋,故意主动向她打招呼,把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打出口哨声。他们一边仔细打量她的身体,一边交头接耳吃吃发笑。第二天,她就悄悄投河自尽了……

新制服们利用人数优势,对钉子户采用持续骚扰、伺机偷袭的策略。他们成功偷袭了木匠的家,推推搡搡中,打断了木匠的腿,让他眼睁睁看着推土机捣毁了他的房子,压烂了屋里那些尚未完工的红木家具。住在小区东头的一个教授也加入了这场抗争,他提前把妻儿送到岳母家,自己操起了电焊活儿,用高锰钢条把所有窗户焊死,同时在门厅里架起了行军床,日夜守着那唯一的出入口。有天深夜,新制服们用绳索从天窗跳了进去,迅速制服了教授,当着他的面把房子推倒。教授后悔自己百密一疏,忘了把天窗焊死。当新制服们和推土机司机干完了活儿,高高兴兴地撤离现场,教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他就着残垣断壁上一根斜出的房梁,上吊自杀了……

高低因为防守策略得当,始终没让新制服们得手,他的家自然成了这片废墟上硕果仅存的一座孤岛。高低的喷火器显示出了巨大的威慑力,没有任何一个新制服敢正面冲向他。他们像狐狸,成天围着孤岛打转转,随时准备伺机潜进屋里或绕到背后制服他。当新制服们帮开发商逐一肃清了孤岛周围的钉子户,挖土机就开始挖起了地基。大概慑于高低那款凶猛的喷火器,挖土机给他家周围留下了一圈台地,台地外面是五米深的大坑。当然,随着坑越挖越深,高低家的地基成了深坑中一根粗大的柱子,高高擎着一爿旧屋。不睡觉时,高低就在台地上四处走动,时刻警惕着周围那个巨大的施工工地,警惕着脚手架上向他投来好奇目光的民工们。

新制服们已不打算冒险爬上他家的台地,十来米高的台地宛若古代城墙,非得用云梯才能爬上去。但高低对付云梯的办法实在太多:喷火器的长长火舌,会令云梯上的新制服们无处可逃;高低自制的钢叉,可以轻易推倒搭在台地上的云梯;更可怕的是,高低还给他们准备了从天而降的石头……新制服们擅长的夜袭,也难以发挥作用,高低养着一条京巴犬,别看狗身形小,嗅觉和听觉却异常灵敏,台地下面稍有风吹草动,它就会奔到悬崖边一阵狂吠。

新制服们不得不改换策略,他们对高低的家围而不歼,只是每天派人远远盯着他,不让他有外出买东西的机会。高低囤积的食物只够吃数月,面对新制服们的持久战,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新制服们轮流值班,昼夜派人盯着他,令他食寝不安。三个月过去,眼看囤积的物品快要弹尽粮绝,高低突然忙碌起来。只见他不时进进出出,对着旧居和台地测量估算着什么,不时地,他还在台地上挖个坑,仿佛是看能否挖出水来。第二天,似乎觉得一无所获,索性又把坑填平。负责盯梢的那些人,很快对他的忙碌失去了兴趣,他们一致认为他的精神已出现了问题,他开始表现出了无厘头的行为。

一天上午,盯梢的新制服们蓦地兴奋起来,他们远远望见台地的崖壁上垂下一块白布,上面写着一排黑字:“我认输了,你们上来吧,我同意搬迁!”新制服们将信将疑,用喇叭喊话,吩咐他把喷火器、钢叉等如数扔下台地,以此证明他的诚意。他转身一一照办,把喷火器、一只煤气罐、钢叉等统统扔进了深坑。接着,他们又命令他呆在屋里不要出来,他同样遵命照办。他们开始朝台地搭云梯。新制服们通过云梯往台地上输送了十来人,然后才一起往屋里闯。这行人刚冲进屋里,有人就觉得不对劲,打算往回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火光一闪,轰隆一声,旧居和台地瞬间坍塌成了一堆黄土……

天上的死神流着眼泪,去问上帝:“您为什么请我帮这个忙?您过去从不杀人,您就不怕晚节不保吗?”上帝同样红着双眼,满眼转悠着泪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中国人既然不相信道理,我想他们大概会被死吓住吧。”

死神听完,不屑地摇摇头:“我亲爱的圣父,无论您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地去做,但我知道您的想法大错特错,中国人并不怕死,死吓不住他们。”

上帝用罕见的茫然目光,死死盯着死神:“你是说……我在欧洲区、美洲区、非洲区用道德就能威慑住人类,但在中国区,我用死也威慑不住他们?”

“没错,根本没用!”死神用手背拭干眼泪,建议上帝重新考虑他在中国区的策略。上帝听罢,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死神,第一次意识到死神对中国区的了解,远甚于作为圣父的他对中国区的了解。于是,上帝第一次略显谦虚地问死神:

“那么……中国人最怕什么呢?”

“最怕没钱!”

2 、刑事门:死囚要进天堂

鲁二毛被判了死刑,呆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那个年代任何事都可以特事特办,一切从简。他不幸撞上“严打”,他的死当然也要从速。临刑的前一天,他拒绝进食。看守没见过这么傻的人,觉得好奇,便来监牢看他。其他死囚都巴不得死前能吃点肉,享受最后一点口福,偏偏鲁二毛傻到竟要绝食。对一个即将被枪毙的死囚,绝食的意义在哪里呢?看守实在想不通,便来牢房一探究竟。

看守打开牢门,看见鲁二毛正贴在墙上,用指甲往白墙上刻着一些印儿。因为戴着手铐脚镣的缘故,刻的时候,脚镣不时哗哗作响。看守也凑近白墙,看着那些酷似楔形文字的印儿,问他在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摆了摆手,脚镣一阵哗哗作响。

“不知道?那你还写得这么起劲?”

“就是想写,管它是什么。”

看守仔细巡视了一番牢房,发现所有墙壁都刻着他的指甲印儿。

“你这几天绝食,就是为了刻这些印儿?”

大概是看守眼里的一丝鄙夷,激恼了鲁二毛,他气鼓鼓地嚷道:“跟绝食没关系。我这几天就想当作家,懂吗?”他算用上了死囚的一点特权,敢粗着嗓子与看守说话。看守并不计较死囚的这点性子,明天他就要翘辫子了,临刑前有点忘乎所以、耍点性子也属正常。

“什么?当作家?”看守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瞎子走到了太阳底下,哪怕阳光再明媚,他还是啥也看不见。看守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鲁二毛,蓦地想到他的脑子会不会是被死刑吓出了毛病?看守用手指着满墙的指甲印儿,语气中略带一丝挑衅:“就凭这些印儿,你想当作家?”

一说到那些印儿,鲁二毛倒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深情地打量着那些指甲印儿,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神色:“人一旦活不了几天,才开始想自己为什么来到人间,活着为了什么?这么一想,我才觉得自己很蠢。”鲁二毛就像说书人,把话停在了看守最不希望他停的地方。看守耐心等了半晌,见鲁二毛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囚犯能像鲁二毛这样,激起他想与囚犯聊天的兴致呢。

“快说说,你觉得蠢在哪里?”

看守越是催促,鲁二毛越感到难以启齿,直到看守和蔼地劝他:“说吧,你明天都要去刑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那好吧,”鲁二毛终于狠了狠心肠说,“我蠢就蠢在,总盼着日子过得飞快,巴不得年纪轻轻就把所有成人的事做完,其实我干吗要糟蹋那个农妇,总有一天我也要娶媳妇,到时谁还稀罕那种事?我真该像你们这样,按部就班,不急吼吼的。你看你们什么该享的乐子都享了,什么事也没有……”话音刚落,看守的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喂——,什么叫该享的乐子都享了,什么事也没有?怎么好话到你嘴里都变味了?那叫合法地享受婚姻的幸福,懂吗?”

鲁二毛破天荒地涨红了脸。说来奇怪,过去他很少因为羞愧红脸,这种事他只有过一次。那是他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夏天因为酷热难当,一入夜,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搬到户外,竭力捕捉户外睡觉的一丝凉爽。他家有个铁律:所有人必须洗完澡才能上竹床。因为穷,家里只有一只能洗澡的大木盆。吃完晚饭,全家人只得挨个排队洗澡,一般得等到奶奶洗完才轮到鲁二毛。那天,鲁二毛有点魂不守舍,班上新来了一个漂亮女生,就坐在他桌子前面,害得他根本没有心思瞅黑板。放学回到家里,脑海里还飘着那乌黑的大辫子和白皙的细颈子。白天的美妙画面,令他产生了幻听。他坐在院子里等着洗澡,蓦地听见里屋的奶奶喊了声他的小名。他立刻跃起身,跌跌撞撞,梦游一般闯进了里屋。里屋一片幽暗,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听见奶奶大喝一声:“你怎么进来了?小混蛋!”这一声喝斥,令他内心大惊,眼睛骤然像摘除了白内障,看清了里屋的一切。只见奶奶端坐在大木盆里,像一个凶神恶煞的老鬼看着他,令他感到惊骇、恐怖。裸体的奶奶分明只是一副骨架,松垮的乳房、肚子和皮肤,仿佛因重力的拉扯,快要从骨架上脱落下来……他吓得转身就跑。

那天晚上,他直到最后才去洗澡。他坐在星空下,一直红着脸,既羞愧难当又惊魂不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正眼看奶奶。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忘了那个恐怖的画面。

看守是个细心人,见鲁二毛红着脸,就说:“你还知道脸红,说明还有救,虽然有点迟,但到了阴间,还是有机会去天堂的,去极乐世界。将来我们这些人也要去那里,说不定我们还能见面……”说着说着,看守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块巧克力,因为体温的缘故,它摸上去有点发软,“来,你也别绝食了,还是死前享点口福吧。”

鲁二毛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兴趣吃。他重新盯着墙上那些印儿说:“你知道我刻这些印儿是什么感觉吗?”没等看守回答,他自己补充道,“一刻这些印儿,我脑海里就出现很多很多画面,跟放电影似的,过去的那些事一下都跑到了眼前。所以,这几天我很忙,但也很快乐……”直到这时,看守才恍然大悟。

看守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过了半晌才问鲁二毛:“你绝食就是为了节约一点时间?”“是的,反正我就要嗝屁了,吃不吃都无所谓了,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现在,我只想把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回忆……”

鲁二毛的话令看守的情绪有点失控,他一把揽住鲁二毛的肩膀,大大叹了一口气:“唉——,你这孩子也是的,干吗要那么糟蹋人家农妇?学什么不好,偏学那些日本鬼子,硬是把人家弄成了二度烧伤,唉……”

鲁二毛不得不从墙上收回那些深情的目光,勾着头,认罪地说:“都是不读书害的,要是多读点书,就不会觉得别人越痛苦,我就越快乐……”

看守认同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之前,故意把那块巧克力留在床上。他站起来时,再次搂了搂鲁二毛的肩膀,用劲捏了捏对方的臂膀,似乎想通过手的力量,传递给对方一点儿信心……

行刑的那天上午,曾来探监的看守没有露面,原来是故意称病,休假一天。探完监,那个看守一夜无眠,不忍心次日亲眼看着鲁二毛奔赴刑场。代替那个看守的狱卒,高大粗壮,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他给鲁二毛端去最后一顿早饭:一根油条、一碗稀饭,和一只煮熟的硬壳鸡蛋。鲁二毛依旧不吃,那汉子就瞪着眼睛,令眼白大得像乒乓球:“再不吃,我可端走了!你别后悔!”

“你端走吧!”鲁二毛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轻声嘀咕道。

那汉子也不再劝,俯身端起盘子,气恨恨地走出了牢门。没过多久,那汉子就把他从牢里押解出来,交给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他们再把他押到监狱的院子里。已经有一辆敞篷卡车等候在那里,待死囚们全部到齐,卡车就载着他们直奔小镇广场。那里早已人山人海,喧嚣震天。鲁二毛从车上往下看,只见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不停在他前面抖动。

宣判大会上,法院代表义正辞严,用洪亮的嗓音逐一宣读了死囚们的罪行和死刑判决。鲁二毛年纪最小,对他的宣判被安排到最后。宣读他的罪行时,法院代表略微有点不自在,因为判决书上有几个平时难以启齿的词。没等读完他的罪行,人群已经开始骚动。人们想不通他年纪最小,怎么会动念用火柴烧农妇的乳头和阴户?台下有人已经义愤填膺,忍不住张口骂他是日本鬼子。他像垂柳一般深深佝着背,再次红了脸。宣判大会一结束,武警们就纷纷摘掉死囚脖子上的纸牌,给他们插上簇新的斩标,将他们重新押上卡车,直奔刑场。

刑场究竟在哪里呢?除了当班的武警谁也不知道。卡车想要摆脱人群并不容易。远看人群就像黑密密的蚂蚁,试图围住一只左冲右突的大甲虫。面对不断撵上来的“蚂蚁”,最终,“甲虫”总算发现了一个空档。司机一踩油门,卡车轰一声冲出了重围。狂奔的卡车在人群前面掀起一道高高的尘帐,但人群并不气馁,心甘情愿继续尾随着那股扬起的尘土。

卡车只比人群早到刑场五分钟。原来刑场选在江边一处斜堤上。行刑的枪手戴着大口罩,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想赶在人群涌来之前,结束枪决。大概有些紧张,第一发子弹没有直接命中心脏,一头栽倒在地的死囚并没有死。轮到枪毙鲁二毛,枪手已经镇定自若。鲁二毛还算幸运,那颗朝他飞来的子弹,准确射入了他的心脏。他没有像那个没一枪毙命的死囚那样又挨一枪。

鲁二毛刚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就觉得头已经扎到地上。他死去只花了数秒,但他觉得并不短暂。脑子里骤然出现了许多画面,一帧一帧飞速掠过脑际。说来也怪,都是美好的画面。有一帧是他吃红烧肉的,有一帧是姑姑带他春游的……最后一帧是奶奶戴着老花镜给他缝补裤子的,画面之后是幽深的黑暗……

当他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镶进了镜框,根本无法翻身,身子被玻璃压得不能动弹,甚至连眼皮也无法合上。实际上,他只能永远睁着一双大眼睛。他看见奶奶隔着玻璃,用手抚着他的脸,泪水涟涟。奶奶的这个举动,渐渐成了她每天清晨的必修功课。奶奶每次抚完他的脸,流够眼泪才肯去做早饭。鲁二毛也想流眼泪,眼鼻发酸的感觉十分强烈,但就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只能干瞪着眼。起先,他觉得自己还算不错,身子虽然不能动弹,眼睛必须睁着无法睡觉,好歹还能和亲人呆在一起。可是没过几天,鲁二毛就痛苦不堪。

那时刚进入秋天,家人由夏季每天洗一次澡,改为秋季每三天洗一次澡。每逢奶奶洗澡,里屋又出现了鲁二毛恐惧的那个画面。他无法闭上双眼,无法不看奶奶骨架上快要坠落的那副皮囊,她看上去像要从皮囊中钻出来的鬼。坐在木盆中的她,还是那个白天穿戴整齐、慈祥和善的奶奶吗?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惩罚还来自他看见其他家人洗澡时的害臊、无地自容。说来也怪,看见家中的女性裸身洗澡时,他不仅没有快感,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姑姑的身体按理说还颇有魅力,但他就是想闭上双眼。那双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不断给他带来恐怖、惊骇、害臊、难堪、乱伦的恶心感。这双眼睛只要永远睁着,他就永远恨自己。闭上眼睛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他开始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地狱吧。

漫长的日子慢慢熬过去了两年。一天清晨,奶奶刚抚完他的脸,就一头栽到了地上。鲁二毛想大声呼喊,可是根本张不开嘴。直到半小时后,倒地的奶奶才被姑姑发现,那时奶奶早已气绝身亡。葬礼之后,奶奶和他一样被镶进了镜框。有时,他和奶奶能相互看见,有时,他们被摆在一起,脸一同朝向里屋。奶奶再次变得慈祥、和善起来,再也不会令他感到惊骇、恐惧。鲁二毛感到了深深的宽慰。他想起了那个好心看守说过的话:阴间里也有机会去天堂。他开始相信那个看守的话。他能想象,当所有家人和他一样都被镶进镜框,那一直折磨他的恶心感就会彻底消失。那大概就是天堂吧,他想。

3 、行政门:领导多有苦衷

秦主任唾沫横飞,不厌其烦说着各种大道理,对台下那些窃窃私语的听众,仿佛视而不见。宋海坐在人头攒动的听众席里,觉得有些孤单。他既不想听秦主任的振振有词,也不想听身边同事津津乐道的家长里短。当秦主任那义正辞严的声音与听众席那蜚短流长的窃窃私语汇合,大厅里的空气竟像蚕丝被一样催人入眠。宋海只觉得耳边有无数的蚊子飞舞着,但并不叮咬他,他就那么坐着低下头睡着了。他的姿势看上去像一只水龙头,但没人知道水龙头里正涌动着一个怎样的梦。大厅的嗡嗡声,令他沉入了一个无需旅费、食宿费的世界,一个愿望就像乘坐公交车的世界……

他梦见自己当了交警,兢兢业业守着一处十字路口。刚才,一辆闯红灯的公车被他拦了下来。坐在奥迪车里的司机,甚至都懒得下车与他理论,只把车窗摇下一道缝,朝身后一撇脑袋说:“长点眼,车里是市长,快放行!”梦里的他哪会吃这一套,他马上掏出皮袋里的手枪,指着司机的脑袋大声喝道:“把车窗全放下!把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对,就这样,别乱动!好,现在听口令:慢慢抬起右手,把驾照和身份证,慢慢掏出来!对,就这样……”宋海一边用枪指着对方,一边查验了证件和记录,果然是市政府的公车。宋海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提醒,唰唰写好罚单,递给司机:“念你初犯,就不扣分了,罚两百元,下不为例!”说完,他朝车里的市长敬了个礼:“市长先生,我必须秉公执法,请理解!”车厢深处慢慢悠悠传出了低沉又浑厚的嗓音:“你做得对!我会叫你的领导表扬你!请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雷锋。”“什么?”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像一只气球,慢慢悠悠从车厢深处飘向窗口。市长探出头打量宋海时,宋海看到仨下巴,那叠成三层的下巴就像一只优质弹簧,成了硕大脑袋的减震器。宋海被市长一逼问,倒紧张起来。是啊,自己什么时候成雷锋啦?眼见路人纷纷围拢过来,开始推搡他,宋海顿时惊出一身汗。他狠了命把两眼一睁,从梦里跳了出来。

同事邓南不停地推搡他:“喂,快醒醒!散会了!”有好几秒钟,宋海傻愣愣地瞪着双眼,完全转不动脑子,最后望见大厅空空如也,才蓦地反应过来:“哎呀呀,真丢人!”他喃喃嘀咕道。邓南倒为他打起圆场:“丢人的是他,不是你!”宋海扫了一眼只剩他和邓南的大厅,不解地问邓南:“‘他’是指谁?”邓南抬起额纹,用不敢相信的神情看着他:“还会是谁呀?不就是秦主任吗?”“秦主任?”显然,邓南的话令宋海心里的疑团更深了,“为什么说他丢人?”邓南转身警觉地朝门外瞥了一眼,压低嗓门说:“你才工作不久,还不懂!走,我们路上说吧!”

外面天气晴朗,空气里有一缕清香。两人顺着林间小路,来到邓南停车的地方。邓南打算开车,顺路把宋海送回家。邓南不太喜欢自己的车,一心想换个更大的。启动马达时,他喋喋不休地抱怨道:“就是他害得我们收入这么低,不然我早换车了……”宋海望着窗外的几棵参天大树,轻声问道:“为什么说他害的?”

“为什么?”邓南激动地一踩油门,令车子冲出了停车场。车子驶了一小程,他才换了温和的语气:“……你想想看,他为什么把一百八十万元的晚会全部外包,不让本校的老师和学生艺术团参与?”宋海想了想:“是不是有回扣?”邓南点点头,同时意味深长地扫了宋海一眼:“知道了吧?!他就是这种人!人家讲‘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是‘肥水不浇单位田’,他只知道自己捞,从不带着大家一起捞……”一说起秦主任,邓南似有一肚子说不尽的怨气,他只恨送宋海回家的路太短,车子堵在路口的时间不够长,要不然,他就能把秦主任的所有罪责全部梳理出来。当宋海问他为什么不向纪委举报这些事,邓南又意味深长地扫了宋海一眼:“唉,你真是学生气十足!这就好比拔一棵树,你得看根深不深,根要深,你哪拔得动啊,要是拔不动,小鞋、报复马上就接踵而来,谁愿意冒这个险啊……”

“他根很深吗?”

邓南无奈地耸耸肩,自嘲地撇出一丝笑来:“谁知道啊?可是我不愿当出头鸟,要是别人到纪委告他,我会很高兴……”

翌日是周末,户外春雨纷纷。吃罢午饭,雨天已经转阴。宋海实在觉得无聊,就溜出宿舍,想去公园转一转。这种阴沉的天气已让心情变了样儿,不说郁郁寡欢,至少情绪不会有多兴奋。宋海来到湖边,准备从那里眺望对面的青山。离湖边不远,有一片林子。单从外面看,那只是一片幽深的林子,常去的人才知道,林子中间有几块小空地,像天井一样仰望着天空。宋海依着长椅坐了好半天,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一旦觉得手足无措,就会起身走一走。他知道林子里有块空地长着海棠花,忍不住起身,朝林子走去。

林间小道上有几只蚂蚱,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这条少有人走的小径,已被灌木蚕食,令宋海觉得脚下很不好走。他一直低头盯着野草丛生的地面,慢慢往前走。走进去三十来米,前面传来了叫唤声。那声音他并不陌生——是女人做爱的叫唤声。他停下脚步,聆听了一会儿,接着用更轻的脚步往前走。终于,他看清了小道尽头的那片空地。只见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正站着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做爱,两人仿佛把空地当作了自家后院,行为肆无忌惮。宋海掏出手机,偷偷拍了几张照片。他原本打算躲在一棵古银杏后面,没想到那个男人听觉灵敏,发现了他。

“别躲了,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他只好从大树后面闪出身子。可是,他朝那男人的脸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剪着小平头的中年男人,不就是秦主任吗?

“怎么是你?秦主任!”宋海尴尬地朝对方挤出一丝笑,但视线并不敢朝他们的身子看,只好低下头,让视线扎进地里。没想到,对方竟十分坦率,一把揽过身边的女孩,仿佛见到了摄影大师似的,笑容满面地看着宋海:“别担心,你怎么拍都没关系!我的小女友漂亮吧?我俩般不般配?”那女孩也不害臊,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宋海。

“般配般配……”宋海继续看着地面说道,“你们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嗨,宋海啊,你可别假正经,我最恨装腔作势的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享受。为了享受,我可以不择手段。干吗放着回扣不拿?放着这么漂亮的小女友不养?人要是不懂享受,跟猪有什么区别……”

“等等,”宋海请对方先打住话头,他抬起头,匆匆扫了一眼两人裸露的身躯,慢慢转动眼珠子,就像解一道数学难题,费劲思考着对方的话,“你是说……你不是我们单位的秦主任,只是碰巧长得跟他很像而已?”对方看了看他,放声大笑起来:“……什么胡言乱语,我就是你的秦主任。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刚进入社会,还很单纯。”“可是,”宋海满腹狐疑地看着对方,“你昨天不是这样啊,你不是老在给我们讲大道理吗?讲不贪污、不近女色、不贪图享受的大道理吗?”面对宋海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对方更是乐不可支:“……我什么时候说过大道理?我一向跟这些大道理是死敌,我怎么可能会诅咒自己的享受呢?”说完,他更紧地搂住小女友,又对宋海说,“来,帅哥,你要是不相信,就给我们拍张合照,算是证据,证明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伪君子!”

宋海懵懵懂懂地拍完,继续嘀咕道:“我,我还是不懂,主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没错!”大概因为高兴,对方竟上前搂着他的肩头,“我做事一向出人意料,不按常规出牌,你就别钻牛角尖了。走,跟我们去唱卡拉OK!我给你介绍个女孩,好不好?”宋海就像躲避瘟神似地连忙后退,同时顾虑地扫了一眼小美女,说:“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吧。再说,”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液,“……我也搅了你们的好事。”

对方就像听到了世上最高兴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像一镞箭射进林子,竟惊起了几只黄骊鸟。对方一直笑到肚子痛,方才停下:“哎哟哟,你总算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就喜欢你直截了当,以后别再跟我来虚的!懂吗?”“懂,懂!”宋海连连点头。当对方再次夸张地张开双臂,想搂宋海的肩头,宋海已经向林边退去。他边退边问对方:“如果我想找你,怎么与你联系?”

“好兄弟,这就对了!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听着,我的手机号码是……”天哪,宋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就是单位秦主任的号码吗?这号码马上令他的心生出了新问题:“可是,我怎么知道是你,不是另一个人呢?”大概觉得宋海单纯得可爱,对方当真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这样好了,你接通电话就说‘有一只水牛在马路上哭’,我就知道是你,这是我俩的专用暗号……”

宋海钻出林子时跌跌撞撞,觉得自己像幽灵一样,仿佛是从草上飘过去的,完全没有留意那几只蚂蚱,甚至忘了自己是来看海棠花的。他的身子往前冲时,心思却像影子远远拖在身后。他还没钻出林子,林子深处又传来了惬意的叫唤声……

单位的秦主任早已养成镇定自若的习性,哪怕坐在台上,他摸找眼镜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若是发现镜片有点脏,他还会当着众人的面,朝镜片哈一口气,慢慢用绸布擦拭干净,才肯架到鼻梁上。台下的观众一样不着急,反正对主任宣谕似的讲话早就没了兴趣,大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只要主任讲的话不涉及大家的收入,就没人会挺着脖子认真听。有时,主任越想把大道理讲得详尽,台下的听众越像坐在按摩椅上,身子不停地东摇西荡。主任完全像一个圣者,超然物外,台下的笑声也罢,动作也罢,丝毫不干扰他的讲话。只是讲完大道理,他脸上的神情起了变化,罕见地看上去十分伤心。宋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抬头辨听台上的讲话声:

“……有些人啊就是喜欢传播谣言,说什么我把晚会包给外面,是为了拿回扣,简直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晚会给不给外面,不由我这个主任说了算,这是由局领导讨论决定的。再说,我自己问心无愧,确实没拿一分钱回扣,大家若有疑问,可以随时来查账……”

台下一片骚动,议论声不可救药地更响了。宋海的脸就像刚整完形,僵了好半天。他直盯盯地瞅着主任,发现主任说这话时脸上只有忧伤,没有愧色。开完会,宋海气愤愤地穿过走廊,罕见地闯进了秦主任的办公室。他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等其他人都走出办公室,他才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怎么?找我有事?”秦主任一边拉开抽屉,一边问道。

“是啊,你真能说假话啊,你就不觉得脸红吗?”宋海没好气地说道。主任停下拉抽屉的手,诧异地抬起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主任的神情变得十分严峻。“是吗?你会不知道?”宋海露着轻蔑的笑,朝主任走近一步,压低嗓音说,“我知道你拿了回扣!你在外面还养了小情人!再听你说这些假话,我感到恶心!”

“宋海!”秦主任正色地大喝一声,“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不要无中生有,我既没有拿回扣,也没有养情人!你说话可要有根有据,不然就是栽赃诬陷!”“是吗?”宋海整个身子都散发出了轻蔑,他一点也不示弱,冷静地掏出手机,找出在树林里拍的图片,直通通递到主任面前。宋海从没见过主任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图片里的裸体男女,一时令主任说话都不顺畅了:“这,这照片是谁,谁给你的?”宋海得意洋洋,故意不看主任:“这可不是别人给的,是我亲自拍的。”主任的脸顿时变得像五花肉,他站起身来,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大骂道:“你胡说八道!这叫诬陷!懂吗?这照片一定是你PS出来的……”

宋海嘲弄地翻了翻眼白,一把夺过手机,咬牙切齿地说:“这图片就是我亲自拍的,你当时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宋海用手指把照片放大,再次递到主任面前,“你能说这个男人不是你?”“……是,是有点像我,但,”看着裸体的自己,主任神情窘迫,“这张照片肯定是PS出来的,我不认识这女的,我从没干过这种事!”宋海暗想,主任真虚伪啊,见了棺材都不落泪。于是,宋海用更冷静的语调反问道:“就是说你承认拍过裸体照喽?”“我,没,拍,过,裸,体,照!”主任气得一字一顿地强调。大概主任的嘴张得太大,宋海都闻到了他胃里的菜味儿。宋海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说:“主任,我过去一直觉得你很正直,没想到,你竟然会睁眼说瞎话。你能说这鸡巴不是你的?也是PS出来的?”

宋海的话固然放肆,但一下刹住了秦主任的气焰。主任心有不甘,猛地夺过手机,仔细查看宋海说的那部位,看着看着,就觉得天塌下来一样,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他涨红了脸,感觉浑身发软,直到对眼前的图象感到厌恶了,才直起身子,气鼓鼓地说:“反正我没拍过,可能你用了什么新科技,总之,这是诬陷!你给我滚!不然我叫保安了!”

宋海抢回手机,边退出办公室边说:“我把你的情人找来和你对质!”

气愤的宋海走出单位院子,才突然想起他到哪去找那个小情人?无奈回到宿舍,他拨通了秦主任的号码,对方刚发出一声“喂”,宋海就立刻说出了暗号:“有一只水牛在马路上哭……”“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是谁了!好兄弟,有事找我吗?”宋海难以相信暗号会这么灵,对方亲热的语气和对他的称谓,与在单位见到的秦主任完全不一样。宋海有点晕,对着话筒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听到电话另一头的秦主任,不时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实际上,宋海还没说完,对方就答应了他:“嗨,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问题,我带情人来对质!”

挂了电话,宋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难不成真不是一个人?让他们俩见个面,一切就清楚了。他还要给单位主任打个电话,告诉对方对质的时间和地点,他不知道再拨一次同样的号码,会是什么结果?他凝神静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强迫自己拨通了电话:“喂,是秦主任吗?”这回他没有说暗号,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冷冰冰的声音。“哦?是你呀?”对方显然不想听到宋海的嗓音。“秦主任,我约好了对质的人,你看到哪儿合适?”“就来我办公室吧!”主任有点不耐烦地说。宋海一时无法理解:“主任,你就不怕影响不好?万一……”电话另一头马上传来了坦然的声音:“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宋海的嗓子眼像被一只汤圆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直到对方催促他:“快说时间,我马上还有事!”

宋海在话筒这头无奈地摇着头,说:“明天下午三点。”

“好,就这么定!”

秦主任带着小情人出现在办公楼走廊时,宋海吓坏了。只见秦主任带着那个小美女四处闲逛,故意到处炫耀,宋海倒替单位的秦主任担心起来——各个科室的人纷纷探出头,朝走廊打量,他们从未见主任这么放肆过。炫耀完毕,这对情人才跟着宋海进了主任办公室。敲门时,宋海十分担心,他担心办公室里是否还有秦主任。直到门打开,他跳得厉害的心才平稳下来,单位主任带着十分镇定的神情,把他们一行三人让进屋里。起初,两个秦主任就像站在月光下,生怕看不清对方的脸,相互靠得很近,仔仔细细打量对方。单位秦主任甚至拉开抽屉,找出一面镜子,边打量对方,边照照镜子,最终才确认对方和自己长得没两样,完全像是克隆的兄弟。接着,他们又互问对方的生日、父母姓名、家庭情况等等,当两人意识到彼此没差别,两人就争吵了起来……

外来的秦主任率先发难:“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对立面?听宋海讲,你满嘴的仁义道德,成天就知道搞政绩,经常连家也不回,哪还有点人性?”

单位的秦主任轻蔑地看着对方身边的小美女,说:“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带着她到处炫耀,也不觉得丢脸?你难道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你?我现在明白了,原来那裸体照是你的!你怎么就不害臊?光天化日下,和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强行打断:“你以为你站在道德高地上?有句话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百善也是大恶!百善的人就要求别人和他一样,一样变得没有人性……”单位的秦主任气得大声嚷嚷道:“我至少比你有责任,有担当,有理想,有事业,不像你只知道混日子,空虚度日,道德败坏,丢人现眼……”

一听到“丢人现眼”四个字,外来的秦主任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吗?这就是我俩的差别,我觉得挺荣耀的事,而你觉得抬不起头。所以,我刚才在楼里到处走动觉得挺享受,丢的是你的脸,而不是我的脸……”单位的秦主任一时无言以对,他看着对方,脸红一块白一块,一咬牙,狠狠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就像开战的信号弹升空,两人不由分说立刻揪打起来。小美女吓得退到了墙角。宋海呢,倒反应比较快,试图把身子插到两人之间,隔开双方。但两个主任发福的身躯,竟像筑堤的土麻袋一样重,宋海根本扯不动。两个主任都扇了对方好几耳光,脸都扇得像铁矿石,红通通的。他们还试图用双手摔倒对方。不时有东西被他们的手臂扫落,发出落地的大声响。屋里的动静引起了楼里人的注意,开始有人敲门发问道:“主任,出什么事了?快开门!”

两个主任都试图用蒙古式摔跤制服对方。就在单位主任低下头来时,宋海惊叫了起来。他看见单位主任头顶发丛里,裂开了一道缝。宋海以为是外来主任用力过大造成的,忙叫外来主任住手。没想到,一看见那道缝,外来主任就像看见了绝世美人,两眼直放光,马上用双手把那道裂缝掰开。宋海惊恐地朝缝里瞥了一眼,只见缝里黑漆漆又空洞洞。外来主任像找到家一样,迫不及待地朝缝里的深洞钻。那情景就像大蟒蛇吞吃自己的尾巴,只消一会儿,外来主任就完全钻进了单位主任的身体里。说来也怪,外来主任一钻进去,那道裂缝马上就消失不见,单位主任也立刻恢复了常态。

单位主任把衣服弄平整,扫了一眼被吓傻的宋海和小美女,故作镇定地说:“你们都过来坐到沙发上,别愣着!”说完,单位主任主动去开门。门外早已聚了不少人,他们一拥而进,纷纷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大动静?单位主任轻松地耸了耸肩,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解释道:“哦……刚才他们两人排练了一段话剧,一段很精彩的武戏……想叫我看看他们的排练,提提意见……”

这番“解释”既出乎众人意料,也令众人万分失落,他们识趣地纷纷溜出了办公室。一关上门,单位主任就换了另一副面孔,对宋海说:“好兄弟,你快带着美女先走,你们到金龙酒店等我,我稍后赶来,晚上一起吃饭。你和美女到走廊的时候,一定要装得像一对情人,懂吗?你务必要帮我消除前面的坏影响……”面对不知是人是鬼的主任,宋海惊诧地张大了嘴巴,说:“好好,我,我和她先走。”他刚走到门口,主任又叫住他:“等等!”主任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瑞士手表,递给他,“这只表你拿去戴,我还有!”主任朝他挤挤眼睛,然后轻声说:“你们到走廊一定要手拉手,懂吗?”

宋海拉住小美女的手,然后打开门朝走廊逃去。当他俩穿过那片目光密集的走廊,众人纷纷探头张望,但视线一触到他俩,蓦地就没了继续张望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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